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个会写文章的吃货吧(下)
2021-08-03王君杨晶晶陈群俞春霞
王君 杨晶晶 陈群 俞春霞
作者简介
王 君:中学语文特级教师,任教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清澜山学校。首届全国中学语文十大学术领军人物,全国中学语文优秀教师,全国中学语文教改新星,省级优秀班主任,省级骨干教师。北京师范大学等全国几十所师范大学特聘“国培”专家教师,兼职硕士生导师。
杨晶晶:任教于重庆外国语学校。
陈 群:任教于河北省昌黎县第四中学。
俞春霞:任教于江苏省扬州市甘泉中学。
会写文章的吃货一定要将自己眼前的食物如绘画般描摹下来,它的颜色,它的香气,它的滋味,它的食材,它的容器……就像写人一样,抓住其特征一一展示出来,给人一种如在餐桌上,已触及味蕾,饱食肠胃里的感觉。
究竟如何写好食物?请先读一篇我在端午节写的随笔吧!
端午粽香
陈 群
天气渐热,夏来了,粽子的清香开始在记忆里飘逸。
小时候,端午是我最热切盼望的节日,因为母亲包的粽子又漂亮又好吃,在当时的小山村是相当有名的。当我蹦蹦跳跳憧憬着咸鸭蛋就粥吃,粽子蘸糖吃的美景时,母亲早就开始默默地盘算该买多少粽叶和糯米,包多少粽子,送给哪些人家。
母亲包粽子总是从一个清晨开始。收拾干净小院,门前放一张小方桌,方桌旁的一只大盆里是母亲事先泡好的糯米,白白的,把清清的水染成了白色,暗绿色的干粽叶也会在另一个盆中慢慢润泽,变得水灵灵。
幼小的我尽管贪玩,但只要发现母亲要包粽子,就会一刻不停地守在她身边。开始只是傻傻地看,后来开始笨手笨脚地学,再后来变成在失败中默默地赞叹母亲手指的灵活。母亲包粽子的动作看起来不紧不慢,左手拿几根粽叶,并排放在手心,做成漏斗状,右手捞一大把米放在粽叶上,将粽叶绕几下,变魔术一般,白色的糯米便看不到了,看到的是饱满又棱角分明的大粽子,拽一根麻绳系好,接着再包第二个、第三个……用麻绳一个个系在一起,十八个一串。
半天时间,一串又一串的粽子整齐地排列在大锅里,满满的,在我的催促下,父亲便开始加柴点火。足足要熬上半天的工夫,才会嗅到粽叶的清香味道。傍晚时分,母亲会揭开大锅盖,拿出一串串粽子。当我踮着脚尖要拿白糖罐开始吃粽子时,母亲却动作麻利地将一大锅粽子分成无数份。于是,我的端午不是从粽子蘸白砂糖开始,而是从给一家一户送粽子,从接受一声声谢谢和祝福开始。
如今,我已走向不惑,年近七旬的母亲已从小山村搬到了我住的小县城。我依旧没有学会包粽子,母亲年事已高,手依然灵巧如昔,每年的端午都要以自己的辛劳隆重地度过。
没有了小院的宽敞,没有了大锅大灶的烟火,更没有了小时候的热切盼望。总是在不经意的某一天,发现厨房的地上泡了一大盆糯米,第二日清晨,当我睡眼惺忪来到厨房时,母亲瘦弱而佝偻的背影就会映入我的眼帘,低垂着头,双手在身前。操作台上是她已经包好的一串串的大粽子。我总是告诉她,城里不像农村,不需要送人,包几个够家里人吃就行。母亲却总是说我没有小时候懂事,她说,楼上楼下的邻居要送,你们的朋友要送,虽不值钱,却是心意。
是啊,这个家,母亲没来之前简直就是旅馆。楼上楼下互不相识,对门邻居互不往来,是母亲的心意——亲手包的粽子、栽种的蔬菜一次次送给楼上楼下的邻居,换来了一张张亲切的笑脸。
也许,一辈子我也包不出母亲包的精美粽子,但我会慢慢学会她的种种品性。
这样的文章是对生活的记录。在记叙和描写母亲包粽子、自己学包粽子和粽子熟了之后送粽子的过程中,夹杂着抒情,对粽子这种食物的喜爱实际上是对母亲的爱与依恋,是对母亲为人的赞颂。
但对承载这一情感的食物究竟该如何写呢?
