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的黑旋风(外一篇)
2021-08-02曾瑞
那时候,村里都还在种田,犁田打耙必须要用牛。养条牛,不像养猪那么容易,相对要很大的成本。村里多数人家单独养不起,或是几家扯伙养一条,或是不养,春耕季节,只得去别人家借。早先,我家与人扯伙,养过一头大黄牯。后来,这黄牯摔下悬崖,死了。此后多年,我家没养过牛。春耕季节总是去别人家借,几多不方便,父亲很想再养一条。
恰好河坝里华青家一条母牛下了崽,养不过来,找人扯伙,辗转听说我家想养牛,便主动找上门来。我们负责喂养,耕田两家用,以后卖的钱对半分。华青一家在村里出了名的难缠,喜欢占小便宜,好的时候特别好,一旦翻脸就不认人。条件再好,母亲也不怎么愿意。华青几次三番来说,保证以后不会扯皮。当时我和弟弟两人读书,家里实在没有余钱可以买条牛,权衡之下,父亲还是答应了。
一天黄昏,父亲牵回了那条小牯牛。我和弟弟都挺激动,父亲也很开心。牵回牛,他没有马上关进牛圈,而是拴在场坝里的柚子树下。我们一家人都围着看。小牯牛肤色麻黑,体型不大。父亲掰着看牙口,又抓起脚看蹄子。小牯牛很不配合,显得非常傲气。父亲便训它,它丝毫不听,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在场坝里转圈圈,一刻不停,哞哞直叫唤,好像受到了虐待。父亲没好气地说,真是人不行,养的牛偏生也是个犟拐拐。
当时,我们正在看《水浒传》。小时候看《水浒传》,多半不解其意,就是看个热闹。书中有个使两把板斧的家伙叫李逵,自称铁牛,绰号黑旋风。小牯牛脾气倔,跟铁牛一样,又因它浑身麻黑,我们便也叫它黑旋风。小小年纪,看了些武侠剧,我们都有侠客梦,最想成为乔峰那样的武林高手。给小牯牛取名黑旋风,我们觉得特别酷,像个跟大侠闯荡江湖的厉害角色。
我家住在半山腰,大土坡,黑山湾,都是很大的茅草山。那时候,全队的牛几乎都放在这些山上,山大草丰,不用犯愁牛会跑。我们邀三伙四,在山上修了茅草房子,火里烧着红薯洋芋,一边日白煽经,特别有趣。有时下雨天不放牛,我们也跑去茅草房子里,围着一堆火,打跑得快,翻三皮子,输赢就是几颗石头,也玩得开心起鼓子。搭房顶时,里面铺了一层胶纸,再盖的茅草。雨下得再大,也不漏,只是顺着茅草牵线地流。山间笼着一层缓缓飘动的薄雾。
一年半载过去,黑厮渐渐长大了。它长得不算高大,相貌却特别英武。一对牛角像剥壳的竹笋朝天竖起,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眼圈生着白毛。白毛沿着头棱一直生到口鼻,像是画了一副面具。驼峰稍耸,腹部筋肉结实,四脚健壮,毛色光亮。我觉得它是队上所有牯牛中最帅的。黑厮也神气极了,走路总是昂头甩尾的,迈着矫健的步伐,踢踏踢踏直响,一双乌油油的大眼睛好像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牛长大了,要穿牛鼻圈,再教它耕田,好擔负春耕的活路。父亲上山砍回一根带蔸蔸的杉树苗,打磨光滑,一头削得尖尖的,在火上飘一阵,使其更具柔韧性,然后用尖尖的一头穿透牛鼻孔,打几个圈,固定在鼻孔里。蔸蔸这一头,捆上绳子,是为牛鼻绳。黑厮穿牛鼻圈那天,被捆绑在牛圈里,四蹄只尥蹶子,痛得哞哞大叫,越叫越惨烈。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声音,我和弟弟都忍不住哭了。
一年多的喂养,黑厮和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好。有时它也犯浑,四处乱跑。尤其是我们不在家,父亲牵它出去,它脾气便特别大。父亲是个烈性子,几下不好就吼,以至于挥起竹刷子打。黑厮好像从不服凶,越凶它越反抗,一蹦三尺高。我和弟弟放它,它多半是规规矩矩的。但刚穿牛鼻圈那段时间,它脾气特别异常,连我和弟弟也不认了。
