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内心寻幸福
2021-08-05
【阅读导引】
贪婪是一种欲望,欲望只能被舒缓与克制,不可能被消除或满足。人如果把自己的追求放在外界物质上,这种追逐就注定要失败,因为物质没有“极致”。人类的欲望不是一成不变的,在人的成长中它将持续性地与其他的参照物相比对,经常会因为与他人的比对,而提升或降低它的标准。人的一生就是在和自己的欲望赛跑。当“能力”远大于“欲望”的时候,人可能会得到满足感;但不是因为满足了贪欲,而是由于内心实现了自足。当“能力”小于“欲望”的时候,人就会产生焦虑感。
资本市场在无所不在的宣传广告中告诉人们:有钱就有快乐,消费就是权力的体现,是自我价值的证明,所以现在“财富自由”这个词非常流行。然而拥有多少钱才算是“自由”呢?它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一个内心匮乏的人,即使全世界都成为他的私有物,他也一定不会真正满足,不会认为自己是幸福的。因为所谓的满足都是短暂的,仅体现在“比刚才好”这一认知存在的瞬间。只要人们还认为自己有所空缺,就会觉得不满足。而这种满足自我的欲念永久不会消失,因此,匮乏感让人们始终无法避免贪婪。
人性是文学永远的主题。人的善良、悲悯、勇敢、智慧、坚韧及同情心,人的自私、贪婪、恐惧、忌妒以及动物本性等等,都是文学表达的重要元素。一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作家必定是站在人性与道义的高度,以悲悯的心态,并抱着向善、求真的理想主义情怀,去描写和表达他所看见、感受与发现的社会与人生。所以在演讲中,莫言提出了让文学承担起部分责任的主张。我们可以通过文学作品看到不同时期社会中人类生存的状况与价值取向,看到人类的挣扎,听到人们的呐喊,从而反思自己对人生价值的定义与追求。
【作者简介】莫言,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其写作风格以“大胆新奇”著称,擅以幻觉现实主义融合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凭借作品《蛙》获茅盾文学奖。2012年,莫言摘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了首位获得该奖项的中国籍作家。
【附文】
人类的欲望是填不满的黑洞
莫言
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乱七八糟、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复杂;但认真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点事儿。
中国古代有个大贤人司马迁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国的圣人孔夫子说过:“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中国的老百姓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无论是圣人还是百姓,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文盲,都对贫困和富贵的关系有清醒的认识。
人们为什么厌恶贫困?因为贫困者不能尽情地满足自己的欲望。无论是虚荣心还是爱美之心,无论是去医院看病不排队,还是坐飞机头等舱,都必须用金钱来满足,用金钱来实现。当然,如果出生在皇室,或者担任了高官,要满足上述欲望,大概也不需要金钱。富是因为有钱,贵是因为出身、门第和权力。当然,有了钱,也就不愁贵,而有了权力以后似乎也不愁没钱。因为富与贵是密不可分的,可以合并为一个范畴。
贫困者羡慕并希望得到富贵,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正当的欲望,这一点孔夫子也给予肯定;但孔夫子说:尽管希望富贵是人的正当欲望,但用不正当的方法得到的富贵是不应该享受的。贫困是人人厌恶的,但用不正当的手段摆脱贫困是不可取的。时至今日,圣人两千多年前的教导,早已变成了老百姓的常识;但现实生活中,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的人比比皆是,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但没受到惩罚的人比比皆是,痛骂着那些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的人、但只要自己有了机会也会那样做的人更是比比皆是,这就是所谓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古之仁人君子,多有不羡钱财、不慕富贵者。像孔夫子的首席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三国时的高人管宁,锄地见金,挥锄不顾。同锄者华歆,捡而视之,复掷于地,虽心生欲望,但能因为顾及面子而掷之,已属不易。庄子垂钓于濮水,楚王派两个使臣请他去做官,他对两个使臣说:楚国有神龟,死后被楚王取其甲,用锦缎包裹,供于庙堂之上。对神龟来说,是被供在庙堂之上好呢,还是活着在烂泥塘里摇尾巴好呢?使臣说,那当然是活着在烂泥塘里摇尾巴好。庄子的这则寓言,包含着退让避祸的机心。
