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玉殇

2021-08-05袁淑娟

延河 2021年7期

袁淑娟

1

飞玉从妇产室出来时,整个身体都空了。

一百多个日日夜夜,那个粉嫩的小肉团,不知在她肚子里留下多少小手印和小脚印。现在,她一闭上眼睛,那些小手印和小脚印,就像一个个篆字,在她眼前晃动。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摸着空洞洞的肚子,冷气弥漫全身,坠入冰窖一般。

太阳刚从东方升起那会儿,飞玉的肚子还隆得像个小山包,还没等太阳走到正南方,“小山包”就变成了“平地”。仿佛坠入冰窖一般。要不是那块儿如意吊坠戴着,或许她也不会这么狠心。

早晨,在闺蜜姜悦的帮助下,飞玉住进了医院。在做这个决定时,除了在医院做护士的姜悦和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她谁也没告诉。任何一个人的劝阻声,都有可能变成一根导火索,将她身体里的炸弹引燃。

这一切,与一个叫王来全的男人有关。

王来全,原本不叫王来全,叫王斌。七岁那年,母亲给他改了这个名字。为这事儿,他憋闷了好几天。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是街上打快板的算命先生取的,说是能给他招来一个妹妹。天公不作美,王来全成了家里的独苗。

飞玉和王来全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个人相识后,飞玉妈利用职业便利,把王家父母和未来女婿打听个遍。她对女儿说:“你若嫁过去,就掉进福窝窝里了!”

“那得看缘分。”

“傻闺女,缘分那东西摸不着看不到,不抓到手就是空气。”飞玉呵呵一笑。想想妈的话,蛮有意思的。

飞玉在芸香镇有一间小店,名为“飞玉小铺”,主要经营手串、项链、吊坠、丝巾、太阳镜什么的。没结婚那阵子,王来全总往飞玉的小店里跑。店里没有顾客时,他就兴致勃勃地给飞玉讲自己和朋友们钓鱼、打台球、搓麻将的事。飞玉一边听着,一边编着手里的吊坠挂绳,或者用珠子穿手链。其实,飞玉一个人在店里时,除了编挂绳、穿手链,还喜欢读小说。但在王来全面前,她不读。王来全是个一看见文字就头疼的人。她专心干着手里的活,偶尔抬头看王来全一眼,淡淡一笑,王来全就讲得更起劲了。

飞玉秀气、白净,不温不火,尤其是她抬头一瞬的浅笑,王来全觉得像朵似开未开的花。王来全小眼睛、单眼皮,黑乎乎、胖墩墩,浑身上下没有显眼的地方。用飞玉的话来说,就是“掉到人堆里都找不着”。妈说,闺女,这样的男人不招风,一起过日子踏实。飞玉觉得妈的话有几分道理,小说中那些有才有貌的男人,不知被多少女人惦记着,也不知惦记过多少女人,再好的两个人,浸到柴米油盐里,都是一个颜色。如果像姜悦那样拿着放大镜去选丈夫,这辈子恐怕是嫁不掉的。

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很和谐,不吵不闹,不黏不腻。唯一让公婆不满的是飞玉的肚子。倒不是小两口不想要,而是那个想到飞玉肚子里安身落户的小家伙走得太慢,要不就是迷了路。

隔三岔五,王来全就被父母叫去训话。

“叫你媳妇把铺子关了吧,整天忙忙活活的,一个女人,生孩子是大事!”父亲说。

“带你媳妇去医院检查检查,你婶子她妹妹跟你们同年同月结的婚,人家肚子都扣小锅了,瞧瞧你们俩,整天跟没事儿人似的!”母亲说。

开始,王来全还替媳妇争辩几句,比如他说“飞玉喜欢鼓捣那些东西。”“我们还年轻,急什么?”“等怀上了再关也不迟呀!”……不管王来全说什么,母亲最后都是同一句话:“你要是张不开嘴,我去说。”

晚上睡觉时,王来全凑到飞玉身边:“把铺子关了吧,咱在家开个娃娃铺,好不好?”

“关了铺子就能怀上?”飞玉把身子扭到了一边。

仔细想想,她的小店除了中学生光顾,更多的是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们每次来店里,或多或少会寻到一件喜欢的东西,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飞玉常常想,自己卖出去的不只是货物,还有她从批发市场上打捞回来的美。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铺,仿佛是罩在她躯体外面的硬壳,就像蜗牛背上的壳一样。那一根根柔滑的丝线,像血管一样在壳里盘根错节地生长着;还有那些五颜六色、饱满圆润的珠子,像细胞一样在壳里骨碌骨碌地滚动……可是这些,丈夫不会懂,公公婆婆也不会懂。就连她妈也不止一次地说:“把你的小店关了算了,挣不上几个钱,瞎忙活,给你的‘福窝窝添个娃才是正事!”……

飞玉渐渐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懂得另一个人。

2

飞玉关掉了飞玉小铺。

店里的货物,除了石头吊坠、手串珠子和丝线,其他东西都低价兑了出去。“干嘛还留个尾巴?”王来全不解地问。

“石头里面藏着日月的精华,藏着大地的灵气,它们不会变质,也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老去……”飞玉说。

王来全扑哧一声笑了:“藏着精华和灵气?那是宝石!”

飞玉去进货的批发市场很大,各种档次的石头应有尽有。她去的一般都是低档石头摊位。老板会直接告诉她,哪些东西是玻璃做的,哪些是染色和烤色的,哪些是质地和成色不太好的原石。乡村小镇,喜欢这些东西的人本来就不多,顾客兜里的钱也有限得很。但飞玉心里明白,无论是在高档摊位淘宝石的有钱人,还是到她小店里淘手串、吊坠的顾客,他们心里对美的追求和渴望都是一样的。飞玉每次去进货,都會把那些摊位来来回回逛个透。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在进货,而是在撒网捕鱼。虽然“鱼”很多,可她的“网”网眼太大,要钓到合适的“鱼”,需要时间和耐心。她的小店,顾客不算多,可也不算少,百分之八九十都是回头客。其实,他们相中的不只是那些饰品,还有她的“捕鱼”技术。

“染了色也是石头!它们是飞玉小铺的‘种子!”飞玉愤愤地说。

飞玉中学毕业后,考上了市里的一所美术专科学校。读到第三年时,她生了场重病,放弃了学业。她的梦想是当一名设计师,服装、景观、广告……具体什么门类,她一直没想好。总之能把自己的想法变成肉眼看得见的东西,都行。生病期间,她读了一些关于设计方面的书,想从书中找到能同时撬动生计与兴趣的那个支点。在阅读中她发现,每一个门类都是一个无边无际、烟波浩渺的世界,而自己渺小得不及一粒尘埃。病好后,她开起了飞玉小铺。正是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狭窄空间,将她碎了一地的梦,一片一片地捡拾起来……

飞玉和王来全处对象时,给王来全讲过这些事情。王来全听罢,说:“干啥不都吃一碗饭,干嘛费那些心思?”

