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杜拉斯《情人》 爱情的现代性隐喻
2021-08-04叶威
叶威
中央民族大学
在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中,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情人》颇受中法文学圈关注。作品的文本内涵相当丰富,不只是讲述了一个贫穷的法国白人少女与富有的华裔少爷在中印半岛发生的爱而不得的故事,同时还涉及了关于原生家庭、性与性别、贫富差距、生死伦理、种族阶级、殖民问题等一系值得深度讨论的问题。由于杜拉斯本人认为《情人》“是一本由不得自己写出而又舍我而去的书”,拒绝为这本带着自传性质的书赋予任何解读和深邃的奥义,甚至声称取消创作本身的目的性,并认为“写作什么都不是”,这部小说的“爱情”主题因此也符合一种后现代小说家们会自觉选择的“理性精神的丧失”的叙事策略:“当现当代小说结构发生变化的时候,这种‘深度’的意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现当代小说里,作品的意义也许不再用‘深度’这个概念来比拟,而用‘信息’或‘能’来比喻,这就是说,小说结构的变化,使其意义存在于‘信息’的传递过程之中。” 因此尽管杜拉斯本人在多年后表露但许多学者仍然试图从杜拉斯“毫无意义”的“爱情”里挖掘内蕴,亦或推开“无意义”的表面去找寻一种“无意义”的“有意义”。运用隐喻的修辞学视角去观照书中的“爱情”不失为一种可试之法。
隐喻之一:创伤的放大镜
杜拉斯的《情人》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质,在小说中出现在中印半岛的那个15岁半的,戴了“一顶玫瑰木色饰有大黑饰带的软毡帽”的白人女孩,她在文本中呈现出的人生镜头与杜拉斯本人似小说般的人生互文,这与杜拉斯本人的性格特征有关,“杜拉斯不相信真实,她更愿意相信她小说中的人物们。……尽管杜拉斯说,‘我发誓。用一切发誓。我从未在书里说谎。’但实际上,真实之于她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虚构的再现,或者说,是她生活碎片的再现” 。因而笔者认为,从某种情况上来说,“我”的人生、语言和视角包含着杜拉斯的现实与想象。正如杜拉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命运的河流与传奇河流的湍流集合起来”,她在少女时代的湄公河畔“窥视到了宿命:‘它奔向大海,走向消亡。’” 正是发生在湄公河畔的爱情让杜拉斯完成了一次自我创伤的暴露。
在这段病态的爱情故事中,作者不断地用她的意识冲散了原有的叙事结构,它原本的故事内容极其简单,十五岁半的法国姑娘“我”在湄公河的渡船上巧遇了一位坐在黑色小轿车上的同船的少爷,两人迅速成为情人关系,而后女孩离开印度支那西贡回到法国,两人中断联系而这份爱情却永久地存在于两人心中。但显然,在女孩的叙事中“爱情”并不是全部,和母亲、大哥、小哥哥等任何一个人物之间的关系都可以随时进入到作者的意识中来。当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时,她在上一刻还在滴水不漏地描绘瘦弱的情人的姿态,但下一秒就联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我在想我是怎么有勇气走到妈妈为我设置的禁区来的,而且这样沉静、这样坚决。我怎么会象她说的‘一条道走到黑的’”。同时,她又把自己在同时刻代入到了母亲的身份,她的思绪将她的性爱带向了未来,她借不存在的未来的子女的口中说出自己没有在性爱中获得快感。再如中国情人与哥哥们的第一次见面,她的爱情也根本获得一个独立展示的空间和机会,在母亲和哥哥,“我”,中国情人的三方关系中,“我”与“中国情人”的爱成为了对抗“我”与母亲和大哥的“强暴”式的亲情的一面盾牌,同时也是一个起到帮凶作用的剑,因为当哥哥们蛮横无理的态度让情人感到手足无措时,女主人公的反应不过是“不要怕。没有什么危险的,不会有的”。诸如此类的种种现象,随时随地发生在两人的爱情中,家庭的阴影随时笼罩在叙事之上,存在于叙事之中,隐藏于叙事的深层动机中,那就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我”,之所以会对这段爱情念念不忘,一定程度上因为这段爱情是她第一次能从家庭中短暂地、不彻底地抽离出来,来审视自己的伤痕累累。
