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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龄问题

2021-08-02丁邦文

北京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卫东书记年龄

丁邦文

放下电话,柳卫东蒙了。

蒙了的柳卫东,嘴大张,脸紧绷,眼圆瞪,一口气憋在胸腔吸不回去吐不出来,近乎窒息,难受至极。

打电话的人是老张,江北县政法委常务副书记。电话里的老张,声音低沉,语调凝重,只为通报一件事,一件大事:

“老柳,柳主任,你的年龄出了问题!大问题!具体情况,我让小黄和你说。”

江北县政法委与综治办,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同属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老郑领导,日常工作由老张主持,人事、行政、后勤归拢在一只锅里搅勺。分工上,老张偏重政法委,柳卫东是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

听得出,老张打来这通电话时,是在移动的汽车上。

早晨刚上班,也就是一个半小时前,柳卫东同老张在走廊上碰过面。老张说:“我去县委大院一趟,为你的好事跑腿哩。”

跟在老张旁边的,是政法委组织委员小黄,人称黄组委。

老张说的好事,柳卫东当然清楚。

前不久,县里腾出两个副处级非领导职位。瞄准这几个位置,等着顶替上位的人,队伍排到郊外十里坊。队伍里,自然都是江北县资历深、道行高、能力强的正科职老屁眼儿,人人皆非等闲货色。明着大家不动声色,暗地里其实早就刀枪剑戟齐上了。这也难怪,一个县,除了四套班子之外,统共就那么几个副处位置,那么多部委办局院行社的正职官员,外加十个乡镇的党委书记,哪个不是红眼睛绿鼻子地紧盯着?经过严格的民主推荐、测评、考察、打分等程序,县委又考虑到柳卫东当年上过前线打过仗,在战场上负过伤立过功;转业回来后在公安系统苦干二十年,从普通刑警一直做到副局长,立了一堆二、三等功,评过省劳模;调来综治办十年,副主任五年,正主任五年,工作成绩很突出……基于此,柳卫东列入拟提副处级之列。

对柳卫东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饶是农村出身贫寒本色,经历过战争与生死,看淡了官位职级,可毕竟再有两年就退休了,这时弄个副处级,是对自己的某种肯定与褒奖,退休后的待遇也不一样。为此,柳卫东内心喜悦加感激,周围同事也替他高兴。

最近这几天,张副书记和黄组委为这事没少往县委大院跑,事成之后一顿好酒笃定没跑。可是,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出现了什么年龄问题,而且是大问题。

老张选择在车上打电话,说明事情紧急且重大,或者表示事情棘手且尴尬,电话里讲比当面说容易开口。

那边,老张说完开场白,接着将电话交给了黄组委。

事情的原委,黄组委很快便说清楚了。

按照规定,凡是需要提拔的干部,县里要重新审核档案,包括历年个人事项登记等重要历史资料。

这一审核,问题来了。

在柳卫东的档案里,有一份入团志愿书,出生日期一栏里,赫然填着1960年9月,整整比实际年龄早了一岁。

“柳主任,我和张书记刚才都看过那张入团志愿书,从字迹上判断,应该是您上高中时亲笔书写。”黄组委说。

“是啊,入团志愿书当然得自己填啦。这有什么问题吗?”柳卫东不解。

“问题就出在您自己填写的那个1960年9月上,与您档案里后来所有的材料都不一致。从当兵开始,您的出生日期就变成了1961年9月。”黃组委说。

“什么变成?我本来就是1961年9月出生的嘛。那个1960年9月肯定是错的!当时要么是笔误,要么是记忆或推算上的差异,这对于一个16岁的少年,不应该是什么大错误呀!再说,后来所有材料都是1961年,正好说明那个1960年是错的。否则,当兵政审那么严格,不会查不出来。还有,居民身份证、户口簿、公安机关户籍册都能证明,也都是法定依据嘛。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能弄不明白?”柳卫东不以为然。

“可是,可是,这些情况我们都帮你说了,他们也都清楚。关键是,您填的那份团表很要命哩,柳主任,这个事情弄大咧!”黄组委欲言又止,说话吞吞吐吐。

那边的老张,似乎有点不耐烦,骂了一句什么粗话,将电话接了过去。

“老柳,现在的事情是这样。据说县里根据上头的一个什么通知,前两年出台了个规定,对于干部年龄,凡是档案上记载不一致的,一律以最早记录的那次为准,任何人不得例外。据说,这是纪律,铁的纪律。唉!”老张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情况,别人不了解,我还能不了解?我费了好多口舌帮你据理力争,他们才松了一点缝隙,说是只要能找到最原始出生记录,比如准生证、出生证、防疫记录之类,包括出生时的户口原始底册,都可以作为参考。可我知道,什么准生证、出生证、防疫记录都是胡扯。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在农村的人,哪有这些名堂?还有,听他们的口气,应该是查过户口底册了,好像没查到。照着这个意思,事情还真有点麻烦。”

说到户口底册,柳卫东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他当兵期间,老家丁家塘公社的户籍库遭遇过一场火灾,里面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所有户籍资料都是后来补齐。这事,他原本不知道,转业到公安局工作后,老家经常有人找他帮助查这找那的,也就知情了。没查到,兴许因此。

“老张,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这件事基本上就没有余地了?也不容申辩了?”柳卫东有点生气,却尽量缓和语调。

“唉!”张副书记还是叹息。

“我的出生年龄,只能按照那张入团志愿书上的时间认定,也就是说,我凭空多了一岁。而这多出来的一岁,不仅使这次提拔泡汤,还将决定我的退休时间提前一年。说不定,根据这个情况,还可认定我弄虚作假、欺骗组织。老张,是这个意思吗?”柳卫东有点激动。

“事情当然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作假、欺骗什么的纯属胡扯。可是,提拔和退休应该是这么个意思。你也知道,这次提副处竞争很激烈,如果你这个年龄问题被认定,提拔估计有困难,退休也得提早一年。”老张实话实说。

接下来,老张似乎还想安慰柳卫东几句,可是他这边先挂了电话。

柳卫东丝毫没有责怪老张和黄组委的意思。他们都是好意,不能把气撒在他们身上。

柳卫东走出办公室,来到办公室室外的平台上。

他不吸烟,但这时实在想抽一支,用剧烈咳嗽来掩盖内心的不平。

初秋时节,风光正好。放眼远望,四周一片葱郁与缤纷,各种颜色的鲜花或含苞或怒放。满眼好景,在柳面前却什么也不是。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柳卫东需要认真冷静地清一清理一理。

是的,本人柳卫东,出生在本县西部那个叫作丁家塘公社梁柳甸大队的地方。大概五岁时,开始有了记忆,最早是关于祖父生病、去世,然后进小学读书,之后就什么都记得了。小时候,关于自己的生命信息,似乎是从回答别人“你几岁啦”开始的,三岁、五岁、十岁,报的全是虚龄,很久都不知道还有实足年龄、周岁这个说法。生日当然记得,农历八月初一。属相也清楚,属牛。出生时间是三姐告诉的,晚上七点左右,用她的话说是“散乌”的时候。柳卫东后来考证过,“散乌”是对天色将暗未暗状态的形容,是夜色初笼、薄霭轻绕的昼夜交替时分。

当兵之前的十八年间,柳卫东几乎从不在意自己的出生时间,好像也不需要在意。当兵开始,考军校、入党、提干、立功受奖、转业等等,有了政审的说法,需要不断填写各种表格,自此,出生时间成为每表必填的固定项目。这时,柳卫东不再是一个自由散漫的农民,不能只记得自己的虚龄,而是要将虚龄、属相对应到具体公历年份,这便有了确凿无疑的1961年。至于生日,那时查不到万年历,只能模糊,在农历上横加一个月,八月初一变成了公历9月1号。很多年之后,柳卫东查过万年历,才知道自己的公历生日其实是9月10日。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出生时间这样重要的信息,当兵政审时一定由武装部与公安部门联合核查过,派出所有现成的户籍底册——那时还没有发生火灾,确认起来很方便。从1979年入伍后的40年间,1961年9月1日的记载应该从未变过,具有法定功能的居民身份证也可佐证。

“可是,那份入团志愿书上的时间又是怎么回事呢?”