与飞玉相比,王来全没有时间把心思浪费在那些摸不着看不到的事情上。他有他的“完美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可以选择自己的角色:武侠、法师、羽灵、妖兽……一次又一次完成任务后的喜悦,如烟花般绚烂。他有他的麻友,哪怕是一把精彩的麻将牌,也会在他的记忆里咕嘟咕嘟地冒上几天泡……

王来全中学还没毕业就进了县粮校,两年后回芸香镇粮库做了一名司机。做司机,是王来全自己的选择。开车不费脑筋,自在。

没了飞玉小铺,飞玉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恍惚起来。以前去铺子上班时,她觉得那些日子都是有名字的:1号,2号,3号……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而在家里等待做孕妇的日子,每一秒钟都变得模糊起来,就像一滴墨掉进了清水里,晕着晕着就分不清楚了。那些日子的名字,仿佛被柴米油盐煮熟了,变成一张张相同的面孔。这群长着相同面孔的日子,前拥后挤地向前奔……

最让飞玉受不了的是婆婆和妈,两人一拍即合,不是带她去看老中医,就是请来算命先生。老中医说她肾气不足,精亏血少,胞宫虚寒,要调理好,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婆婆给她熬药,看着她把药液喝完后才放心地离去。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草莓大的三角形红布包,说是里面包着“送子符”,让她每天戴在身上。婆婆用红线捻成细绳,拴住了“送子符”,挂到飞玉脖子上。飞玉望着胸前的“送子符”,仿佛看到了一根血管吊着一颗跳动的心脏。她不觉地打了个寒战,眼泪淌到了嘴边。

中秋节过后,飞玉准备回家帮爸妈收拾庄稼,王来全却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

王来全冲飞玉神秘一笑,说:“给,明晚的。”

飞玉接过车票看了一眼,除了他们俩的,还有婆婆一张。

飞玉一脸无奈,不用问她也知道婆婆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3

快到中午时,三人到达红螺寺。

红螺寺位于北京怀柔区,是国家四A级风景区,背靠红螺山,前照红螺湖,寺周林壑荫蔽,古朴幽静。王来全买了门票,三人在里面转悠一会儿,找了个亭子,坐下来吃午餐。午餐是从家里带来的,都是王来全准备的。他递给母亲一个面包和一根火腿,又递给飞玉一份。

“我不饿。”飞玉拿起矿泉水,喝了一小口。她什么也不想吃,仿佛身体里那个装食物的肉口袋丢在了路上。

“你婶子说得走一个多小时才能爬上送子观音庙,这一路上有三十多尊观音像,都得拜一拜呢,得把力气攒足了才行。”婆婆把面包塞到飞玉手里。

飞玉的眼眶里涌出一股热流,她抬头看向远方。

九月的天空,蓝得像一湖水,云净得像一块块羊脂白玉。红螺寺像一顶圣诞帽,戴在红螺山的头顶;红螺山像一个圣诞老人,站在天和地搭建的帐篷里。不不不,不是圣诞老人,是身披红绸的观音……

婆婆今年六十了,两鬓斑白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她个子不高,偏胖,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对她来说,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自从飞玉嫁过去,婆婆待她像亲闺女一样。家里房头多,公公婆婆住东面,小两口住西面,中间隔着饭厅和走廊。结婚后,飞玉和王来全打算搬到飞玉小铺后院住,婆婆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说,年轻人不爱做饭,饥一口,饱一口,怎么行,我还等着抱孙子呢。结婚三年多了,飞玉做过的饭她自己都能数过来。光凭这一点,她比很多同龄女人都幸福。

飞玉看了婆婆一眼,撕开面包口袋,大口小口地吃起来。

吃过午饭,三人按照路标指示,来到位于红螺寺西北面的观音路。观音路是一条通往红螺寺山顶的路,修有石阶,每隔一段距离,路的左侧或者右侧就会有一尊观音菩萨像,共三十余座。

飞玉走在前面,每到一处地方,她先跪下来,挺直脊背,双手合十,轻轻展开,扶地,叩头,连续三次。她没把自己的心愿挂在嘴上,也没在心里默念。她觉得,当她的头热烈地亲吻大地时,菩萨会明白她的心意的。

王来全拜观音时,飞玉站在一旁,注视着观音雕像。每一座雕像,观音的身份和姿态都是不同的。比如,水月观音左手持净瓶,立于莲花座,浮于水上,做观水中月之状;数珠观音左手托珠上扬,右手持珠垂于身前,数珠修持;净水观音右手持瓶,左手持柳枝,向世间万物泼洒净水……飞玉心中突然生出一个疑问:菩萨在世间有众多化身,那么人呢?在美术学校读书的飞玉、飞玉小铺中的飞玉、在家里等着做准妈妈的飞玉、拜观音的飞玉……她们都是一样的吗?

婆婆一路气喘吁吁,儿子和媳妇给菩萨叩头时,她站在旁边,嘴里不停地叨念着“菩萨保佑”,末了,从兜里掏出零钱,投进功德箱。

大约一个小时后,三人到达山上的观音寺。他们在山门殿逗留了一会儿,来到送子观音殿。观音殿四周挂满了香客送的锦旗,人来人往带起的风,把锦旗吹得微微飘动,像一群蹦蹦跳跳的红孩儿。送子观音菩萨右手托着娃娃的屁股,左手扶着娃娃的红肚兜,娃娃张开双臂,仿佛要扑向那些跪拜者的怀抱。

飞玉跪在垫子上,合掌,眼睛盯着指尖,屏息,她仿佛看到菩萨手里的娃娃在朝她眨眼睛。她俯下身,額头挨着垫子的瞬间,婆婆念了一路的那几个字突然从她的嘴里跑了出来……

一晃半年过去了,飞玉的肚子仍然悄无声息。转年春天,王来全驾车,一家四口去了省城不孕不育专科医院。

王来全和飞玉做了全面检查。专家会诊后,给出诊断结果:王来全患有弱精症,飞玉输卵管阻塞,两个人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很小,建议做试管婴儿。

这个结果,宛如晴天霹雳,一声巨响把全家人的心震得剧痛无比。飞玉僵着身子坐在椅子上,像一尊流泪的塑像。王来全蹲在地上,胳膊抱头,一声不吭。老两口去医生办公室咨询做试管婴儿的事情。

从医院出来,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一路上,飞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车子前面的播放器,循环着几首不太熟悉的歌曲,舒缓的旋律流淌着淡淡的忧伤。前面的车窗开着,风和玻璃的窃窃私语声在飞玉耳边萦绕,仿佛在议论着什么。

回家后,飞玉大病一场。开始厌食,接着高烧、嗜睡。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次又一次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一个穿着红兜兜的小娃娃迷了路,四处乱跑,急得哇哇哭,跑着跑着,来到她面前……醒来后,她的头重得像一枚铅球,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

窗台上,淡紫色的香水兰开得正旺,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飞玉睁开眼睛,一束阳光斜射到被子上,灰尘在光线里跳跃着,像一片轻纱……丈夫和公公上班了,婆婆在园子里种菜,鸡鸭鹅在院子里悠闲地踱着步,大黄狗趴在墙根儿底下晒太阳……一切都是老样子。

飞玉打开电脑,百度“试管婴儿”。此前,这个概念在她大脑里是模糊的。她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过程,要花掉多少钱,要承受多少疼痛……她浏览了几个网页后,对做试管婴儿有了大致的了解—其过程烦琐,时间漫长,还要随时准备接受失败的打击。不过现在,她似乎不害怕这些了,它们不过是阳光的背面而已。

王来全晚上下班时,给飞玉买回一兜水果和几袋营养品。飞玉捡出一份,送到公公婆婆屋里。婆婆打开柜子,取出一张存折,递给飞玉:“这是我和你爸这些年的积蓄,应该够用了。”飞玉低头看了一眼,数额不小。她看着婆婆那张温和的脸,湿了眼角。这可是两个老人攒了大半辈子的血汗钱啊!