整个家庭在杜拉斯的记忆中都是“痛苦与血泪交织的处女地”,母亲是控制的根源。管控着女儿与中国情人的交往,但这种管控来源于对自身不幸的恐慌,她认为“她的女儿冒着最大的危险,冒着嫁不出去、在社会上无法立足,被社会剥夺、抛弃、孤独一生的危险”,因为她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像自己因为受到当地土地商人的侮辱而不能在白人社会立足,她用最粗暴简单的方式要制止女儿延续她的不幸的创伤。一定意义上来说,祖辈和后代的关系无限推演,循环往复,在线性的时间流中,爱的对象的缺少和死亡在共时性层面为整个家族的人都在心中潜入幽灵。这创伤,以至于杜拉斯在多年之后认为自己“仍然在这个家庭里,正是在这里而不是其他地方”,她终身没有逃离“它的冷漠无情,可怕的严酷和恶行中”:“在以后的日子里,只有家里而不是其他地方萦绕在我的心怀。我在堤岸单间公寓度过的时光使家里有一种极其清新的阳光。堤岸的公寓,那是一个令人窒息、濒临死亡、充满暴力、痛苦、绝望和耻辱的所在。堤岸的公寓就在河的对岸,渡过河去就是。”爱情的诞生是揭开创伤上隐蔽的第一工序,这要归功于爱情带来的一种强烈、新鲜的精神刺激,对于身处现代精神荒原,饱受着痛苦的打击而钝化的少女来说是一剂猛烈的催化剂。在她无意义的漂浮的生命里,爱情是她的第一次“存在”,因为爱情她开始要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尽管创伤成为了她内心的全部。杜拉斯以她纤细敏锐的意识,操控着她生命中少女回忆的流动与破碎,对爱情本身的无意义进行了一次朦胧的解剖,但她无法为其中的任何苦难和侮辱辩护,写作本身成了她抚慰童年创伤的止痛片,“我有一种对死亡的隐约的愿望。死亡这个词再也不和我分开了。我隐约地期待着自身独处。同样,我觉得离开了童年,离开了猎人之家后,我不再孤独了,我要写书。这是我越过现在看到的,在茫茫沙漠中出现的我生命的延续。”
隐喻之二:一次身份悬空和幻想
身处爱情的两位主人公都有极其明显的身份标识,这使得他们的爱情外在被包括着明显的二元对立特征:“我”与“情人”的爱情关系是多重关系此消彼长的结果,前者作为优越的白种法国女人,对渴望归属但却被排斥为异端的法兰西文化有着隐蔽但强烈的欲求,甚至从信赖感的基础上演进出一种征服感,她的白人家庭在西贡与法国都无法找到自己的归属,但仍然“并未挨饿,我们是白人的孩子,卖家具使我们感到羞愧,但我们并未挨饿,我们还有一个当地男仆”,而后者则是一个中国少爷,在最初登场时作者就极其敏感和近乎武断地将他的紧张归结为“他不是白种人,他要克服这种差别,这就是他发抖的原因。”种族的差别成为了爱情的先决要素,它基本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这段爱情必定不够纯粹,因为它本身就毫无可能,她的母亲和哥哥们的态度足以展现与一个中国情人在一起对于这群“失语的殖民者”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但女孩的贫穷与男孩的富有又构成了另一组矛盾,这使得富有的抚顺商人本就不会选择取“白人小娼妓”。紧接着,两人的年龄也形成了明显的错位,十五岁半的青春靓丽要与二十七岁的文雅成熟极其不匹配的相爱,但年长者反而不控制性爱的权利,他甚至只有爱对方的权利,没有获得被对方爱的赏赐。由此,两者的身份本体已经在文章中消解,这就是《情人》对人物的一次突破性处理:相爱的双方变成了一系列连贯的、具有优先级顺序的符号,“白人+贫穷+年轻+无爱+施欲”与“黄种人+富有+年长+爱+受欲”,在一组组此消彼长的关系中,爱情的生理和心理本质早已让位给种族和贫富之间的差异。而这种错位和让渡正是文化的遗弃,是从“我”出生开始就发生的,杜拉斯本人曾提出一个这样的说法来喻之:“我认为在一位生过小孩与没有生过小孩的女人之间有着本质差别。我把分娩看作犯罪,好像被丢掉,被遗弃了,我认为分娩无异于谋杀。” 这是从婴孩出生时就失去自己文化母体的杜拉斯的最真实的感受,这一种痛苦处处流淌在她的小说中。
