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乔木为黄永玉校勘书稿及其他
2021-08-06卫建民
□ 卫建民
黄永玉的长篇散文《太阳下的风景》,以时而忧伤时而欢快的笔调记述他和沈从文的家族往事。文中的故事记录了作家、艺术家的成长,文章本身更是当代散文史上一篇杰出的作品。1984年,小32 开袖珍本黄永玉散文集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就是这篇文章的名字,书的封面和书内题图、尾花都是作者的美术作品。这本书刚出版,我就买了一册,反复翻阅,不知读了多少遍。
读书,总会碰到一些难解之处,遇到生僻的字和词,查一查手边的词典就能自己解决,但若遇到作者有意无意隐去的史实细节,读者就不太容易猜得出来了。那时我已读过沈从文不少作品,黄永玉记述的一些故事也在其他书里看到过,尤其是湘西凤凰的山水人物,早已烙印在脑海之中。尽管如此,这篇散文还是留给我一桩“悬案”。文中写道:“一位我们多年尊敬的,住在中南海的同志写了一封信给他,愿意为他的工作顺利出一点力气。我从旁观察,他为这封回信几乎考虑了三四年,事后恐怕始终没有写成。”对于其中“住在中南海的同志”,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哪位中央领导同志在关心沈从文的工作和生活?
20 多年后,王梦奎同志送我一套《乔木文丛》,我在书信卷中发现了胡乔木给黄永玉的两封信,多年的疑问终于得到解答。
胡乔木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胡乔木
永玉同志:
您是一位大画家,我非常尊敬和钦佩您。所以我早就想去看望您,并且拜领您为我作的画。但是终因事忙,未能早日践约,深感内疚。听说您最近回湘西去了,我也因胆囊炎要动手术(已定二十二日),只好再拖一两个月。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是常事,亦是常理,望为祖国、人民和艺术而善自排遣。余容面罄。
祝旅次愉快。
胡乔木
五月二十日
这封信写于1981 年5 月,寥寥数行,已能感受到胡乔木的谦虚、礼貌和对艺术家的关心。
1984 年3 月,胡乔木给黄永玉写了第二封信,信中直接提及《太阳下的风景》一书:
《太阳下的风景》我已看完了。这本小书给了我很多知识、智慧、美的喜悦(当然也给了我悲伤)。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曾说愿意做一名义务校对,这只是为了希望它在国内再版时能够改去一些误字(当我翻看时就发现了一两处,所以前信这样说),使它更为完美。我想你不至怪我“好为人师”,因为实际上这只是好为人徒。况且,我太爱你的散文了,爱美的人是不会乐意看到他所爱的对象的外表上有任何斑点的,这想必会得到你的同感。请让我顺着书页说吧,说错了请你包涵。
接下来,胡乔木指出了书中27 处文字、标点等讹误,并相应地作出订正,其中最后一处针对的就是黄永玉文中那件往事,也就是一位“住在中南海的同志”给沈从文写信、沈从文犹豫再三没有回信一事。胡乔木写道:
这里说的事实恐亦不大准确。沈先生不太久就回了信,如非“文化大革命”这信当还在。我写的信本身有缺点,不合他的所长,而又没有当面征询他的意见;如果当面谈了,我想是可以真正“出一点力气”的。当时听严文井同志说他也在搜集写一个长篇的材料。总之这怨我为人谋而不忠和不终。我是第二次看这篇文章了(在湖南出的选集里看了一次),每次都觉惭愧。恳求你在此书再版或此文再印时,将“多年尊敬”改为“熟知”。这已够夸张了。
信的最后,胡乔木表示:“对你写得那么精妙的文章,来这样一个枯燥无味的校勘是太失礼了,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砖头。我会不会成为那给主人打去脸上苍蝇的熊呢?”“祝你写更多的这样美的文章,如同画出更多那样美的画!”在署名之后,胡乔木又在信末添上了两段话,他找出《鲁迅全集》,对黄永玉引用的几处史料作了考证,例如当年鲁迅和施蛰存的争论……
黄永玉在散文里推测,沈从文没有给胡乔木回信,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沈从文当时正在计划写一部有关革命烈士的长篇小说,主人公原型是其亲戚,这位烈士的事迹令他非常感动,所以回信的内容很可能是介绍自己的处境,请胡乔木解决创作、研究中遇到的问题。后来由于一些原因,胡乔木没能及时提供帮助,所以他才在给黄永玉的信中不断自责,怪自己工作不够细致。
胡乔木给黄永玉的第二封信,完全采取朋友的口吻、商量的语气,内容涉及文学鉴赏、语言文字、史料考订等诸多方面,所有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应该都能从中获得启发。更重要的是,通过这封信,我们可以窥见胡乔木的品格。
黄永玉
胡乔木素有“党内一支笔”之称。长期以来,他在党史研究、思想宣传、新闻出版、文字改革和新诗创作等各个领域里著书立说,其思想之缜密、见解之独到、文字之优美在在可为范式。胡乔木关心知识分子工作生活的士林佳话更是不胜枚举——他礼聘钱钟书先生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与钱先生诗词酬和;他向上海市委领导写信,为作家师陀解决住房问题;他刚当上社科院院长时,带头打扫机关办公楼厕所……胡乔木逝世后,有一本《我所知道的胡乔木》出版,不论老中青,甚至是平时和他意见不同的朋友、同事,都撰写纪念文章,对他的道德文章表示怀念和敬意。一大批著名学者、作家以崇敬之心、理解之情回忆他的为人,以及他们之间的文字交往。这本厚厚的纪念集堪称党同知识分子联系的生动记录。
除此之外,我还在《上海文化》杂志上读到过20 世纪80 年代的文学青年在将近20 年后对他的回忆。当时,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引起了一些争论。1984 年春节期间,胡乔木邀请包括小说作者在内的一些青年来他家对话、谈心。胡乔木自称“伯伯”,他对作者说:“你胡伯伯是懂文学的……你的小说我看了不止一遍。”这部小说有着强烈的理论思辨色彩,某种程度上反映了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青年人的思想状态,而胡乔木不仅是著名的理论家,还是中央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所以这部颇具争议的作品才引起了他的阅读兴趣……
胡乔木对文学艺术有着很高的鉴赏力,这在《乔木文丛》里处处皆有体现。至于校勘黄永玉的文章,则反映了他诲人不倦的精神以及性格里的谦虚和诚挚。
我买的那本《太阳下的风景》,曾当面请黄永玉先生在这本书上签名。现在想起来,我当年见到黄先生时,他才60 多岁,刚从湘西归来。如今先生已年过九旬,却依然宝刀不老,还在咬着烟斗写字作画,还是一名不脱战袍的老将。每每看到有关他的新闻和照片,我总要仔细端详他的神态,认真阅读他的话语,由衷赞叹他老而弥坚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