回到屋里,王来全把一杯冲好的核桃粉递给飞玉。杯子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扑到她脸上,酥酥痒痒。飞玉小口地啜着,一股裹着香气的热流在身体里弥散……王来全端来洗脚水,示意飞玉先洗。

“我喝完再洗,你先来。”

王来全坐在椅子上,脱了鞋袜,把脚放进水里。哎哟,王来全大叫一声,把脚架到盆沿上。飞玉喜欢用温水泡脚。平时,都是她先泡上一刻钟,等水凉得差不多时,王来全再把脚伸进去,对搓几下,就算完事。王来全不喜欢天天洗脚,但他爱穿运动鞋,那双脚只要从鞋子里出来,臭味儿就欢天喜地地满屋跑。不管王来全爱洗不爱洗,每天都得例行公事。

飞玉喝完核桃粉,挪了挪椅子,凑过来。四只脚丫像四条白鱼,扑棱扑棱地在水里嬉闹……

王来全熄了灯。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到炕上,像一条从银河垂下来的瀑布。瀑布淌到炕上,淌到地下,把整个屋子淌成了一个池塘。四条小鱼在池塘里你追我赶,从地上追到炕上,一转眼,变成两条银白色的大鱼……

像这样与月光同在的夜晚,自打两人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飞玉觉得像做梦。

平时,王来全在家时,除了吃饭外,多数时间都坐在电脑前,沉浸在他的“完美世界”里。打得兴奋时,还会大呼小叫。飞玉坐在炕上,不是编吊坠、穿手串,就是读小说。开始,两人常因这事争吵,后来王来全把电脑搬到了客厅里。

“睡吧。”王来全打了个哈欠,转过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飞玉打开手机一看,还不到九点。她本想把自己白天在电脑上看到的关于做试管婴儿的信息跟王來全说说,免得到了医院毛手毛脚,没想到……

不知何时,月光不见了,黑夜在“池塘”里打起了呼噜。

5

做试管婴儿所需时间要根据不同的治疗方案确定。夫妻俩年轻,“短方案治疗”比较适合他们。医生说,成功概率很大。

为了方便检查,减少意外发生,王来全和飞玉在医院附近找了间出租房,住了下来。婆婆不放心,也跟了过来。几天后,飞玉妈过来看他们。晚上,两位并不瘦的母亲挤在一张单人床上,飞玉心里很过意不去。别的女人怀孩子跟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轮到自己身上,却变成了家人的包袱。

做试管婴儿要经历控制性超排卵、监测卵泡、取卵、取精、体外受精、胚胎体外培养、胚胎移植等几个环节,每个环节具体做些什么,飞玉在网上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取卵那天,当那个带有软管的采卵针沿着一条狭窄深幽的小路缓缓进入身体时,飞玉的腹部仿佛被撕开一条口子,疼痛像一片玻璃,碎了一床。她咬紧牙齿,努力控制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三天后,胚胎顺利移植。医生将移植导管送进子宫的一瞬,飞玉仿佛看到,那个在梦里迷路的小娃娃像只小蝌蚪,顺着导管游进了她的身体……泪水一次又一次地洇湿了她的脸颊。

胚胎移植后,要多卧床,少运动,每天补充黄体酮,要按照要求监测激素水平,定期复查。王来全单位有事,回去上班了。婆婆除了陪她去医院,每天都要去附近的菜市场,按照医生的建议,给儿媳煮粥、煲汤。飞玉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体重增加十来斤。她躺在床上,摸着肚皮,自言自语地说:“小家伙,慢点游,小心一点,不要撞到你的头哦……”

大约一周后,飞玉开始出现乳房绵软胀痛、爱去厕所、疲惫嗜睡等症状,婆婆带她去医院做B超,医生说:“恭喜您,宝贝顺利抵达‘宫殿了!”

两个女人差点儿同时流出了泪水。

6

芸香镇粮库各个办公室都安装了电脑,可真正懂电脑、会操作的人根本没有。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培养一名微机员—到市里某所计算机学校脱岗培训两年。

父亲给王来全报了名。粮食部门整顿是迟早的事情,一旦整起顿来,儿子现在的岗位根本保不住。王来全虽然不爱学习,但他没有反对父亲的安排。

“去吧,难得的机会。”飞玉说。

王来全临走前,把耳朵贴在媳妇的肚皮上,听了一会儿说:“钢镚,听话,好好在家陪妈妈。”

“钢镚”,是飞玉给孩子取的乳名,不管男孩女孩,都要叫。制作一枚钢镚,要经过落料、光边、电镀、精整、光饰、坯饼检查、滚字、清洗、压印等一系列流程,和她肚子里那个小家伙的诞生过程一样烦琐。最重要的是钢镚“体圆命硬”,辗转多少个地方都能保持自我本色。肚子里的小家伙,毕竟在试管里待过一阵子,也不知道出生后好不好养活。她希望“钢镚”这个精神劲儿足的字眼儿能给孩子带去一种无形的力量。

开始,王来全每周末放假都回来。有时,给家人买点糕点和水果;有时,给飞玉带个小饰品,像胸针、手链什么的。在飞玉心里,丈夫就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王来全每次回来,都是周六中午到家,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下午返回学校。他一回来,母亲就紧张得不行。“做试管婴儿的夫妻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不能同房……”这是临出院前,医生特殊叮嘱小两口的话。一个孩子从坐胎到出生,不过九个多月,去掉六个月,只剩下三个月。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让儿子搬到他们屋里睡。

王来全呵呵一笑,在“完美世界”里逛上半宿,躺在父母身边倒头便睡,倒也舒坦,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飞玉在家里被婆婆照顾得像个姑奶奶,肚子一天天地隆起来,整个人白白胖胖的。她想回爸妈家住几天,婆婆说,让你爸妈来咱家吧,你妈长年在外头奔走,性子像男人,粗心;你爸脾气暴,说话嗓门高……飞玉理解婆婆,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何况别人呢?

仔细回想,飞玉已经快半年没回家了,她心里惦记着爸妈。晚上,她给妈打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爸跟妈就过来了。几个人唠了一会儿钢镚,叙了一阵儿家常,婆婆就起身去街里买菜:“亲家、亲家母,小玉都想你们了,这回可要多住上几天!”

