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的园墅
2021-08-05叶梓
叶梓
一
沈周的朋友吴宽,苏州名士,既是文学家,也是书法家,著有《家藏集》等。他与沈周情谊深厚,常常相携出游,风月往还,游毕,互有留宿,要么是吴宽去沈周的有竹居——这有他的诗作《过沈启南有竹别业》《夜宿启南宅,风雨大作》为证;要么,就是沈周去了吴宽的东庄。
东庄,是明代姑苏城东的一处园林。
早在五代时期,这一带曾是钱元僚之子钱文奉的东墅,元末渐废,遂成村舍田畦。明代时,吴孟融——也就是吴宽的父亲——开始在旧址上开建庄园,算是东园之始。彼时,苏州文人雅士修筑园林之风正盛。东园自吴孟融始,先后经过吴宽和其弟吴宣、吴奕(吴宣之子)整整三代人的持续增修,终成名园,堪称明代姑苏城东的一个文化地标。然而,抱憾的是它没有像拙政园、怡园那样,被完好地保存下来。现在,唯一可知的是其位置在今苏州大学本部校园内。所以,每次我经过苏州大学本部时,总会不经意地多看几眼,当然,我只是想用我独特的方式,向一座名园致敬。
曾经的东庄,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李东阳在《东庄记》里记述得特别详细:“苏之地多水,葑门之内,吴翁之东庄在焉。菱濠汇其东,西溪带其西,两港旁达,皆可舟至也。由撰桥而入则为稻畦,折而南为桑园,又西为果园,又南为菜圃,又东为振衣台,又南西为折桂桥,由艇子泊而放则为麦丘,由荷花湾而入则为竹田,区分络贯,其广六十亩。”除此之外,东庄还有鹤洞、续古堂、耕息轩、知乐亭、修竹书馆、医俗亭等。李东阳还不厌其烦地叙写了沈周常去东庄的经历,“多次寄住东庄,既咏之为诗,又绘之为图。”
“图”者,即《东庄图》也。
二
也许,是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乡居小梦吧,历代册页里,更加偏爱沈周的《东庄图》。每每赏之,皆有心得,且赏且记,日积月累,不经意间竟然给《东庄图》里的每一幅册页都写下了若干句杂七杂八的话——
《东城》
说是东城,实则是东城之内。
东城之外,以城墙为界,远处的天空留了白,连一朵云也没有,空空荡荡。所有的景致都在城内,护城河上,舟船往来,城墙起伏,一角城楼的城门也开着,似乎在等待着过往船只的到来。大抵,旧时江南的城市就是这个样子吧。如果是,那《东城》就具备了文献学的意义。《东城》的城墙也坚实高大,依山势蜿蜒而立。墙角下的芦苇随风摇曳;更近一些的地方,屋舍俨然,小河流淌,小桥丛树也都有了,宛似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有着与世隔绝的宁静与安谧。而所有这些美好的感觉都来自那高耸的城墙。正是城墙,给东城之内赐予了独有的日常生活。
我想,吴宽和沈周,一定会常去那城墙上,望月,也望远。
余生晚矣,要不可以穿城而过,在城里头厚着脸皮向沈周老先生求一幅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据说沈周是明四家里最能善待求画者的一位大师,基本能做到来者不拒、有求不应。
《西溪》
杭州的西溪,已经是一处著名的景点了——不过,现在的景点一旦著名起来,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因为要迎来人山人海。这几年,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的游客逛完西湖之后,都会去西溪看看。我也去过杭州的西溪,一次是在雨中,另一次还是在雨中。雨中的西溪,游客会少好多,所以,我算幸运,见识到了雨中西溪别样的幽静。这样的幽静,西湖已经给不了你——今日之西湖,逢上节假日,简直像个热闹非凡的大集市,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里夹杂着一个工业时代的深刻隐喻。
东庄里,也藏着一条西溪!