柳卫东完全记不得那张表格了。当年,在什么情况下、由什么人介绍入团,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只能想象,42年前的那个柳卫东,16周岁,瘦弱矮小,其貌不扬,对于入团除了激动、兴奋,应该还未及仔细思考更多。至于那份表格,是铅印、打印,还是油墨推印,上边的文字是用圆珠笔还是钢笔填写,更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

然而,恰恰是这样一份陈年表格,突然跳將出来惹是生非,成为拦住柳卫东再进一步的障碍,或许也将决定他突然多了一岁,必须提前一年退休。换句话说,如果年龄问题一旦被认定,他便不再是原本的柳卫东,自己突然就迷失掉了。

想到这个结局,他有点不寒而栗。

柳卫东发了火,而且是大火。

他骂了粗话,拍了桌子,甚至差点摔掉一只茶杯。

他发火、震怒时,面对的是张副书记、黄组委,可心里真实的潜在的对象却又不是他俩。对此,不光柳卫东清楚,老张、小黄也明白。

发火的场合,是在柳卫东办公室。老张、小黄坐在沙发上,柳卫东先是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后来干脆站了起来,再之后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牯牛一样来回绕圈子,大喘粗气。

张副书记带黄组委过来,其实只是解释,也是希望商量一个解决办法。

开始时,张副书记主讲,黄组委补充,两人还原、模拟出那天在县委大院的情景。

“接待我们的是洪科长,还有一位许同志。洪科长主管这方面的工作,许同志负责档案审查。”张副书记说。

“可是,在柳主任年龄问题上,真正的主角是许同志。”黄组委补充。

“洪科长有一本保密笔记本,上边记录了很多案例,都与年龄问题有关。说是江北县与全国许多地方一样,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干部在档案方面的毛病实在太多了。其中,年龄问题是重中之重,弄虚作假的情况相当普遍。有的干部,因为早期招工、升学、当兵、入党、提干等等,年龄不符合要求,将年龄改了,有的改到相差三四岁。更加离奇的是,有的干部先是将年龄改过一遍,等到工作多年之后,面临升迁、婚恋、退休等等,又要求将年龄改回来。这就出现同一人档案里,有好几个不同年龄,前后矛盾,相当混乱。”张副书记对着本子,尽可能讲得准确全面。

“问题最突出的是体育、文艺领域的干部,年龄问题普遍,而且相当悬殊。”黄组委适时插话。

“许同志虽然一直没怎么讲话,可他手里有一份什么通知,说是上头有规定,凡是干部档案年龄不一致的,一律按照最早的记载为准,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对领导干部尤其严格。事后,我打听过,那个许同志其实是关键人物。他专门负责干部档案审核,洪科长对他相当信任,也很倚重。柳主任的年龄问题,就是他发现的。而且,据说他这个人原则性很强,只要他发现的问题,对应到文件规定,那就丝毫也没有通融的余地,根本不听任何解释,什么人打招呼都不让步。”张副书记说。

“哦,对了,关于户口底册的事,我已请公安局查过,丁家塘公社的户籍库1985年时被一把火烧掉了,现有的户籍档案是后来重做的。这个情况,我也请示过了,洪科长和许同志他们不认可。”黄组委介绍。

听到这里,柳卫东基本弄明白了,心中的火气也慢慢在积攒。不过,他还是强压火头,连续提出几个疑问:

“如果说我弄虚作假,有意把年龄改小一岁,总得有个理由吧?按照我们政法上办案判案的习惯说法,总得有个合理的作案动机吧?假如判定我是有意改年龄,那么,改的动机是什么?18岁当兵与19岁当兵,有区别吗?难道,我当兵时就预见到自己日后会提干,会面临提职、退休,早早就把自己年龄改小一岁?我脑子有病,我疯了吧?

“当兵是要政审的,政审是非常严格的,入伍登记表上那个1961年是经过组织认定的。这40年来,我的档案不知经过多少人手,受到过多少次审查,难道那份团表不是一直在里面?怎么会现在才发觉那是个问题?又怎么会一说有问题,就直接认定错的是后边这40年,而不是那份团表?

“不错,我们干部队伍中是有些人弄虚作假,是有人为了自己的一时一己之利改了年龄,难道仅仅因此,就对所有档案里出现误差的干部一棍子打死吗?对于不同类型的情况,就不能有基本的甄别与判断吗?哦,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不问青红皂白统统死啦死啦,这不是变相搞株连吗?符合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吗?

“还有,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许同志,就他那样,一手举着死规定卡干部,一手拿着放大镜挑毛病,听不进任何解释,不懂得实事求是区别对待,那也是坚持原则?那个洪科长对他听之任之,也是正常的信任与倚重?”

面对柳卫东的这些问题,张副书记和黄组委自然无以应答,保持了沉默,而且,沉默时还面带微笑,甚至微微点了点头。

柳卫东明白他们沉默、微笑、点头的意思。确实,他心里清楚,自己这几个问题的提出,貌似义正词严,实质幼稚可笑,因为答案早就明摆在那里——洪科长、许同志的话还不够明确吗?

正是连续几个疑问的提出,柳卫东将自己一步步激怒,导致了一时不能自制,这才拍了桌子骂了粗话,茶杯举在半空幸而停了下来。

他知道,面前坐着的是张副书记和黄组委,两个希望帮助自己的同事,而不是那个自己不认识的科长和许同志。当然,他也知道,即使面前真坐的是洪科长和许同志,他也不能动怒,因为他们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组织。回顾过往40年,自从当兵入伍穿上军装,柳卫东从一个嘴上没毛的农村青年,成长为堂堂科级领导干部,对于组织一直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也有着特别牢固的信任。这个组织,当兵时是班、排、连,上军校时是区队、中队、大队,当教员时是教学组、教研室,转业到公安后是警队、局党组、政法委。而具体代表这些组织的,则是像张副书记、郑书记这样一些人,自然也包括洪科长、许同志。你一个党员、一个领导干部,对组织动怒,像话吗?

情况交换过,火也发过,还是要商量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这事我已经向郑书记电话汇报过,他表示会亲自过问这件事。等他从省里开会回来,我一个,小黄一个,还有柳主任你一个,我们三个再当面向他作个汇报。他是县委常委,又是我们的书记,兴许他打个招呼会有用,或者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张副书记提议。

柳卫东本想摆手拒绝,这事他不希望借助强权。可是,既然郑书记已经知道,又应允过问,自己也不便多说。再说,张副书记能够做到这样,真是很够意思了。不过,他隐隐觉得,遇到这样敏感的事情,郑书记未必能帮上忙。

面对一盘死棋,三个人陷入沉默。

柳卫东见状,笑道:“嗨,不就是提拔个副处嘛,没什么大不了,别搞这么严肃,该怎样还怎样,死活鸟朝天!”

“要不,我再到下边派出所跑一趟,看能不能找到别的什么原始资料,兴许能在洪科长和许同志那儿通融通融。”黄组委建议。

“也好。”张副书记临出门时,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卫东主任,我们这里做工作的同时,你自己也别闲着,尽量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证据。我觉得,虽然有洪科长说的那些复杂背景,还有许同志手里掌握的那个规定,以及他查到的那份团表,可如果我们能够出示足够有力有效的证据,而这些证据又能形成一个完整链条,或许会有回旋的余地。无论怎么说,他们总得讲理吧。”

“好的好的,谢谢二位。”柳卫东双手抱拳,作了个夸张的揖。

柳卫东做刑警多年,办过无数案子,当然懂得证据的重要。

他知道张副书记话里的善意,也明白大家都在为自己着急。虽然,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找到足够有力有效的证据,也不能确定即使找到证据,洪科长、许同志们是否认可,但他还是决定按照张副书记的叮嘱,积极寻找能够证明自己年龄的证据。

办案讲证据,是常识,更是铁律。从证据角度讲,无非包括两个方面:人证,物证。

柳卫东出生的1961年,正是三年困难最盛时期。那时的江北县西乡农村,出生一个孩子,并不比生养一只猪羊来得金贵。什么医院产房、助产士,什么准生证、出生证、系统防疫等等,听都没听说过。至于照片、录音、视频之类,更是免谈。唯一的物证,就是他这个人,出生时五六斤,眼下一百四十多斤重的一堆活肉。

至于人证,那倒不缺。

父亲母亲是最有力的证人,可惜,他们早就去世了。

负责给柳卫东接生的人,农村叫催生婆,是大队妇女主任,村里人当面称她纪主任,背后叫她纪产婆。是她,亲手将柳卫东从母亲体内接出来,她能够佐证。

不错,那个老太婆没有什么文化,长相粗鄙,说话高门大嗓,经她亲手接受的新生儿数以百计,未必能够记得所有婴儿的出生时间。可是,对于柳家这个最小的孩子,她的印象極其深刻。直至多年之后,柳卫东已经在公安局做到刑警队长,每次回乡时在村里遇见,老太照例会用铜锣般的粗大嗓门回忆往事:“生你那年,你妈41岁了,真不容易。还有,你这头牛前头刚落地,村里那头老水牛后头就没了,到现在都不晓得哪儿去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老太的话,村里很多人听到过。这段话里,传递出两个重要信息,可以佐证柳卫东1961年出生的事实——

其一,柳卫东出生时,他妈妈已经41岁了。这个岁数,即使在当时多子的农村,也属于绝对的高龄。妈妈的41岁,是虚龄,将母子两个年龄一对照,自然就知道柳卫东的出生年份。

其二,柳卫东出生当晚,梁柳甸丢失了一头水牛。那时,水牛是生产队里最大宗、最重要的耕作工具,也称生产资料。莫名其妙丢失一头水牛,肯定是要报案的。案件通过大队治保主任、公社公安特员、区派出所层层上报,直接惊动了县局刑警队。可惜,那头牛一直没找到。为此,村里曾一度流传,是柳卫东这头黄牛,冲撞了那头水牛。转业到县公安局刑警队后,柳卫东在历年未破的积案里,无意中看到过这份卷宗。只可惜,档案里只有水牛失踪的记录,却无柳卫东出生的半个文字。

负责接生的纪产婆或者纪主任,患了多年老年痴呆后,已经作古多年。柳卫东想,假如老太依然健在,脑子也还好使,可以充当有效证人吗?