“亲家母,小玉有你照顾,我们一百个放心呢。家里那帮张嘴兽,到了饭口就吵翻天……”

老两口吃过午饭,就回家了。在女儿家待着,总觉得不舒坦。女儿的公公婆婆,热情周到,没说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过得好,也就放心了。整天粘着,也不见得好。

这阵子,王来全不像以前回来那么频繁了,有时两周,有时一个月。他对妻子说,这段时间课程紧,得多下点工夫。飞玉没说什么。有了钢镚的陪伴,日子过得很充实。

钢镚已经会和妈妈玩耍了。妈妈轻轻地抚弄一下肚皮,钢镚就点点头、挥挥小拳头,或者踢踢小脚丫……钢镚玩累了,就安安静静地睡大觉。飞玉没有那么多觉,有时候串串手链,有时候读读小说,心里不知不觉被什么东西溢满。那东西,轻轻的,柔柔的,还飘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7

中秋节前一天,噩耗传来。县公安局打来电话,通知家属去事故现场认领死者遗体。还没等警察说完,公公手里的电话啪地掉到地上,婆婆捡起手机,听了一会儿,开始号啕大哭……王来全出事了。中秋节放假,他开朋友的车回家,路上与一辆货车相撞,连人带车飞进了沟里。

在殡仪馆跟丈夫遗体告别时,飞玉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眼前混沌起来:那个躺在玻璃房子里的小眼睛、单眼皮、黑乎乎、胖墩墩的男人,一转眼变成了一朵云,围着她飘来飘去,最后落到她肚子上,停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从殡仪馆回来,婆婆把一个手提礼品兜和王来全的手机交给了飞玉。礼品兜小巧精致,枣红色,上面写着:福窝窝是幸福的见证。飞玉结婚时,项链、戒指、耳环,一样不缺,两个人生活在一起这几年,她从没跟丈夫提过什么要求,就连一点暗示性的话语都没有。

飞玉从手提兜里抽出一个暗红色小盒子,轻轻打开,一枚精美的翡翠如意吊坠静静地躺在里面。吊墜比一角钱硬币稍大些,冰块似的翡翠底子上,飘着条状的阳绿色,仿佛一汪清水里浮着一条绿丝带。细看雕工,灵芝饱满圆润,祥云飘逸灵动。与普通翡翠吊坠不同的是,祥云上面嵌着一顶小巧的金色王冠,一条黑色的手编挂绳从王冠顶端的小圆环中穿过。飞玉在进货市场见过类似的翡翠吊坠,但这种款式从没见过。每次去进货,她都会到高档翡翠饰品店转上几圈,心里不知想过多少次,等有一天她的飞玉小铺生意做大了,一定给自己买件像样的翡翠饰品。飞玉仔细打量着,这样的成色、质地和做工,价格肯定不菲。她把如意吊坠贴在脸上,那丝清凉像夏日的微风一样抚摸着脸颊,好不得意。

“没想到,这个男人是懂自己的。”飞玉亲吻着如意吊坠,丈夫的音容笑貌像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播放。

突然,那只托着如意吊坠的手抖了一下,飞玉的目光落到了那顶小小的刻字上。乍看起来,仿佛刻着图案,仔细分辨,是一个字—一个篆体字。字形像三个人,一个大人一条腿向前跨步,两条胳膊前后伸展,两个小人一前一后站在胳膊上面。这个字飞玉认得,她在美术学校上过篆书课。当然,不是“邓”,不是“飞”,也不是“玉”,跟婆婆的名字也沾不上边。飞玉知道,如果没有顾客预订,吊坠上通常是不会刻名字的。

飞玉眼前一阵模糊,头涨得快要裂开了。她把如意吊坠放到一边,把包装盒里里外外检查一遍,除了如意吊坠,什么也没有。这么精致的翡翠饰品,怎么会没有金店的收款凭证或者质量保证单呢?想来,王来全不仅细心,还很浪漫。或许,这就是他眼中的“情义无价”吧。

自打飞玉与王来全相识,两个人一起度过五个春夏四个秋冬。王来全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飞玉说不清楚。此刻,她觉得他比身边那些熟悉的男人都要陌生。她擦了擦眼泪,把如意吊坠收好,呆呆地望着窗外。

丈夫刚去计算机学校那阵子,几乎天天往家里打电话。后来,隔三岔五打一次。再后来,她把电话打过去,王来全总是说,哎呀,我正忙着呢,过会儿回你。一会儿,两会儿,三会儿……王来全不回,飞玉也就不再打了。随他去吧。即便是接通电话,反反复复那两句,说和不说区别不大。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王来全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来的正是如意吊坠上的那个刻字!

飞玉没接对方电话,她不知该说什么。换作是别的女人,巴不得逮个机会快快嘴,解解气。可飞玉不想那么做。丈夫在时,她从没动过。现在,她更不想动。哪怕是为了如意吊坠的秘密也不行。

她拿起王来全的手机,用软布擦了擦,刚换过不久的贴膜,闪着冷峻的光;墨镜一样的屏幕上,映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飞玉把手机扣了过去。她找来婆婆给钢镚准备做尿布用的红布,把手机调至静音模式,包好,放到电脑桌的抽屉里。飞玉没有关机,她希望那些给王来全打电话的人能再听一听他们两个一起设置的那段手机铃声……

从殡仪馆回来,妈一直陪在女儿身边。听女儿说了这事,她铁了心地要把女儿接回家去。

飞玉给婆婆和妈分别留了张字条,随后,关掉手机,住进县城里的一家宾馆。她三天三夜没出宾馆的门,除了喝水、吃点东西外,就一直那么静静地躺着。

“钢镚,告诉妈妈,我该怎么办?”飞玉轻轻地抚摸着肚子,那个小家伙没理她。

厚厚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世界,白天和黑夜乱了时序,梦和醒交舞着变。飞玉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搏击,它们有时争吵,有时厮打,有时沉默……她远远地望着它们,不想参与这场争斗,只想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8

飞玉出院后,住进了姜悦家。

姜悦是飞玉的同学,初中三年两人一直坐同桌。中考时,姜悦考上了省城的卫生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县医院做了护士。她在医院附近有自己的房子,两室一厅,一个人住。姜悦对另一半的选择极为挑剔,至今仍是单身。她身高一米七零,皮肤白净,身材匀称。在她身上,飞玉感受到一种特有的光芒。这与姜悦的瑜伽生活是分不开的。姜悦除了在医院上班,还在一家健身馆做兼职瑜伽教练。

“飞玉,等你坐完小月子,跟我学瑜伽吧,或许,它会医治你的伤痛。”

“我这块头,哪能配上那些高雅的动作?”

