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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手记

2021-08-05刘云

延河 2021年7期
关键词:罗什奈德敦煌

刘云

一封家书

我在一年中最热的月份,开始了为期十六天的丝路采风之行。进入河西走廊后,一路上看到的尽是荒漠和戈壁,还有不时出现的烽燧。“昔日烽火已散尽,边塞空余狼烟台”,说的就是古代西域的军事建筑。这些残存的烽火台,让我想到的不是开战在即的兵荒马乱,而是一个尘封了千年的故事。

1907年春天,英国探险家、文物大盗斯坦因在敦煌的一座坍塌的土堡中,发现了八封寄往撒马尔罕的纸质信件。这八封信,在破败的墩台里孤独地躺了一千六百多年。虽然历经千年的风吹日晒,笔迹却清晰可辨,其中一封信是一个名叫米薇的粟特女子写给丈夫的家书。

信的内容显示,米薇的丈夫那奈德去往撒马尔罕(史书里的“康国”,粟特人的大本营,丝绸之路的重要中转站)经商未归,她和女儿滞留在敦煌。分别之后,她多次给丈夫写信,但是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恐怕米薇做梦都想不到,她那封看上去像是最后一封的绝笔信,并没有寄出敦煌,而是一直悄然沉睡在敦煌的烽燧里。为什么没有寄出敦煌?为什么会藏在烽燧里?

这个千古谜团,早已无法考证。我能肯定的是,传送这批信件的邮差是个忠义之士,他在送信的途中遇到了不测,危机时刻还想着保护信件,打算等到安全脱身的时候来取。即便没有机会来取,也祈求上天让某个好心人发现,最终能送到收件人手中,或者返还给寄信人。历史有时是一连串的偶然事件环环相扣的结果,就是因为邮差把信藏进了烟墩,才有了日后斯坦因的发现,才有了考古学家的破译,才有了米薇的遭遇大白天下。

这封被大英博物馆命名为“3号信”的信中写道:“当听到你安好的消息,我感到自己永远不会死去。可是眼下我很不好,很糟糕,很凄惨,我一次又一次给你写信,但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哪怕一封回信。我所有的不幸就是,为你在敦煌等了三年……我遵从你的命令来到敦煌,我没有听从母亲的话,也没有听从兄弟的意见。我宁愿嫁给猪狗,也不愿做你的妻子!”

说到米薇,就要先简单了解一下粟特人。据史料记载,粟特人原是生活在中亚地区的古老民族,5至8世纪几乎垄断了陆上丝绸的国际贸易。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中,最早到中国经商的就是粟特人。从历史记载能够看出,粟特人广出做生意的天才并非没有原因。男子成年后必须脱离家庭独自谋生,孩子一降生就进行经商教育。传统习俗的造就加上其所处的优越地理位置,使粟特人活跃在丝绸之路上长达两个半世纪,因此以擅长经商闻名欧亚大陆。

作为粟特人的那奈德毫无疑问是个商人,他不远千里携着妻女跑到敦煌做买卖。我从米薇会写信这一点判断,米薇应该是个出生在殷实家庭的女子,自幼识文断字,喜欢读书。所以天真浪漫,受了爱情的蛊惑,任由自己的性子嫁给了那奈德。婚后她不顾家人的劝阻,执意跟着那奈德千里迢迢来到了敦煌。

我猜,离开故乡之前,米薇从那奈德的口中知道敦煌是联结西域和中原商贸的枢纽要道,是河西一带的繁华中心,却不知道敦煌是个干燥炎热,被无边的沙漠和戈壁三面包围的边陲小镇,更不知道丈夫会将自己和女儿遗弃在这里。