那天,照例把它放在大土坡上的茅草山里。擦黑边,我们准备解开绾在牛角上的绳子,它昂头几甩,不让我们靠近。我们吼了几句,要它听话。弟弟再次伸手去解绳子,刚解一转,它猛地一昂头,尥蹶子几蹦,哞的一声,就奔走了。幸亏弟弟溜刷,闪身让到了一边。我们连吼带喊,它哪里听,纵蹄飞奔。父亲正在山下一块地里干活,听见我们喊,又看见黑厮奔了下来,撩步上坎就追。黑厮发了狂一样跑得飞快,哪里追得上,转瞬消失在了暮色里。
直到夜里七八点,父亲才牵着它从山下走了回来。听他说,黑厮翻过梁子,直往锁口湾跑。奔下锁口湾就是龙家湾,父亲一路喊湾里准备放活路的人拦截,根本拦不住。黑厮一趟子奔出龙家湾,沿着河堤四处乱窜。河坝里人多,都来帮着抓。黑厮不容任何人靠近,斜刺里奔上了杨家堡。父亲继续追,一路翻山过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黑尽了,什么都见不到。父亲只好借了只电筒,在山里四处找。最后,终于在桃子湾找到了。黑厮估计也跑不动了,睡在一块茶地里直喘粗气。
经过这一次奔逃,黑厮竟然沉稳了些。关进牛圈,它躺下就睡了,一副从没有过的乖样子,好像知道自己闯了祸,正在反省悔过。父亲气得不行,看它这样,又不忍心打它,只是骂了句,背时犟拐拐。黑厮动了动耳朵,似乎表示自己听见了。第二天我们再去放它,免得它又跑,父亲让我们牵着,别松绳子。黑厮还是一副乖乖听话的样子,埋头吃路边的青草。偶尔它会抬起头,竖起耳朵听听远方。我们呵斥一句,它又埋头乖乖地吃草。
教黑厮耕田,也淘了大神。父亲找来对门的黑舅。教牛耕田,黑舅很有一套法子。两人在坟门口一块地里,足足跟黑厮折腾了一天。起先,这家伙根本不让枷档上肩,摇头甩尾,只尥蹶子。好不容易枷档上了肩,它又四处乱窜,奔得纤绳直绷绷的,铧口都按不住。回来吃饭时,黑舅直甩脑壳,叹息说,从没见过这样的牛。
一般的牛,教会耕田后,规里服法的,人在后面只需掌着铧口,它自会奔着纤绳在前面悠悠地走。若有走偏,荡起牛绳一拍它身子,喊一声就行了。耕到田尽头,喊一声“转驭”,提起铧口,牛就会车身再按驭口走。耕惯田的老牛,更是轻车熟路,喊都不用喊,配合得特别默契。人轻松,牛也不累。黑厮完全是个叫牛子,下田就浑身躁动不安,甩头摇耳喷响鼻,枷档没挨肩已经弹了起来,警惕性特别高。
耕田第一道是最累的,要把板结的泥巴翻起来。黑厮虽然精力旺盛,毕竟体型不大,力气有限,它奔着纤绳执拗了几个来回,尝尽了苦头,累不过,便规矩多了。耙田要轻松得多,只需把翻起的泥巴耙平,好栽秧子。黑厮满田乱跑,毫无章法。父亲连喊带呵,抖绳子,打竹刷条,它丝毫不听,完全像在打仗。溅起的黄泥水,糊得父亲和它自己,跟在田里滚过一样。栽秧子的人都站在田埂上看,嘻嘻哈哈地笑。
耕完两家人的田,又死犟死犟地乱来,黑厮累惨了,脚蹄壳周围起满了倒芊,肩膀磨破了一层皮,好久都没还阳。牵它出门吃草,也懒懒的不愿动。父亲顾惜它累,晚上总要去牛圈看看它。它躺着不起来,只轮起眼睛瞟一瞟,然后掉头望着别处,似乎不想多看一眼。父亲吐口唾沫,又骂它一句,背时犟拐拐。
屋场里东老幺家喂的也是一条牯牛,全身黑,比我们的黑旋风要大,却不威武。两只角细细的,趴在额脑两边,肚腹下垂,一点也不结实,不像牯牛的样子。个把月的休养,黑厮又精蹦了起来。之前,它从无打架的嗜好,如今却是一见到东老幺家的黑牯,就扑过去厮打。
黑牯看着不威猛,打架却厉害。它从不主动发起攻击,只是沉稳地迎接黑厮的挑战。黑厮架势很大,尾巴翘起老高,猛冲过去,似乎只想一招制敌。黑牯还在原地吃草,抬眼看看黑厮近了,把头一埋,接住对方的冲击。两条牛额脑相撞,角缠一处,使劲抵。没几下子,黑厮就被抵得步步后退。它头几摆,似乎试图甩脱对方。不想,牛角缠在一起,对方力道太猛,反而把它甩了出去。它几个趔趄,又冲上去继续厮打。
这家伙特别好斗。刚开始,我们还会呵斥。它哪里听,总是埋头吃几口草,竖起耳朵听一阵,就跑了。等我们赶到,它早已和东老幺家的黑牯干了好几个回合了。生得那么威武,天生好斗,却总不是人家的对手。我和弟弟都为它感到难为情。落后,我们也懒得喊了,就让它打个够。反正也打不赢,看它自己好不好意思。这厮典型的涎皮赖脸,不知羞耻,败了一次又一次,从不认输。在坡上吃草,本来好好的,不说看见,只要一闻到黑牯的味,又扑爬连天跑去打架。