怀了钢镚后,飞玉的体重从一百零五斤飙升到一百四十斤,像穿了一件救生衣。飞玉懒得看自己。

在姜悦家坐完小月子,飞玉回了一趟芸香镇。不过,她没有回她和王来全住过的地方,那里已经不是她的家。现在,除了邓家村的家,她没有自己的家。逃去宾馆那天,除了如意吊坠,她什么也没带。她不想带走属于那里的记忆,但如意吊坠不属于那里。

飞玉不想见到公婆,他们要是知道她“赶走”了钢镚,一定会恨死她!那可是用他们一辈子的血汗钱孕育出来的王家唯一的血脉啊!她想,伤口如果悄无声息地浸在时间这剂伤药里,会慢慢愈合;如果淋水或者沾染异物,就会疼痛无比。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彻底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就像阳光隐去后影子不见了一样。

当最后一抹夕阳落到树梢上时,飞玉到了邓家村。她在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了。从医院出来后,她怕见人,尤其是熟人。虽然村里没几个人见过她怀孕的样子,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做了试管婴儿,知道她丈夫出了车祸,知道她离家出走了……陌生人的眼睛,像照相机,咔嚓一下就完了;熟人的眼睛,像X光,非透视一番不可。每次被“透视”,她的心就会疼上一阵子,仿佛医生又一次剪断钢镚和自己相连的那根纽带。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扯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姜悦理解她,可也不好多说什么。

飞玉想找个人聊聊—陌生人比熟人好。有些和姜悦也不想说的话,或许可以对屏幕那端的人说一说。可她又不想让这个将要知晓她心底秘密的陌生人进入自己的朋友圈。那样的话,她会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姜悦上班后,飞玉打开电脑,注册了一个新的QQ账号,网名“雨儿”。她在网上搜索半天,最后上传了一张“雨滴”图片做头像。也许只有雨滴,才能代表她此刻的心情。接着,她点了“按条件查找陌生人”,输入“二百五”三个字。这几个字是她随便想的,都说“物极必反”,敢称自己为“二百五”的人,一定有着过人的智慧。搜索后,马上弹出一个憨态可掬的青花瓷娃娃头像,网名“二百五先生”。她点了“加为好友”,填写验证信息:心漏了洞,能补吗?

快到中午时,二百五先生通过验证,并回复:“可补。”

“怎么补?”

“揉碎。重塑。”

“不懂。”

对方没回。

“揉碎、重塑;揉碎、重塑……”飞玉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她记得姜悦说过,瑜伽不是简单的筋骨抻拉,而是对全身六百多组肌肉和三百多个关节进行调整对位,每一个体式都很优美、高贵,让练习者既像钻石一般坚固,又像花朵一样柔软。如果减掉身上的赘肉,换一种生活方式,该算作“重塑”了吧?

第二天,飞玉到姜悦兼职的健身馆报名学习瑜伽。她想把这几年长出来的赘肉都减下去,就像拿掉钢镚一样。三十多斤呢,堆在肉案子上,是多大一堆啊!这堆东西,像一团会生长的乱麻,爬满了记忆的老墙:老中医、送子符、红螺寺、如意吊坠……只有将它们从身体上彻底剥离,她才可能投入到新的生活中。

飛玉身体柔韧差,加上体重原因,每一个动作都耗费很多时间和力气,结果仍不能令人满意。遇到稍微难些的动作,她的胳膊和腿,就像被拨动的橡皮筋,来回颤动,汗珠顺着额头成串地往下淌,疼痛像一根鞭子,时不时地抽打着她……不过,她能忍,就像一次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样。

姜悦说,瑜伽是身心结合的修炼,要专注,心是一条线,身体像风筝,只有各个部位都达到稳定状态,风筝才能自由自在地飞。飞玉每次练习,意识就像飘飞的柳絮,一会儿飞回芸香镇,一会儿飞到邓家村,一会儿又构想着如意吊坠的主人长什么样……那些往事,像一种可以再生的病毒,想一次就复制出一些。

心不在焉,身何以专?

“怎样揉?怎样塑?”飞玉给二百五先生留言。

“以毒攻毒。抹不掉的就把它刻得清楚些,没见过阳光的就搬出来晒一晒。”过了很久,二百五先生回复道。

学员们和教练都走后,飞玉四脚朝天躺在垫子上,犹如洒在地上的一摊水。今天练习的“站立侧拉腿式”,难度并不大,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平衡点。飞玉记得姜悦说过,找不到平衡点不在身体,在心。瑜伽像一棵树,心为树之根,不把“根”医好,恐怕这瑜伽是练不下去了。

“请问先生,用何工具?”飞玉又一次给二百五先生留言。

“茫茫人海,你我之间。”二百五先生第一时间回复了她。

茫茫人海,是什么让一个陌生人与另一个陌生人建立了联系?想到这里,飞玉的眼前倏地亮了起来……

9

飞玉在“梦野听风”网站上注册了一个账号,笔名“雨儿”。这个网站是别人推荐给她读小说的。她浏览过几次后,就不太关注了。她不大习惯这种阅读方式,没有墨香飘进心里的阅读,总觉得缺点儿什么似的。但是,对于一个想把心里那些发霉的“东西”搬出来晒一晒的人来说,意义就别有不同了。

在飞玉眼里,梦野听风网站像一个浩瀚无垠的夜空,每一个作者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屋子是透明的,没有门,没有窗,想进去就进去,想出来就出来,人们都穿着隐身衣,谁也看不见谁,就像王来全的“完美世界”一样。

飞玉白天去瑜伽馆,晚上便一头扎进那个宁静如水的世界。她在“新建作品”页面上填写了书名《人那边》,她没有想过要写多少字,多少章节,或者每个章节都写些什么。她只想跟着思绪走,让十根手指做她的仆人。

第一章 天平的两端

我和王斌走在林荫路上,婆娑的树叶,把光斑洒到我们身上。绿油油的青草,晃着身子跟我们打招呼。王斌摘了一片草叶,含在嘴里吹。吱吱吱的响声,惊飞了胆小的麻雀。我双手插兜,低头踩着地上的光斑。我们谁也不说话。

半晌,王斌说:“你的头发真好看。”

这是我和王斌相识后的第一句话。那天,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条林荫小路在媒人家的后院。

……

就这样,我和王斌稀里糊涂地结婚了。爱情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婚姻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世界上绝大多数女人都走进了婚姻这座围城。如果我不进去,能去哪儿呢?如果把我的“爱情”和我的“婚姻”放在天平的两端,我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情况……

……

第七章 钢镚的爸爸走了

……

王斌出事那天,我没去事故现场。公公婆婆和我妈,死活不让我去。他们担心吓着钢镚。可谁会知道,那个时刻待在家里是什么滋味?

我和王斌的关系,就像一滴水和一滴油,永远无法融合到一起,可是我们是同一个锅里的菜。他是我丈夫。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哭红了眼睛,哭坏了嗓子,但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是现在,没有了王斌,我的世界仿佛塌了一般!

我摸着钢镚,忍住抽泣声,希望他在里面能安静地睡,快乐地玩。我无法想象,等到钢镚问我“爸爸去了哪里”的那一天,我该说什么?

……

第八章 玉上的篆字

……

如意吊坠上的那个字,像一根针,时不时地刺痛着我。和王斌结婚四年多,我们两人在一起时,谁也不叫谁的名字,非叫名字不可的时候,他叫我邓明雪,我叫他王斌。爸和妈,还有公公和婆婆,都叫我“明雪”。我想象不出一个人的名字被爱她的人浓缩成一个字时会有多么温暖和幸福,我也想象不出如意吊坠的主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一个能够配得上如此精美的翡翠吊坠和如此甜蜜称呼的女人,该是怎样的啊?

……

第十章 钢镚,别怪妈妈

……

钢镚像一树粉色的杏花,被疾风骤雨瞬间吹落了。

医生把钢镚丢进垃圾袋里,护士接过去,转身往门外走,我尖叫一声:“你们要把他送到哪里去?”