敦煌是丝路商贸的中转站,那奈德把家里安顿好以后,就沿着丝绸之路出发了。离人总是泪千行,所以我想那奈德临走前夕,一定多次对米薇描绘了丝路贸易的繁荣景象,也描绘了他在不久的将来荣归敦煌的风光,以及日后富足舒适的生活,在敦煌安家乐业:置办房产和田地,雇佣几个仆人,让米薇十指不沾阳春水,让女儿学习琴棋书画。那奈德估算了此行所需的时间,并许下了铮铮誓言。米薇母女二人相信,只要忍受一段时间的分离,就苦尽甘来了。

那奈德答应给米薇写信,米薇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于是她寄了一封又一封信。每次远远看见邮差骑马过来的时候,米薇和女儿都要招手呼喊,跑到跟前急切地问:“有我的信吗?”听到“没有”两个字,米薇的心往下沉,女儿也闷着头不说话。米薇安慰女儿,其实也是安慰自己:“那奈德可能太累太忙,顾不上写信,也可能写了回信但是忙得没时间或者累得忘记了寄出。男人如果有了妻子以后,就会一门心思想着赚钱养家,哪里顾得上儿女情长。”商人重利轻离别,这话用在粟特男人身上再恰当不过。

米薇一直等不到那奈德的信,就托人打听他的情况,而且打听到了。这在信的开头一句就有体现:“得知你安好的消息。”那奈德明明尚在人世,为何连一封信都不回,哪怕是一封与君决绝的休书也行,至少说明他心里还有米薇,还记得米薇的存在。其实那奈德想不起米薇也很正常,粟特和中国古代的婚姻制度相似,允许男人休妻,实行一夫多妻制。由于粟特人大多是长途跋涉去远处经商,因此还有奴仆、侍妾、姘头等统称为次妻的女性陪伴。想必米薇当初决定嫁给那奈德的时候,就准备着“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即使此恨绵绵无绝期。

古往今来灌输给女性的观念都是,嫁对丈夫是女人一生最大的成功,守住丈夫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业。时代在进步,可是女人仍自觉不自觉地继承着古人的“教诲”,放弃了对自己命运的主宰,转而把余生寄托在男人身上。如同一场豪赌,运气占了相当成分。男人若是辜负了女人,就很可能毁掉女人的一生,尤其是作为粟特人的女人。

那奈德走了三年之久,他留下的家用早花完了。我推测米薇变卖了自己的首饰和值点钱的家当,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再没可以变卖的东西了,只好向同乡求助。刚开始,别人同情这对孤儿寡母,还会给她们一些食物。渐渐地,大家知道那奈德不会回来了,米薇的生活没有指望了,她是个无底洞。粟特人历来奉行亲兄弟明算账,他们与亲友邻居之间的钱财算得一清二楚,就是蝇头小利也要争夺。所以,我断定米薇借不到钱,这也和信中透露的信息吻合。

她不是没有想过投靠自己的父母,可是,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穿过大漠黄沙,捱过饥饿干涸,避过野兽、强盗、匈奴回到楼兰,简直像登天一样难,她只能梦回楼兰。

我始终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女儿,米薇在日复一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中,早就发了疯,纵然没有疯掉,也是带着满腹悲愤一死了之了。不是好死不如赖活,而是必须苟全性命于世,想方设法活着,不顾一切活着,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强烈的本能之爱。她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她只知道“我得活着”。只要能活下去,再想办法弄到20个斯塔特的路费,母女俩就可以跟着商队回到撒马尔罕了。我不知道20个斯塔特的折合多少银两,但我知道敦煌与撒马尔罕相隔几千公里,所以估计20个斯塔特绝对不是个小数字。米薇在信中提到,她的温饱没有着落,根本拿不出这笔钱交给商队,因此在三年里生生错过了五次离开敦煌的机會。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没有回到家乡的可能,米薇不会至死心存幻想,她的悲痛或许也能减轻。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可以说是米薇的写照,她把锥心刺骨的痛楚化成了生生不息、死而后已的哀鸣。我常想象米薇在弥留之际,用尽力气发出了“我到不了撒马尔罕了”的叹息,她一遍一遍地问那奈德“为什么”,直到带着深重的怨恨闭上了双眼。米薇的命运是在家人反对她来敦煌的时候就注定了,还是在她嫁给那奈德的时候就注定了,抑或是在她不可选择地身为一个粟特女人的时候就注定了,答案已经不重要了。米薇最后客死他乡,而且死不瞑目,她恨自己,更恨无情无义的丈夫。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一千六百多年前,米薇不知道她的绝笔信没有送出敦煌。一千六百多年后,米薇也不知道她的悲伤经由一个英国人之手展现在世人面前,而且还将继续在博物馆里展览。与其说展览的是一件文物,不如说展览的是一颗破碎的心。