关在圈里,黑厮开始抵墙。那面墙没砌石头,裸露的黄泥被它噗啦噗啦地抵下来。父亲发现后,吼它,不听,抽几刷子,它埋头就过来了,一副要打人的样子。父亲又吼,背时丧,还不给我睡起!它昂天甩几下脑壳,哞地叫一声。这厮要是能开口讲话,我估计它当场就要跟父亲叫板。在山上吃草,它见到稍大的树,头一埋又抵了上去。树枝乱摇,叶子跟着抖颤。我们吼它,它轮起眼睛望我们一眼,好像在说,宝宝不开心,日麻你娃儿莫惹我。
有天下午,我们去田湾放它,擦黑边牵回来,走到对门大伯娘家屋边山路上,表孃迎面走来。山路窄,她闪身巴在路边让我们先过。黑厮好像觉得表孃站那里不动,是挡了它的路。它不走,我使劲一拉,它头一甩,喷出一口大气,吓得表孃一耸,跳脚就跑开了。
黑厮开始打人。它不会主动攻击,但凡过路碰到谁,狭路相逢之际,它便埋起脑壳向对方示威。对方若是自动退开,便罢了,若不退开,还吼它,它定会甩一角过去。我和弟弟吼它,它会稍稍听一下,但不起大作用。我们渐渐有点怕它,多半时候只能顺着它的性子。
对门大伯娘家养的是条沙牛,下过好几条小牛了。放在田湾,黑厮遇到沙牛,真是一场好戏。沙牛体型大,上了年纪,慢慢悠悠的,没什么活力。黑厮先是追着闻它屁股。沙牛很淡定,一面吃草,一面甩尾巴,挪地方。黑厮拼命闻,闻了便伸直脖子和脑壳,好像那味道特别刺激,它龇出满嘴牙齿,特别销魂的样子。沙牛只顾吃草,对黑厮的冒犯不当回事。
黑厮肚腹上早已伸出一截红家伙,伸伸缩缩,像蛇吐出的芯子。几番闻嗅,它前蹄一抬,纵身爬到沙牛背上,红家伙长长地伸出来,直棱棱的像冲在地面的阳雀菌。沙牛仍在吃草,屁股几扭,后蹄几弹,黑厮就被颠了下来。它不放弃,不灰心,找好位置,继续上爬。沙牛一次次把它颠下来,它又一次次爬上去。红家伙先是直棱棱向前冲着,最后软皮皮地甩来甩去,像根吊起的死蛇。
打架打不赢,爬个沙牛也爬不稳,这黑厮真是让我们失望透顶。然而,面对我们时,它却是威武昂昂的,神气极了。队上的人,已经不敢与它擦身而过,见到它,便远远躲开。我们也不敢吼它,吼一句,它就会埋起脑壳示威。
在山上吃草,吃着吃着,它会突然抬头,竖起耳朵听一阵,然后一趟子就跑了。之前它多半跑去跟东老幺家的黑牯打架,自从爬了沙牛,它再也不打架了,直接跑到沙牛身边,先闻屁股,再爬到沙牛背上。沙牛总是屁股几扭,后蹄几弹,就把它颠了下来,一次也没让它得逞。
那段时间,黑厮一反常态,时时刻刻焦躁不安。它开始打圈,发出哞哞叫声,摇头甩尾团团转,一双眼睛闪着疯狂的光。我们不敢放它出去。父亲说先关一段时间,杀杀它的火气。关了几天,它真恨不得要从圈里飞出来,脾气越来越大。无法,父亲只得亲自放它出来。一出圈门,它起先安静,似乎在倾听。父亲吼它走。它一动不动,突然仰天长叫一声,就要跑。父亲使劲拉着,哪里拉得住。它几弹几蹦,跳起脚就跑了。
自从遇见那条沙牛之后,不管它从哪里跑,跑多远,总是跑到了沙牛身边。一到沙牛身边,它便不顾一切地闻沙牛的屁股,然后纵身爬到背上。沙牛不紧不慢,几扭几弹,就摆脱了它,嘴里仍在吃草。看着这样的场面,我们真替黑厮害臊。那家伙还是一贯的涎皮赖脸,不知羞耻。
不久,堂哥牵了那条沙牛过来打商量,看能不能配种。父亲不太同意,他觉得这样会伤牛。堂哥说,哪里就伤了,又没急著耕田,伤几天也不要紧。沙牛拴在场坝里的柚子树下,站着一动不动,嘴里微微嚼着。黑厮早已闻到了沙牛的气味,在圈里哞哞叫唤,不停走动。
商量好后,父亲牵出黑厮。这家伙神气昂昂的,特别激动,奔上场坝,先蹭了蹭沙牛的头,再闻了闻屁股,前蹄一抬,纵身爬上了它的背。奇迹般,这次沙牛没有动,听凭黑厮爬在自己背上。它嘴里依然微微嚼着,似乎含着一口永远也吃不完的草。
沙牛被牵了回去,黑厮在圈里望着,直到望不见,转了几个圈,才屈膝躺下。它变得极安静,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沉思。父亲顾惜它,特地拿了几把喂猪的苕叶子,丢在圈里让它吃。它不起身,只是看了看青绿的苕叶子,一双眼睛继续定定地望着前方,无视我们的存在。父亲看了它一阵,临走又骂了一句,背时犟拐拐。
