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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子山巢,何绍基的第二故乡

2021-08-05何田昌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伯父长沙故乡

何田昌

我两百多年前的乡贤、一代书法大家何绍基,分明是道州人,却自署“九子山人”,让我好生纳闷。后去读他的诗,才有了幡然之悟。

道光二十年(1840)二月五日,官至工部、吏部、户部尚书等朝廷要职的何绍基父亲何凌汉去世了。那年八月,何绍基扶柩自京南归返乡,十二月抵达长沙,厝居南门外洪恩寺。然后,四处为父亲寻找墓地,终于在长沙城外河西(今长沙市望城区黄金乡),觅得一块叫“九子山”的风水宝地,次年四月葬父于斯。

为什么选择将父亲安葬在离故乡道州千里之遥的长沙?

何绍基撰《先考文安公墓表》写到:“昔伯父以丁酉岁葬于长沙之东乡,公叹曰:家无一亩,归里为艰,吾他日其亦将卜兆于湘中矣。”

这里说的“丁酉岁”当然是指道光十七年(1837)。“伯父”是指何凌汉同胞兄长何启皓(即何凌景,字健园)。何凌汉次子、何绍基孪弟何绍业出嗣伯父健园公。

同样是何绍基所撰《先考文安公墓表》,写有“绍业,四品荫生,候选县主薄,出嗣伯父健园公,先殁”句。而何绍基撰《先妣廖夫人墓表》亦写有“绍业,荫生,候选县主簿,出嗣伯父,先卒”句。

学者王勇,在攻读湖南大学硕士学位撰写的论文《何绍基及其家族诗歌研究》中引用民国元年(1911)活字本《<东门何氏族谱>东州草堂·附录》中的一段话:文绘公长子,启皓,后改凌景,字健园,以胞弟贵,册封通义大夫,晋封光禄大夫都院左都御史加一级。生乾隆甲申九月初五日,终道光丙申五月十一日,葬长沙,以弟凌汉次子绍业来继。何绍基在《望九子岭》诗中也有“伯父健园公葬湘江东蚌塘,距九子岭八十里”和“子毅(即绍业)弟及其原配李孺人墓,皆于是年卜葬,距九子岭不远”两句诗注。这些足可说明,在何凌汉去世之前,其兄长何凌景去世,因在故乡“家无一亩,归里为艰”,不得已,选择买地安葬长沙之东乡。

始在家乡道州东门鹤鸣轩中课徒的何凌汉,自嘉庆六年(1801)拔贡生而入京都,最初只是吏部七品之类的小官。到嘉庆九年应顺天乡试成为举人,次年殿试中一甲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之后,才第一次“假归东门村”。他把老婆孩子一起接往京都,此后,了无牵挂,便少有回到故乡了。首要原因当然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一心一意忙着朝廷大事;其次,是归乡路远,交通不便所致。

但是,少有回乡,并不代表他不爱家乡,不思念家乡。

道光二十四年(1844),何绍基作为副考官去贵州主持甲辰恩科,典考结束归京途中,曾作《题王蓬心先生永州画册》,诗中有句:“纡夷折迭径千里,吾乡溯湘兼溯潇”“惜哉早岁别乡邑,屈指几度停归桡”“先公在官四十载,晚年思归如波涛。主恩难报山岳重,天风遽折松楠乔”“邓叟杨侯辱我爱,新诗苦语勤相招。使舟恰从澧浦泊,归路好向西湖钞”。诗后还有如下注解:“邓湘皋丈、杨紫卿兄皆以为必過里门,岂知出使非请假不得擅归也。”他借为好友题画,抒发父亲及自己的思乡之情,不可谓不浓烈。

归乡之路溯湘溯潇,翻山越岭,终让何凌汉叹而立嘱:“吾他日其亦将卜兆于湘中矣。”

何凌汉说出这话仅四年略多,就一语成谶。何绍基扶柩归乡当然便不再将父亲送归故乡道州,而是遵父亲嘱,选地落葬长沙。

还是那首《望九子岭》,其中有一段长长的诗序,何绍基对为父亲选墓地的过程,有极为详细的交待。序中说他将父亲灵柩暂放洪恩寺,四处觅地,跋涉三个多月仍无结果。一天晚上,他梦见与两个弟弟行走在荒野间,遇石碑刻“一女开九子”五大字,寤而思曰:“得无地名有九子乎?”恰好,一位叫杨铁星的门人第二天来说,他父亲也做了一梦,梦见何公凌汉到他家,当杨父问他“佳城何在?”得答“在浏阳”。杨铁星提示说:“一女者,非谥中‘安字乎?”去问习青乌之书懂堪舆之术的好友李载庵,得到答复:“湘西,吾所家也。五里外,有九子岭,恒所往来,未见有善地。”何绍基仍不甘心,说:“既有是岭,地在是矣!”坚持拉着他再去踏勘。接连翻山越岭走了几天,终来到一平冈之地,有豁然开朗之感。何绍基觉得找到了要寻找的地方。