首先,要抓住食物色香味的特征来写。文中主要抓住了粽子的颜色形态进行描写:第二自然段写“粽子蘸糖吃”,第三自然段的糯米“白白的”“暗绿色的干粽叶也会在另一个盆中慢慢润泽,变得水灵灵”等语句,第四自然段“饱满又棱角分明的大粽子”,第五自然段“一串又一串的粽子整齐地排列在大锅里,满满的”,这样,粽子这一食物仿佛就呈现在读者面前。
其次,要按照一定顺序展开色香味的描写。文中先写记忆中粽子的外观,再写包粽子时看到的样子,最后写粽子煮熟后的味道。
第三,用人物的行为侧面烘托食物的美味。文中第四自然段“幼小的我尽管贪玩,但只要发现母亲要包粽子,就会一刻不停地守在她身边。开始只是傻傻地看,后来开始笨手笨脚地学,再后来变成在失败中默默地赞叹母亲手指的灵活”,第五自然段“在我的催促下”“当我踮着脚尖要拿白糖罐开始吃粽子时”,文中,“我”馋猫一样的动作从侧面烘托了粽子的美味。
第四,美味中融入自己的情感和对人生的思考。这是文章主题的具体体现,无论是直接抒情还是间接抒情,都充分体现作者的写作目的与写作技巧,是文章画龍点睛的神来之笔。比如,《端午粽香》后面的三个自然段,由前文母亲包粽子的手巧又写到粽子熟了之后送亲朋好友,这便是母亲为人的善良友好,是对母亲品性的赞美,是全文主旨的升华部分。
其实,文学大师们都深谙此写作技巧,比如肖复兴的《花边角》,回忆继母包的花边角,意在表达继母胜过亲生母亲的恩情。而梁实秋先生的《萝卜汤的启示》更是妙绝(节选):
席上果然有一大钵排骨萝卜汤。揭开瓦钵盖,热气冒三尺。每人舀了一小碗。喔,真好吃。排骨酥烂而未成渣,萝卜煮透而未变泥,汤呢?热、浓、香、稠。大家都吃得直吧嗒嘴。少不得人人要赞美一番,并且异口同声地向主人探询,做这一味汤有什么秘诀。加多少水,煮多少时候,用文火,用武火?主人只是咧着嘴笑,支支吾吾地说:“没什么,没什么,这种家常菜其实上不得台面,不成敬意。”客人们有一点失望,难道说这其间还有什么职业的秘密不成,你不肯说也就罢了。这时节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开腔了,他说:“我来宣布这个烹调的秘诀吧!”大家都注意倾听,他不慌不忙地说:“道理很简单,多放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也许他说的是实话,实话往往可笑。于是座上泛起了一阵轻微的笑声。主人顾左右而言他。
宴罢,我回到上清寺朋友家。他问我方才席上所宣布的排骨萝卜汤秘诀是否可信,我说:“不妨一试。多放排骨,少加萝卜,少加水。”当然,排骨也有成色可分,需要拣上好的,切萝卜的刀法也有讲究,大小厚薄要适度,火候不能忽略,要慢火久煨。试验结果,大成功。杨太太的拿手菜,不再是独门绝活儿。
从这一桩小事,我联想到做文章的道理。文字而掷地作金石声,固非易事,但是要做到言中有物,不令人觉得淡而无味,却是不难办到的。少说废话,这便是秘诀,和汤里少加萝卜少加水是一个道理。
大师就是大师!这段文字实在精彩!先是描绘排骨萝卜汤的色相与美味,还加入了人们喝汤的动作与感受,还有食者和主人围绕着做法的对话,当没有从主人的口中得知美妙汤羹的做法之后,又以一位心直口快食者的话语点明做法,本以为就此结束,哪料,下文中竟然回家真的以此法尝试成功。结尾更是出人意料,由这种做汤的方法联系到了写文章的方法,实数构思巧妙,道理精辟,这是深层次思考与构思的体现。
