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星象
2021-08-03朱子琪
摘 要:斯蒂芬·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经问世,就因其中对20世纪重要时期历史文化的生动描述引起巨大关注。作为一部自传性的文学作品,在阅读中不仅可以窥得作家个人成长的奇妙经历,也能够从多个视角切入,体会那一时代大师的思想轨迹、自由的精神旅程和文明的璀璨星象。
关键词:茨威格 《昨日的世界》 读后感
《昨日的世界》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创作的一部自传体性质的文学作品,文本时间跨度有六十年之久,创作于茨威格被流放过程中的1939年至1941年。读完这本书的前三分之一,读者会跟着茨威格年少稚嫩的目光和成熟追忆的旁白一道走近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艺术之都维也纳,在其中尽享自然质朴之美的哺育。再往后读,就是青年的脚步逐渐靠近闪耀的群星,建构串联起一个时代的辉煌,其中有生动感人的插曲,也悄悄揭示了光芒背后的一角阴影。等到最末的几章,呈现给读者的就皆是满目寸步难行的桎梏和不可言说的先知一般的痛苦,我们一点一点看着战争的残暴荒蛮摧残着茨威格最后的归属与自由,终于在那个第六十年的六十岁,他和这个世界成了昨日的朋友。不夸张地说,即便对于欧洲历史了解甚少的笔者来说,读这本书的代入感依旧会十分强烈。笔者很多次捧卷,都会有沉默的静思和感发的泪珠,这是《昨日的世界》里真诚可感的人性光辉拂照所致。只要一想到这个提着裝满大师手稿的谦卑年轻人,对未来充满希望地轻快漫步在柏林、巴黎、伦敦的大街上,笔者就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由的星象以前所未有的璀璨铺展在人类的天空中,给予我们永恒的照耀。
一、生活的故事:在维也纳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古老奥地利城市维也纳是追求精神世界卓越之人的理想居处,它拥有海纳百川的愿望,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具有一种调适的艺术。在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维也纳市民对演艺有关的事物都敬重非凡。市民早报的第一眼总是属于某个剧院的节目单,年轻的高雅人士以与演艺界名人有同样的裁剪师而感到骄傲,伟大演员的每一个纪念日、葬礼都会远远盖过所有重大政治事件,而就连半文盲的厨娘都会为著名演员的去世感到极度悲伤。同时,对戏剧音乐表演的监督与批评也随之更为严格,每个不正确的定音、每个被缩短的音长都会受到指责。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对文化的热爱,对生活的这种最神圣的多余之事保持着同时既能享受又能挑剔的感觉,他/她就不是一位真正的维也纳人”a。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茨威格经受了对艺术宗教崇拜般的洗礼,因而逐渐培育出较高的艺术鉴赏力。
尽管维也纳整体的生活氛围是艺术且诗化的,但是通往大学的教育之路却是无聊而使人厌倦的。茨威格这样评价道:“那是一种迟钝枯燥的学习,不是出于生活的需要而学习,是为了学习而学习,是旧式教育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学习。学校里唯一真正让我感到欢欣鼓舞的幸福时刻,也是我要为此感谢学校的时刻,就是学校的大门从此永远在我身后关上了的那一天。”b保守的时代造就了固化的思维与教育,在其中茨威格感到个人灵性的磨损。在那个充满艺术光晕的城市,一切青年的叛逆与张扬都被百年来井然的秩序规训着。这大概是存于维也纳既往辉煌背后的一种凝滞,它不是令行禁止般严苛的律法文书,而是以一种呆板教育的态势出现。处于这样的环境里,人们很难想象得到另一些思想国度里上演的“诸神之争”,高举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的青年大步走向大街小巷,世界积郁许久的沉闷正借新生命之口发出嚎叫。然而,在这里,在年轻的茨威格的城市里,沉默是常有的。施加于年轻人身上的不只是框架感与边界感的逼仄所带来的乏味,还有居于某种核心地位的主流观念对革新与躁动的否认。正如茨威格所说,高居我们头上的世界将一切想法都集中于追求“安全”这一偶像上,他们不爱年轻人,甚至可以说,他们对年轻人不信任。c是的,就是对年轻人的不信任使得维也纳在享有深厚优雅的历史文化底蕴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导向了一种对自由、开放的封闭。