过了段时间,黑厮又跑了一次。跟往常一样,它吃着草,突然竖起耳朵听。我吼它,它甩甩头,继续听。我知道不妙,就想把绳子拴在树上。没等我拴好,它猛地一扯绳子,昂起脑壳就冲走了。黑厮跑起来真如旋风,几步就下了沟,直朝大伯娘家方向跑去。堂哥看见了帮我们拦。它一角将堂哥撩翻了,跑到他家猪圈外头,哞哞大叫。沙牛关在里面,没做回应。大家试图靠近抓住它。它四蹄乱弹,发狂般地转圈子,谁靠近就打谁。转了几圈,它突破围堵的人,斜刺里奔走了。
夜里七八点,父亲才独自一人从山下走回来。母亲问,牛呢?他说,关在华青屋里了,唉,那个背时丧,说着直叹息。在河坝里抓它时,帮忙围堵的人,三四个都被它打伤了。父亲叹气说,像这么打人,谁还敢喂啊,商量了华青,干脆找兽老马来骟了。骟了?母亲的话里带着一丝惊讶,没再做声。我和弟弟趴在板凳上写作业,不太明白父亲说的骟了是什么意思。
华青家距学校不远。中午有两个小时午休,时间长,我们最喜欢下河摸鱼。他家屋坎下有个转角凼,鱼特别多。我们还没走到转角凼,只听华青家里闹热哄了,很多人在讲话,嘻嘻哈哈的,还有牛叫声。我们就跑上去看。只见一群人正把黑旋风扳倒,兽老马打着哈哈,在叫大家使点劲。轰隆一声,黑旋风被扳倒了,发出声声惨叫。它四蹄被捆,又被几个壮汉死紧紧摁在场坝里,动弹不得。有人在喊兽老马,快些,快些,刀准备好没得。同学们都像看稀奇一样,围得紧紧的。我看见了父亲,他正抓着牛前脚,肯定顾不上抻头看见我。我又看了一眼黑旋风,它一个劲叫着,应该也不会看见我。一片嘈杂忙乱中,我掉头默默地走了。
过了个把星期,父亲才又牵回了黑旋风。它明显没有之前威武了,垂头丧气的,眼神中少了一层光。关进牛圈,它屈膝躺下,嘴巴微微嚼着,一副发呆的样子。父亲又特地拿来几把苕叶子,扔在它面前。苕叶子打到了它。它甩一甩脑壳,继续微微嚼着,看也不看苕叶子一眼。我和弟弟叫它吃,它毫无反应。父亲看着,又骂了一句,背时犟拐拐。
黑旋风再也不乱跑了,放出门就埋头吃草,关在圈里就睡。它变得非常安静,阴阴沉沉的,性格渐渐古怪起来。之前,它虽然打人,但会先示威,发出警告。现在,它表面毫无攻击性,一旦路上碰到人,它一角就过去了。之前,它经常跟人对视。现在,它多是斜着眼睛看人,眼神中少了明亮的热烈劲,含着一股阴郁的敌意。对我和弟弟,它似乎多少还有点感情,听我们的话。有时惹毛了它,它会埋起脑壳使劲撞树或土坎子,还是一副你娃儿莫惹我的鬼样子。
有一次,它连父亲也打了,一角将他搂起人把高。父亲几个翻跟斗摔在地上,差点当场背气,挣了半天才站起来。喊大姨爹来拔火罐,个把月才好脱体。黑厮是再也不敢喂了,只得送回华青家。华青逞能,觉得是我们不懂牛的脾气。按道理,骟都骟了,它哪还有什么野性。然而,当天下午,华青也被黑厮打了。他被一角撞飞,栽下坎子,当场不省人事。抬去村里医院,阙医生看了不敢收,又翻山过沟抬去芭蕉医院,拍片子断了三根肋骨。华青醒还后,嘴里一个劲说,狗日的不能喂了,杀了剐肉炖汤喝。
黑旋风被卖给了村里的牛贩子。那已是寒冬时节,靠近年边了,杀条牛,很多人会买了过年吃。那天,我和弟弟不敢去看,也不忍去看,只是坐在马峤岙的山头上,望着河坝里。我们能看见华青家的瓦房,能看见一坝冬水田,能看见那条弯弯的小河。一切,都在我们眼底。但我们听不见任何声音。那天,黑旋风发出过怎样惨烈的叫声,我们丝毫听不见。冬天的风迎面吹来,刀子一样割人。天空阴沉沉的,群山都在各自的暗影里。
黄昏时候,父亲回来了,提着一串红鲜鲜的肉。我几乎只看了一眼,就明白是牛肉,是黑旋风的肉。当时,我心里一惊,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黑厮的样子,心里暗自发誓绝不吃它的肉。母亲捞了些酸萝卜、酸辣子,切成丝,在灶屋里炒得喷喷香。一锅酸萝卜丝炒牛肉端上桌,架在炉子上,香气满屋子跑。父亲倒了杯酒,吃一块牛肉,喝一口酒,赞一声,嗯,味道可以哦。见我和弟弟不动筷子,他说,吃啊,专门弄回来给你们吃的。
听父亲说,杀黑厮也很淘神。他们将它捆在场坝里,它发了狂一样挣扎,大声嘶喊,四蹄乱弹,无人敢靠近。屠夫只得拿一把大铁锤,抡圆了使劲砸在它额脑上。顿时,一股鲜血沿着额脑流,染红了黑毛白毛。它的叫声一声一声的破,轰然倒地,浑身抽搐。人们还不敢靠近,生怕它突然趴起来打人。听父亲讲着,弟弟不耐烦地说,你别說了。父亲愣了愣,喝了口酒,叹一声:唉,那个背时犟拐拐。