中国人最会做食物,最会将食物赋以特殊含义,也是最善于思考的,因此,中国有着悠久的饮食文化,餐桌文化。下面请欣赏学生的习作:
糖炒栗子
昌黎四中八年级(5)班 曹梦琪
夜微凉,课桌上伏案书写的我笔尖一颤,眼皮不自觉地开始打架,头晕晕乎乎的。我托住下巴,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起来走动一下,喝口水或许会好些吧?于是费力站起,朝厨房走去。
“闺女,怎么出来了,饿了还是渴了?”一声温柔的询问,唤醒了我半眯的眼:“爸,我渴了,找口水。您还没睡?”抬眼,只见老爸粗壮的大手正向红色塑料袋掏去,一边将一把把棕红色板栗放在瓷盘里,一边头都不抬地说:“哦,我准备给你做糖炒栗子,白天没空。”明亮的灯光下,老爸额头上的沟壑清晰可见,满是血丝的眼里却放射着光芒。
依稀记得,老爸之前也下过厨房,但做出的饭菜却屡屡不合我的口味。我心想着,走向水壶,这时身后传来老爸的声音:“水太烫,等会儿吧。”我缓缓坐下,静观他的忙碌。
一袭深紫色围裙,弓着腰身,麻利地将清洗干净的栗子放入瓷盆中沥干水,只见他掏出个小刀片,明晃晃的,拿起一个栗子,快速在上面划了一下,再拿起一个划一下,再拿起划……这是干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道:“爸,干吗呢?” “这样好剥。”老爸边说边继续手中的动作,他用的是双面刀片,三根粗拙的手指捏住中央,其他两根手指向后翘起,倒是颇像戏剧中的“兰花指”,刀片一端在栗子上划着,一遍遍磨着栗子的外壳,使其张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且不会伤害到栗肉,一个,两个,三个……他的手大概是累了,甩了甩,看了看我,说:“回屋吧,水快凉了,趁热喝。”他给我倒了一杯水,“栗子炒熟了,再叫你。”
笔尖在纸上不知舞动了多久,爸爸走进来,轻轻地,将一小盘热气腾腾的栗子放在桌面上,没有说话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拿起栗子,望着上面划出的小口,想起童年时莽撞地把刚炒好的放在口中咬开,被烫得满嘴是泡的我;想起因剥栗子浪费太多时间而不停抱怨的我;想起因他剥得不完整气急败坏不肯吃的我……
轻轻地,我的两根手指在裂开的口子两边一扒,一颗毫无瑕疵、圆圆的栗子滚入手心,放在嘴里软糯香甜,深夜的灯光下,溢满了温暖。
酱香永流传
昌黎四中八年级(5)班 赵一帆
静静伫立着,一尊土黄的大缸,轻启缸蓋,噗的一声轻响,醇香便充斥了鼻腔……这浓厚的酱香,就是我家餐桌上的专属味道。
打我记事起,我家的餐桌上就从未少过一样东西——大酱。
曾经的我对这模样吓人、味道更吓人的东西根本不“感冒”,然而,家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对这一罐小小的酱情有独钟。
酱小鱼,炸酱面,酱豆腐,酱大鹅……还有最普通的大葱蘸大酱,几乎每顿饭都离不开这恐怖又可爱的大酱。一根普通的大葱,如果没有大酱,它就是一根葱,没人愿意多看这东西一眼,可一旦有了大酱,它就仿佛被赋予了一股魔力,姥姥、父亲甚至母亲人手一根。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不绝于耳,令人直呼:“好大的口气!”