钢镚在我腹中一共住了一百一十天。有他陪伴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可是,我却毫不留情地把这个希望毁灭了。是为了报复背叛我的丈夫,还是为了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抑或是不想让钢镚一出生就没有爸爸?我说不清,仿佛这个决定不是我做出来的。

祈愿我的钢镚能回到红螺寺送子观音的身边,化作一面锦旗,或者一炷香……

这些天,飞玉在练习瑜伽时,心神渐渐安定下来。以前做不出来的体式,慢慢找到了感觉。她专注于某个动作时,手和脚到哪里,心就跟到了哪里。她浑身的力量像泉水一样,缓缓地流进每一个细胞,疼痛感消失了,紧绷感没有了,每一个动作都宛如一尊优美的雕像。更让飞玉想不到的是身体随之发生的变化。以前,她的胳膊和大腿上长着一层鸡皮疙瘩,汗毛像一粒粒黑色的种子,蜷着身子蹲在里面,现在,它们都破土而出了;以前,她腰细屁股大,两侧髋骨外咧,像扬米去糠的簸箕,现在,那两块骨头居然收了回去,臀围也缩小了一圈;以前,她的大脚趾指甲向上翘,袜子总漏洞,现在,那两个指甲居然改变了生长方向……这些变化,着实让飞玉吃惊了好一阵子。

姜悦告诉她,身体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它最大的艺术魅力就是它的可塑性。三个月后,飞玉的体重恢复到结婚前的一百零五斤。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笔直的双腿,秀挺的肩背,略带忧伤的眼神……和几年前相比,她的臉上多了一些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她仿佛不认识自己了。

“飞玉,你越来越有气质了。”

“气质是什么呢?”

“大概是心灵给脸颊化过妆的样子吧,”姜悦笑着说,“飞玉,留下吧,我们一起开家专业的瑜伽馆,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瑜伽教练!”

“谢谢你,姜悦。我心中有一粒‘种子,已经开始萌发……”

10

飞玉去了南方,在一家名为“天艺玉雕”的工作室做学徒。早在和姜悦学瑜伽时,飞玉就打定了主意。

无数个夜晚,被她装进整理箱中的石头吊坠和手串珠子,像星星一样在她的眼前闪烁。她有很好的绘画基础,又偏爱石头,她相信自己能够雕出精美的东西来。其实,对于县城这样的消费群体来说,她不去学习玉雕,还像以前那样把飞玉小铺开起来,维持生计是不成问题的。可是,生活也不只是柴米油盐啊。她想让每一个来飞玉小铺购物的人都能满意而归,甚至收获一份意外的惊喜,而成品货是不能够满足顾客个性化需求的。从选毛料、画稿设计到成品抛光,如果顾客愿意,都可以参与其中。这样的合作过程,不仅给一件作品赋予了仪式感,也见证了主人充满爱的理想和生命轨迹。做为设计者和创造者,也将自己的生命刻在了作品上。

天艺玉雕工作室主要加工和销售翡翠小挂件和手镯,员工算飞玉在内七人,四名徒工,一个销售员,一位玉雕师。师傅六十多岁,是工作室的老板。

工作室临街,两间,外间面积小,是店铺。柜台里摆放着不同种类的石头原石、成品翡翠挂件和手镯;里间面积稍大些,靠墙摆着玉雕机和工作台,东面三组,西面三组。师傅把东墙角的工作台指给飞玉,并吩咐邻座的罗维多带带她。

罗维是工作室的玉雕师,也是学员们的大师兄,跟师傅学习五六年了。他的作品曾在省市级大型玉雕赛上获过奖,在本地玉雕圈内小有名气。罗维的几个师弟师妹,有的学了一年,有的学了两三年,新手只有飞玉一个。

玉雕是一份非常枯燥和辛苦的工作,一坐就是一天,还要和粉尘、噪音和谐相处。可飞玉喜欢。她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让自己心中的想法开出花来那般幸福。

新学员的基础课由罗维来教授。这份工作是他主动承担过来的。一方面,他想减轻师傅的教学负担;另一方面,他觉得教别人的时候也会深化自己的技艺。

第一天,罗维并没有给飞玉讲什么,只给她一本名叫《玉雕技法》的书,对她说:“边看边学,边学边看。”飞玉看着师哥师姐们低头忙活自己手中的石头,有些失落,她好像一个局外人,不知从哪个入口能走进去。

回到住处,飞玉浑身散了架一般。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六点,去掉午饭时间,也要十个多小时,听说忙的时候还要加班,可真是不容易。她扑通一下倒在床上,连饭都不想吃了。

“瑜伽体式会消融你的疲惫。”飞玉想起姜悦的话。

姜悦每天下班后,先练习半小时瑜伽,再做饭、吃饭,数年如一日。不论飞玉什么时候见到姜悦,她总是神清气爽的。飞玉咬了咬牙,从床上爬起来,换上瑜伽服,播放轻音乐,开始计时……

饭后,飞玉开始翻看罗维给她的书。“边看边学,边学边看”,罗维这句话,乍听起来像废话一样,可仔细一琢磨,藏着大道理呢。他仿佛是在告诉她:能看会的就不要等着别人教,能想明白的就不要问。飞玉有些委屈,毕竟自己是交过学费的。可“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她是懂的。她轻轻地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拿起笔,沙沙沙地写起来……

飞玉仅用一周的时间,就记住了所有工具名称、作用以及使用方法,掌握了玉石形成过程和各种玉石原料的特性。几周以后,飞玉开始用小块的岫玉边角料练习各种工具的使用。刚开始,用金刚砂磨头打磨玉石时,她的手有点儿抖,生怕偏离了墨线,结果越是担心,就越是切不准。

“稳定你的心,”罗维说,“不管是素描还是玉雕,都是在有限的空間和体积中,表达创作者无限的创意和想法。”

罗维的话,让飞玉豁然开朗。原来,玉雕和瑜伽有很多相通的地方。手抖,不在手,而在心。师傅和罗维雕玉时那种心无旁骛的样子,难道不是一种优雅而高贵的瑜伽体式吗?

一天上午,师傅拿着一块和田玉籽料给大家讲解造型设计和雕刻经验。飞玉听得似懂非懂,在笔记本上记下好多问题。她本想找机会问问师傅,谁知一下课,师傅就给人找走了。

师傅走后,罗维拿起飞玉的笔记本看了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要成就一件玉雕艺术品,必须要有高水平的构图设计能力、形体把握能力、质感描绘能力和空间层次创造能力,而这些能力通过素描造型训练是可以快速提高的……在素描中,质感就是把所画对象的真实感觉表现出来,包括各种天然质感,如水、树木、石头……”

飞玉的脸颊微微泛红,沙沙沙的写字声在工作室里回荡……

11

七夕节前夕,来工作室买货的人多了起来。罗维每天都要加班两三个小时。他雕刻的翡翠挂件多为孤品,每件作品都是他亲手完成的。在他眼里,独一无二的玉料必须要有独一无二的设计以及无法复制的精湛工艺。

那天下班,师弟师妹们陆续走了,飞玉起身收拾画稿,罗维赶忙说:“留下来帮忙。”

罗维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块新疆和田玉红沁皮白玉籽料,说:“飞玉,这块玉料由你来设计,我们合作完成,如何?”

