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中古城寻幽
2021-08-03熊明
四川阆中古城始建于唐代,是一座依照天文风水学理论营建的城市。城内老街交错,古巷纵横,川北道贡院、张飞庙等古迹点缀其中,是我国四大古城之一。其民居融北方四合院和岭南庭院建筑之特点,兼具明代的疏朗淡雅和清代的精美繁复,堪称保存最完好的古城。
上午九点,我们驾车沿G75广南高速(广元至南充)驶向阆中。汽车在熟悉又陌生的山野间疾驰,窗外的山峦一座座错落着由远而近,然后慢慢向后隐入冬日的雾霭中。车窗外不时掠过的柏树,让我想起年少时家里燃烧柏枝熏制腊肉的烟火,它仿佛烽火一般,总在过往无数个异乡的深夜中点燃我思乡的梦,让我想起蜀中的故园。蜀中多雾,近看若有若无,仿佛只是湿漉漉的气息,远看却填满了远处的山谷,层叠的山峦缥缈在白纱一样柔软的雾中,越远越淡,直到极目所及的天边,与天空浑然融合。
车行两小时便到了位于四川省南充市的阆中古城。嘉陵江转折如“几”字形流经阆中,古城就在“几”字形内突出的尖端部分。
古城和贡院
我們从北向南进入城区,穿过路口的“威德”牌坊就进入了青砖黛瓦的古城,一时间仿佛穿越了时空,瞬间从密布高层建筑的现代城市来到了明清时期的古巷深宅。
街道变窄,青石砌就的路面苍然古旧,临街两侧房屋深褐色的木门、木窗、木墙上,泛着时光烙镀的淡淡光泽。偶有一株榆树,静穆地伫立在门前,黝黑的树干皱褶密布,树枝舒张,树下有些许随风摇落的枯叶,树上也仍然挂着疏疏落落的暗绿树叶。也有银杏,比榆树要招摇得多,虽已入冬,却挂满金黄的叶片,挂在枝上的,是明明媚媚的一片,落在地上的,依然是明明媚媚的一片。在多雾少阳的蜀中冬日,这一切十分爽朗宜人。
过威德牌坊向南,便是著名的阆中文庙和川北道署,继续向东便到了贡院。贡院,又称“考棚”,是明清士子们应试的考场。今此贡院为三进四合庭式建筑群,纯穿斗木结构。前院是考场,后院是斋舍,四周都是号房。整个建筑多为明清时期遗留,制度宏阔,处处流溢着古意,加之所陈列的又都是明清科举的图文和偶塑,我在廊庑之间漫步时,仿佛可见当年那些科举士子们战战兢兢的身影。
贡院后门有一个不小的广场,有一耍猴人,绳系三只小猴,正不紧不慢地走过,我望向它们的时候,一只小猴正歪头望过来,深邃的眸子平静淡泊,不惊不喜,不急不躁,仿佛历经世事后见惯不惊。耍猴把戏,从我二十多年前离蜀远游后久已不见,今在古城再见,不免有岁月流逝之叹。
汉桓侯祠
由贡院折回向东,向南经铁五显街,就到了汉桓侯祠(俗称“张飞庙”)。张飞随刘备攻取巴蜀后,被封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兼巴西太守,领兵镇守阆中。蜀汉章武元年(221年),张飞被属下张达、范强杀害,两人割下其首级逃往东吴,其身遂葬于阆中,谥桓侯。张达、范强携张飞首级逃至云阳,闻吴蜀议和,便弃其头于江中,后为一渔翁所得,遂葬于重庆云阳飞凤山麓,故云阳也有张飞庙,民间云张飞“头在云阳,身在阆中”。张飞遇害后,阆中人敬其忠勇,建“桓侯祠”,祠虽历遭兵火毁坏,但累毁累建,“土宇几更,墓田如故”。今桓侯祠为明清时重建,四合庭院式古建筑群,占地5000多平方米。