尽管古人为我们树立了清心寡欲、安贫乐道的道德榜样,却收效甚微。人们追名逐利如蚊嗜血、如蝇逐臭,从古至今,酿成了无数悲剧,当然也演出了无数喜剧。文学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形式,当然会把这个问题作为自己研究和描写的最重要的素材。文学家大多也是爱财富逐名利的,但文学却是批判富人、歌颂穷人的。
当然,文学中批判的富人是为富不仁或通過不正当手段致富的富人,文学中歌颂的穷人也是虽然贫穷但不失人格尊严的穷人。我们只要稍加回忆,便能想出许许多多的文学中的典型人物。作家在塑造他们的性格时,除了给予生死和爱恨情仇的考验之外,经常使用的手段,就是把富贵当成试金石,对人物进行考验。经受住了富贵诱惑的自然是真君子,经不住富贵诱惑的便堕落成小人、奴才、叛徒或是帮凶。当然,也有许多的文学作品,让主人公借着金钱的力量,复了仇,雪了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有的文学作品,让善良的主人公有了一个富且贵的大团圆结局,这就又从正面肯定了富贵的价值。
人类的欲望是填不满的黑洞,穷人有穷人的欲望,富人有富人的欲望。渔夫的老婆起初只想要一只新木盆,但得到了新木盆后,她马上就要木房子;有了木房子,她要当贵妇人;当了贵妇人,她又要当女皇;当上了女皇,她又要当海上的女霸王,让那条能满足她欲望的金鱼做她的奴仆。这就越过了界限,如同吹肥皂泡,吹得过大,必然破掉。凡事总有限度,一旦过度,必受惩罚,这是朴素的人生哲学,也是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规律。
民间流传的许多具有劝诫意义的故事都在提醒人们克制自己的欲望。据说印度人为捕捉猴子而制作一种木笼,笼中放着食物。猴子伸进手去,抓住食物,手就拿不出来。要想拿出手来,必须放下食物,但猴子绝对不肯放下食物。猴子没有“放下”的智慧。人有“放下”的智慧吗?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没有。有的人能抵挡金钱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挡美女的诱惑,有的人能抵挡金钱、美女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挡权力的诱惑。人总是会有一些舍不得放下的东西,这就是人的弱点,也是人的丰富性所在。
中国的哲学里,其实一直不缺少这样的理性和智慧,但人们总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贪婪是人的本性,或者说是人性的阴暗面。道德劝诫和文学的说教能使人清醒一些,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佛教就试图用“万事皆空,万物皆无”来扼制人的贪欲,因为贪欲是万恶之源,也是人生诸多痛苦的根源。于是,就有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至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要控制人类的贪欲,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还是法律。法律如同笼子,欲望如同猛兽。人类社会千百年来所做的事,也就是法律、宗教、道德、文学与人的贪欲的搏斗。尽管不时有猛兽冲出牢笼伤人的事件,但基本上还是保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关系,需要克制欲望才能实现;国与国之间的和平关系,也只有克制欲望才能实现。一个人的欲望失控,可能酿成凶杀;一个国家的欲望失控,那就会酿成战争。由此可见,国家控制自己的欲望,比每个人控制自己的欲望还要重要。
在人类社会中,除了金钱、名利、权势对人的诱惑之外,最大的也是致命的诱惑就是美色的诱惑。这问题似乎与女性无关,但其实也有关。历史上曾经爆发过因为争夺一个美女而发生的战争,也曾经因为美女而让某些统治者丢掉了江山社稷。绝对地否定色欲当然不对,因为没了这欲望,人类社会就无法延续。
毫无疑问,贫富与欲望,依然是当今世界的主要矛盾,是人类痛苦或者欢乐的根源。中国人近年来的物质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个人的自由度较之以前也有了大幅度的宽松,但人们的幸福感却没有多大的提高。因为财富分配不公,少数人利用不正当的手段致富导致的贫富悬殊已成为影响社会安定的主要原因。而那些非法致富的暴发户们的骄奢淫逸、张牙舞爪又引起了下层百姓的仇视,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仇富心理。而富豪与权势的勾结又制造出种种的恶政和冤案,这就使老百姓在仇富心理之外又加上一种仇官心理。仇富与仇官的心理借助网络这一现代化的传播方式,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滔天巨浪,使某些人物和阶层谈网色变,恶行有所收敛,但网络自身却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场所。