飞玉看着罗维,摇了摇头。

“凡事总有第一次嘛。”罗维笑着朝飞玉点点头,把玉料放到飞玉手上。

这块新疆和田玉红沁皮白玉籽料,重约10克,高3厘米,两侧均有条形红皮。飞玉看过玉料后,上班、下班、走路、吃饭,脑袋里都是这块玉的影子。梅、竹、鱼、龙……飞玉画了十几稿,都觉得不合适,最后定稿为“荷花”:正面浅浮雕一朵荷花,花开饱满,相簇成团,左侧和右侧红皮巧雕荷叶,背面为一节灵动的荷茎。

第二天,飞玉把设计好的画稿交给罗维,罗维边看边点头说:“繁简得当,疏密有致,俊雅飘逸,好!好!”

“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如果我来设计,我会把左侧面的红皮设计成一个少女的侧影,中间白玉部分浅浮雕大海,右侧的小红皮处为若隐若现的船帆。”

“望海!”

“对。”

按照飞玉的设计,两人利用加班时间合作完成了和田玉挂件“荷花”。飞玉画稿后,罗维切出轮廓,进行粗雕,之后的细雕和抛光由飞玉完成。当飞玉把冲过水的“荷花”放在软布上擦拭时,眼神闪着光欣喜地看着他。

“你成功了!”罗维递给飞玉一张面巾纸。

飞玉来工作室一年多了。刚开始的几个月,师傅总是让她做一个类型的东西,比如平安扣、玉葫芦,一做就是几百个,说是磨性子。后来,师傅把一些设计好的小挂件交给她,让她照着样品做。师傅白天讲的造型设计知识,她只能应用到晚上的素描练习中。

“谢谢你,罗维!”

“从你对石头和工具的感觉中,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自从罗维给飞玉讲了“素描造型训练在玉雕中的重要作用”,飞玉每天晚上都要进行三四个小时的素描练习,人物、兽类、花卉、雀鸟……练个遍。每隔一段时间,她将厚厚一摞画稿拿给罗维看,罗维看后给她指出优点和不足。

虽然飞玉坐在罗维旁边,但两个人平时很少说话。在飞玉心里,“专注”是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语言。她也很少问罗维什么,她认为一个艺术工作者的全部经验和智慧都藏在他的气质、行动和作品中。

罗维身高一米七八,皮肤黝黑,头发略带羊毛卷,中分,两侧刘海垂至耳边,偶尔,会在脖颈后揪起一个“鸟尾巴”。他喜欢独来独往,除了玉雕,平时还喜欢写些“玉雕与人生”方面的小文章。虽然飞玉心里偶尔也会泛起波澜,但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

荷花挂件被客人买走那天,是周日。工作室每个周末下午,员工们都串班休息,罗维约飞玉去爬山。

两人一前一后爬到山顶,背靠背地坐下了。

“你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学习玉雕?”

“我喜欢藏在石头里的秘密。”飞玉仰头看向天空,“你呢?”

“我喜欢把秘密藏在石头里……”罗维扭过身子,把一条胳膊搭在飞玉肩上,“飞玉,我们处朋友吧?”

“哪类朋友?”

“……”

“我结过婚。”

“可我不在乎。”

……

荷花挂件就像月下老人的红绳,把飞玉和罗维牵到了一起。他们认真地谈起了恋爱。一有时间,两人就一起去爬山、划船,或者背着画夹到野外写生……他们谈绘画、谈文学,说来说去,最后又回到玉雕那里—

“在切割和打磨时,为什么越是专注于某一点,就越容易出现问题?”

“专注于某一点,就忽略了其他部分。只有当你的工具不经意间划过时,被削过或者磨过的地方才是浑然天成的……”

“要想让一块翡翠成为它想成为的样子,我们该怎么做?”

“根据它材质的形状、色彩、绺裂等去做空间,而不只是做形象……”

“那么,就要我们花大量时间与耐心与它沟通,感受着它的感受,才有可能把握住它最美的瞬间……”

“对的,它成为最美的它,我们也就突破了自己。”

……

在与罗维的交流和碰撞中,飞玉对玉雕的理解不断加深。荷花挂件的设计与雕刻,让师傅对飞玉刮目相看。师傅开始把一些品相和质地都不错的玉料交给飞玉来做,师兄妹们都羡慕不已,飞玉也越来越有信心。

12

飞玉生日那天,罗维拎着蛋糕和青菜去了她的住处。

飞玉租住的房子距离工作室不远,老楼,第六层,一室一厅。墙面暗黄,像老旧的照片。红棕色的地板,被岁月的脚印舔去了光泽,留下星星点点的斑痕。客厅墙壁上,挂着几幅飞玉的野外写生画。窗台上的蓬莱松、富贵竹、吊兰和白掌花,绿得渗出了油光。靠床的书桌上,摞满了书和画稿……

罗维以前送飞玉回家时,很少上楼。有几次上去了,只在门口站一会儿,从没仔细打量过这间屋子。此刻,他踱着细碎的脚步,哪怕是落到地上的一片花瓣,他也想瞧上一眼。比起自己家宽敞明亮、优雅闲适的环境,这间狭小的屋子反倒透着一种古朴的美。飞玉身穿一条宽松的亚麻色长裙,头发随意在颈后挽了个发髻,与这间屋子相映成趣。

罗维下厨,飞玉打下手,两人很快做好了四道菜:清蒸鲈鱼、蒜香生菜、芦笋炒肉、骨菇汤。飞玉在厨房打扫“战场”,罗维把桌子摆成了一幅“画”:中间是蛋糕,四道菜绕着蛋糕围成了扇形,灯光洒进酒杯里,酒液醉成了红宝石……

“想不到你做的菜这样好。”

“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

飞玉抓起一把奶油,抹到罗维额头上。罗维冷不防地扭过头,撞向飞玉脸颊,飛玉又抓起一把,两个人哈哈哈地抹过来抹过去……

晚饭后,罗维翻看起飞玉的画稿,两个人聊了很长时间。飞玉见罗维没有要走的意思,说:“我的瑜伽时间到了。”

“我来当观众,如何?”