这名字让人特别亲近。一条曲折蜿蜒的小溪,把整个画面分隔成大小不一的三块。近处是树丛、山石,中间是一座桥桩尚在的断桥,再远处,也就是右上方处,是一片密不透风的茂林修竹,它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沧浪亭看山楼下的竹子。如果再细心一点的话,就会发现更远处用淡墨点出的丛林,有点凄迷之美。如此恬淡的地方真适合一个人散散步,发发呆。当然,偶尔,吴宽一定会和朋友们来这里谈心、交流诗画。
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听听小溪流过的声音。
溪水流过,而东庄如如不动。
《拙修庵》
一位宽额长髯的书生,安静地坐着,目光详和,注视着右前方的茶炉。旁边的小几上,茶盏胡乱摆放,不拘一格,而书架上整齐摆放着的大抵是琴曲、《诗经》以及《论语》。那盏茶壶估计还有余温吧——他刚刚喝完一盏茶,只想安静地坐一会儿。这样的老人,甚至能坐化成一尊佛,任凭西溪、北港的风吹来。风吹得日光摇晃,吹得月光荡漾,而他岿然不动,仿佛一块没有心思的太湖石。
有趣的是,沈周把这样一间名曰拙修庵的小房子,画得很别致,以对角线的方式把整个画面切割开来,左下侧皴染留白,让临水的意境豁然开朗起来,而右上角修竹茂盛,古树参天,景致繁复密杂,两者形成鲜明对比,让一个书生的日常生活风雅盈盈。
拙修庵里的這位高古老人,会是谁呢?是吴宽还是沈周臆想中的自己?
也许,更应该是吴宣吧——吴宣是吴宽之弟,自号拙修居士。
吴宽在《书拙修庵记后》里写道:“庵在东庄续古堂后西偏。拙修云者,盖取东坡先生和陶诗:‘下士晚闻道,聊以拙自修之语。”
《北港》
一朵盛开的荷花,让东庄有了生机,两朵三朵或者更多呢?会让整个东庄沉浸在生机盎然的烂漫夏日。沈周不仅把北港的荷花盛开的样子画出来了,还故意把荷花安排在画的正中央,貌似有点突兀却又极其合理,如此耳目一新的结构,真别致。
《诗经》有句:彼泽之陂,有蒲有菏。
北港的荷花,也有蒲草的陪伴。那些蒲草,那些坡堤,那些杂树,都见证着荷花的盛开与凋零。
在北港的岸边,做一个数荷花的人,是幸福的。
北港的岸边,烹几盏荷花茶,也是风雅的。
《朱樱径》
一条樱红叶绿的小径上,一位宽袍长袖的士人策仗缓行,他是吴宽么?他既是吴宽,更是无数个揣着文人之梦的明代江南名士。熟了的樱桃,颗粒饱满,让我顿兴想找芭蕉的念想,也许,这是我熟读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缘故吧。没找到芭蕉,倒是找到了一条曲折的小径。每条小径都有自己的远方。而朱樱径的远方,是遥远的明代,是旧时江南,是一段雅致的园林生活。
这条呈“S”形的朱樱径上,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
这湿润,既是江南之气,也是沈周青绿山水的技法所致——补充一句,《朱樱径》是东庄图册里唯一一幅用青绿山水技法来完成的画,所以,显得很特别。沈周在《朱樱径》里,不似唐人重彩渲染,而是设色匀净开朗,有点把山水水墨化的欲望,借此表达江南山水的清秀与细润。
《麦山》
一个移居江南的北人,看这样的麦田,怎能不想起自己的乡村经历呢!