看着网上那封被博物馆收藏的“3号信”的照片,我想代米薇问问那奈德,是否有一个时刻想到过她?我也想替那奈德告诉米薇:“米薇,你再不用到处去借钱了,也不用到处去讨饭了,一切都过去了。从公元312年至今,我已经忏悔了一千七百零五年。求你擦干眼泪,放过自己。”“3号信”是那奈德抛弃米薇的实证,定格了米薇半生的痛苦,一直无声地追问着“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当生命归于尘土,又经过了千秋万代,谁都没有想到,那奈德和米薇这两个人的名字连同他们的情仇都载入了史册。米薇,你可以安息了。

从西到东

中国历史上的佛教人物里,名气最大的是玄奘法师,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西游记》小说的广为流传及电视剧的热播。最受争议、有情僧之称的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他的诗作名扬天下。而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位,要属鸠摩罗什。

说他是传奇色彩最浓的一代高僧,并非没有根据。他的家庭,他的出生,他的经历,他的死亡,都不同寻常。

鸠摩罗什的祖籍在天竺,祖上世代为相。父亲鸠摩罗炎一心向佛,不想做官,就跑到了龟兹。龟兹国王因为敬重他的高洁,在见到他的第三天就封其为国师。鸠摩罗炎难以推辞,暂时住了下来。

龟兹的公主耆婆美若天仙,才智过人,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邻国慕名求婚的显贵络绎不绝,耆婆始终不为所动,20岁仍待字闺中。直到鸠摩罗炎出现,令耆婆一见倾心,决定嫁给他。一个是待嫁的妹妹,一个是未娶的国师,两人又都喜爱佛法。这在龟兹国王看来,简直就是天赐良缘,于是他竭力促成了这门亲事。

命运像是和鸠摩罗炎开玩笑,他为了立志修行,远离故土,没成想却把自己送进了龟兹的鸟笼。不但身居高位,而且还要娶妻生子,过世俗的生活。或许世上发生的每件事情,背后都有佛祖的旨意。鸠摩罗炎生在相国之家,却对做官没有一丝兴趣,父亲非要让他继承相位,他就来到了佛法盛行的龟兹,刚好遇到了谁都瞧不上的耆婆,而她偏偏一眼看中鸠摩罗炎,还非他不嫁。这一系列的机缘巧合,其实是佛祖为鸠摩罗什的降生做的安排。

婚后不久,耆婆就怀孕了。奇怪的是,耆婆怀孕期间,突然能听懂梵语,而且会说。有位罗汉断言,耆婆肚子里的孩子一定不平凡。果然,出生后的鸠摩罗什,半岁会说话,3岁能认字,5岁开始博览群书。7岁跟随母亲一起出家,能“日诵千偈”,即三万两千句。9岁,母亲带他到印度学习佛法,师从盘头达多。12岁,鸠摩罗什回到龟兹。每次开坛讲法,诸国的君王都跪在地上,好让他踏着脊背登上法座。短短数年,鸠摩罗什就声名远播,不仅在西域人人皆知,而且传到了长安。以至于苻坚派吕光带兵七万征讨西域,劫持鸠摩罗什。当吕光把鸠摩罗什押解到凉州(今甘肃武威),他的佛场也跟着转移到凉州。这应验了耆婆的话,鸠摩罗什将去东方(中国)传教,而且历尽坎坷。