他不知道。或许,知道的只有那个洪科长和许同志。

眼下,在世的直接知情者里,最有资格证明柳卫东出生时间的人,是三姐。

柳卫东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与他年龄差距很大。他出生时,年长22岁的大姐已出嫁,年长19岁的二姐正在远处读书,这个小弟出生时都不在场。只有三姐,恰好比他年长一轮、属相相同,是活生生的见证人。

三姐很聪明,记忆力超强,上学时成绩也好。因为家里穷,既要保证二姐读书,又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读到初中毕业她就停了学业。

三姐对柳卫东很好,呵护备至到不像一位姐姐,而像一位母亲。柳卫东10岁那年母亲去世,三姐从此更是包揽了他的所有生活杂事。正是从那时起,三姐开始热心于帮他算命,而且经常算,换着瞎子算,几乎穷尽了方圆几十里内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瞎子、半瞎子、真瞎子、假瞎子,包括江北县城里被吹得上了天的那个细瞎子。柳卫东拦过一阵,后来眼看拦不住,干脆就不再拦了。三姐很得意自己的这个举动,因为她找人帮弟弟算命,所有的说辞、结论都具有高度一致性——此人命主富贵,一生吃穿不愁,最后大富大贵。

三姐频繁找人算命,并不追求标新立异,而是不怕雷同。她似乎要用一个又一个的雷同,来反复证明、固化弟弟的成功与出息。又似乎,弟弟的成功与出息,就是由她找各种瞎子算命算出来的。

找人算命,自然需要提供一个最重要的参数——出生时辰。这个时辰,不光是年月日,还要具体到落地的那个钟点,或者直接对应到具体的子丑寅卯。

三姐与柳卫东同属牛,相差12岁。算得多了,她不仅对弟弟的生辰烂熟于心,而且从瞎子们的算术经中总结出一套规律:弟弟柳卫东之所以命好,是因为属相与出生时辰对头。柳卫东属牛,生于农历八月,落地时天将黑,也就是俗称“散乌”之时。八月秋收,不愁吃喝;天黑时落地,无须耕种劳作,因此,这头牛便是饱牛、歇牛、福牛。相反,三姐对照自己,农历六月出生,夏种大忙时节,田里可收获的庄稼很少,嘴里吃食匮乏;中午时分降生,正在毒日头底下耕田劳作,这命相自然苦之又苦。

让三姐出来作证的事,柳卫东想都没想。作为一个老公安老政法,他自然知道证人身份回避。让自己的姐姐为亲弟弟作证,脑子有病吧?再说,柳卫东也不敢让三姐知道自己年龄的问题,连半点风声都不能透露。

三姐生性耿直,爱憎分明,疾恶如仇,最看不惯人间冤枉之事,听个有关窦娥蒙冤的古书都能泪飞如雨,甚至拍案而起。现在,要是有人说她弟弟不是属牛而是属鼠,那她一定会急得跺脚跳骂,或者干脆随手抄起一件什么器物砸将过去,拼命都有可能。试想,自己最宠爱的弟弟,明明是一只秋天晚上出生的饱牛、歇牛、福牛,突然变成了一只该死的老鼠,而且是一只晚上出生的饥饿鼠、觅食鼠,甚至是一只偷油鼠,猥琐且可怜,可恶又可悲,能有什么出息呢?又怎么可能呢?

柳卫东不肯告诉三姐,除了不敢,也有点不忍心。

前年,三姐生了一场重病,虽然后来基本治愈,可是,病后明显衰老了。年轻的时候,三姐雨天摔过一跤,腰部严重受伤,落下后遗症。现在,经过一场重病,三姐的腰弯得很厉害,有时看她艰难行走的样子,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眼下,热心的三姐正在张罗为柳卫东贺寿。三姐早就同各路亲戚打过招呼,卫东今年59岁,按照“贺九不贺十”的乡俗,是得好好庆贺庆贺了。

事情果然如柳卫东所料,郑书记出面没起作用。

据说,郑书记电话直接打给洪科长,对方很客气,说是一定以最快速度当面向书记汇报。

电话上午刚打,洪科长下午就来了。

洪科长来时,柳卫东不在办公室,张副书记和黄组委都参加了。

洪科长与许同志,带着柳卫东的人事档案,捧了一堆文件、通知、规定,等等。

在政法委接待室,郑书记表现出惯常的平易近人,洪科长也体现出异乎寻常的谦卑与拘谨。简单客套之后,直入主题。洪科长隆重介绍许同志,说:“这是我们全县公认的干部档案审核方面的专家、权威,他对政策规定吃得透,发现问题稳准实,而且原则性非常强。这几年,上头对干部档案问题抓得紧,要求严,出了纰漏采取党委主要领导负责制,这就牵扯到县委严书记。我们江北县,幸亏有许同志这样认真负责的把关人,就连省、市领导机关都夸他是干部问题档案的防火墙、铁丝网。有关郑书记您关心的事情,也就是柳卫东主任档案中出现的年龄问题,请许同志具体汇报。”

刚刚洪科长一番话,让郑书记越听脸色越凝重。特别是提到县委严书记时,面部肌肉更是轻轻抖了几下。

許同志的汇报,没有虚头巴脑的过门花式。他先是出示了柳卫东16岁时的那张入团志愿书,出生时间一栏里,白纸黑字,1960年9月的字样赫然。接着,许同志摊开一堆盖有各种大印的红头文件,省市县,从上到下,各级都有。关于某某的通知,关于落实某某通知的通知,关于落实某某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的通知。一级传一级,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毫无疏漏,其中心内容与先前口述完全一致:事关干部年龄问题,一律如何如何,坚决怎样怎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场面自然就冷了下来,乃至渐渐趋向于僵局。

“假如,或者说假如啊,假如真像柳卫东同志所说,这个入团志愿书填写的时候弄错了。难道,这个问题就没有一个解决办法了?”郑书记显然不想让场面僵冷到难堪的程度,也不希望事情就这样草草了之。毕竟,柳卫东是他鞍前马后的干将,关键时刻能帮一把,还是要努力帮帮。

洪科长听了,与许同志交换一下眼神,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表态说:“既然郑书记这样说了,也不是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我个人觉得,还要是找出柳卫东主任出生时权威部门的原始记载,比如派出所啦、医院啦,等等。”

话说到这儿,郑书记适时向黄组委使个眼色。后者会意,马上掏出一样东西,恭恭敬敬呈到洪科长面前。

黄组委呈上来的,是一张便条。

可别小看这张便条,得来极不容易。

两天前,黄组委拉着公安局政治处主任、户籍大队教导员,亲自跑了丁家塘派出所,又是翻户籍资料库,又是询问熟悉情况的人,硬是没有找到一点有用信息。1985年的那场夜半火灾,几乎烧掉半个公社大院,包括存放户籍档案的库房。关于火灾原因,民间议论是公安特派员老冯前晚喝醉酒,半夜抽烟引起,而最后官方结论则是电线老化所致。

“现在我们能够提供的户籍资料,都不是最原始底册,而是1985年之后重新补做的。”派出所长介绍。

“1985年后的档案,比柳主任入团志愿书晚了整整7年,肯定不行!”黄组委很着急。

“再找找,再找找。”

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也是黄组委不肯死心,就又追到60公里外的原丁家塘公社特派员老冯家,想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

老冯退休很多年了,已然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偏僻乡村,路不好走。找到的时候,老冯正在邻居家摸长牌,四个老人面前都有一堆零碎毛票。看到来人,并不慌张,也不遮掩。

老冯听了黄组委来意,很是不以为然:“嘁,我以为什么大事哩。这事,放在从前就是太稀松平常哦。一个人的年龄,有国家颁发的居民身份证、户口簿,有公安机关的人口信息档案记载,还有他本人前后40年的各种履历表,怎么就不能证明他年龄的真实性?这个柳卫东我记得,他当兵时我参加过政审,当时不光要翻户口底册,还要向大队、生产队反复核实,这个我可以党籍和人格担保。”

但是,黄组委知道,这事绝不是老冯说得这么简单,他的人格与党籍未必能担保得了什么。眼前,既然老冯这么说了,黄组委还是决定死马当作活马医,希望老冯能做个证明。不巧的是,几个人的包都放在一公里外的汽车上,找了半天居然没找到一张像样的纸,老冯便随手撕开面前一包香烟,在展开的烟壳上写下了几句话,证明这个事实。

洪科长举着香烟壳看了半天,问:“就这?”

黄组委点头:“嗯,就这。”

“不行。”洪科长摇头的同时,将烟壳递给许同志。

许同志用两根手指拈起烟壳,笑了一下,表明态度。

郑书记狠狠瞪了黄组委一眼,转而笑问洪科长:“是这张纸不行,而是这个人不行?”

