母亲，母亲节

□ 王鼎钧

既然五月十日有个母亲节，小学生的作文簿里就会有一篇“我的母亲”，或者是“我的妈妈”。妈妈是儿童说的话，比较亲切，母亲是成年人说的话，比较庄重。

题目庄重，文章不一定要庄重，孩子见了妈，撒个娇不算过分。反对撒娇吗？撒娇比庄重难写。

写母亲，材料很多，可惜孩子们年纪小，能记得多少？有个孩子跟着妈妈一同去赶庙会，在人丛中挤来挤去，四周只见森林一般的大腿。忽然锣鼓喧天，秧歌队切开人墙，他喜欢，多看了几眼，转脸发现母亲不见了。他大哭，没人理他，哭累了，妈妈才找到他，好不容易挤到他的身边，满头大汗，掏出手帕来先给他擦眼泪。你看这个材料怎么样？

那是男孩的故事，再说女孩。夏天天气热，住的又是四合院，风吹不进来，到了晚上，小院就像蒸笼。妈妈总是先在地上洒水，再把一张小小的藤床搬出来摆上，铺一张凉席，让她躺上去乘凉。然后妈妈拉把凳子坐在床边，一面扇扇子，一面教她认识天上的星。扇子的风总是吹到她身上的多，吹到妈妈身上的少，一股凉意透入了肌肤。人家都说母亲是温和的风，她说母亲也是清凉的风。你看这个材料怎么样？

再说一件事，主角可以是男孩，也可以是女孩。他六岁，弟弟两岁，有一天，小弟弟发高烧，妈妈抱着进诊所，出诊所，爸爸做饭吃。妈妈照医生的嘱咐，在弟弟浑身的皮肤上擦酒精，有些恐怖。一整夜，妈妈虽然躺在床上，但不能睡觉，得时时刻刻起来为了弟弟东寻西摸。有人问他，你年纪小，难道也没睡吗？他说他当然睡了。你睡着了，怎么知道妈妈没睡？他说很奇怪，妈妈确实没睡，他也忘了怎么知道的。现在十一岁的他写他六岁记得的事情，想象六岁以前他不记得的事情，他从一岁两岁走过来，母亲一定也为他曾经整天整夜不睡，他记得多少？他忘了多少？你看这个材料怎么样？

一个家庭，每天开门不止七件事。总得有人把鱼变成一盘菜，把布变成一件衣服，把垃圾桶填满又倒空，让小猫干干净净跳到你的膝盖上，隔着篱笆跟邻居拉拢感情。每天有那么多电话总要有人接听，杂草要有人拔，落叶要有人扫。有那么一家人都不肯给狗洗澡，结果只有把狗送给别人，狗可以送人，很多很多东西你不能送。你看妈妈总是站着，总是走来走去，两手不是有水，就是有油。妈妈总是在全家人吃饱了以后洗碗，在全家人上床以后熄灯，等所有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才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母亲”，国文老师爱出这个题目，据说这个题目容易做。也有老师从来不出这个题目，因为有学生看见这个题目要哭。现在有个名词叫“单亲家庭”，孩子只有父亲或只有母亲，这样的学生写我的母亲或我的父亲一定伤心。有一个父亲独自抚养一个孩子，有一天他经过学校门外，顺便进去看看孩子，孩子正在上音乐课，齐唱“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是棵草”，他的孩子哭了，那位单亲父亲也流泪不止。

依我说，当然要哭，这时候不哭，要泪腺做什么!我说也该写，这样的题材不写，学作文干什么!哭也要写，一直写到不哭。不哭也要写，一直写到哭。哭，是报答，写，也是报答。

“我的母亲”有各种写法，可以写“我的母亲就是我的父亲”，小时候，每天，父亲送我上学，接我回家。放学的时候，校门口有多少孩子，就有多少母亲，只有我的父亲，又高又大，鹤立鸡群，我觉得跟别人不一样。灯下，父亲替我缝纽扣，剪手指甲，早晨，进了校门，人人胸前挂一条香喷喷的手帕，我的手帕是父亲洗的，我觉得跟别人不一样。听同学说，他的父母常常争吵，为了怎样管教孩子争吵，为了怎样支配金钱争吵，父母争吵让孩子伤心，我的家庭一切都由父亲决定，没有争吵。

也可以写“我的母亲就是我的姑母”。母亲去世了，孩子由姑母带大，这表示母亲和姑母的感情很好，可以说是生死之交，这个关系先打动人心。名作家琦君女士的母亲也是她的姑母，她的写法很特别，就把姑母当作母亲了，读者不知道她笔下的母亲其实是姑母，在姑母家，她从未觉得是个没娘的孩子。这个写法可以效法。“我的母亲是我的外婆”，“我的母亲是我的大嫂”，“我的母亲是我的伯母”，外婆，大嫂，伯母，都是代理母亲，代理母亲也是母亲。

“我的母亲是院长”，他是孤儿院里长大的，这就特殊了，别认为他身世不幸，写“我的母亲”咱们写不过他。孤儿院的院长有两种，她创办这一所孤儿院，永不辞职，或者孤儿院有个董事会，聘请她做院长，约定可以做几年。“我的母亲是院长”，应该指那位长期在位的人。每一个孤儿都有户籍，户籍登记要有监护人，全院孤儿的监护人都是院长，“我的母亲是院长”，说的也是实情。

网上有人讨论，一个母亲可以养育几个孩子。孤儿院这个“母亲”可以有两百个三百个孩子，了不起!参观孤儿院，仿佛看母鸡张开翅膀，咕咕叫唤，一群绒毛小雏叽叽喳喳往翅膀底下钻。每天早晨，院长召集朝会，看每一个孩子的脸。每天晚上，院长巡视宿舍，走过一个一个孩子床前，这正是母亲的工作。当然，院长聘用了好多保姆，保姆跟孩子也有感情，大户人家请奶妈喂孩子吃奶，文言叫乳母。等到孩子不需要吃奶了，奶妈就得离开，一声再见，孩子哭，奶妈也哭，这时候，乳母也是母。

“我的母亲”，写吧，还有困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