记忆深处,一望无际的麦田随风摇动的时候,苍茫的北方大地都会温柔起来。但是,我一直刻骨难忘的却是春日锄草、夏日收割、秋日播种的辛苦。一年又一年,祖辈们就是在麦田里讨生活的。西北偏北,小麦土豆;吴越之地,饭稻羹鱼,然而,沈周的笔下却意外地出现了麦山,这让我有点惊讶。但他把麦山画得很江南,将滚滚麦浪分解成无数纤细的线条和浅淡的色点,麦田边还配以屋舍,这样的景致在北方是见不到的,估计江南独有。也许,沈周是在探索一种新的绘法,以期更真实地描绘大自然的景色。
不过,南方的麦田终究是小的、逼仄的,少了旷野之美。但是,又怎能去要求一个庄园里的麦田有多辽阔呢?况且,沈周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笔下的麦山,既是麦山,也不是麦山,而是东庄主人读书之余不忘躬耕之乐的一段心境吧。
且耕且读,从来都是古代文人的一种理想生活方式。
《艇子浜》
老实说,在移居江南之前,我对溇、屿、坞、圩这些词,几乎是没有任何知识储备的。后来,渐渐知道其中的意思。至于浜,知道得早一些,是从汪曾祺的话剧《沙家浜》里碰到的,再后来,对它的了解与日俱增,也经常在泛黄的古籍里不期而遇:
明代李翊《俗呼小录》里载:“绝潢断港谓之浜。”
清代魏源在《东南七郡水利略叙》里载,“三江导尾水之去,江所不能遽泄者,则亚而为浦……泾、浜、溇。”
而宋代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上·城邑》上的记述更加有趣:“观于城中众流贯州,吐吸震泽,小浜别派,旁夹路衢。”
藉此可见,浜,在旧时的苏州,随处可见,太家常太普通了。但沈周似乎有点偏爱,把艇子浜画得一派春光,煞是好看。艇子浜前,春色弥漫,桃红柳绿,溪水清澈,安静的船坞仿佛等待着勤劳持家的人。也许,更远处那栋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人会来浣洗衣裳。
当浣衣女举高小小木棰的时候,东庄,也就有了别样的美。
《果林》
好一派碩果累累!
沈周像一个忠实的摄影师,把挂满枝头的果子,聚焦于图的中央。而远处和近处,又巧妙地饰以杂草,算是小小的点缀。图中央的果林,枝繁叶茂,密密麻麻,但并不沉重,因为有一条小溪经过杂草之后流入了果林。小溪不仅让流水滋养果林,还让整个果林生动了起来。这虽是果园一隅,却让我再次想起数年前去东山古镇游玩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是我第一次去东山,当然,也是第一次见到碧波浩渺的太湖。正是枇杷上市的季节,碧螺春早就上市了,我至今难以释怀的是,那天在太湖边的一家饭店喝到了上好的碧螺春,也吃到了白玉枇杷。在陆巷古村的后山上,我和一棵棵杨梅树、橘树、茶树点头致意,互问安好。这真是一片富足的地方,湖光山色也是天下仅有。是啊,那一天,我平生第一次从树上摘下枇杷,至今记忆犹新。
沈周的《果林》让我再次回望往事,不禁泪眼婆娑。
《振衣冈》
当代诗人的组诗,多为偶尔一凑,内在的情感与逻辑关联并不强,往往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破绽。而古代的组诗少而精,左思有一组《咏史诗》,堪称古代的大型组诗之一。这组诗里有这么一句:“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有点“沧浪之水濯我足兮”的味道,意谓不愿跟人同流合污,浊世里只想一个人独醒。沈周在《东庄图》里绘就振衣冈,寓意深刻,是想劝诫吴宽放下仕途之心,别做官了,就在东庄喝喝茶,或者在自己的有竹居里挥毫泼墨,闲了再逛逛吴中山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可是,他终究没能劝住吴宽。
成化八年(1472),吴宽会试、廷试皆取第一。好友,终归是好友,沈周见吴宽去意已绝,也只好尊重友人的决定,不但以诗贺之,还画了一幅《京口送别图》给吴宽饯行,送他赴任。但是,振衣冈的冈顶,那个身着官服的人也许就是吴宽——不管是不是吴宽,这个小得几乎让人忽略掉的人物,能让人想起张岱《湖心亭看雪》里的句子:“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振衣冈上,衣袂飘飘的高士,颇有“一粒”的味道。
他的身子隐隐约约,但恰恰是《振衣冈》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说,那细腻的岗峦、隐约的远山以及两山之间蜿蜒而行的小径,都是为了这个人的出现而准备的。
如果,振衣冈上,没有临风而立的人,那就是一场虚妄的风。
《桑州》
一片桑叶里,藏着一部古代中国的农业史。
记得前几年,有一次回乡看儿子,见他在阳台养着六只蚕。为什么是六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他每天给蚕喂的不是桑叶,而是笋叶——这样的养殖方法着实让人大吃一惊。一问,他若无其事地说:同学教的。再问,原来是找不到桑叶的不得已而为之。
我忽然有点伤感。
在他学业最轻、最爱玩的年纪,我没能陪在他的身边。于是,将功补过,承诺给他找桑叶。打了好几个电话,竟然在天水城里找不到一处有桑叶的地方。记得小时候,老家杨家岘的村北,有一片槐林——虽然槐树居多,也夹杂着几株桑树的。所以,那时候的养蚕经历,也算是我的童年趣事之一了。而现在城里的孩子,找一片桑叶,都是难事。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赏读沈周的《桑州》,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啊,更像是聆听一曲时代的挽歌。
古代的中国,桑,是江南农耕文明的象征。彼时的苏杭,经济的增长点跟桑息息相关。那一座座杭嘉湖平原上被誉为丝绸小镇的古镇,都跟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现在,桑园都没了,谁还敢去做一场“把酒话桑麻”的白日大梦呢?