一百多年前,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提出“科技救国”的口号。三十多年前,中国的政治家提出“科技兴国”的口号。但时至今日,我感到人类面临的最大危险,恰是日益先进的科技与日益膨胀的人类贪欲的结合。在人类贪婪欲望的刺激下,科技的发展已经背离了为人的健康需求服务的正常轨道,而是在利润的驱动下疯狂发展,以满足人类——其实是少数富贵者的病态需求。
人类正在疯狂地向地球索取。我们把地球钻得千疮百孔,我们污染了河流、海洋和空气。我们拥挤在一起,用钢筋和水泥筑起稀奇古怪的建筑,还将这样的场所美其名曰城市。我们在这样的城市里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制造着永难消解的垃圾。与乡下人比起来,城里人是有罪的;与穷人比起来,富人是有罪的。与不发达国家比起来,发达国家是有罪的,因为发达国家的欲望更大,发达国家不仅在自己的国土上折腾,而且还到别的国家里,到公海上,到北极和南极,到月球上,到太空里去瞎折腾。地球四处冒烟,浑身颤抖,大海咆哮,沙尘飞扬,旱涝不均,等等。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其实担当着重大责任——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责任。
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人们,尤其是那些用不正当手段获得了财富和权势的富贵者们,他们是罪人,神灵是不会保佑他们的。
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那些有一千条裙子、一万双鞋子的女人们,她们是有罪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十几辆豪华轿车的男人们,他们是有罪的;我们要告诉那些置买了私人飞机私人游艇的人,他们是有罪的。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但他们的为所欲为是对人类的犯罪,即便他们的钱是用合法的手段挣来的。
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那些暴发户们、投机者们、掠夺者们、骗子们、小丑们、贪官们、污吏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船沉了,无论你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们应该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向人们传达许多最基本的道理:譬如房子是盖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如果房子盖了不住,那房子就不是房子。我们要让人们记起来,在人类没有发明空调前,热死的人并不比现在多。在人类没有发明电灯前,近视眼远比现在少。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时间照样很丰富。有了网络后,人们的头脑里并没有比从前储存更多的有用信息;没有网络前,傻瓜似乎比现在少。
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让人们知道,交通的便捷使人们失去了旅游的快乐,通讯的快捷使人们失去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过剩使人们失去了吃的滋味。
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没有必要用那么快的速度发展,没有必要让动物和植物长得那么快,因为动物和植物长得快了就不好吃,就没有营养,就含有激素和其他毒药。
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在资本、贪欲、权势刺激下的科学的病态发展,已经使人类生活丧失了许多情趣且充满了危机。
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悠着点,慢着点,十分聪明用五分,留下五分给子孙。
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人们,维持人类生命的最基本的物质是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其他的都是奢侈品。人类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当人们在沙漠中时,就会明白水和食物比黄金和钻石更珍贵;当地震和海啸发生时,人們才会明白,无论多么豪华的别墅和公馆,在大自然的巨掌里都是一团泥巴。当人类把地球折腾得不适合居住,那时什么国家、民族、政党、股票,都变得毫无意义,当然,文学也毫无意义。
我们的文学作品真能使人类的贪欲,尤其是国家的贪欲有所收敛吗?结论是悲观的。尽管结论是悲观的,但我们不能放弃努力。
因为,这不仅仅是救他人,同时也是救自己。
(附文来源:本文为莫言于2010年12月4日在东亚文学论坛上的演讲,原题为《哪些人是有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