南方嘉木
土家人有首山歌:“茶子树茶子叶,隔年开花隔年结。你情姐要学茶子树,秋年四季不落叶。”茶树是春夏秋三季发新叶,一轮轮采,一轮轮发。寒露霜降后,茶叶渐渐长得厚硬暗黑,到冬天最冷时也不落,枝丫虬曲,苍苍有岁寒之姿。
听父亲说,最早发现茶的是神农,他尝百草有次中毒了,倒在一棵树下,叶片上的露水滴进他嘴里才醒还。他便把这树移栽回去,叫大家都种,而成为茶。陆羽《茶经》上也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那时的茶不是喝的,直接嚼。秦汉时期,才有简单的加工,喝茶成为宫廷及官宦人家的高雅消遣。到魏晋南北朝,茶逐渐由奢侈品成为普通饮料。
《茶经》记载:“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川,有两人合抱者,伐而掇之。”恩施便是巴山峡川地区,高寒处的坡坡坎坎,收成不了什么粮食,都是茶地。不知哪世祖宗手里种下的,一丛丛的老茶树,没见过两人合抱的,也有人把高,枝丫锄把粗细。
打我记事起,每年新春伊始,就得上坡采茶。父母都背着柴背篓,带着麻布口袋。我们年纪小,便拿藤包,采满即倒进父母的背篓。我家的茶地,主要在水井坡和大土坡上,次则坟门口有几蔸。水井坡很陡,上面是万古明崖,常有岩鹰回翔盘舞。从山间一条茅草路过去,便是大土坡,坡度较缓,两面是高大茂密的树林,上面一片茅草山,一股泉水从更高处发源,涓涓细流,直流下锁口湾,与水井湾流下的水汇成一股,再下又跟龙家湾的水汇成一股,流进村里的小河。
刚上坡采茶时,我和弟弟只觉得新鲜,都兴奋。茶树丫丫杈杈发满嫩叶,满眼都是绿。因树太高,须得一丫丫扳下来采。那叶子脆生生的,轻轻一抓,便采了下来。父母有经验,手脚快,一手扳住茶枝,一手风一样席卷而过,只听噗噗之声不绝。采完一放,弯如弓的枝丫便弹射而回。齐崭崭采满一手,撒手甩进背篓里。脆生生的叶子,顿时舒展发泡,很快满了背篓,就倒进麻布口袋。
阳春三月,太阳不大,还是有些晒人。尤其日头当中,鲜昂昂的嫩叶,被晒得蔫嗒嗒的了。此时采茶,会散发一股闷味,熏人。麻布口袋里的茶叶背回家,倒在堂屋家神下,顿时扑出一股闷闷的热气,需顺手搂几下,疏散开,以免烧了。
父亲说,清明谷雨边的茶最好。每到这时节,采下的鲜叶不全卖,留下一些自家柴火灶炒了喝。炒茶前要先萎凋,即把鲜叶薄薄一层撒在场坝头太阳下的晒席里。萎得发软,用扫把扫了,装进笸箩,就可下锅了。
灶里架起猛火,烧得铁锅透红。只把萎凋的鲜叶往里一倒,登时噼里啪啦地炸。父亲使开两手,抓抓抖抖翻炒不停。炒茶讲究技巧,除开火候,技之巧者全在翻炒的手法。别看那一套动作,不过是抓抓抖抖,甩甩摊摊,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妙。同是这一套动作,高手能炒出雀舌毛尖,庸手顶多炒出寻常绿茶。
炒好舀进簸箕摊凉,母亲便蹲身揉搓。炒出的茶好看不好看,全在揉搓的力道。其手法也看似简单,犹如太极推手,五指张开抓茶一把,用力揉出,反反复复就这一式,若不懂掌握力道,刚柔并济,就揉不好看。揉好的茶,成线成条,撒在簸箕里,经太阳晒干,就可密封收藏了。
二〇〇〇年前,村里虽种茶,不过是副业,田里水稻,地里苞谷红薯洋芋,才是主要。那些茶树,都是老品种,每年惊蛰边开采,头茶望相,二茶还行,三茶便要收尾了。那茶也不值钱,头茶细叶顶多块把钱一斤,二茶三茶一路跌,直到没人要。五黄六月,采下的茶因不值钱,多是自家做成红茶,晒干再卖。
那年月水稻也不值钱,交了供应粮,剩下的多不够自家吃,要卖也是块把钱一斤。苞谷红薯洋芋,更是贱价。开支却大。我家每年的农特两税四百多元,我和弟弟的学费六百多元,别的不上算,早已入不敷出。
村里家家户户穷,很多人揭不开锅。有的同学到年终交不起学费,就被学校开除了。实在穷的人家,干脆不送孩子读书。身上能随便拿出十块钱的,叫是有钱。家里能十天半月吃顿肉隔几天喝口苞谷酒的,就是好生活。正是改种茶,首次改变了村里人普遍贫穷的命运。