《桑州》里,桑林茂盛阔大,桑叶繁盛密布,那真是一个最美好的时代。
《全真馆》
一叶小舟上,主人坐于船头,侍童摇橹,他们的身后是殿宇,也是深深的茂林——猛一看,真的有些恍如仙境。然而,回头一望的主人似有眷恋之意,他是要去哪里呢?因为全真馆这个名字,我不免在想,他是去寻访师道友,畅谈《道德经》么?全真,是道教里的一个重要派别,由王阳明创立,元明时期在江南地区发展很快,并吸引不少文人画家成为教徒。据我所知,元代的黄公望和倪瓒,都是全真教的忠诚信仰者。
如果吴宽不是全真派弟子的话,我想,东庄也就不会有全真馆。
既然沈周的笔下出现了全真馆,那我就宁信其实吧。倘若了解了这些,再回头看《全真馆》里远处的山,以及更远处缥缈的云,就有一股彻骨的清寂之感和风清月白的意思。
《菱豪》
这是一处典型而又日常的江南小景。
菱,江南半年生草木水生植物,皮脆肉美。我移居江南之前,只读采菱之诗,不见采菱之景。所以,我在苏州安稳下来后,就专门托朋友带我去看采菱的场景,心里头怀揣着一个西北人的新鲜。只是,我所见到的采菱人,一会儿电话,一会儿微信,他们在现场联系买家,期待以久的那份美好,就在那一次荡然无存了。
但,旧时采菱,还是挺风雅的。
为什么江南的采菱人多为女性呢?我不得而知。我想,应该不仅仅是社会分工的原因。沈周笔下驾着小舟的采菱人,分不清男女,但能看清的是三个人在小舟之上,又俯身菱间。他们认真专注的样子,仿佛时间凝固了下来。也许,打破它的是一支不远处来的菱歌,吴侬软语,婉转动听。
偶尔,她们也会拾起身子,对答一曲。
此际,她们的身后,修竹疏立,村落俨然,江南的日月多么盛大!
《南港》
“北港接回塘,芙蕖十里香。”这是邵宝《东庄杂咏诗》里的句子。邵宝,江苏无锡人,明代著名的藏书家。而南港呢,邵宝在《东庄杂咏诗》里也写到了:“南港通西湖,晚多渔艇宿。人家深树中,青烟起茅屋。”果然,南港里停着三只小船,其中的一只船上,有个渔人在休整——莫非,一天下来他也有点累了。他泊船于此,稍做停留,是盘算一天的收成,然后回家,喝一杯黄酒了。
远处,是隐约的房舍,是迷蒙的烟树,是一派江南的日常。
这就是南港。
东庄西有西溪,东有东城,北有北港,南有南港,至此,东庄的东南西北,风景齐全了。换言之,沈周对东庄的描摹是全視域的;再换言之,东庄犹如深藏于吴中大地的一枚碧玉,干净恬静,闪烁着历久弥新的迷人光芒。
《曲池》
我把《曲池》和《北港》反复比较,觉得它们就是《东庄图》里的一对孪生姐妹,各美其美,美美与共,集体烘托出一个古老园林的空灵,很江南,也很诗意。如果说《北港》里的一湾池水、盈盈荷花、斜斜坡堤有着乡野之趣,那《曲池》里从远处流来的那条小溪,让一朵又一朵荷花开在家门口,也让池塘两边开满了无数野花。
对岸的野花、近岸的野花,让人有点儿喜欢。
《折桂桥》
终于,出现了桥!