祠门为殿宇式建筑,中门额悬赵朴初所题“汉桓侯祠”匾,左右边门分别悬“大义千古”和“灵武冠世”匾,下立“汉桓侯庙记”碑和“汉桓侯祠”碑。过祠门,中庭有敌万楼,重檐巍峨,檐下悬“万夫莫敌”与“灵庥舄奕”匾。我抬眼望去,便陡然有壮大之怀充溢胸臆。
我慢慢观看其中所陈列的张飞行事与三国故事,文字、图画、泥塑历然分明。张飞素以雄壮威猛闻名,如《三国演义》第一回这样描写,“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三国志·蜀书·张飞传》载其于当阳之长阪,据水断桥,瞋目横矛,一声怒喝,“敌皆无敢近者”。在其后明清的三国故事戏曲中,张飞脸谱是黑十字门蝴蝶脸,豹头环眼,以大笑兼大怒为特点,正是“雄壮威猛”这一特征的形象化。在明清白话小说中,多有与张飞形象类似者,比如《水浒传》中的李逵、《说岳全传》中的牛皋、《说唐全传》中的雄阔海等。推其源,当皆出于《三国演义》之张飞形象。
张飞墓在祠后,封土成山,草木蓊郁。笔者绕冢一周,想三国故事,历史滚滚如潮,念千古英雄,唯留此陈迹。桓侯冢东侧,数丛芭蕉于深冬中湛绿爽翠,让人感叹世间生命的生生不息与执着。
中天楼和古宅
出桓侯祠向东,远远望见街心矗立一座红墙灰瓦的三层楼阁,这便是中天楼。中天楼在东西向的西街、武庙街和南北向的双栅子街、北街的交会处,又名四排楼,木结构,始建于唐,民国毁,今楼为2006年重建,楼高20.5米。中天楼是阆中古城的风水坐标和穴位所在,古城的街道就是以它为轴心分布的,呈“天心十道”,向四面八方次第展开,正因为如此,它才被称为“阆中风水第一楼”。第一层楼四扇门连通四条街道,楼顶绘八卦图。沿着陡峭、狭窄的楼梯登上第二层,其正中塑伏羲盘膝坐像,于八卦图前若演八卦。在第三层的环廊间眺望,四条街衢宛然远逝,隐入一片灰瓦间,而在成片的灰瓦间,时或一树卓然而出,那必是四合院庭院中所植树木,冬日里竟然也不单调,或颓枝纵横,或暗红斑斑,或旧绿盈盈,竟如灰色层流间腾起的彩色浪花,在雾气中隐约有凌空御风之感。
走在阆中古城的街巷中,随处可见深宅大院—一座座古老的民间私宅,如学道街向东的胡家院,武庙街的李家大院、陈家庭院,百花庵街的孔家大院等。这些深宅大院多是明清时期修建的大户私宅,多数是典型的川北三进四合院形制,是原原本本保存完好的古建筑。
我推开一扇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吱呀声中,仿佛推开了尘封的历史,古老的生活陡然间鲜活起来。我抬高腿,慢慢迈过一道道高高的门槛,再轻轻落下,每一间厅堂和居室里,仿佛都有喁喁低语,像是我落脚时溅起的历史回声。雕饰繁复的木格窗和木制屏风透着隐约的幽淡,我在一段幽暗的光线里漫步,穿过一进厅堂,豁然有光穿过天井,把一方精致的庭院照亮。青痕点点的石板地面,湿漉漉地氤氲着坚韧的生机,一两株或高或低、或深或淡的花木在檐下横斜,顿时就诗意了每一扇窗后的凝望。如今,这些大院大多数改成了旅店,为游人提供住宿。
我喜欢在这样古老的街道上慢慢行走,看着两旁店铺的招牌或招摇的酒旗,有时恍然觉得曾经有见;歇在这样古旧院落的廊檐,看着一栏一柱、一窗一门,有时恍然记得曾在此回眸。我不禁想,或许,我一世世在人间行走,每一世醒来时,总残留了些许前世的记忆,才会如此眷恋这古意斑斓的老街和旧宅。
熊明,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