起先,乡政府免费发了一批茶苗下来,动员村民放干水田,田里地里一律种茶。祖祖辈辈种水稻,谁相信靠几匹茶叶能吃饭?他们想不通,不种稻谷,米从何来。面对乡政府的号召,大家都不信任。村里流传开一段山歌:“茶树上山坡,饿死农二哥。茶树下水田,回到五九年。”
与我们相邻的灯笼坝村,村支书名叫杨德敬,他逼着村民放干水田种茶。全村人闹翻了天,甚至发生群体性事件,很多人咒他死全家。他拍着胸脯说,以后饿饭你们找我!灯笼坝被迫开风气之先,很快富起来。杨德敬后来患病过世,每年都有人偷偷去给他上坟。
我们村没有这么得劲的村支书,村里人更是懒心断肠的。父亲拿回一批茶苗,就扔在了后檐沟里。十天半月,茶苗发蔫了。母亲不忍,劝说,还是栽了吧。父亲才抽点空,将茶苗栽到了距家最远的山地里。
过了好几年,河坝里李绍云见外头人家摆苗圃,效益不错。他当年读过师范,毕业分配到粮店当会计,后来粮店倒闭他也下岗了。毕竟多读了点书,见识不一样,他也学起来,放干一丘水田,买来枝条,秋天时节,摆起一块块苗圃。我们还去帮忙摆过。村里谁能信,就那么插一排一排的茶树丫枝,可以卖钱,都只当笑话看着。次年茶苗长成,乡政府按价收购,李绍云竟真的赚了不少钱。这下,不单他家开始大摆,惹得村里接二连三都摆起来。
我家祖祖辈辈的水田也不种水稻了,挖起深沟,放水晒干,培出土垄。待到秋天,父亲去灯笼坝买回枝条。我们连夜剪枝,清早下田,往苗圃两边沟道一蹲,在湿过水的泥土上用木板压出一道线,将茶枝一根挨一根插进泥土。插好一排,就抡起手掌夯打,再压出一道线,继续摆插。父亲负责一切后勤,先是湿水,又要忙着在摆好的苗圃上插竹弓,拉遮荫网,以防刚摆出的茶苗被晒死。
到次年秋天,培育了一年的茶苗长得筷子高了,便一根根扯起来出售。那时村里公路只通到村支书家门口,他家毗邻灯笼坝,距我家有七八里山路。我们在田里扯,母亲数好一百根用稻草捆成一把一把的,父亲来回挑。
八月的天,日头还热。父亲挑去一趟,回来时衣衫全汗湿了。收购的车在村支书家门口等着,不能耽误,他惟有在装担时稍微歇歇,挥帕子擦擦汗。汗水擦了流,流了擦,霎时又冒得满头满脸。一挑上肩,他又踩着山路,大步而去。楠竹扁担两头闪,他的背影摇摇晃晃,远了,淡了,消失了。遍秋山是明晃晃的日光。
这次出售茶苗,家里收入了三四万块钱。多少年来,家里没收入过这么多钱。对我家而言,这无疑是一次重大转变,对村里很多人而言,也是一次重大转变。母亲向来节俭。父亲往年做猪生意,没赚到什么钱。除了每年的税收学费等各项开支,母亲还是存下了几千元。那是以前四个人头的老票子。眼看着钞票换新了,家里也稍稍宽裕了,母亲商量父亲又征求我和弟弟的意见后,决定用那钱买台电视。那是我家的第一台电视,用了十多年才换新。
扯茶苗子时,我们按照一定间隔留下一根,年把时间培育,田里便长成了青青的茶园。村里人几乎都如此,祖祖辈辈的水稻不种了,专种茶。我们村里引进的茶种,多是福云六号,少部分福鼎。与原先的老品种相比,发叶更多,采期更长。只要霜冻不厉害,正月初十边里,就开采了。茶枝初初发芽,人们专采那一颗颗绿宝石样的芽,俗称芽茶。刚采芽茶时能卖七八十块钱一斤。到正月尾,大采芽茶,也就开始跌价。然后采粗茶,头道,二道,三道,四道,一直采到秋天。
种茶比种水稻确实划算,但也更辛苦。种水稻,只需春天里下了种,待秧苗长好,移栽到田里即可。虽也犁田打耙,薅草施肥喷药,总不用天天围着打转。栽秧子多是喊一伙人,一天之内就能完工。八月谷黄收割时节,也会喊一伙人,割的割,打的打,从早忙到太阳落土,几丘田也就收割归逸了。水股股的谷子挑回家,在场坝里晒席上几个大太阳晒干,过风车车走泥沙瘪壳,就可收仓储存了。
茶则不然。正月初十边里开采,芽茶粗茶,头道二道三四道,一直忙到秋天,几乎天天在茶地打转。尤其清明谷雨几场雨一过,茶是猛起发,隔夜长,见天不采就老了。村里家家户户忙得屁火秋烟,绝早起床上坡,直采到天黑才放活路。茶地远的,饭也不回家吃,就在地里泡点方便面,匆匆吃了,继续采。有的人,白天不松勁,晚上还要打着手电采到半夜三更。大忙季节采茶,真如抢命。