或者说,《东庄图》里终于出现了以桥命名的风景。
一座江南园林,如果没有桥,是不完美的,甚至是残缺的。这座折桂桥,是典型的小桥流水式的小桥,看上去一步并作两步就能通过,让人能立马想起网师园里的那座一步桥。桥虽小,但意义深远,因为它是折挂桥。折桂一词,是从蟾宫折桂演化而来的。蟾宫,月宫也。相传蟾宫中有桂树,遂以“蟾宫折桂”谓科举应试及第,其出处见于《晋书·郤诜传》:“武帝于东堂会送,问诜曰:‘卿自以为如何?诜对曰:“臣鉴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郄诜真是一个好玩的人,领导让他做一番自我评价时,他居然自夸像月宫里的一段桂枝、昆仑山上的一块宝玉。折桂一词至此而来,唐代以降,也就成为科举时代应试及第的代名词。从这样的传统寓意来考察,东庄里的这座折桂桥,自有深意。不过,桥虽以折桂而名,画的却是桥边的人生。桥边有坡堤、树木、竹林、殿宇,而画中经过折桂桥的老人,是要去大树下的哪一座殿宇呢?
读此画,突然想吃一块南方的状元糕。
状元糕和折桂桥,两者殊途同归,都潜藏着中国传统文化里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观。只是,古人含蓄,以折桂桥、状元糕来传情达意,不似今人这么赤裸裸地大谈特谈。去年七月份,我回家乡,恰好是高考分数公布的时间,一众友人的饭桌上,不绝于耳的一直是成绩,是985,是211。
人这一辈子啊,很长,活法也很多,折不折桂,真的不那么重要。
《稻畦》
对于一个北人,稻,毕竟是片陌生的风景。
说出来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是,西北出生西北长大的我,平生第一次吃大米,差不多是读小学的时候。记忆里,我们的食物不外乎是小麦、玉米、土豆。白花花的大米,是多么奢侈的食物啊!直到上小学的某一天,宁静的小山村突然被一辆拖拉机的突突到来给打破了。拖拉机上,堆满了一袋袋的大米,高高的,很壮观。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籍贯的这些米贩子,是来村子里换小麦的。怎么个换法呢,我早都忘了。反正,我能判定,他们之所以选择这种以物易物的方式,肯定是更有赚头吧。但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村子里更多的乡亲们,却兴高采烈,以为天上掉馅饼了。他们的理由简单而迂腐,自家地里种出来的小麦,不花钱啊,这种交换多么划算。而要是去买米的话,第一是要花钱,第二是上哪买呢?进一趟城,得先步行十几里山路,再辗转火车才能到达。所以说,如果没有这些米贩子的到来,村子里的人压根也不会去想着买一斤米,也会按部就班地以小麦土豆重复着一日三餐。就是这一次,母亲用一大袋小麦换回一小袋米,然后蒸米饭、熬粥,算是我们家一次小小的伙食改善。
——这,就是我的食米经历中鲜为人知的故事。
人生吊诡的是,多年以后,我竟然移居到鱼米之乡,在这里上班下班,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我现在吃腻了米饭,但对稻田还是怀有天然的那份新鲜,每年秋天,要雷打不动地去横泾看看稻田,也曾专门去临湖观摩过一片五彩水稻。
扯远啦,还是说说我读过的《割稻诗》吧,沈周写的。诗云:“我家低田水没肚,五男割稻冻栗股。劳劳似共雨争夺,稻芽渐向镰头吐。……几中之食眼中饱,忍见穗头沉着土。波间粒粒付鱼雁,一年生计空辛苦。……”诗句里劲吹着一股现实主义的风,而《东庄图》里的稻畦,沈周画得一派安谧,很江南很水鄉。不过,与众不同的是,东庄的稻畦富有人情味,这人情味不在画里,却在沈周的诗里:“瓜圃熟时供路喝,稻畦收后问饥民。”彼时的东庄,主人宽厚仁义慈心,常常接济穷人。
沈周在《稻畦》里将稻禾分解成无数线条和色点,线条是纤细的,色点是浅淡的,这种画法在《麦山》里也出现过。他的用笔之细,恰好是“细沈”的功力所在。而这样的稻畦和麦山,恰好证明沈周在探索一种新的表达方式,这也是一个优秀画家的本色。