洪科长回答:“纸倒在其次,是人。一个退休的公安特派员出面,比不出面强不了多少;弄不好,证明比不证明还糟糕。”

话至此,大家都听明白了,再无须多说什么。

郑书记起身送客,而且一直送到电梯口。

回到办公室,黄组委正欲自我检讨,被郑书记抬手打断,问:“有没有一个什么人,有点身份,在县里说得上话,他能确切证明柳卫东的出生时间。记得当年我在县委办当秘书时,县委那个马副书记,参加革命时间卡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之间,这就涉及是否老八路身份的问题。事情折腾好几年,一直没法下结论。后来,马副书记到北京请一个老将军证明,那个老将军给省里打了个电话,县里根据省里转来的电话记录,事情就圆满解决了。”

这一说,张副书记也想起一件事:“政法委的毛老书记,就是十年前脑溢血死在菜场里的那老人家,因为离休退休的时间,前后相差几个月说不清,手续卡着拖了整整三年,后来好不容易从西北兰州找到一位省级领导,也是给这边写了证明材料,最后才被认定离休。”

“我马上按照两位书记的指示,找一下柳主任,让他看看能不能找一个有分量的证人,想想办法再争取一下。”黄组委很兴奋。

提到分量,柳卫东果然马上想起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梁向阳,外号梁大嘴。

说到梁大嘴,柳卫东面前马上浮现出一副极其熟悉的形象:脸狭长,嘴奇大,咧开来起码能塞进一只大馒头,笑起来不光露出后槽牙,还露出红通通肉乎乎的牙龈。

這个梁大嘴,哦不,梁向阳,老家与柳卫东同一生产队,两家中间隔一方池塘,梁家塘南柳家塘北,喊一声就能听得见,有时炒个油腻或腥味儿重些的菜,若是遇上稍强些的南北风,彼此都能闻见。两个人同年同月出生,一个农历八月初一,一个八月十三,柳卫东早12天。他们从小一起玩耍嬉戏,同一天进村小读书,自小学一年级至高中毕业坐一间教室,熟到彼此知晓对方身上的痣点、痦子、胎记之类。

柳卫东老家所在的梁柳甸,顾名思义,是由梁、柳两姓为主组成的一个自然村。几百年间,梁柳两大姓,在村子里共存共生,相处总体和睦,却也有很多枝节上的矛盾纠葛。其中,最大的问题是相互攀比竞争,忌妒不服。大到比田地、财产、房屋,比子孙发达,小至比圈养的鸡鸭猪羊。这种比,有时不是一家一户一人的单比,而是整个家族、姓氏的群比。

柳卫东与梁向阳,两个生日相距只有12天的男孩儿,自打出生那天就陷入了这种比较、竞赛。落地时,柳家号称六斤,梁家便说是六斤半,可是,接生婆纪老太悄悄报出的数字却都是五斤六两。时辰上,柳卫东天黑,梁向阳是凌晨。天黑是饱牛、歇牛、福牛,凌晨的牛难道就不是?之后,比谁先出牙,谁先走路,谁先开口说话。再之后上学,比谁先戴上红小兵袖章,谁得的奖状多,谁先入了团。等到高中毕业,两个人都参加了高考,而且都是连考几次。每次考试成绩公布前,半个梁柳甸都跟着紧张,愿望只有一个:落榜的是他姓孩子,中榜的是本族中人。或者至少,要中大家中,要落大家都落。

1979年底,柳卫东入伍,一年半后考取军校,又三年后提了干。就在柳卫东考取的当年,梁向阳经过四年复读,也进入地区农校读中专,两年后分到公社农技站当技术员。如此,两人算是打了个平手。

不过,梁柳两姓比归比,却不影响柳卫东与梁向阳两人的友谊。因为两个孩子的关系,两户人家之间也相当友好。

大概从六七岁的时候开始,两个小伙伴开始关注自己的生日。那时,全梁柳甸都找不到一本年历,只有小学校长室里有一本台历,用来安排大事、记载要事。每年元旦之后不几天,柳卫东总会瞄准一个空当,潜入校长室,从那本崭新台历上撕下两张,分别是农历八月初一和八月十三,是他和梁向阳两个人的生日。照例,梁向阳会在校长室外负责望风。那时,农村孩子的生日过得很简单,早晨一只煮鸡蛋,中午一碗手擀面。八月初一那天,柳家会多煮一只鸡蛋、多盛一碗面送到梁家;十二天之后,梁家同样会原物回送柳家。

从性格上看,柳卫东外向好动,调皮捣蛋大多冲在前头。梁向阳偏内向,蔫儿坏,鬼点子不少。有关两个人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摸鱼、偷桃摘杏的奇闻趣事,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当然,按照性格决定命运的说法,性格外向的柳卫东,免不了心直口快且时有冲动,比之性格内向的梁向阳,命运上并不占优势。别看梁向阳嘴大,说话急了还有点结巴,可嘴大话不多惹祸少。而且,因为结巴,说话时有意放慢语速,反而成就了一大优点:稳重。

因为这个稳重,梁向阳的仕途便一帆风顺,快马加鞭,甚至有点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意思。

哦,对了,说了半天,忘记交代梁向阳的身份了。如今这个梁向阳,也就当年的梁大嘴,从乡农技站技术员起步,经历过农技站长、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县农业局长、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县委副书记,一路做到如今的江东县县长。据说,退休前弄个副厅已无任何悬念。

梁县长的仕途中,县委副书记之前的任职一直在江北县,转任江东县长是三年前的事。因此,凭借其在江北县的任职轨迹与人脉、威望,分量应该称得上个重字,至少不能算轻。请他出面证明,既合情理与事实,也完全具备可能性。

凭借这么多年的交往交情,柳卫东猜想,只要提出这个求助,梁向阳一定会毫不犹豫满口答应。

记得刚从部队转业回来那几年,梁向阳还在乡下任职,每次进城开会或办事,只要得空,总会找柳卫东这个发小见见面,吃饭、喝酒、聊天,也时常有事相求。用梁向阳的话讲,是乡下人拜见城里人,农民兄弟求助人民警察。那时,只要是梁向阳求办的事,能办不能办的都得想法办了,张口时无须说个请字,办完之后更不必半个谢字。逢年过节,柳卫东也会带着刑警队一帮同事,浩浩荡荡开进梁向阳任职的地盘,狂吃海喝一通,还要带足各式各样土特产,美其名曰:农村支援城市,人民群众回馈人民警察。

最近这些年,梁向阳官至县级,成了柳卫东的顶头上司,两人都有些忙,见面喝酒聊天的机会少了,可感觉上并不疏远。彼此见到对方的来电,不管多忙,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接听。或者,即使有重要会议重要讲话重要接待之类,确实不能马上接听,也会先发个微信说明一下,紧接着会在空时回拨过去。

因此,柳卫东决定动用梁向阳这个有分量的人证。

晚上回到家,吃饭、洗澡、看电视,挨到10点差一刻,猜想这时梁县长应该公干结束回府,柳卫东给他打电话。

想都不必想,手机号烂熟于心。可是,11位数字摁完,就差那个绿色接听键了,柳卫东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指头在距手机屏幕一微米处戛然而止,接着便果断收了电话。

柳卫东想到的事情,是梁县长的出生年龄,应该早就不是1961年9月了,而是1962年12月。

是的,不错,是这个时间。

柳卫东打开手机上的搜索引擎,一查,迅速跳出一个界面:微笑着的梁向阳,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一丝不乱,大嘴微闭,笑不露齿。文字介绍如下:梁向阳,男,江东县人民政府党组书记、县长,1962年12月出生……

对着这个页面,柳卫东不禁笑了:这个梁大嘴,真有你的!

柳卫东隐约记得,梁向阳出生日期的变化,应该是在十几年前。为这事,他还同梁向阳开过玩笑。那是梁向阳第一次参选副县长。那时,柳卫东也是县人大代表。人代会前,各个候选人的资料会在选举前一天发给代表酝酿。晚上,在人大代表集中居住的宾馆走廊上,柳卫东刚刚看到梁向阳的资料,当时就笑出了声。梁向阳,1962年12月出生?错了,肯定错了。正笑着,恰巧碰到在各个代表团房间串门的梁向阳,柳卫东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问:“你小子,什么时候由大黄牛变大老虎了?官大就有虎威?”梁向阳闻之脸色突变,赶紧将柳卫东拉到更远更偏处,正色道:“你小子,组织认定的事,千万别乱说。”

那之后一段时间,梁向阳对柳卫东的态度有点变化,很长时间总是躲着他。直到在副县长位置上坐得稳当了,几年后又晋升常务副县长,这才慢慢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梁县长的年龄,现在是1962年12月,往后拖了整整1年零4个月。在這样的情况下,还能请他出面帮助证明你的出生时间吗?

柳卫东被自己刚才的冲动惊出一身冷汗。他倒不是害怕什么,而是觉得那样太不地道。就好像,他在有意揭梁县长一个疮疤,恶毒而阴险地提示对方些什么;又好像,他是在威胁梁县长,你一定要帮我做什么,否则便怎样怎样,这同绑架、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呢?其结果,伤害的不光是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还出卖、玷污了自己的人格与尊严。

不能,万万不能,绝对不能!