鸠摩罗什曾说,如果能将佛法传到中国,哪怕遭受火炉汤镬的苦楚,他也绝不后悔。至于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首先到达中国的哪一个地方,鸠摩罗什不知道,也不用知道。现在脚下踩着东方的国土,鸠摩罗什离实现伟业又近了一步,他一阵欣喜。

弘法的路上从来都布满了荆棘。吕光见鸠摩罗什年纪轻轻,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就变着法子戏弄他。吕光命鸠摩罗什骑野牛和烈马,还异想天开地让他与龟兹王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成亲。鸠摩罗什苦苦请辞,吕光就在宴席上把他灌醉,然后连同龟兹的公主一并关进密室,逼其就范。生米煮成了熟饭,鸠摩罗什无可奈何地娶了表妹为妻。对出家人而言,拯救黎民百姓脱离苦海,才是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况且生死有定,一个人能活多大年龄,怎么个死法,葬身何处,都是由他的因果决定的。于鸠摩罗什来说,修行就是饱受屈辱,何况他还肩负着使命。所以他没有因为破了大戒寻死,虽然无法面对自己,佛祖,弟子,信徒。但是,结婚总归是鸠摩罗什身上洗刷不掉的污点。在凉州的十七年,他研习佛法的同时,是否一直处在痛苦之中?佛教劝人放下,何为放下?就是不纠结,不执着,不抱怨,如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鸠摩罗什是一代高僧,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痛苦才异常强烈。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众人替他扼腕叹息的时候,他正用佛法夜以继日地疗伤,慢慢变得宠辱不惊,心无挂碍。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能在十七年的软禁生活中,一边讲经说法,一边学习汉文,默默地为日后大规模地翻译佛经做准备。

鸠摩罗什自从和吕光有了交集,就成了失去自由的俘虏。吕光是他的劫,凉州是他的人生转折点。吕光攻打西域用了三年,等他回到凉州的时候,苻坚已经死于淝水之战,吕光就自立为王。后秦的皇帝姚苌久闻鸠摩罗什的大名,多次派遣使者前往凉州邀请鸠摩罗什,都被吕光父子阻挠。姚兴继位后,又再三邀请鸠摩罗什,吕光父子仍然不肯放行。

多次要不来人的姚兴,一气之下,亲自领兵在公元401年打败了后凉的吕隆,这才以隆重之礼把已经57岁的鸠摩罗什迎请到了长安。一时间众僧云集,数以千计的参学者不远万里汇聚到了长安,就连姚兴也经常亲率王公大臣前去听鸠摩罗什说法。佛教在长安空前兴盛,并迅速向中原地区传播。

然而,唐僧取经需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少一难都不行,修成正果必须经受千锤百炼。后来,同样的闹剧再次上演,姚兴担心“法种断绝”,强迫鸠摩罗什娶十名歌妓。他因此终日愧悔,用“臭泥中生蓮花”自喻。尽管两种互相冲突的身份交错叠加,他却没有迷失过方向。

鸠摩罗什到达长安的次年,姚兴将他安置在皇家公园—逍遥园(今陕西户县草堂寺),又从全国遴选各地高僧和文人名士参与译经。终于等到这一天的鸠摩罗什,废寝忘食地带领三千弟子,翻译了大量的佛经。可是,有个外国沙门说,鸠摩罗什翻译的经典,还不到他所精通的十分之一。我想,不管是十分之几,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能佛祖认为,鸠摩罗什的使命已经完成。玄奘西行是为了求取真经,鸠摩罗什东行是为了传扬佛法。长安既是玄奘的起点,又是鸠摩罗什的终点。两人的路线相反,但对佛学的贡献不相上下,只不过一个是奠基者,一个是继承者。鸠摩罗什是把大乘佛教带到中国的第一个人,是照亮东方众生心灵的一盏明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法唯心,心转万法”,我们至今还在阅读他翻译的清雅经文。