好在对于戏剧、文学、艺术的痴迷在当时仍旧可以拥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于是茨威格和朋友们以生病为借口频繁进出歌剧院,在数学本里摘抄下美丽的诗歌,想尽一切办法去开展阅读,去体味宽广的艺术。在不断地汲取新知识的激情中,茨威格追随名人们的足迹,对诗歌达到了很高的造诣。作为一个充满探索勇气的年轻人,他发现自己的才华,也开始了自我的尝试。那个时代的谨慎“打压”年轻人的同时,也使得他们具有了稳健的特质。茨威格与朋友们常常相互传阅自己的诗作,并给出严苛的点评与详细的意见,渐渐地这些诗作被几家报刊发表,这使他们得以走得更远。到了大学后,茨威格拥有了几年投身艺术的彻底自由,艺术也回以他善意的馈赠。《银弦集》的发表和特奥多尔的青睐让茨威格一步步迈进了文艺界的核心圈子,也给了他漫游世界的绝佳通行证。
二、自由的星象:世界漫游
徜徉在天真开阔的巴黎,所有无忧无虑的想象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巴黎的包容与和善,是所有人围坐在一起享用星期天下午的那块玛德莲蛋糕。离开大学第一年的茨威格在这里找到了愉快真诚的美好,在瓦歇特咖啡馆追寻诗人魏尔伦酣醉的影子,在各个画廊和湖畔聆听历史的遗响,还在巴黎的心脏找到了一间浪漫的工作室。像所有年轻的生命一样,我们总想着见识更多、了解更多、寻找更多,因此调动全身的感官以服务大脑那永无止境的饥渴。
茨威格想要通过心灵的探寻回到亨利四世和路易十四的巴黎,读者也想要从他的精神之旅中体会真实伟大的文学回馈给人类的永久性力量。总之,在巴黎,美与艺术的心脏是一刻也不能停止搏动的。当笔者第一次读出一个法语单词,第一次听到法国经典歌剧,即便与巴黎相隔天涯,依旧感到热血沸腾。起初笔者把它当作一种人类浪漫天性的典型召唤,是一种游客式的畅想。但随着对巴尔扎克、兰波、雨果的慢慢接触,笔者发现了巴黎作为无数文人向往之地的缘由很大程度就在于文人本身,他们感念于前辈的召唤,于是义无反顾地走过去、住下来。所以有些人虽然第一次到访巴黎,但却感到是久别重逢,原因就在于此。
在那个群星闪耀的伟大时代,茨威格结识了维尔哈伦、莱昂·巴扎尔热特、莱纳·马利亚·里尔克等别具一格的艺术家,他们以真挚的热情搭建了牢固的友谊。其中轻灵洁净的里尔克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茨威格笔下,他是那个时代少有的纯洁无瑕的诗人,是全心全意地把自身献给抒情诗艺术的灵魂。里尔克远离尘嚣,静谧时刻围绕着他,“那汹涌而来的好奇波浪只能沾湿他的名字,却碰不到他本人”d。他像一片诗之灵,敏感忧郁地漫游在20世纪的时空中。他那句“我爱我本质的幽暗时分,在其中我的感官渐渐深沉”e,表达了一种共通的脆弱与幽静,霎时间淹没和抚慰人的心灵。他的纤细、简单、自然、纯真,是当今这个疲惫遍布年轻心灵的时代迫切所需的甘泉。
巴黎之后,茨威格漫游英国、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荷兰等地的记忆散见于他珍视的藏品之中。手稿的收集和整理的爱好,和他年少养成的艺术鉴赏力是密切相关的。接着,茨威格听从友人的建议来到了印度,在这片神秘又让人感到不安的异域土地上,阶级划分的严酷清晰使得茨威格对自己的欧洲人身份产生了羞愧之情。如果说在巴黎选择不起诉小偷的茨威格完美体现了那种贵族精神的善良与梦幻,那么印度就是他接触到社会现实一面的第一站。在其他欧洲国家思考着文学与艺术的茨威格,在印度反思着民族主义的历史问题。从这时候起,他开始提升政治的灵敏,在世界其他地区存在已久的痼疾慢慢地进入了他的视线。于是第二次造访美国的时候,茨威格给自己一个假定的移民身份,通过辗转的寻找工作之路暗暗测试着这个新兴国家自由度的高低。与此同时,20世纪前半叶的欧洲在经历着迅速的变革,等到他游历回乡的时候,城市的巨大进步裹挟着民众的喜悦朝他热烈地走来。青春、活力、朝气、年轻一下子成为那个时代的口号。那是一个自信与自由高歌猛进的时代,新的发明层出不穷,越来越便捷地沟通起不同地区的人民。在那个时刻,茨威格第一次感觉到欧洲作为一个共同体,一种泛欧洲的民族意识在形成。他为此惊叹也为此欣喜,直到力量的充满带来的滥用把信任的量蒸发,我们才意识到这个创造理性的世界如一只空陶罐一样,被击得碎成千片。
三、文明的对立面:战争