除了梁向阳,梁县长,柳卫东再也想不出别的有分量的人了。

柳卫东没有参加县里的联席会议。

这个会议,一周前就通知了,点名要他这个综治办一把手参加。

会议主题是关于二号地块拆迁。

二号地块位于县城东南郊,属于信息产业园区,五年前被一家国内知名的房产大鳄拿下,准备开发高档商品房。这个项目,是县里财政的重要来源,也是拉动产业园升级的有力推手。开发商来头很大,县里也相当重视,两相结合下来,便是拆迁补偿不如人意,特别是不如广大拆迁户的意,形成了若干不肯让步的钉子户。

本来,房屋拆迁是开发商的事,或者是开发商聘请的专业拆迁公司的事。可是,因为矛盾很大,也因为开发商来头很大,还因为项目对县里重要性很大,拆迁便成了政府的事,而且是一段时期以来的头等大事。

但凡是有关政府层面的大决策大项目,如果涉及一些矛盾集中的啰唆事麻烦事,利益相关的个体便要闹事,有的甚至层层上访告状。处理这类事情,往往离不开两个部门:信访局,综治办。其中,信访局负责接待,是第一道关口,相当于一道阻拦坝、过滤网。经过信访局这道关口阻拦不住的,或者过滤不掉的,便会分解到相关部门、基层单位。很多事情,不是某个单位、部门能够解决,或者涉及多个职能部门和单位撕扯不清,又或者部门、单位解决得不令当事人满意,这时就需要一个综合部门来统管、协调。还有,像江北县这样偌大一个地方,革命历史近百年,执政历史超过70年,各个历史时期总有大量遗留问题,或涉及干部人事,或事关政策执行,或牵扯案件处置。这些遗留问题的受害者,或者是当事人,对某个环节、结果不满意,一直在申诉、上访、闹事。事实上,当时处理此事的部门早已不复存在,或者改换了牌子;又或者,参与此事决断的人,要么调离,要么病亡,要么退休,要么进了某个不该去的地方,总之,事情已经定案或弄成烂尾、死局。可是,这种话不能说给受害者或当事人,便需要一个部门来接待、安抚、周旋。柳卫东所在的综治办,就是这样一个部门。

多少年来,综治办内部流传一句话:综治是只筐,什么都能装。

这话不合规矩,上不了台面,却道出了实情。

10年前,柳卫东担任公安局副局长,主管刑侦。当时,县委决定调他来政法委,担任综治办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县委主要领导找他谈话,摆出调动他的几大理由:

首先,综治办地位非常重要,是党委政府的核心部门之一,需要政治坚定、思想过硬、作风优良、能力超群的干部来主政。

其次,你柳卫东同志当过兵,打过仗,受过伤,立过功。在公安局这些年,从普通刑警干起,一直做到主管副局长,从上到下,大家对你的品德、素养、能力一致公认。

再次,公安上正科职数有限,目前很难腾出空位。而综治办现在没有正职,调你来先以副职主持全面,也是考虑到未来的发展。

柳卫东听了,二话没说,当即表态服从。事实上,即使领导不讲这几个具体理由,只要是组织一声令下,他都不会有二话。当兵那么多年,别的没学会,相信组织,服从命令听指挥,已经渗透到每一颗毛孔,每一根毛细血管。

真是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接手了综治办,柳卫东才知道其中有多辛苦有多难。综治办这10年,他为主或参与处理的麻烦事,没有上万也有好几千。一个综治办,说是正科级,挂靠政法委合署办公,理论上可以借用公安、检察、司法的力量,也能直接指挥有关部委办局院行社及乡镇,可真正碰到具体事情,却是有职无权,有权无力,整天求你告他,时常被人当球——有时是排球推来推去,有时是足球踢来踢去,也有极少数时候是篮球抢来夺去。这些年来,碰到最大的麻烦事,便是像二号地块这样的拆迁矛盾。房地产开发持续大热,卖地容易拆迁难,政府盯着土地财政,开发商要快建多卖大赚,老百姓则在拆迁费上寸步不让。夹缝里,就得有人挡在中间做风箱里的老鼠。柳卫东领导的这个综治办,便是如此角色。

柳卫东缺席联席会议,属于临时起意,理由很简单:有信访接待,重要的信访接待。缺席的真正原因,倒也不是因为年龄的事闹情绪,可说到底,却又与年龄问题有些关系。

这些天,这个年龄问题,已然搞得他心烦意乱,甚至有点筋疲力尽。从有记忆起,特别是入伍走向社会之后,柳卫东遇到的沟沟坎坎不算少,受到的委屈、误解甚至冤枉不止一两桩。其中多数事情,借助个人努力、组织帮助、友朋援手,基本都能找到解决办法。即使很难解决的事情,经不住时间的冲洗,不久也便渐渐淡化而至烟消云散。可是,这个年龄问题,却像一根刺戳在心头,拔不掉,忘不了,无法解决,无可诉说,真的是既酸且疼,难以言表。在这过程中,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过往,无论是在公安时办理刑案,还是来综治办处理麻烦棘手事,因为自己身份、地位的关系,无论思考问题的角度,还是说出的话、采取的方式方法,很可能与当事方截然不同,有时难免会出现误解、偏差。这些,过去他从不在意,也不会在意。可是现在,此时,他忽然想起一句熟悉的话,不知是歌词还是网络流行语:昨天的他,今天的你,也许就是明天的我。

这句话,恰好戳中了柳卫东的软肋,几乎差点就触发了他的泪点。

擦了眼泪,收拾好公文包,柳卫东打算赴县委大院参加联席会议。走到电梯口,迎面碰到一个人,促使他当即决定不参加联席会议,而是请另一个副主任老徐代会。

从电梯里走出的这个人,是闻名江北县的上访钉子户王跃进。

今年63岁的王跃进,原是国税局下属一个基层税务所长,部队转业干部。25年前,此人被江北县公安局以嫖娼名义拘留10天。拘留后,有关部门给予其开除党籍与公职的处分。

这25年间,王跃进一直在上访,从县到市到省,一直到北京。上访的唯一理由,是他不承认自己与卖淫女发生过性关系,也没给过对方钱。

“那天我喝醉了,就跟女孩进了包间,可是我没和她有任何形式的性接触,我也没给她一分钱。没有性接触,没有给钱,怎么能说是嫖娼呢?没嫖娼,怎么能双开呢?”王跃进态度很坚决。

可是,态度再坚决,也架不住25年的奔波,更架不住从37岁到62岁的跨越。眼前的王跃进,经历过妻离子散、满身疾病,一点也看不出当年陆军侦察连长的风采,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农。

对于王跃进的申诉,从上到下已经有太多太多部门、领导关注过,调阅卷宗,询问办案人,实地探访,提审涉案人,等等等等。正是因为时间长了,过问的部门、领导多了,这件事便成了公认的铁案与死局,没人再相信王跃进千篇一律、老生常谈的申诉。

柳卫东也是。至少此前一直都是。而今天,他有点动摇了。

关于王跃进嫖娼的案卷,他早已烂熟。可是,今天他忽然有点怀疑那份案卷,有点相信王跃进的话了。

是呀,卖淫女被抓进去初期,一直说没和王跃进发生关系,说:“那个男人喝多了,怎么都叫不醒。下边的东西也硬不起来,怎么盘弄都挺不起。”

卖淫女的有效供词,是两天后才有的,说得很具体很生动,有点不堪入目。唯其不堪入目,却又感觉真实可信。

因为嫖娼同时被抓的,还有一个老板,属于王跃进管辖下的纳税户。那个老板的证言,证实了王跃进嫖娼事实的客观存在,而且同样生动具体、言之凿凿。

“可是,一个人嫖娼时,除了男女双方,会让另外一个人看到吗?这个证言你们也相信?”这是王跃进申诉的第二个理由。

以前,柳卫东与很多关心此案的领导一样,重视的是公安机关制作的卷宗,包括卷宗里摁了手印的证人证言,以及盖了大红公章的裁定书、裁决书,并不真正关注当事人王跃进的辩护词。可今天,具体说是眼下、现在,他开始关注后者了,也似乎有点相信了。

柳卫东越来越坚信,错误和冤屈,有时是不分对象的。

破天荒地,柳卫东不光给王跃进茶杯里续了两次水,而且还从办公桌抽屉里掏出两包软中华烟甩给他。起身相送的時候,他主动握住王跃进的手,真诚地说:“你放心,这事我会尽快约公安的同志碰个头,再次走访当事人,争取尽最大努力还原出事实真相。”

王跃进准备下跪,被他拦住了。

眼下,他经不起这一跪。他也无法保证,是否能找到王跃进希望的公正。但是,他知道蒙受冤屈、无法申辩的滋味,他要给王跃进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送走王跃进,他马上与公安局治安大队长通了话,约定好碰头时间。他很清楚,假如自己的年龄问题无法得到证实,对于王跃进的事,很可能会是个半拉子工程。眼下,他只能先赶紧做起来,死马当作活马医,能做多少是多少。

星期天,晚,江北县城西郊马大嫂农家乐。

中午,柳卫东接到何小东的电话,说:“师爹,师傅说好长时间没见到您老人家了,很想您,约了朱凯一起晚上见个面。”

何小东是公安局刑警大队教导员。他说的师傅,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陆志标,朱凯则是刑警大队长。按照顺序,柳卫东担任刑警大队长时,陆志标是中队长,朱凯与何小东是刚入行的新警。刑警不像别的警种,技术性强,讲究师承关系。陆志标一直称柳卫东师傅,而朱、何二人又称陆师傅,如此算来,柳在朱、何面前自然就是师爹级的了。