但是关于鸠摩罗什的妻妾以及两个儿子,官方和民间没有留下任何记载,好像他们没有存在過一样。也许佛祖不想世人非议高僧,不想世人误解佛教吧。鸠摩罗什生前诚发誓愿:“如所译经典无误,死后焚身舌不烂。”公元413年,70岁的鸠摩罗什突然去世。火化以后,尸身全部成灰,唯有舌头完好,而且不断放出形如莲花的光亮。在一片惊诧声中,鸠摩罗什传奇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107号洞窟

回到西安四个多月了,我对莫高窟的牵念,依然挥之不去。公元366年,印度僧人乐尊在鸣沙山的峭壁上,开凿了一个专门用来修行的禅窟。从此,莫高窟诞生了,并在千年之后惊艳了世界。

人们赞叹它的鬼斧神工,也都知道莫高窟的建成历尽了艰辛,却不知道营造一个洞窟少则需要几年,多则十几年或几十年。不管是从时间上,还是从经济上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投入。千余个洞窟里,那些装饰精美的大型洞窟毫无疑问是名门望族修建的,而绝大多数的小洞窟都是普通阶层开凿的。

建成于公元871年的107号洞窟就是其中一个,在参观的过程中,这个只有七八个平方大小的洞窟引起了我的注意。导游介绍说,这个洞窟由晚唐的某户人家营建,除了家庭成员以外,奴婢也拿出了自己仅有的积蓄。从斑驳的壁画上可以看到,奴婢身份的母女俩手捧着妆奁和衣包。题记写着,她们出资绘制了六身释迦摩尼像,愿舍贱求良。

古代,奴婢的地位比妓女还要低下。《唐律疏议》有明确规定:“奴婢,律比畜产。”她们是主人的私有财产,是会说话会做事的工具,没有独立的户口,都是列入主家计算,不能用自己的姓氏,也不能用自己的原名,要由主家起个新名。婚配和生育全由主人说了算,从这点看,还不如牲畜。就连穿戴也有严格规定,例如不能穿红戴绿,不能佩戴首饰。此外,法律对奴婢不但没有保护条款,而且处处压制。《唐律》规定,奴婢不能状告主人,除非主人犯有谋反、谋大逆、谋叛之罪,否则处以绞刑。主人强奸自家婢女,不算犯罪。

在民国以前,奴婢本人及其后代也被剥夺了参加科举考试和入朝做官的权利。明末清初的戏剧家李玉,父亲为内阁大臣申时行府上的家奴。李玉从小爱好读书,梦想将来通过科考踏入仕途,但都被申家告讦,所以不得不专心从事戏剧创作。又如,清朝曾连续发生过福建巡抚弹劾长随出身的某县同知何某、湖南巡抚弹劾门人出身的候补道刘某之事,结果两人都被革职查办。

奴婢属于贱籍,而贱籍制度自古就有,一旦入了贱籍,终身不能改变。虽然到了雍正时期,实施了脱离贱籍的办法,但是,奴婢的权利仍然受到诸多限制。脱籍以后要历经三代,也就是说到第四代才能参加科举。即使考取了功名,主仆名分也不得解除。清律就有规定:“奴离主后,仍得恭敬旧主,每逢年节或婚丧喜庆,还得赴旧主家行礼服役。”比如满洲正白旗的家奴青麟,在道光年间中了进士,后来官至湖北巡抚,但是“每诣旗主家,犹不得赐座”。