采茶是手上活,看着轻省不累,实际特别伤人。整天站在地里,腰酸腿麻肩背痛。时间一久,多数妇女腿肚子便肿起来。手指头先是被茶汁染得乌黢麻黑,再被茶梗割出道道卷口,戳得指甲周围起满倒芊。一日三三日久,手指肿胀,再采便是火烧火燎钻心钻肺的痛。中午太阳大,顶着晒,有些妇女和老人经不住,还会中暑倒在地里。
茶可不等人,采下来就是钱,谁忍心不采?不管多累,为赶时间,多采点钱,村里人都在抢命。惟有下大雨,实在不能下地,才在家里歇一歇。每当这时候,父亲总是焦躁不安。他搬把椅子坐在阶沿上,叼着叶子烟,看着雨,嘴里骂着,狗日的雨么时候才得停啊。大雨呼呼直下,屋檐水哗哗淌,檐根脚啪哒啪哒响着,水花四溅。山上笼起一片白烟。父亲看着,将椅背顺势靠在梁柱上,捶打膀子和大胯,疏散着浑身劳累的筋骨。一袋烟没抽完,他起身绕着阶沿走,嘴里又骂狗日的雨,走一圈,又坐下来捶大胯。雨脚刚收,屋檐水还没住,他早已长身而起,背了背篓,下田去了。
一年中,春夏秋三季都要忙着采茶,全然改变了村里人的日常生活。以往,家家户户要喂至少五头猪,冬天卖几头是一年的主要收入。采茶忙不过来,猪是不喂了,要喂,也等头茶采归,才买一两个猪娃儿回来,喂到腊月里,杀了自家吃。不用喂太多猪,连带着,苞谷可以少种点,红苕洋芋少栽点。春天里繁琐的农活,简化成了只是采茶。饶是不分天晴下雨,天天不松劲站在田间地头茶园里采,那茶也采不过来。
采茶累,卖茶也不轻松。因地方高险闭塞,交通极其不便,而使原本简单的事,变得非常艰难。太阳下山,人们放了活路,装好茶,或挑或背,成帮结队去卖。距我家最近的茶厂,在筒车坝。我们要走沙岢里,翻黄梁子,过大土湾,下中梁子,过田湾,爬上一座壁陡的山,翻过铁麻子垭口,再下壁陡的山,沿着河岸继续走一程,前后四十多分钟才能到。
筒车坝的茶厂,是一个叫姚美云的中年妇女在家里开的。她家依山临水,建在河岸台地上,背着茶眼看快到了,门口却有一段陡峭的石梯子,爬上去累死人。下蛮走到阶沿口过秤处,重重地往地上一甩,那一刻真是痛快。
有次,是姚美云的女儿过秤,一把抓起兵娃的茶捏了捏说,要除水。兵娃不同意,说,青天白日采的,哪里有水。她女儿说,你这里头就是有水,不除不行。除了水,就少了些斤两。一路肩挑背背,多少汗水,少一两都心疼。回去的路上,兵娃犹自骂骂咧咧地说,日麻硬说里头有水,老子里头要是没得水,还搞个卵。说得大家都哈哈笑起来。
记忆中最难忘的背茶,是跟父亲一起去做茶生意。每年五月间,他走村过户四处收购鲜叶,再交给茶厂,赚点差价。读到五六年级时,我们就去帮忙。下午四点多,我们翻过梭上湾,去大水沟二姨家院子里收购。父亲忙着称茶报斤两。我专门记录,再算账付钱。弟弟负责打杂。一个下午,收两三百斤就足够了,多了弄不走。
天刚擦黑,我们收了秤,出发去茶厂交茶。父亲挑着一百七八十斤,我和弟弟一人背着四五十斤。四五十斤茶叶上身起先不觉得,走一程便渐渐重起来,到后是越走越重,似乎每走一步,就加重了一斤。我们沿着一条泥巴路,上坡下坎,爬山过沟。路边偶有几户人家,亮着黄黄的灯,有些人家没亮灯,只见幽幽夜色中伸出峭楞楞的椽瓦屋檐。走过人家,是黑麻麻的树林,走出树林,是一片苞谷地。高高的苞谷秆子随风摇曳窸窸窣窣地响。走出苞谷地,上了一道坡,又转一个弯。黑沉沉的山沟里,水咕嘟咕嘟流着。靠在路边歇一歇,又继续爬坡。
四五十斤茶叶沉沉地压在背上,背篓系子直往肉里扣。我们勾着头,汗水顺着脸颊滚,顺着背心流淌。脚下泛白的路总也走不到尽头。穿过一片苞谷林,又是一片苞谷林。翻过一座山,还是山。走了半个多钟头,父亲指了指前面的山头说,到那里,就下山了。
我们坐在高高的山巅歇气,晚风呼呼地吹,四野一片寂静。歇足了气,开始下山。在茅草路上,庄稼地里,树林中,一直往下,又走了半个钟头,才见到一户人家,拴住的狗一个劲朝我们吠叫。狗叫声在黑麻麻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又被沉沉的大山吸走了最后的余音。