柳卫东赶到时,何小东与朱凯双双等在门口。见了面,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只有嘻嘻哈哈没大没小。

三个人正欲转身,陆志标的破锣嗓子在背后响起,不是说话,而是咳嗽,往死里咳的声音。常年抽烟、熬夜,没一个老刑警的身体没毛病。

四个人在包间坐下,桌上酒菜已经摆好。私人聚会,酒是普通江北特,58块钱一瓶。菜是红烧鸡鱼之类家常菜,四冷六热估计300块上下。本来,这种常态化私人聚会早就定了规矩,辈分、年龄、职级由高到低分摊费用,可大多数时候,朱凯、何小东争着买了单,却又不肯再算账。

三代刑警,转瞬十几年,柳卫东头发几乎全白,50岁的陆志标半白,朱凯和何小东才40岁不到,竟也夹杂了不少灰白。

“你们喝你们的,我最近不舒服,只能随意喝点,聊天为主。”

柳卫东手捂酒杯,真诚告饶。

在场几个人,都是曾经相携相带过的师徒,一起奋斗过的老同事,喝酒方面自然不會勉强。何况,大家都知道柳卫东最近遇上的事,随意就随意。

照例,尽着冷菜下箸,先将空肚子填个半饱,然后开喝。

两杯下肚,朱凯第一个忍不住,张口开骂:“妈的,什么东东,明明1961年出生,现在非不认账,偏偏要弄出个1960年来,这是哪家的混账道理!”

何小东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如果真是故意改过倒还罢了。明明真是1961年出生,只是一张团表不慎写错,就要从根儿上彻底否定,这明摆着就是不讲理嘛。咱们刑警要是按照这个逻辑办案,天下哪还有难破不破的案子!”

陆志标举手示意,制止两个年轻人继续牢骚,说:“骂大街没用,关键看如何破这个局。你们两个,前两天不是做过分工吗?把具体情况向老领导汇报汇报,大家再一起凑凑呗。”

柳卫东听了,知道面前几个兄弟暗中在帮忙,心头一热,举起杯一饮而尽,全然不管什么舒服不舒服了。

“唉,别提了!”朱凯一声长叹,显然情况不妙。

原来,他与那个洪科长是邻村老乡,家里似乎还有点八竿子勉强够得着的亲戚关系。知道柳卫东年龄出了问题,在与陆志标、何小东商量后,他赶紧设法找到洪科长,还以亲戚名义送了点小东西。可是,洪科长回过来的话表面客气,实质却是关了门。

“洪科长说,现在干部档案审查是大事,年龄问题很敏感,没有人敢触碰这条高压线。否则,一旦追究起来,凡是与之涉及的人一个也跑不掉。妈的,洪科长不光不松口帮忙,还假惺惺劝我也不要多事,说是没必要为了江湖义气搭上自己的政治前途。哼,我朱凯这是多事吗?这是江湖义气?放屁!”朱凯愤愤难平。

“嗯,这个我也打听过了,据说现在大家都怕染指这方面的事。为了避嫌,说是干脆一股脑儿推给一个姓许的,所有的事由他充当挡事的门神。”陆志标显然也没闲着。

“唉,提到那个姓许的,更有意思。”何小东一声叹息,一脸苦笑,说:“按照分工,我不是负责盯那个许同志吗?这两天通过很多线人,分别找到与此人熟悉的一些关联对象,包括他的同学、同事、亲戚、朋友、邻居,最后总结出对他的感觉和印象,如果用一个字概括,那就是轴,两个字就是太轴,多几个字就是他妈的奇葩级轴!”

说着,何小东掏出一张纸,摊在大家面前,上边列了些许同志的基本情况,包括家庭出身、个人简历、婚姻状况、子女情况,等等,完全是办案的一套。

根据何小东掌握的情况,这个许同志今年57岁,省农大兽医学专业毕业,分配到县农业局从事家禽家畜疾病预防方面的工作。据说,其父亲是农村里走村串户的劁猪匠,许同志从小便谙熟并热爱此道。在农业局,需要经常下乡指导农户,这个许同志竟然总是随身带着劁猪工具,遇到需要处置的牲畜往往技痒难耐,有时甚至不由主家同意便手起刀落。久而久之,在江北广大农村,很多农民都知道县上有个大人物,劁起猪来一刀准。不过,因为这个原因,农业局领导没少批评他,说这是不务正业。许同志无奈,只好收起劁刀。

收起劁刀之后,许同志又迷上另一样行当:挑差错。这个许同志,不光读过大学,平常还喜欢读书,而且读起来必求甚解,手边总是不离新华字典、康熙字典、大百科全书。与此相呼应,他便迷上了挑差错,主要是报纸、杂志上的错别字,还有就是电台、电视上的读音错误,当然也包括领导讲话、报告里的差错。许同志一旦发现差错,从不轻易放过,而是会很认真地通过写信、打电话、递纸条等方式指出来,而且一般是立即、马上。对他这个举动,报纸、电台、电视台当然持热烈欢迎态度,通常会采取一定方式回复表示感谢,有时甚至在报纸夹缝里刊登“读者回音”并付上几块钱稿费。领导却不然。试想,一个领导在台上讲话,注重的是讲话内容,在意的是掌声热烈。谁知,台下听众里竟然坐着一位啄木鸟式的人物,专门挑毛病找差错,而且时常冷不丁当面指出来。这种状况,谁受得了!于是,在农业局,竟然没有一个部门愿意收留许同志,理由简单且相同——这样水平高的人,本庙供不下。幸好,多年来各种各样的活动层出不穷,县里经常需要从各局抽调人员参加,名曰搞中心。前两年,县里借人审核干部档案,农业局又主动推出许同志。几个回合下来,许同志竟然找到一个最能展示专长的位置,县里有关部门也发现了一个宝贵人才。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坚持别人所不敢坚持,所谓各得其所,美美其美。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人就是这么个人。”何小东总结。

“天哪,原来如此。难怪难怪。”朱凯连声叹息。

“你说的这个情况,我还是将信将疑。我倒是在想,这个许同志如此认死理,会不会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他认识咱师傅,因为某件事对咱师傅有意见?还有,在这件事上,有没有什么人背后插手,特别是这次竞争副处的对手?”陆志标职业特点就是多疑。

“这个我也查了,可能性很小,或者可以说等于零。”何小东语气很肯定,道:“此人不抽不赌不嫖,没有不良嗜好,也没有什么软肋,奉公守法没话说。查了他的三亲六眷,都没有刑事或治安上的案底。好多人证实,这个许同志道德品行没缺陷,只是过于固执。他对一件事只要着了迷,就像猎犬发现了猎物,除了专注只有兴奋,完全属于自我享受型,根本不受外界任何干扰。据说,自从迷上从档案里找毛病,他连老婆开的小卖店都关了,直接将她赶回老家养鸡去了。”

“妈的,遇到这种油盐不进的货,倒真难办。他要是有点什么软肋或嗜好什么的,反而倒好下手。”朱凯恨恨道。

“难怪上边拿他做挡箭牌。档案上的事,牵扯的人多,时间跨度长,各种各样真真假假的东西相互掺杂,需要过细核实、反复甄别,这本来是件费时费力的工作。可是现在倒好,用了许同志这种认死理的人,一手拿着文件规定,一手举着鸡蛋里挑出来的骨头,不问缘由,不容申辩,死理认到不讲理的程度,倒也省事。文件是死的,老许挑出的问题也是死的,任何活人说破天也没用。你能说文件错了?你能说白纸上的黑字错了?你能说他坚持原则错了?笑话!错的只能是你自己!”陆志标说在要害处,满脸无奈与气愤。

柳卫东静静听着,没有愤愤不平,只有一股暖流在心底回旋激荡。

柳卫东病了。

先是发烧,心律不齐,头昏,进而牵连到战场上受伤的那个部位,锥钻般隐隐作痛。那个部位,以前是阴天下雨才痛,现在明明艳阳高照,却疼痛难忍。

柳卫东知道,自己病得不轻。可是,他不能请病假,也不能表现出病态,否则,人家会说你是因为年龄问题生气,被气病、吓病了,甚至干脆说是畏过装病,心里有鬼。

从某种意义上讲,柳卫东的生病,确实与生气有关。而生气的原因,当然是年龄问题。

事实上,柳卫东在意的并不是什么副处级。对这个,他能够看得开,也早就想开了。自己从农村出来,因为当兵才有机会考军校,因为读了军校才能提干,因为提干才能转业到县城,因为是城里吃国家粮的干部才可以退休终身有保障,这一路走下来,充满了偶然与机缘巧合。而且,自己上过战场,打过仗,受过伤,身边有很多战友永远倒下了,与他们相比起来,区区一个副处算得了什么呢?最近一段时间,面对那个解不开的年龄困局,他甚至好几次想选择退出。可是,现在仅仅是当不当那个副处级的问题吗?不是,现在的这个年龄问题,事关是否弄虚作假、对组织是否忠诚老实的问题,是重大政治问题了。