不但如此,历代的法律还规定,一朝为奴,终身为奴,子孙后代也要为奴。她们无法挣脱命运的枷锁,可是,越挣脱不了,就越想挣脱。

翻阅《红楼梦》不难看出,大观园里的奴婢也分三六九等。她们由于祖辈是主人家的奴仆,因而一出生就注定了是主人家的丫鬟。就如银行的存款利息,果树结的果子,母鸡下的鸡蛋,都属于原物所有人。这种世袭制带来的法定身份和原住民的地位,让她们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因而看不起从外面买来的婢女。买来的婢女,身价有高有低。价钱贵的婢女看不起便宜的,身价低的婢女看不起学杂耍和唱戏改行的。尽管她们大多容貌端庄,但是在世俗的眼里有不光彩的过去,哪怕当个丫头也像妓女从良,总是低人一等。

一般来说,婢女最糟的结局是在年老或患病的时候被主人卖掉,最好的归宿是被收为小妾。虽有为数不多的婢女从通房丫头升到了小妾,但是想要扶为正房却不大可能。因为古代的宗法制度和等级制度森严,就说先秦时代,小妾想要坐上正房的位置,可能性基本为零。齐桓公举办诸侯会盟时,确立的第一条盟约就是“毋以妾为妻”。北宋年间,当时的两任宗令赵宗景和赵宗惠,妻子死后将妾遣归,再以良家女子的身份娶回做妻。朝野不禁为之哗然,宋神宗下诏婚姻无效,革去了二人的宗令职务。《唐律》也有规定,如果男人娶妾为妻,婚姻不仅违法,两人还会获刑一年半。因此,古人死了正室,通常都是再娶,而非扶正小妾,因为不合乎道义和礼法。男人娶妻是家族行为,而纳妾是个人行为,所以家族一般不干涉。另外,小妾生的庶子和正室生的嫡子,待遇有着天壤之别。庶子不能参加祖庙的祭祀,不能继承爵位和财产,而且称父亲的正室为母亲,把自己的生母叫姨娘。小妾唯一比正妻占便宜的方面是,连坐制度不包括妾族。妻与妾实质上是一种主仆关系,相对于家里的奴婢,妾又是主人。

可以说,婢女即使幸运地当上了妾,也只是改善了生活状况。纵观五千年的历史,大概共有六七百位皇后,然而从婢女爬上权力的巅峰,荣耀的顶端,彻底改写命运,成为一代皇后的据我查证好像只有四人。

第一位是西汉的卫子夫,母亲是平阳府的家奴,她自然也是家奴。但是平阳公主看卫子夫长得漂亮,把她培养成了歌姬。卫子夫的兄弟卫青是骑奴,一家人都是平阳侯府的佣人。卫子夫当上皇后的过程很曲折,充满了凶险,最后也未能善终。晚年因为受人陷害牵连进了巫蛊之祸,两女一子都惨死在自己的丈夫、孩子的亲生父亲汉武帝的刀下,卫氏家族也被赶尽杀绝。卫子夫交出了皇后印玺后,自知没有活路,转身就悬梁自缢。

第二个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拥有非洲血统的皇后,李陵容。晋简文帝还是会稽王的时候,有五个儿子,四个不幸夭折,另外一个遭废。眼看自己已经42岁,妃子们却十年没有身孕,司马昱终日忧愁。他病急乱投医,请来了相士占卜。相士看遍了所有的妃子,说她们不会生育。司马昱不甘心,命人叫来了府内所有的女子给相士过目。不料,相士指着一个下等奴婢说“就是她”,王府上下都傻了眼。据《晋书》记载,李陵容又高又壮,皮肤黝黑,头发卷曲,眼大唇厚,人称“昆仑奴”。她自小被卖入王府做纺织工,不知道父母是谁,生年不详,籍贯不详。司马昱嫌恶李陵容的长相,但是为了延续香火只好硬著头皮召她侍寝,草草了事后,命她速速退下。天还未亮,司马昱就忘了李陵容,谁知没过两个月,她就怀了身孕。公元372年,李陵容的长子司马曜即位,394年晋封李陵容为皇太后。