《耕息轩》
晴耕雨读,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的一道风景。
我的家乡甘肃天水的乡下,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会刻几个字。统计下来,“耕读第”三字最多。什么意思呢?就是身在乡野却对读书之事心向往之。我读初中的时候,学校还有农忙假——现在的80后、90后基本上不知道农忙假为何物了。其实,就是每逢农活忙的时候,学校直接放假,让孩子们帮大人们下田干活。我现在在城里生活,但家乡所有的农活都能拿下来,就是当年农忙假时练就的本领。记得每次从田里回来,父亲会说:“歇一歇,就去看书。”偶尔,实在是累了,不想看书,父亲的脸色就严肃起来了,也会老调重弹他那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
他是农民,但把这句听来的话总能说得有板有眼、意味深长。
既然“读书高”,为什么非让我们干活呢,我和哥哥心里一直表示不服。不过,在父亲看来,所谓的“读书之高”,哪是什么治国平天下,无非是将来能吃到供应粮,能成为国家干部。这也是大山里的孩子走出来的唯一路径。世界在变,彼时不像现在,即使不读书了,也照样能出来打工,照样见得到大世面。而《耦息轩》里的高士,分明享受着农耕之后的读书之乐。他手执一书,认真专注,眼前还有几册书。而在他的屋外,蓑衣、绳索、锄把,一应俱全,衬托出农耕的气息。更远一点的坡地,就是他的一亩三分地么?在沈周看来,这一间耕息之轩,实乃读书之地,一边读书,一边喝茶,有田野的风经过木格子的窗子吹进来,带来野花的芬芳。大抵,这也是每个文人深藏心里的田园之梦吧,既享读书之乐,又不舍躬耕之意,何其快哉。但以我的经历论,我想说的是,为什么古人把且耕且读理解得如此诗意悠闲呢?没有流过汗水的人,是不懂得“粒粒皆辛苦”的艰辛。
我老家的几亩田,荒芜下来了。而在苏州,据说,最幸福的人是在城里有班可上,在乡下又有几亩田地,可以吃上新鲜的蔬菜和水果。时代真是变了,现在,一日三餐里能吃上干净的食物,都成了朴素又美好的愿望了。
《竹田》
远处山峦连绵,近处田畴辽阔,河边又处处修竹。宋代诗人苏东坡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偏好和雅趣,虽然说的是一院之内,但东庄里的竹田,同样担当着这样的雅趣。所以,连吴宽自己也是偏爱有加,在《竹田》一诗里深情地写道:
断桥流水接村墟,中有修草一亩余。
附郭允为先世业,筑场宜共此君居。
起句的断桥在哪里?
我在《竹田》里没找到,倒是在右上角找到了两间临水的屋舍。两间小房子,像两个孤独的人,靠在一起,彼此取暖——大地上的物事,各有各的孤单,只是不为人知罢了。
平远构图法之下的《竹田》,还是有一股宁静的气息,扑面而来。
《续古堂》
掩映在一片竹林里的堂屋,黑瓦木柱,高远幽静,堂屋正中供奉着的老人,红衣官帽,神态可掬。一眼就看得出,这是东庄的祭祀之地。
吴宽在《家藏集》里已叙述到了:
东城之下,先世所基,磋磋府君,实生于斯。追长西徙,门户独特。每念旧业,东望兴悲。乃修乃复,有年于兹。树为桑柳,屋有茅茨。有庭有所,有园有池。自庄自号,用表孝思。
显然,续古堂里,供奉的正是吴宽之父。
堂前,有两树,左右各一,但一定不是鲁迅家门前的那样,“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树下,假山、湖石、藤架,一应俱全,让东庄的园林气息跳脱而出——尤其是那两块嶙峋太湖石,瘦透皱漏的风格隐约可见,跟翠竹相互交错,很是雅致。
恰好,我前几天去苏州十中看了瑞云峰,也去留园看了冠云峰,每一枚太湖石都是一方缩小了的山水。
续古堂前的湖石呢?也是。
《鹤洞》