硬撑着上了两天班,吃了点中药,晚上坚持跑步出汗,然后回家泡个热水澡,竟也渐渐好转了。

连续几天,柳卫东专注于王跃进的事情。公安那边,分管法制的副局长答应,将王跃进的案子调出来再捋一捋,看看能否找到一个重启调查的突破口。做到这一步,王跃进已经很满足很感激了。可是,对于柳卫东来说,如果王跃进真被冤枉,这才是万里长征迈开的第一步。后边的路,将是关山重重,艰难曲折,能否走到底,他没有把握。

几天时间过去,柳卫东的年龄问题始终悬着,县里提拔副处级干部的事一时也没有消息。

也许是感觉事情很棘手,也许是看到柳卫东满面病容,郑书记专门找柳卫东打了一次牌,张副书记和黄组委参加。

打牌当然是在晚上,大家都下班了,就在政法委活动室。

掼蛋,柳卫东与张副书记对门,郑书记与黄组委对门。

郑书记牌技一般,又喜欢责怪对门。黄组委是政法大楼上公认的掼蛋高手,带得住水平稍欠的对门,同时也有接受批评的足够雅量。

打牌只是幌子,真正的用意在牌外。

四个人叫了快餐,15块钱一份,说好谁输谁请客。

打牌,除了谈牌,自然也会闲聊些别的。天南海北,家长里短。牌桌上无大小,也无尊卑,兴致上来时吹牛、讹诈、讽刺、挖苦、骂街,甚至从对手手上夺牌,样样来得。

聊着聊着,又说到柳卫东的年龄问题。

张副书记满肚子牢骚,说:“横竖不能一刀切一棒箍,发现做贼的就人人是贼。有错纠错,有假打假,实事求是,区别对待,这才是正确的思想路线与组织路线嘛。”

“是呀是呀。最近因为柳主任这件事,咱们政法上很多干部有顾虑,有人甚至缠着我帮忙看看档案,如果里面遇到类似情况,可以提前找证据固定或纠正,免得到关键时刻说不清。”黄组委表示同感。

柳卫东专心于牌,不便表态。

郑书记好久没抓到好牌,一直没有讲话。这时,忽然抓到一手王炸,还有两个同花顺,三下五除二便打掉所有牌,轻松做了上游。

做了上游的郑书记,心情大好,忽然问:“卫东同志,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你先承认那个团表上的年龄,大家也知道那是个笔误,是个冤枉,至少没有作假的明显主观故意。然后,我们在县里努力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先保住这个副处。也许在副处问题解决的过程中,你也找到了有力有效的证据,证明了团表上的年龄是错的。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如果自己認账年龄有问题,别人会抓住说是作假,还有解决副处的可能吗?”张副书记提出质疑。

“就你聪明!没有可能的事,我能随便说?”郑书记白了一眼张副书记。

这时,包括柳卫东在内,大家心里都有数,郑书记这话估计有来头。于是,旁边三个人的目光齐齐盯向柳卫东。

柳卫东心里早就没有了翻江倒海,而是出奇的平静。

其实,答案早就有了,而且很明确。

对于那个副处,如果让他以承认年龄有问题作前提,那他笃定会放弃。自己属牛,1961年出生,这是铁一般的历史事实,是父母给予老天决定的。为了某个眼前利益,或者屈服于某种压力,轻易放弃乃至否认这个历史事实,是对父母的不敬,对苍天的不恭,也是对自己生命的轻侮与亵渎。回顾这大半生,自己不是没说过假话,不是没有过隐瞒。那年在战场上,第一个冲上去拔掉那个火力点的人是自己这个代理排长,是自己用一枚40火箭弹解决问题,可是为了身边倒下的小四川,为了他能在牺牲后稳稳获得那个宝贵的一等功,他向组织说了假话。还有,在县公安局刑警队担任中队长时,那次远赴新疆押解逃犯,临近退休的刑警老彭同去,可就在老彭夜间值班的时候,逃犯脱铐跳车逃跑。一路上,老彭痛哭流涕,说他一生清白,没想到退休前惹此大祸,生怕因此会有牢狱之灾。归队后,柳卫东主动承揽了责任,与老彭分担处分,并于两个月后重返新疆抓回了逃犯。

如今想来,柳卫东无法以对错来界定上述行为,但他坚持认为,彼时彼地,他别无选择,无关高尚与卑劣,事关自己的良心。可现在让他在这件事上作选择,他不会半点勉强自己,也绝不说半个字的假话。

当然,他也明白,郑书记是好意,张副书记与黄组委也是。

见柳卫东没吱声,郑书记又问:“假如真是提前一年退了,由政法委出面,帮你联系一家企业,肯定是规模很大、效益很好的大企业,担任安保负责人。或者,由企业聘用,人还借在综治办工作,经济上有所补偿。这个方案,你愿意吗?”

柳卫东笑了笑,说:“谢谢郑书记,这事容我考虑好后再向您汇报。哦,轮到您出牌了。”

接下来,柳卫东有意出了几把臭牌,让对手轻松赢了,草草结束了牌局。

 九

下午,睡了个长长的午觉起来,柳衛东将备好的物品塞进汽车后备厢,坐进驾驶室,一脚油门直奔老家。

7天国庆长假,妻子去上海陪女儿。柳卫东不想出远门,又不愿关在城里鸽笼一般的楼房里,就独自回老家梁柳甸,准备住上两三天。

出了县城西行,没有了楼群、人流,离开了拥塞的城市街道,路两边多了绿化,视野渐渐变得开阔舒展,嗅得到秋天庄稼成熟的甜香,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

15公里路程,20分钟就到。

老宅里没人住了。五间房子,十年前翻修过。红色砖墙,绿色琉璃瓦,双层落地窗,彩色吊顶,里面的家具、电器、炉灶一应俱全。院子很大,最多时可停八辆轿车。院内地面铺了预制砖块,四周种了些花草和景观木,一年四季郁郁葱葱花香不断。

房子是兄弟两个共建共有。哥哥柳卫民夫妇一直住在北京,帮助带孙子孙女。平时,隔壁堂兄夫妇帮忙照应,三天两头过来打扫清洁,收拾得清清爽爽。

堂哥堂嫂提前得到通知,早早守候在门前。

照例,柳卫东回来带足了酒菜,荤素生熟,红绿青白,包括水果、酒水、茶叶一样不缺。

停了车,放下东西,堂哥堂嫂收拾车上物品,忙碌饭菜。

柳卫东一个人,先在祖父和父母遗像前点上蜡烛,敬上香,唱个喏,鞠了躬。

柳卫东的人生记忆,是从祖父最后一次生病开始。那年,他虚龄5岁。最原始的记忆,是祖父临死前大概一个月,或者半个月,一位走乡串村的画匠,被叫来家中帮祖父描了这张像。因为祖父病得厉害,脸瘦得走形,家里人都说画得不太像,其实,应该画得挺逼真的。从这件事开始,到后来祖父去世、出殡,柳卫东便有了完整的记忆。

父母的像,是照片。母亲的照片,是她人生中唯一的一张。那时,二姐刚从无锡轻工业学院大学毕业,留在学校参加政治运动等待分配,母亲独自一人坐着汽车到江南,与女儿相挽着在惠山脚下拍了这张照片。探望女儿后的第二年,母亲不慎掉落门前池塘溺亡,剪下这张照片放大做遗像,旁边还隐约看到二姐半只胳膊。父亲在世的最后那些年,柳卫东与哥哥生怕留下遗憾,每年都要为父亲照很多相,留下许多精彩的瞬间。父亲的这张遗像,笑得很开心,也很自然。

站在父母的遗像前,柳卫东想起很多往事。小时候家里贫穷,父母上要赡养年迈的祖父,下要抚育五个儿女,还坚持供三个女儿中的一个读完大学、一个读了初中,两个儿子都读到高中,付出的艰辛非常人所能承受。如今,儿女孙辈及至重孙辈都已成长、出息,多数在城市生活,却未能报答养育恩情之万一。

想到此,柳卫东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继而,竟如开了闸一般挡也挡不住。

流了眼泪,内心感觉轻松许多。

步出院子,出了大门,太阳正缓缓西行。天上无风无云,一片碧蓝,四周安静得出奇。

在这出奇的安静中,柳卫东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他一时不知究竟,干脆停下脚步,细心观察。

这一观察,竟发现一个奇异现象——村道上,田野里,除了飞鸟、鸡鸭、狗猫这些动物,几乎很少有人。即使偶尔有人,也大多是佝偻腰背、步履蹒跚的老人,或者是少不更事的孩童,绝少见到同龄人及年轻人。这样的景象,无疑使本该生机勃勃的乡村充满了一股衰败、颓唐、孤独之气,也与记忆中的故乡完全不吻合。他当然知道,在老人与孩童之间,那些生龙活虎的中年人与青年人,早已纷纷离开土地,远走他乡甚至异国,或者至少也是在县城、省城、上海打工挣钱。苦苦拼搏,为的是子孙后代永远离开这片熟悉的故土。

故乡的村庄老了。老的不是房子,也不是路,更不是景致。相反,放眼四周,全是清一色的新房子,两层三层或四层的楼房。水泥路,中间居然划了黄色分隔线,两边摆了绿色垃圾桶。树比以前多了,各家房前屋后,土地不再金贵,粮食蔬菜不缺,最关键的是不缺钱,什么都能买到,便有了赏花看草的闲情逸致。可是,房子建了,路修了,树也密了,却少了住房、走路、看树的人。人迹稀疏的村庄,没有了当年的挤挤挨挨、吵吵闹闹,清冷得可怕。