第三位是靠妖艳惑主的李春燕,她是五代时期闽国君主王延钧的婢女。王延钧偶尔临幸她,但是没给她任何名分。李春燕只好另谋出路,勾搭上了主人的儿子王继鹏。王延钧生病期间,王继鹏向王延钧索要李春燕。王延钧虽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从此父子两人心生嫌隙,加上有人挑拨,王延钧产生了废掉王继鹏的想法。王继鹏在李春燕的撺掇下,索性先下手为强,趁父亲病重的时候发动兵变。王继鹏称帝以后,经不住李春燕的软磨硬泡,力排众议,将她册为皇后。

最后一个是半路沦为奴婢的李彩凤,她本是一个泥瓦工的女儿。因为家乡遭了虫灾,随父亲逃难到北京,卖身裕王府邸做奴。第三年,李彩凤为裕王生下了第一个儿子。两年后,又给裕王生下第二个儿子。裕王一登基,原配陈王妃就被晋封为皇后,李彩凤则被晋封为贵妃。万历六年,加尊号曰慈圣宣文皇太后。

这种一千年出不了一个的特例,婢女们哪敢痴心妄想。只要主人能把自己收为小妾,或者配给仆人,就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她们都要叩天拜地,千恩万谢了。

107号洞窟的供养人能接受母女俩的出资,能允许墙壁上出现母女俩的图文信息,说明她们足够幸运,遇到了一户宅心仁厚的人家。不计较她们的身份,至少是把她们当成人来看。这令母女俩喜出望外,她们感激主人的恩德,天天为主人一家老小祈福,立即开始节衣缩食,吃斋念佛。她们下了决心,定要攒出一笔钱来,多画几尊佛像。画得越多越显得虔诚,态度越虔诚,佛祖越显灵。虽然河西一带由于地处边塞,频繁遭受各股势力的割据,长期战火不断,但是世代为奴的母女与当地渴望和平的百姓不同。她们一心想要改变出身,祈求佛祖保佑自己下辈子不再生为奴婢。不是奴婢,就不用处处受制于人,永远低贱。不是奴婢,后代就有可能改头换面,扬眉吐气。

千百年来,中国传统的家族观念深深地根植在每个人的心里。几乎每个村庄,每个姓氏都有祠堂,逢年过节还要祭祀祖先。只有保持自己的姓氏,才不会与家族割裂,不会被祖先遗忘,有朝一日才能归宗认祖,才能光耀门楣。不然,活着就是顺水漂流的浮萍,死后就是四处游荡的孤魂。著名文化学者王立群说过:“一个民族无法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同样,一个人也无法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所以,这对母女首先考虑的不是生前的平安,而是身后的千秋大事。

一个拥有自由的人,才能谈得上主宰自己的命运。许多婢女因为父母为奴,自小就和主人生活在同一个宅院里。虽然寄人篱下,但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就把主家当作自己的家。不管什么时候,主家将奴婢送人或卖掉,对于本人和亲属都是一场生离死别。这意味着她们从此失散在茫茫人海中,再也见不到彼此,直到咽气的那一刻还在呼唤对方的名字。奴婢的人生完全掌握在主家手里,她们别无选择,只能服从主人的安排。所以她们眼明手快,小心伺候,想方设法讨主人欢心,好让主人舍不得把自己送人或卖掉。这样就能和亲人长相厮守,哪怕是一起终身服役,一起遭打骂,一起受责罚。身为奴婢,她们没有安全感。一天的劳作结束后,浓稠的忧虑就涌上心头。

当鸣沙山的东边逐渐成为人们祈福、免灾、做功德的佛门圣地,崖壁上的洞窟由星星点点快要连成一片的时候,主人也加入到了供养人的行列。母女俩突然发现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日夜难眠。终于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母女二人跪在主人面前泣不成声,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恳求。主人想了想,既然是做功德,何不多多益善?就同意了她俩出资绘制佛像,于是我们看到了墙上那句“愿舍贱求良”。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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