鹤,是一种美丽的鸟,高洁,有长寿寓意,故有仙鹤之谓。但古代养鹤的人,往往不仅仅有一颗渴望长寿的心。西湖边的林靖,“梅妻鹤子”的传说里彰显的是一种独立高洁的人格,从而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一段美谈。而吴宽的养鹤之处,柴门、小溪,有隐居之大美,让人觉着古人的生活,真是逍遥。
时势易矣,古人养鹤,今人养狗。
鹤洞临溪,与桑州隔水而望。这样的方位感,在《鹤洞》里是看不出来的,我是在吴宽的诗里读到的:山上看云依鹤洞,池边临渚对桑州。
一只趾高气昂的仙鹤,在篱笆前若有所思,它一定不会知道,自己居然成了一幅画的主角。
《知乐亭》
在遥远的古代,庄子与惠子在濠梁边看到了一条鱼在自由自在地游动,享受着独我的快乐时,这两个伟大的思想家开始了一场争论。他们无休止争论的焦点,就是有谁真的知道鱼的快乐。再后来,这段故事留下来一个长谈不衰的词:濠梁鱼乐。而知乐亭,就是文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美好所在了。
可是,沈周笔下那个伏栏观鱼的人,就一定懂得鱼的快乐么?他的身后,有旧书数册,有香炉一盏,他读书累了,就弓着腰赏一会鱼,鱼快乐不快乐,反正他已经是一派悠然自得了。那一排排小鱼,被沈周画得细致精微,鱼之目、尾、鳍,清清楚楚。也许,这是沈周有意为之吧。
水的冷暖,鱼知道。
我的痛苦,只有我知道。
三
《东庄图》横空出世后,第一收藏者,當然非吴宽莫属。
只是,这人世间的人和物,无非是一场场聚散离合,一幅画又怎能逃脱这样的宿命呢。后来,《东庄图》从吴宽家族散出,先后归文嘉、浙江长兴姚氏、江苏丹徒张觐宸收藏。清代初年,又从张觐宸之孙张孝思家流入扬州,乾隆时归唐炳昱、汪诣成收藏。嘉庆后,先后经冯秭生、罗天池、伍元惠、庞元济等人,于民国年间终被庞莱臣所有,且著录于《虚斋名画录》。庆幸的是,新中国成立后,庞莱臣家人将其无私捐给南京博物院,至此,《东庄图》才算真正结束了它递藏流转的辗转之旅。就是在这个颇为曲折的过程中,明代书法家李应祯得缘给《东庄图》的每一开题写过篆书景名,清代的王文治题写了“石田先生东庄图”七个字,以引首开。
一册《东庄图》,半部山水园林书画史。
古代中国的画作里,山水与园林的结合大概始于唐代王维的《辋川图》卷,后来,又有了李公麟的《龙眠山庄图》和卢鸿的《草堂十志图》。而沈周的《东庄图》,取法度于《草堂十志图》,无关宏大叙事抒情,皆是细微观察的产物,沈周又在实景园林的基础上融入了一个文人的想像、激情与雅趣。从这个意义上讲,《东庄图》是苏州园林在美术史上的一次集中反映。明代的苏州,是江南经济重镇,也是文人士大夫聚居之地,当时的文人雅士普遍存在身在闹市而心向山林的夙愿,而园林的物质性和精神性恰好可以满足他们可游可居的诉求,于是,不少文人把营建庄园引为雅事。沈周《东庄图》的伟大贡献,就在于通过册页的形式,既真实呈现了江南园林之风,又满足了文人仕宦阶层的精神需求,带着固有的平民意识。这种平民化,可以理解成入世,也可以理解成日常,不像倪瓒笔下的宅子,萧瑟枯逸,有出世之感。《东庄图》里的景致,有浓得化不开的日常烟火气息,就算在今天,当我们穿越时空的长廊重新赏读,如同在一场漫游中与一处拥有稻麦、竹园、果园和菜园的农庄相遇,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
更重要的是,《东庄图》还兼具承上启下的作用,在衔接了园林与山水的基础上,这种画风让后来者有了某种参照的标准,仿佛画史上的一盏灯塔,照彻了来路。文徵明的《拙政园图》《真赏斋图》,沈士充的《郊园十二景图》,文伯仁的《石湖草堂图》,钱榖的《求志园图》以及王翚的《沧浪亭图》,这些山水园林完美结合的经典之作,都离不开《东庄图》的某种启示。
然而,对沈周而言,他之所以画出《东庄图》,可能仅仅是想见证和记录一段旷世的友谊,也可能是想为一个时代的精神生活树碑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