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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

2021-08-02陈年

山西文学 2021年7期
关键词:姥爷姥姥

1

天空是猩红色的,雪地也是猩红色的。

飞机尖利的嘶叫声刺破耳膜,汽油弹拖着金色的尾巴掉下来,他们刚才休息的地方变成一片火海。这东西使用了胶化剂,一旦沾上就像狗皮膏药一般牢牢贴在身上。走在他前面的先展像一只行动敏捷的兔子,跳跃着,躲闪着,他们为躲过汽油弹开心地大笑。

醒来时从枕头下摸出手表看了一眼。凌晨三点,几乎每天这个点他都会醒来。不过他今晚心里特别高兴,刚才他又梦到了先展。小平头,圆脸,笑起来两颗尖尖的虎牙露在外面。人老了觉越来越少,有时候闭一会儿眼也算是睡觉了。

他闭着眼沉浸在梦里不愿醒来,先展和他在一户结婚人家的大门楼前念喜歌,登贵府,喜气先,斗大的金字粘两边。大抬轿,大换班,旗罗拿扇列两边……念完了,东家会派人端两碗大烩菜和五个油炸糕出来。先展不舍得吃,把肉片和油糕用葫芦叶子包起来跑十几里路送给妹妹。

干脆就不睡了,他把屋里的电视机打开,他喜欢的军事频道正在播放一个抗美援朝的纪录片。电视里的那个老兵,胸前挂着一排排红红绿绿的军功奖章,豁着牙,撇着嘴,唾沫四溅地讲当年怎么打仗,讲环境怎么艰苦,讲牺牲的战友,讲到伤心处落几颗老泪。触景生情,他的心也揪着疼,他们这些老家伙活着的越来越少了。

吃早饭时他和儿子说,想回浑州老家看看。

全家人都瞪大眼睛看他,似乎他说错了什么话,要不就是脑子不好使了。八十八的人,糊涂了也正常。他低下头拿着勺认真地喝粥,握勺的右手有些颤抖。他想努力地控制住这种抖动,却怎么也做不到。说实话,这把年纪的人不该给儿女添麻烦。他们一天到晚工作挺辛苦的。老伴去世后,小儿子东生为了照顾他,一家子都搬了进来。其他的两个儿子便和他有些生分了,似乎是他偏心眼。大家心里明镜一样,谁住进来,这房子以后就是谁的。他觉得很无辜,做父母的一碗水端不平,总有手抖打战的时候。儿子皱一皱眉头又松开,爸,你如果想出去旅游,等我忙完这几天,咱们报个旅行团。我陪你去南方走走。苏州,杭州,九寨沟,张家界,那边的风景好,这个季节漫山遍野都是花。浑州?浑州有什么好玩的?黄土高原上的一个小县城,开门见山,进门上炕。儿子讲一口东北腔的普通话,他完全不会讲浑州话。

浑州不光有山还有水,清凌凌的浑河玉带一样穿城而过,小盆地气候,浑州自古被称为塞北的小江南,但他不想和儿子解释。浑州只是他的浑州,和儿子没关系。

出来了这么多年,就是想回家看看。他慢悠悠地说。

爸,你不是说你是孤儿,老家那边没什么亲人了。儿子递过来一个煮鸡蛋。

孤儿是孤儿,可我还有一个妹妹。我以前和你说过的,就是你们的如意姑姑。对了,你们小时候她还寄过鞋垫。

我实在走不开,要不让我姐陪着您回去,她在航空公司,能搞到便宜的飞机票。这时儿子的手机响了,是单位的事,放养的鱼苗空运来了。急活。儿子是水产公司的书记,大小也算是干部。

谁也不用你们陪,我自己能行。买个卧铺,睡一觉就到了。也没有多远,不过是两千多里地。再说浑州那边有人会照顾我的。儿子穿好衣服,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又说一句,姑姑他们?他点点头,嗯,姑姑。他最近常常盯着墙上的中国地图看,从鸡头到鸡尾也就一米来长,看着看着,丹东到浑州的距离在他眼里也越来越近。

把剥了皮的鸡蛋放进粥里,用小勺利落地把鸡蛋黄剥出来。蛋黄的胆固醇高,老伴活着时说过,人的身体一个星期只能吸收二个鸡蛋黄的营养。不管真假,他一直听话地照做,想不到竟是天天讲养生的她先走了。白蛋清吃在嘴里一点味也没有,他夹了一筷子咸菜丝。想起血压高不能吃太咸的东西,又抖掉几根。出远门的人一定要有一个好身体。

2

母亲说舅姥爷要从丹东回来探望姥姥,苏红的头一下就大了。

这些年寡居的姥姥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以前舅舅他们兄妹六个还会做做样子輪着接姥姥到各家住几个月,自从母亲退休后,他们便把照顾姥姥的责任都推给母亲。前年她父亲也去世了,母亲一个人照顾姥姥明显有些吃力,毕竟她也是七十多岁的人。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苏红在照顾两位老人。

现在姥姥的亲哥哥要来,自然又是苏红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帮母亲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她不能让远路回来的舅姥爷觉得姥姥跟着他们生活得不好。这个门面装也得装起来。她特意和单位请了几天假,首先是要把家收拾收拾。苏红开始打算让舅姥爷住宾馆的,不过是花几个钱,大家安生。可姥姥不高兴,也对,哥哥好不容易回家了怎么能住在外面。