“载庵亦首肯,旁两舆夫啧啧称善。余顾曰:‘汝何人,亦解是乎? 问其姓,一刘一杨也。余意遂决。地主人郑氏,初不知余为何人,成契后始告之。其父子咸诧曰:‘自去年三月来,山上恒夜有火光,村里惊救,迫视则无之。如是者屡屡,今盖验矣!闰三月得地,四月卜葬。余居墓侧,造坟垣,立享堂……至年底而事毕。”这是从那篇诗序摘录而来的一段原话。

但是,何绍基和他的后人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一百多年后,归葬在这块风水宝地上的何凌汉,其墓园受到极严重的人为破坏,不仅御赐规制的石羊等无见踪迹,连墓碑也破损零落。一些被毁坏的石碑残块,竟被当地百姓搬去用作厕所的蹲坑石。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何氏家族花钱收回几块,才在东门村整修宗祠时,将其嵌于祠堂墙壁上。

按照当时习俗和规制,即使高官显爵,在父母去世后都要守孝三年。任职国史馆、充武英殿总纂、然后奉命又去典福建乡试的何绍基,当然就要请辞在乡守孝了。于是亦“方庐墓山中”,同时“授徒于山庐”,直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回京复职。这期间,绍基居丧授徒,有“九子山人”之号。

我的理解,何绍基在九子山是一边为父亲守孝,一边讲学、与同道研习书法,用现在的话讲,他在九子山开了一个“工作室”。工作室的名字就叫“九子山巢”,他当然便是“九子山人”了。

今见藏于私人之手的《为霁南临颜真卿争座位帖册页》,款题即“霁南四兄大人正临,弟何绍基于九子山巢”。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楷隶杂书册》,页后亦钤有“九子山人”朱文印。此书作于咸丰七年(1857),时何绍基五十九岁。据说,该册页系由其亲属吴观礼收藏并转赠他人的,其真实性当是无疑。可见,自何绍基四十二岁以后一个时期,他曾有“九子山人”之号。五十六岁后始号“猿叟”“蝯叟”后,多钤署新号,但出于对父亲的怀念,“九子山人”之印又偶有一用。

读他的诗,仅龙震球、何书置校点,岳麓书社出版的《何绍基诗文选》所收,涉及“九子岭”的诗文,就有十余首(篇)。

咸丰十年(1860),主讲山东泺源书院的何绍基思归心切。如他一首《宗涤楼忆永州山水图》所言:“秋来乡梦多如雨,南望家山何处所?濂溪水清月岩古,乃在潇嶷最深处”“唯有家山景特殊,幽不厌深奇不怪”“何时一棹却归去,选住烟山深处村”。至九月即告别济南返湘,次年二月起,他主讲长沙城南书院。

年届63岁的何绍基,决意定居长沙。是年秋,他修葺九子山父亲墓庐后移居九子山巢。他在《秋来修葺九子山墓庐,将移居焉》一诗中感叹:“儿今老作农家子,盛酒泥盆胜玉杯。”

同治壬戌年(1862),何绍基最后一次回故乡道州,时旧友杨海琴任永州太守,除悉心陪游,临别时以祁阳石相赠。何绍基以《于桐轩大令以吾舟太轻,命石工以修城石十二方压载,皆采自浯溪者》一诗记之:“浯溪选石护城根,移载扁舟压浪文。九子山巢好安置,待看生出故乡云。”

祁阳石是上好的砚台石料,石质细腻,石纹如云,更有“紫袍玉带”显其珍贵,素为贡品。好友的深情厚谊,他当然视为珍宝,将砚石搬回他长沙“九子山巢”,好生收藏。如诗中所云,他将砚石上的花纹喻为故乡的云朵,思乡之情能说不深?如果能够直视他内心,我们一定可以在他胸腔之中看见一条情涌的河流。

虽然,何绍基视九子山巢为第二故乡,并立嘱百年之后也归葬在那长伴父母(何公子贞府君墓,位于长沙市天心区新开铺街道石人村石竹坳东山坡),但他内心之中肯定是纠结过的。“……携来双管随人瘦,别后千山如梦帘……但求粗了浮云债,稳向东洲老屋眠。”你看,他《忆东洲山用前韵》里的诗句告诉我们:他的灵魂,又怎会割舍得下故乡道州和生他养他的东洲山呢?

(作者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何绍基文化研究会特约研究员,著有散文集《潇水清清永水流》《潇水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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