她在爱情中首次给自己缺憾无根的身份找到了一个尚且可以平衡的支点。印度支那是她拥有的文化之根,法国是她在表面强烈渴望的精神归宿,这不仅因为母亲及家庭对法国的一次次幻想,同时也是因为在印度的贫穷与窘迫,不同肤色人种之间的格格不入让她必须向外寻找新的母体,但法国没有向她敞开大门,贫穷又始终牵绊着她的脚步;她在文中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对湄公河畔的不舍,毕竟那是她童年所以悲喜发生的地方,是给了她原初精神体验和文化心理的、不够合格的故乡:“一条停在湄公河畔的轮渡。那一幅画面永远地定格在我心里。”因而她也回忆和牵挂在家庭中少有的温存和温馨。换言之,因为贫穷、种族、战争殖民,印度支那与法兰西轮番地将杜拉斯抛弃,唯有在爱情中,她开始试图建构自己的身份,用“中国情人”作为“他者”的坐标系来建构何为“自我”:当她将情人归类为弱者的同时,她意识到“弱者”本身是什么,继而把自己也归为“弱者”,一个属于家庭的弱者,一个属于战争的弱者,“它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它狂暴地去占领儿童、弱者的躯体,占领战败民族那令人垂涎的土地。而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它所代表的恶就在那里,就在你的门口,就贴在附在你的身上”;当她接触爱情,得到了男人的珍惜、爱与呵护时,她才认识到她此前尽管能认识到自己拥有的情感,但却不能认识到自己是谁,因为母亲的悲伤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童年,因此她不断要求男人“像惯常对别的女人一样来待”自觉,由此才在爱情中找到“身份”,将自己归属为“她们中的一员,和她们混在一起”。这都是病态的爱情自身的隐喻,这和爱本身无关,而是出于爱情中的杜拉斯自我的一次身份悬空与想象。这场爱情给予了后现代的文化弃儿,一个敏感脆弱,至今漂泊无根的杜拉斯,关于自我的一次超越时空的记忆,作为战争、殖民、种族歧视、贫富差距等种种矛盾的受害者,她的身份被肢解得支离破碎,而“爱情”指向了她的“存在”,指向了她的“归属”,一个终身困扰着她的自我哲学问题。
综上,恰如米歇尔·莱蒙在《法国现代小说史》中说:“如果娜塔莉·萨洛特写的是反小说的话,杜拉斯可以说写的是先小说:在这个空间和她开了头的这个时间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着重写的是一个故事的可能情况,但故事却永远不会发生;万一发生了,就暴露了世界上存在的奥秘。她只讲述发生的很少的一点点事情,再添上心里所想的很少的一点点事情,就这样她成功地创造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气氛:这种悲怆气氛和人的存在非常逼近而和愉快的心境相距甚远。” 作为一个文化的流浪者,故土的异端,“我”的存在被寄寓在爱情上,爱情本身空无一物,甚至“因为我们是情人,所以不得不爱”,但唯有在这种关系与过程中,杜拉斯认识到自己的“不得不爱”,并以此为契机,用破碎的现实和破碎的心境去还原一个七零八落的自我,认识到自己的创伤,也认识到自己难以言说的存在,终其一生,只能找到“写作”,作为自己生命存在和延续的方式。她苍凉地为自己作结,“我生命的历史根本不存在”,《情人》之爱情,也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