抬头间,柳卫东又发现一个怪异之处。老宅门前的这大片土地,足足有好几百亩之多,从前一年四季长满庄稼。像眼下这种时节,本该满眼沉甸甸黄灿灿的稻穗,只等开镰收获。可现在一片荒凉,除稀稀拉拉的杂草,竟然没有任何庄稼。不用问他也知道,这里前几年由村里集中流转,承包给了外边来的一个商人,种了外国品种的西瓜。那西瓜又大又甜,收获时每天田边停满装货的汽车,专门发往大城市里的高档酒店商场。可是两年之后,商人跑了,田地撂下了,村民再想耕种却几乎颗粒无收。据说,当时种西瓜时,无良商人用了什么化学肥料,加上什么禁用的除草剂,将田地里的肥力提早抽光,土壤结构被破坏了。为这事,村里找过柳卫东,综治办也协调过相关部门,最终只能不了了之。没想到,被糟蹋了的土地,竟是眼前这般景象。

这些奇异现象,柳卫东似乎是头一次发现,又似乎是早就应该发现,而是因了每次来去匆匆,没有在意,忽略了。

晚上,柳卫东让堂哥堂嫂多准备了些饭菜,同时摆好水果、茶水、香烟、点心,准备招待左邻右舍的乡亲。

然而,晚饭后很久,没有等到期望中济济一堂的乡亲,只来了沟北的五爷爷一个。

五爷爷,是村中年纪最长者,85岁了。解放战争时当过儿童团,解放后做过贫协主席、大队支书。大跃进的时候,让他虚报产量,不肯,被撤了职。三年困难,纠正浮夸风,又恢复了他的职务。到“文革”,村上的许大麻子造反夺权,五爷爷死死攥着大队党支部的公章不放,牙齿被打落三颗,肋骨折了两根,一边呻吟一边说:“我这个支书是全体党员选举,公社党委任命,不能让。这颗公章,是党交给我保管的,不能交。”

“文革”结束,平反,又做了十几年支书。在整个梁柳甸,他说话一直管用。

柳卫东当兵,就在五爷爷手上。每次回乡,五爷爷也总来找他说话,东拉西扯,从家国天下到柴米油盐,随意。

眼前的五爷爷,老态龙钟,耳聋眼花,离不开一根拐杖。老人喜欢讲陈年旧事,年轻人不喜欢听,连家里人都听烦了。但是,只要柳卫东回村,他总要赶来,老说重复话。多数时候,柳卫东时间很紧,没什么空听。但今天,他有空,五爷爷却不讲了。

五爷爷进门坐稳,喘息平定,突然大声问:

“东子啊,你这次回来住下不走,有事,肯定有事。什么事,能说说吗?”

柳卫东心里一惊,却也一热。于是,便把年龄的事扼要说了。

“嗨,东子啊,你怎么这么笨呀,这事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呢?说得清,完全能够说得清楚。那个查你档案、说你年龄有问题的人,他自己认为代表组织,你也认为他是代表组织,可万一他只是代表他个人,并不真的代表组织呢?有事找组织,只能信组织。‘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村里的许大麻子造反夺权,做了那么多坏事。他每次做坏事的时候,哪次不是以组织的名义?哪次不是先拿着红头文件、报纸假模假样念一通?在村里千人批斗会上,他还代表过毛主席代表过党中央哩。可是,运动一结束,他还不是照样被赶下台,还差点被判刑送进监狱哩。你这事,我看不复杂,你要相信组织,相信公理公道公平!你是咱梁柳甸出去的人,多大的冤屈承受不起呢?退一万步说,就是你在外头暂时受了冤屈,不是还有咱梁柳甸,还有你五爷爷嘛。他们不认你这头牛,咱认!”

五爷爷说完,长长舒出一口气,似乎也完成了此行的任务,拄着拐棍,走了。

柳卫东起身送到门口,五爷爷不让再送。

看着五爷爷消失在暗夜里,柳卫东忽有所悟。一个决定,瞬间萌发。

这一夜,他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踏实、无梦、安稳。

柳卫东决定,申请提前退休。

报告递上去的同时,他申请了休年假。

自从转业到县公安局以来,他这是第一次休年假,当然是最后一次,肯定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估计,不等年假休完,提前退休的报告就会批下来。因为之前,他同张副书记、黄组委打过招呼,也向郑书记汇报过。

那个副处级,他决定放弃。关于年龄问题,也不想在正式退休时再啰唆。说白了,他既不想與组织或代表组织的什么人对抗,也不想让自己为难。

他把移交的东西准备好,已结事项,未了事宜,重点若干,疑难些许,罗列得清清楚楚。其中,一项重点工作便是王跃进的嫖娼案。他把自己的疑问、调查思路写在一张纸上,等到离开时交给接任者。

这些天来,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王跃进那张苍老的脸,以及无助的眼神。

退休后,他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聘用、留用之类,也不会急着四处游山玩水、探亲访友,更不会整天陷于棋牌桌。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老家梁柳甸。

为了老宅前那片荒芜的土地,为了村道上那些孤单落寞的身影,也许,他能做点什么。

他从那里来,还要回到那里去。

可是,谁也没想到,柳卫东的退休申请,却在县里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是给两个极其重要的机关,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这两个机关,一个是洪科长、许同志所在的档案审核机关,一个是负责干部退休的批准机关。

按常规,对于柳卫东的提前退休申请,负责干部退休的审批单位,除了走一个简单的流程,只需在规定时限内审批同意,根本不存在任何障碍。审批的依据也很直接明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第九十三条:

“公务员符合下列条件之一的,本人自愿提出申请,经任免机关批准,可以提前退休:(一)工作年限满三十年的;(二)距国家规定的退休年龄不足五年,且工作年限满二十年的;(三)符合国家规定的可以提前退休的其他情形的。”

近年来,省、市、县各级一直都鼓励公务员提前退休,意在加速人才流动、优化干部结构,同时也希望尽量多地空出职位,让年富力强者顶上来。

柳卫东是县里的正局级干部,其提前退休申请需拿到一个规格不低的联席会议上“走”一下,俗称“上会”或“过会”。本来,这只是个形式,而且是简单得无法再简单的形式。试想,一个堂堂正局级干部提前退休,让出的位置马上就能解决一个副局转正,副局之后又能解决一个正股提升,正股之后是副股,副股之后便是增加一个招公指标。总之,退出一个柳卫东,随之解决一串人的问题,一串人的背后连带着的又是一串家庭,傻瓜才会出来阻碍呢?

谁知,阻碍还是出现了,而且相当强烈、相当坚决。阻拦者不是别人,正是洪科长与许同志,或者说是他们所代表的档案审核机关。此机关,也是联席会议的重要参与方之一。

“柳卫东的年龄问题还没有解决,怎么能草率批准退休呢?批准他退休,那他的出生年龄是认定为1960年呢,还是1961年呢?”洪科长提出质疑,同时通知许同志速来会场助阵。

许同志赶来会场时,气喘吁吁,满头大汗,通脸潮红,情绪明显很激动,态度也很强硬。他将一大堆档案、通知以及通知的通知的通知等等摊开,义正词严道:“一个干部的年龄问题,绝对不是小事!如果因为一个提前退休,就让这个问题滑过去,那就是对革命事业的极大不负责任!”

退休审批机关的负责人,根本没耐心听洪科长、许同志把话说完,甚至看都没看那些通知的通知,而是将一本薄薄的《公务员法》推到他们面前,缓缓道:“按照法律规定,干部提前退休,只要是在实际退休年龄之前,符合三项条件之一,我们就可以而且应当批准。至于柳卫东同志是1960还是1961年出生,与本法律精神毫无冲突,我们依法批准怎么能说是草率呢?对革命事业有什么影响呢?笑话!”

“哄”的一声,原本沉闷的会场,顿时活跃起来。

本来,像今天这样的联席会议,议题多而寡淡,缺少趣味。眼前,又是秋天午后,人人连困带乏,提不起精神。这时,忽然来了这么个话题,大家便兴趣陡增,纷纷坐直了腰、瞪大了眼等着看热闹,有的甚至摩拳擦掌踊跃插嘴。这一来,会场上马上围绕柳卫东的年龄与退休问题展开热议并形成激烈争论。很快,争论分成两大营垒:挺审派、挺批派。

挺审派以洪科长、许同志为中坚,人数虽明显处于劣势,却并不甘示弱。相反,他们情绪高昂,态度坚决,语气强硬,完全一副坐拥正义、原则、真理,且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架势。

按计划,联席会议需要讨论的议题很多,而且除了柳卫东退休,其余议题都很重要。可是,眼看窗外太阳渐渐西斜,预定下午半天的会期行将过半,有关柳卫东年龄与退休问题的争论还在继续,而且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没有半点结束的意思。

这情景,令人似乎看到不大的会场上空,正有一只滚圆而无形的皮球飘浮着,一会儿是被争抢的篮球,一会儿是遭推挡的排球,一会儿是抢来踢去的足球……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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