而酿成这种场面的人,正是我的姥爷。他一直都是酿大酱的一把好手,对于他来说,酱坊就是他的疆场。
小时候,我曾跟随姥爷亲身体验过几次酿大酱,很多细节现在都已经淡忘了,可唯独一个场面仍旧记忆犹新:一间漆黑的小房里,一口口大缸静静地伫立着;一道伟岸的身影,赤着膀子露出黝黑的肌肉,汗珠如雨般滑下。他就那样扭动着腰肢,疯狂地搅动着缸中的酱,伴着低沉的哼唱,和那浓浓的酱香……
不知从何时起,我也开始离不开这小小的大酱了。酱小鱼,酱豆腐,炸酱面……我开始品尝出它们独特的滋味,它与平日里的酸甜苦辣不同,咸中带着点点土腥,土腥中又带着丝丝醇香。脑海中那道挥之不去的身影告诉我,这正是脚踩黄土的北方农民的味道!
对于我家而言,这酱香就是餐桌上的专属味道,而这浓郁酱香中所凝结的,就是专属于中国农民的勤劳朴实、自强不息的灵魂。它就那样在所有中国人的骨子中发酵,一代又一代,在永无止境的流传中,散发着独属于它的醇香。
做个小吃货,珍惜身边一顿家常白米粥,品味小花碟子里妈妈煮好的三鲜馅小饺子,甚至是一块葱花饼、一个豆沙包、一个小汤圆……细细想来,如果有心,“吃喝玩乐”这些看似生活中的俗事,巧妙构思细细描绘后都可成为或有意思或有意义的美妙文字。
【团队回音壁】
王 君:读陈群老师的吃客系列文字,我的感觉很神奇:来自感官的刺激和来自心灵的刺激同时降临,生理、心理同时进入审美状态,那真是说不出的舒适和熨帖!想起若干年前读书,谈到“富贵”问题:“富”是指物质上的满足,“贵”则更是文化上的一种体验。只有“富”且“贵”,才能真正进入生命的审美。是啊!做吃客是生理本性,做有审美的吃客,却是文化追求。中国人,吃已经不成问题,那么,吃出文明,吃出文化,吃出高品位的生活和工作则成为目标。陈群老师哪里是教如何写好“吃”,她教的,还是一种生活态度:诗意地生活,细腻地感受,审美地面对一切,把一饭一蔬都当成当下最重要的修炼,最终把生理体验提升为灵魂审美。这,就是作文教学的终极追求!
杨晶晶:传承中国文化的,绝不仅仅是唐诗宋词京剧昆曲,还有我们生活中最不可缺的细节——饮食。生活的脚步无论跋涉在何方,都会燃起炉灶,寻求味蕾上的美好。舌尖上的味道,在漫长的时光中,和丰富的情感、深刻的智慧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这就是陈老师所说的“写美食,必要融入自己的人生感悟”的道理。承载情感的食物应该怎么写?陈老师为我们提供了非常实用的写作路径:先抓美食特征,再按照一定顺序描写,还应灵活运用侧面烘托,最后融入情感思想。按照这样的方法来起承转合,美食在你的笔下,必然会延伸出漂亮的脉络,既可愉悦读者的味蕾,也可陶冶读者的情操,增加读者的智慧。值得一提的是,梁实秋先生、陈群老师、小作者们之所以能将美食写得活色生香、精彩绝伦,关键在于具备从容、平和、乐观的心态,这样才能打造出最适合写美食的潇洒诙谐的语言风格。
俞春霞:《语文课程标准》指出,写作应“力求表达自己对自然、社会、人生的独特感受和真切体验”。而“吃”中的感受和体验最为日常,却又常常容易被我们忽略,陈老师以此入手,把学生的注意力拉回到味蕾上来,让我一下子想到汪曾祺的《活着多好啊》一书,汪老也是典型的“吃货”,书中他说“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由此可见,别不把吃当回事,吃不仅能体现个人特色,还渗透着各种文化和特殊的情感。嗯,细思起来吃里真是大有文章,陈老师引导学生围绕美味抓住特征,按序描写,侧面表现,传达思考……立体地呈现美食,升华了吃的境界,如此可让学生有章可循,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