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与新四军
2021-08-03殷实
殷实
1998年10月,由张爱萍将军亲笔题写展标的《新四军老战士书画展》在北京开幕。91岁高龄的全国政协副主席赵朴初当年在上海送别数百名青年参加新四军的诗作也被收录其中。来观展的不少新四军老战士看到这幅书法作品,面对那“挥手汽笛鸣,极目楼船远”的诗句,心中久久不能平静,60年前,赵朴初在上海码头为他们送行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很多老战士都激动得流下了热泪。《黄浦江头送行》五言诗是赵朴初1938年8月16日的诗作,日课一诗以代日记,是他长年的习惯。这首诗记录了当年他和共产党人“同弯射日弓”的战斗经历。
黄浦江头送行(一)
挥手汽笛鸣,极目楼船远。
谈笑忆群英,怡怡薪与胆。
雄风舞大旗,万流归浩汗。
同弯射日弓,待看乾坤转。
炮火中救灾救难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上海郊区的宝山、吴淞、罗店、大场、江湾、浦东的农民,市区闸北、杨树浦、北四川路一带的工人和市民为躲避炮火,纷纷逃进租界,他们露宿街头、无家无食,据当年《立报》载:“难民不下130万人。”
1937年8月14日下午5时许,上海大世界门前落下的炸弹炸死炸伤2000余名难民,幸存的千余难民纷纷涌向设在福州路、云南路口仁济善堂内的“慈联会”。
时任慈联会常务委员的赵朴初和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宣传部总干事吴大琨各执一面红十字小旗,在“隆隆的枪炮声,不时有流弹在空中飞过”的危险时刻,带领难民队伍寻找安身之地,他们逐个打开了宁波同乡会(今申花俱乐部)、金城大戏院(今黄浦剧场)、天蟾舞台(今逸夫舞台)等处大门,连夜安置难民,直到天明。
第二天,慈联会成立“救济战区难民委员会”,赵朴初兼任救委会收容股主任。1938年初,又成立“难民教育委员会”,赵朴初任副主任委员兼总干事。难民教育委员会先后设立收容所50多处,收容难民50多万人。
淞沪会战失利后,国民党军队溃退西撤,上海成了“孤岛”,50万难民向何处去?赵朴初夙夜忧思。1938年春,得知新四军成立的消息后,赵朴初心中不禁一动,他暗中运筹:假借“生产自救,移民垦荒”,以送难民到温州垦荒为由,把青年送到皖南新四军去。
他同地下党员焦明商议:“我想见见共产党的代表。”焦明(1914—2007),江苏武进人,原名曹白,化名刘平若。他1933年在杭州国立艺专学习,1934年因创作苏联文艺理论家卢那卡尔斯基头像,遭到国民党当局逮捕。1935年出狱,先后在上海新亚中学、江西职业中学和光华大学附中任教。1937年10月,受地下党派遣,进入赵朴初负责的难民收容所工作,深受赵朴初器重和信任,焦明是赵朴初联系共产党的一个秘密通道。
通过焦明,赵朴初和张爱萍取得了联系。焦明带回了一张张爱萍写的字条,按照约定,赵朴初到福煦路一条弄堂里见到了潘汉年,得到了地下党组织的指示。
1936年鲁迅与青年木刻家。左起:鲁迅、林夫、曹白、白危、陈烟桥(沙飞摄)
把大批青壮年送往新四军
为万无一失地把难民中的青壮年送到皖南泾县的新四军军部,在得到中共江苏省委批准后,焦明秘密前往皖南涇县,具体协商并落实此事。叶挺、项英立即派新四军政治部组织部副部长余立金到上海加紧工作。余立金的公开身份是正大收容所管理员。
难民乘船需要经费,赵朴初主动提出“我去找黄涵之居士想办法”。黄涵之是慈联会留沪负责人,时任国民党第三战区难民赈济委员会主任,手中掌握大量经费。“很受黄涵之老先生信任”的赵朴初是慈联会常委,经常和黄打交道。赵朴初对黄说:“目前收容所有大批难民,一旦战事扩大,孤岛不复存在,难民将失栖身之所。现得知温州一带有许多荒山野地,且未遭日军践踏,经联系,那边同意接纳上海难民前去垦荒,交通经费需我们支付。”黄涵之正为难民云集上海街头之事头痛,满口答应。但也提出“就怕工部局不同意,那么多人,也会引起日本人注意”。赵朴初早就想好了对策:“我们可以向租界工部局提议,把上海街头巷尾的瘪三、阿飞一起送到温州去开荒种地,他们肯定会同意。”