谈起文明,我们可能会想到埃尔—卡斯蒂略洞中红色古老的手印,它仿若创世纪以后被凝视的第一个直观瞬间。而在战争话语中,一切红色都变成了暴虐与破坏欲的代名词。在茨威格的记述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与国家方面不遗余力的仇恨宣传是紧密相连的。事实证明,民众是极易被煽动和挑拨的,革命、战争、流血,这些隐含或直接与暴力和宣泄挂钩的概念,往往可以在大众那里得到极其高昂的情绪反馈与疯狂的支持。“那种惊涛骇浪如此凶猛、如此突然地向人类袭来,它表面上泛着泡沫,它将人形动物身上那些昏暗的、无意识的原驱动和本能推到上面来。这种诉求,就是被弗洛伊德深刻地称为‘对文明之厌恶的大发作:人们要有那么一次契机,去冲破市民社会的法律法条,让最原始的嗜血本能尽情放纵。与这种狂热掺和到一起的,也许还有另外一些黑暗力量:献祭的欢娱和酒精,冒险的乐趣和纯然轻信,旗帜与爱国主义言辞的巫术魅力,有那么短短的一刻,这种无法想象的,几乎用言词无法描述的千百万人的如痴如醉,给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罪行以一种狂野的,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推动力”f。在战争这种集体性狂乱的图景前,人类似乎只能从自体精神分析入手。记得有人说过,如果世界上没有人这个物种,善恶这种观念也就根本不会存在。那么这里也是一样,把人变回无知无觉的动物,剩下的和唯一的实存就是野性的本能。我们往往能够看到,文明程度越高的地方,人们受到的限制越多,战争爆发的时候其血腥惨烈更能使人惊骇。因为人类是如此不可信的生命体,所以产生了宗教信仰。但是《约伯记》却给我们留下了“上帝是否正义”的问题,经籍中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是否存在,还是说上帝就像《猫汤》里只顾玩乐自娱的老人,看着一个个的球滚来滚去碰撞着溢出鲜血。如果人只是万千生灵中的普遍性的简单体现,那么文明有何意义。千百年后的我们的世界,人们再回望时,只不过是一片孤寂的废墟。
文明,只有文明,能给我们超越一切的永恒性意义。尽管自由、独立、理想等词语听起来是那么的扑朔迷离,无所凭依,但只要我们看见一点文明的火焰,就能够拾起守护它的不渝的信念。在奥地利、在伦敦、在苏联,在一切将战或已战的地区,茨威格目睹着一次又一次文明摧毁的悲剧,但也在与罗曼·罗兰的信件往来中维系着自由的灵光。流亡的道路无比漫长且冰冷,茨威格感受着犹太民族苦难记忆的同时,也抗拒不了对欧洲乃至世界的悲戚。奥地利抛弃了它的诗人,可是诗人还要做回乡的梦。战争疯狂地粉碎着文明的一切,但文明就是要用它纯真的声音大声歌唱。在世界的地方,茨威格见到血和死亡,所有被高雅单纯隔绝的一切昏暗,都如开幕般全部暴露。今天的我们再打开历史课本,书上留下的伤亡情况与时间记录已经完全去除了其中的温度。我们看到的只是人类数量的急剧减少,平凡生活的一片黑暗。我们不知道有多少生命的挣扎以及饱受摧折之苦的自由人在那样一个沉重的年代,为时局所害或是为文明殉难。战争从来不是过去式,我们的文明也从来没有完全安然无恙的时刻。因此,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警醒自己,警醒他人,警醒今天自己的那双手,是否能问心无愧地与祖先轻缓相合。
在全书的最后,译者吴秀杰提供了印刷本中未刊印的茨威格手写的一段话——“这是第一天。随后的日子接踵而至,明亮的、昏暗的、单调的、空虚的,战争年代滚过来了,我不愿意去说它。在我写下这行字时,它的手正在用梆硬而血淋淋的字,书写着它那残忍的编年史。然而,我们的站立处尚且在它起始之地的开端。只有在它终结之时,诗歌的韵律才会在我们耳边再度响起”。这让笔者想到伊夫林·沃的小说《故园风雨后》,当查尔斯在战场再次听到布赖兹赫德时,“这个名字好像拥有古老而神奇的魔力,人只要一听到它,往昔岁月就会涌上心头,如幽灵般让人魂牵梦萦”。他们的过往,那自由闪烁的迷人时代,都被熔铸进心中最隐秘而敏感的地方,纯净而微弱得无法经起一点拨动,但仍旧有不死的信仰,就好像我們一旦见过那壮美无暇的磅礴星象,终其一生也要做它的信徒。
abcdf〔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吴秀杰译,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7年版,第69页,第94页,第102页,第372页,第577页。
e 〔奥地利〕赖内·马里亚·里尔克:《里尔克诗全集》,陈宁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299页。
参考文献:
[1] 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M].吴秀杰译.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7.
[2] 伊夫林·沃.故园风雨后[M].王一凡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8.
作 者: 朱子琪,郑州大学文学院2018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研究方向:外国文学欣赏。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