飞玉铺好藕荷色瑜伽垫,播放了班得瑞的《迷雾森林》,转身回卧室换瑜伽服。

飞玉出来后,朝罗维笑笑,对着镜子做了几个简单的准备动作,接着做起了“新月式”“舞者式”“鸽王式”……

罗维仔细端详着飞玉的背影:宽松的白色裤子,贴身的白色短衫,笔直的双腿,秀挺的脊背……动的时候,像一只梳理羽毛的白鸽;静的时候,像一只休憩的白鹭。她心无旁骛,仿佛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

罗维揉了揉眼睛,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每天都坐在他身旁的那个少言寡语的飞玉。

音乐声戛然而止,飞玉双脚并拢站立,手臂放在身体两侧,做了一个深呼吸。

罗维光着脚丫,轻轻地走过来,从后面拦腰抱住了飞玉。他吻她的头发,耳朵,脖子……飞玉的心化了,就像冬天走后留在墙角的一团雪,遇到春光就无处遁逃了。他们紧紧地拥着对方,仿佛一方拥得不专心另一方会走掉似的。他们从镜子前移到了沙发上,当罗维柔软的手指顺着飞玉的脖颈滑到她胸前时,她一把推开了他,跑进了卧室。

“飞玉,你怎么了?”罗维站在卧室门外。

“罗维,对不起,你先回去吧,我想安静一下。”

罗维十分沮丧地离开了飞玉的屋子。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内心深处一定藏着什么。这是他们第二次亲密接触。第一次在他家,他吻了她。她开始是接受的,他能感受到她每个细胞里的欢愉。某一刻,她就像刚才一样,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一股力量,把他们两个瞬间弹开,这力量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罗维走后,飞玉泪流满面。她打开电脑,飞进那个浩瀚无垠的夜空……

……

仿佛就从我离开县医院手术床的那天起,我的身体里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每当我靠近罗维时,那股力量就像一个隐形的能量球,将我的身体包裹起来,以至于我想告诉罗维我过去的一切时,都受到这个能量球的阻挡。我知道罗维对我是认真的,我也知道选择罗维意味着什么,可是,人有时候就是会犯傻……

第二天,飞玉没去上班,她回老家了。跟她一起“回老家”的,还有她的电话和QQ。罗维给她打电话,传来的是服务台的声音。更让罗维不解的是,他的QQ好友里,再也找不到那张彩虹头像了。

昨天的事,在罗维的脑海里就像一场梦。不过,这个梦很黏人,不招自来,挥之不去……

13

三个月后的一天,罗维收到飞玉的挂号信。信封里装着飞玉的孕检报告单。报告单正文下面,是飞玉写上去的一个网址。

罗维捧着飞玉的孕检报告单,心不停地颤抖。如果说这个女人是个骗子,那么,她骗自己什么了呢?她敏感,自尊,从未索取过什么,可她为什么没有向自己敞开呢?

他在键盘上敲出那个网址—“《人那边》全文免费在线阅读”出现在屏幕上方—是梦野听风网站上的一部小说,作者雨儿。

雨儿,不是“心漏了洞”的那个网友吗?可她和飞玉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她们是?罗维迫不及待地点开链接,来到梦野听风网站,一头扎进文字里—

……

我从没幻想和奢望过我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不敢想,我怕钢镚知道了会难过。就像第一眼看见维时,我什么也没想一样。和维待在一起时,是不需要说话的,就像一艘小船漫无目的地在平静的水面上飘荡。

好几次,我依偎在维的肩头,钢镚的故事来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并不想对维隐瞒什么,但每次,我都不忍破坏那梦境一般的画面。维的身体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把我从遥远的地方一点一点地吸过来;被维拥在怀里的时候,就像阳光抱着一株饱满的麦穗;维的舌头和手指,宛若春天牛毛一样的雨丝……在遇到他之前,这种感觉从未有过。和美术学校那个初恋男友没有过,和丈夫王斌也没有过。可是,就在那个瞬间,我身体里的“火山”喷发了,气体、碎屑、岩浆一涌而出……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火山”是怎么形成的。无数个夜里,那个叫钢镚的粉嫩的小肉团在我的梦里闪现,它像一个风筝的手柄,牢牢地牵住了我这只失衡的风筝。我知道,它来自哪里。我更知道,我飞不出它的天空。

离开维以后,我回家了。我把我的想法和爸妈说了,我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爸没说什么。妈说,闺女,人这一辈子,就只能活这么一次,顺着自己的心气,就好。我和妈又住进了省城不孕不育医院附近的出租房。当初,胚胎移植后,还剩余一个优质胚胎,医生问我是否需要冷冻保存,我担心第一个周期治疗失败,就选择了冷冻胚胎。没想到,那个选择是有因果的。前前后后一个多月,那个被冷冻起来的胚胎成功移植,我的钢镚顺利地回到了我的肚子里。虽然这个钢镚已不是那个钢镚,但他(她)是我的孩子,与婚姻无关,与姓氏无关。相信某一天,钢镚会有一个疼他爱他的爸爸。会的。

……

没想到,悦悦短短三个月就把自己嫁掉了,而且是远嫁。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我问悦悦,才认识三个月,靠谱吗?她说,靠不靠谱,只有心知道。我说,你的“铁饭碗”就这么不要了?她说,“饭碗”虽重要,爱情价更高。我苦笑。

……

有一天,我整理旧物。在很久以前用过的一个背包里撞见了那块如意吊坠。说心里話,如果不是撞见,我怕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我按照借给王斌车的那个朋友提供给我的地址,在县城一家“芳芳美发”的小店里见到了我曾构想过多次的女人——如意吊坠的主人杜芳芳。我进店时,她正坐在电脑前打游戏。我认得,是那款“完美世界”的游戏。她看见我,热情地迎过来。我请她帮我把长发剪掉。她一边弄着我的头发,一边说些夸奖我的话语,甜美的声音里透着让人舒服的真诚。她看上去二十三四岁,是那种玲珑可爱的女孩。是的,我愿意叫她女孩,因为她使我想起自己少女时单纯的模样。她的手艺不错,齐肩短发让我在成熟中又透出几分干练。我付了钱,从包里掏出用黑色方便袋裹着的红色礼品盒。我说,这个,是别人托我带给你的,等我走后你再打开。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谢谢。出门后,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

在时间的洪流中,幸与不幸犹如地壳运动,人类的情感版块在运动中相互碰撞挤压,有些向上隆起,有些向下凹陷,把往事沉淀、结晶成一块块石头。如果恰好形成了翡翠,而且是冰种飘花的,那么,那些容易忘记的部分定是变成了冰块样的底子,那些怎么忘也忘不掉的则飘成了云彩似的花。回忆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玉雕师,回想一次就刻上一刀,直到把它变成一件举世无双的作品……也许,王斌在芳的心里,或者芳在王斌的心里,就像维在我的心里一样。也许,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住着这样一个人。不管你心里住着谁,抑或谁住进你的心里,都像暗夜里的星星,见与不见,都顾自闪着光芒。也许今生,我再也不会遇见像维这样的男人,即便遇到,也无法取代他的位置。但我不后悔。

飞玉小铺的牌匾已经设计好了,等钢镚出生后就把铺子开起来。如果维知道我会把在他和师傅那里学来的手艺变成飞玉小铺顾客们的美好心愿,他一定会很欣慰的。在一个繁星似水的夜晚,我将把祝福的种子撒在路边。

(全文完)

罗维的眼角淌下两行热泪。他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当他的目光重回电脑屏幕时,右下角的两只“小企鹅”剩下一只,另一只变成了一道不停闪动的“彩虹”。罗维点开:

“二百五先生,心已补好。只是……”

罗维愕然一怔,转而苦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停了停,想发一个表情过去,可是,已经找不到刚才那个头像了。他倏地抬头去看电脑屏幕,页面一片空白。不知是网站出了问题,还是作者雨儿闭屏了页面。

罗维沉默了很久之后,将网名“二百五先生”的QQ号和梦野听风网站会员轻轻注销了,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串熟悉的号码。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