人家渐渐多起来,路也渐渐好走了。我们终于下完陡坡,一脚踩到了公路。孃孃家就在不远的公路边,夜色里亮着灯。但孃孃绝不会知道,我们正背着茶,翻山过水从她家屋边路过,她要是知道,一定会喊我们进屋歇气喝茶甚至吃顿夜饭。每念至此,我心下便不禁一阵黯然。公路上走着不少人,或像父亲一样挑着茶叶,或像我和弟弟一样背着茶叶。这些人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偶尔彼此问候一句。股股电筒光四處扫射,犹如夜色中游动的鬼火。
走到茶厂,放下茶叶,背上顿时移开了一座山一样轻松。姚美云与我家沾亲,会笑呵呵夸我和弟弟几句。父亲问她,能不能多出五分。她哈哈一笑,说起自己的难处。父亲挥挥手说,好吧,就按那个价。
每斤茶叶多给两角,是预先定好的价。一趟累下来,我们能得到六七十块钱。父亲会在茶厂开的小卖部给我和弟弟一人买根冰棒,还给母亲带一根回去,他从不给自己买,说是太冷牙齿受不了。我想他是舍不得。往回走,又是爬山过沟,山野黢黑寂静,一路吃着冰棒,倒也能打点精神。
母亲早已睡下,听见我们回来,她就醒了,会说,豆皮在锅里。揭开锅盖,顿时热气腾腾,扑出香气。锅里架着篾巴折,三碗豆皮,一盘臊子。煮久了有些融,拌着酸萝卜炒腊肉丝,还是那么好吃。吃完洗个脚,上床倒头就睡了。
这样的事不止一天两天,起了头,就得天天如此,至少忙一个月。有时走到半路里,天上打起了雷。隐隐的雷声在我们头顶滚动,闪电在天边忽闪忽灭。黑沉沉的山影,静默在黑沉沉的夜空下。坐在高高的山巅歇气,我们熄了手电,看着远方的闪电,听着隐隐的雷声,也不觉得怕。父亲的烟头在浓浓的黑暗中闪着一点红光,像是把黑夜烧出了一个小小的洞眼儿。或许有他在,我们便不怕吧。
有晚归途中,爬到半坡里,我突然感觉一股腥味,鼻子里有液体流出,一抹湿黏黏的。当时也没放在心上,继续爬坡走夜路。回到家,才发现满手是血。父母都没当大事。我自己却被吓到了,以为无故流鼻血是活不长了。由于自幼见过不少人死,十三四岁年纪时,我总是莫名担心自己会死,或染上稀奇古怪的病。背茶太累,我又当真希望自己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那样,就可以休息几天了。
二〇〇五年左右,村里的外出打工潮盛极一时。大家前赴后继出山,去武汉,奔温州,上山西,下福建广东,远赴西藏新疆,流散全国各地。先是祖祖辈辈种水稻,吃不饱饭。继而种茶,稍有转变,而瞬息之间,靠几匹茶叶再也养不活人,必须外出打工。留守在村里的,多是妇幼老弱。很多人家的茶园租出去了,或成了荒山野地。像我父亲这类人,采茶大忙季节就回家采茶,忙过后继续上建筑工地。母亲这等别无去处的妇女,留守在家,几匹茶叶成为唯一的依靠。
高中时,每月要回家拿生活费。有次回去,家里采茶正忙。周日我采到下午四点多,自己回家做了饭吃,洗澡换了衣服,准备返校。父母在黑山湾里采茶,路远没回。我下湾送饭,向父亲拿生活费。
那天太阳毒辣,下午四点了还酷热无比。父亲要我采会儿茶再走。我执意不肯,拿了钱要走。他长叹一声说,这么大的太阳,你妈都要晒死了,你再帮着采会儿不行啊。我心里一惊,看一眼母亲,她确实有气无力的,像是呼吸不上来的样子,微弱弱地说,他还要走到芭蕉才有车,你让他快去吧。
茶园密匝紧致,看着如一块绿毯,对采茶人并不美好。站在里面,衣服容易刮毛,或染上茶汁,甚至戳乱。上坡采茶,我多是穿坏衣服。当时我已经换了干净衣服,生怕染脏弄烂,又不便解释,只是愧疚地走了。手里攒着父亲刚给的钱,尚有汗渍的余温,我一路走,一路难受,大踏步,不回头。走到一处高高的山梁,满头大汗,回望黑岑岑的群山,忍不住心头暗骂——这狗日的山,狗日的茶。
后来,跟一些朋友喝茶,听他们说到什么汤色口感,生普熟普,我竟是闻所未闻。自幼采茶、背茶,触目都是茶,累死累活也为茶,到头才发觉,自己根本不懂茶。我只知道采茶有多累,背茶有多苦,天常也喝,却丝毫不知喝茶原来那么讲究。引进新品种时,老茶树被成坡成片砍挖了。如今,他们又觉得老茶树好喝,开始三山五野去找,价钱也高。但满身绮罗者,不是养蚕人。茶园犹自青青,溪山风日依旧,因茶叶不值什么钱,采茶的人越来越少了。
【作者简介】 曾瑞,80后,湖北恩施人。多年漂泊,现在老家做茶,闲暇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