第一批700多名难民青年于1938年8月16日在今金陵东路码头登上英商“太古”轮,“为了掩护,还安插了不少乞丐、流浪汉等在里面”。躲过了日本人在吴淞口的盘查,“到了温州后,这些人另外安置。精锐部分由朱启銮、汤镛带队前往新四军军部”,其中就有40多名共产党员。
赵朴初后来回忆:“整船难民,足足700余人啊!要不是当年慈联会副主席屈映光租用英国轮船运货到温州去做生意,使我从中受到启发,如法炮制,把难民送上英轮经过温州抵达根据地,真不知要把我急成什么样!”“差堪一事慰平生,曾助军威大振。”赵朴初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1938年底,赵朴初又组织送去了第二批300余人(新四军老战士刘安说是400人,见电视片《赵朴初》记者对刘安的采访录像,笔者注)。1939年初,再次组织送去300余人。党中央为此特电表扬:“能从日寇包围的情况下,从租界中送出大批难民支援新四军,这是上海地下党在党外爱国人士支持下完成的壮举。”
烈士张太雷的女儿张西蕾,就是当年送到新四军的女战士中的一员。张太雷牺牲后,家人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1938年春,张太雷15岁的女儿张西蕾只身从常州到上海寻找党组织。到上海租界后,在赵朴初与上海地下党的精心安排下,她联系上了几位同学一起到达新四军军部—安徽泾县云岭村,在那里成为新四军培养的第一批女干部。
赵朴初“不但输送革命力量去皖南,还输送(青年)到苏南一带参加江南抗日义勇军。另有一批到苏中、南通、海门和启东等地”。
这些事,就是和赵朴初经常往来、亲密无间的吴企尧当时也不知道,赵的顶头上司黄涵之也不知晓。赵朴初晚年回忆:“日军进入租界,黄涵之被抓,吃了不少苦,后被李思浩救出来。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在上海宴请各界人士,唯独不请黄涵之,大概是因为‘慈联会‘左了。其实许多事情是我们做的,黄涵之他们并不知道也根本想不到……”
20世纪30年代末,中共中央鉴于城市武装起义多次失利的教训,决定取消上海工人武装起义,上海地下党紧急部署,将淞沪纵队一分为三,小部分留在上海郊区,由朱亚民任司令兼政委,在上海郊区继续坚持武装;绝大部分分别送往浙东和苏中农村,加入当地武装部队进行斗争。这件事也是赵朴初先生竭力促成的,经海防纵队全力配合,此项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
购药 送物 培训
1939年,赵朴初得知新四军缺医少药,更缺乏无线电报务人员后,他又积极运筹,以难童学技术、谋出路为由,创办“难民无线电培训班”,得到了上海租界工部局的同意。
7月1日,在宁波路190号“难民无线电培训班”正式开学。先后开办两期,培训学员50余人,其中秘密送往新四军的有38人。
时任新四军第一支队二团一营副营长李忠明回忆当年的“慈联职业中学”:“1938年秋至1939年秋,赵朴初与陈鹤琴商量后决定,在‘慈联会下属各难民收容所挑选难童办一所难童职业中学,取名‘慈联职业中学。赵朴初派朱启銮与杨昌镛筹备,就在无线电报务员训练班的基础上进行筹建。慈联中学可称是当时‘孤岛上一所红色学校,先后入学学生有200多人。学生本人志愿参加革命的,学校分批送到江南抗日义勇军和新四军。据不完全统计,参军的有112人。”
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副社长、党组副书记王成根在《我最敬爱的赵朴初先生》一文中回忆:“他(赵朴初)曾经在日寇明令禁止战略物资流入根据地之际,帮助惠群布厂厂长陈诚中隐蔽和运送织布机到新四军根据地去;也曾把吴大琨送来的收发报机,通过可靠途径送交新四军。我还记得蒋经国在上海实行限价政策的时候,有一次,赵先生把我叫到净业社他的房间里,目睹陈邦织先生把一根根金条打包装入皮箱,交我拎着上轿车,陪同先生送到乌鲁木齐路愚谷村一户人家存放。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谁家,金条是干什么用的。后来才知道那是方行同志(新中国成立后任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长)的家。赵先生告诉我,金条是老解放区送来买药品的,由于盖有老区的印,不能在蒋统区流通,只得通过可靠关系到中央银行去调换。这件事,最终仍由赵先生冒着生命危险,深入银行金库完成任务。先生对我说:‘一个人要做成一件事,一定要有点自我牺牲的精神。先生就是以自己的言行为我们作出示范的。”
1938年3月,由赵朴初定名的“工华”难童收容所,在租界工部局华人职员的支持下与“慈联会”合作筹办,28个月时间里收容难童近千人,第一批送到皖南新四军的儿童就有23人,前后7批人去了大江南北的游击队。1939年敌伪报纸惊呼“工华”难童收容所成了红小鬼的培养所。
“工华”难童收容所儿童合影
中共党组织也通过赵朴初的关系将遇到风险的地下党员、革命同志,如段力佩、计淑人、马崇儒、万流一等送到教养院来工作,实际上是隐蔽起来。有些抗日根据地的干部必要时也来院隐蔽,如皖南事变后,新四军的方南君等一批从皖南突围出来的新四军战士都在教养院,受到赵朴初的特别照顾。
上海市委组织部部长周克曾回忆:“赵朴初开始没找到我们党,就依靠我们的同志,他周围有好几个同志,吴大琨、徐幸之,这些都是左翼文化人。赵朴初就依靠他们,而且希望找一些人去帮他忙。党就派出人去,开头派出了焦明。赵朴初再提出给他干部,地下党就派出我的哥哥朱启銮到他身边,当时朱启銮等于党的代表一样。赵朴初什么事都跟朱启銮商量,要人就跟朱启銮讲,是不是你们还有什么人来。朱启銮说有啊,周新民。周新民不是我的名字,我不叫周新民,当时我就顶着个周新民进去。我的弟弟、我的爱人全部都进去,全到难民所去工作。”
1939年7月1日,“难民无线电培训班”正式开学
“哀辛士”
全民族抗战爆发后,赵朴初对国民党当局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做法十分愤慨。1941年1月,国民党反动当局悍然发动了皖南事变,赵朴初闻讯后,义愤填膺,当即作诗《哀辛士》以抒悲愤之情。1997年重书此诗时,赵朴初解释说,“哀辛士”即哀新四,白色恐怖下,只能以此谐音免祸。
哀辛士
豈能北辙又南辕,无北无南八表昏。
信有修能遭众嫉,竟教积毁铸沉冤。
鸱枭在室悲弓折,魑魅甘人可理论。
逼窄江南客后死,弥天泪雨望中原。
赵朴初在诗中无情地鞭挞了反动当局“南辕北辙”、口是心非,造成千古奇案,以致天下“八表昏”暗。在“鸱枭”“魑魅”横行之时,国民党竟然干出了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弥天泪雨”哀我新四军。
皖南事变后,百余名新四军的小战士曾寄养于赵朴初主持的教养院,经过一段时间后才转送到苏北抗日根据地。
有一份关于抗战初期上海难民收容所的《情况简报》:从1938年至1941年,在难民收容所中发展党员390余人。三次向皖南新四军军部输送青年干部1200余名,其中党员80人。向上海市的郊区、苏南、苏北、苏中等地输送2000多人,其中党员骨干50多人,有力地领导了这些地区的抗日武装斗争……
在《九十述怀诗》中,赵朴初倍感欣慰的毕生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曾助新军旗鼓振”。注中写道:“时新四军初成立,得此助力,威势大振。”肯定了这是他在慈善史上的大手笔,是救济工作中的别开生面,是对抗战工作的重要的贡献。赵朴初却说:“抗日救亡,收容难民,是我早年做过的一件事。这件事的作成,也是因缘聚合,地下党的‘群英是重要的善因,没有善因,难得善缘,也结不出善果了。许多同志奉献了生命,我只作了佛教徒‘众善奉行的分内之事,不算什么……”上海解放以后,首任市长陈毅、市委书记刘晓、总工会主席刘长胜等领导同志一见到赵朴初,都亲昵地叫他“老朋友”。周恩来总理也一再表扬赵朴初的善举。
(责任编辑 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