母亲家的房子实在太旧了,几十年前父亲单位分的福利房,本来死心塌地地等着上面的拆迁政策。现在却忽然要派上重要用场了,焦头烂额的苏红找了好几家装修公司,最后听从了一位装修师傅的建议,给房子统一贴壁纸,地上则铺了仿木纹的地板革,换了中空大玻璃窗,把旧家具搬出去,买了一套浅咖色的沙发和一张双人床,又从网上买了床单被罩窗帘,最后还买了一把紫色的勿忘我干花。这么一收拾,老房子一下变得干净整洁宽敞明亮。收拾好家,又抽空带着母亲和姥姥剪了头发,买了几件新衣服。一切准备齐全就等着舅姥爷大驾光临。

苏红从小就知道有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舅姥爷,学黄继光那篇课文时,她还给同学们添油加醋的编了很多关于舅姥爷在朝鲜打仗的故事。其实苏红并没有见过舅姥爷,除了姥姥,他们家谁都没有见过舅姥爷。

日本人占领浑州时,地下党游击队一刻也没闲着,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今天断路,明天炸桥,后天端了炮楼。敌明我暗,游击战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完就跑。惹得日本人很恼火,派出警察特务铺天盖地抓人。有一天舅姥爷学徒的铜匠铺被日本人和警察团团围住,那个男的当场就被打断了腿,白森森的骨头茬子露在外面,把一条街的石板都染红了。

铜匠夫妇被抓走后,当夜铺子莫名其妙的起火,店里的小徒弟也不知去向。有人说小徒弟跑到延安当八路去了,也有人说被日本人抓住喂了狼狗。

日本人被打跑了,舅姥爷没有回来,浑州解放了,舅姥爷没有回来。姥姥以为哥哥已经死了,清明时还烧几刀纸钱给他花。全国解放的第二年姥姥忽然收到了一封信,辗转多日信皮子都磨烂了,姥姥不识字,只能等姥爷晚上回来再看。里面竟是舅姥爷上战场前写的决心书,信上说,虽然敌人的飞机大炮厉害,可我们不怕他们,我们有英明的毛主席。英勇的志愿军战士不怕流血,不怕牺牲,一定要把美帝赶回老家去。除了豪言壮语,信里面没有一句叙兄妹情的。从那封信上,姥姥才知道舅姥爷没有死,他在朝鲜打仗。姥姥哭了一晚上。人人都知道,朝鲜那仗打得恶,这封决心书相当于一份遗书。

好在舅姥爷福大命大,抗过寒冷饥饿,躲过了敌人的飞机大炮。抗美援朝胜利后,他没有回到家乡,作为战后移交工作的工作人员留在了中朝边境的安东市,现在叫丹东。再后来他从部队转业分配在丹东的水产局工作,成家立业,娶了当地的一个女人,生了三个儿子二个闺女。

家里人都说舅姥爷在那边当干部,参加过抗美援朝的革命军人,肯定当了大官,到底是多大的官,舅姥爷自己不说没人知道。听说舅姥爷当年学徒的铜匠铺子是地下党隐藏在浑州的一个交通点。小孩子不容易被人注意,那时很多重要情报就是由舅姥爷送出去的。那么小就参加革命的人,最起码也是团级以上吧。舅姥爷在姥姥家就像是一个传说,很神秘。

姥姥今年八十五,算一算舅姥爷已经是八十八的高龄,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适合出远门。就是出门也应该有家人陪同,舅姥爷的小儿子在电话里告诉苏红,老爷子拒绝一切人员陪同,坚持要一个人回来。表舅只好帮他买了5号的火车票,顺利的话。7号早上到。对了,舅姥爷还拒绝高铁飞机,坚持坐慢腾腾的绿皮火车。这老爷子果然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大事的人,有性格!

3

没有买到下铺票,他却是一天也不愿意等了。马上就要过端午节了,当年他答应妹妹端午节时带她回家。

车厢里闹哄哄的,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下铺面对面热络地聊着,亲热得好像一家人,也是,这两天他们就要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了。他不想聊天,一个人坐在过道靠窗的座位上看着外面的风景。不远处的大山,房屋,田地,树木如一张张移动的照片,飞快地倒退。倒退的还有时间和记忆。

从腊月初八起王家的上上下下就开始忙活了。杀猪宰羊,生豆芽做豆腐,推碾子磨面,发面蒸馍馍。油锅烧起来,菜刀舞起来,烧肉烧鱼,炸丸子,炸糕馓子炸麻花炸杂拌点心。还请了浑州城里做一窝酥点心的马师傅,专门做摆供的祭品。除了供奉祖上先人,还有一宗喜事,正月初八是他五岁的生日,做小天长。孩子小不摆庆生宴,怕压不住富贵。

谁都说他生的日子好,和佛有缘,初八是“游八仙”的日子,这一天浑州人都要上庙,进香磕头为家人祈福。为了应和这个日子,他的名字里带了一个“仙”字,叫仙展,据说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从这个仙字预兆的。

王家祖上做官做到二品大员,因得罪了朝廷里一手遮天的权臣,受奸人陷害,带着一家老小告老还乡回到浑州。王家传下家训, 后世子孙不进官场,只做生意。浑州与河北内蒙接壤,四通八达,手工业制造业发达,浑州的铜器曾是皇家的御用品。王家的后人靠一支驮队起家,借助交通优势,把浑州的铜火锅砂锅瓷碗运到口外,再把那边的牛羊赶回来。凭着诚信讲义气,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几代人的财富积攒下来,成了浑州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据说王家鼎盛时期光家里伺候的下人就有一百多人。

民间历来有财旺人不旺的说法,王家在乡里大富却人丁稀少,几代都是单传。按说姨太太也是有几房的,就是生不下娃儿。或是生了,又存活不下来。且家里的男丁短寿,寿数都小,连个活过五十的都没有。

奶奶王秦氏十五岁嫁入王家,二十五岁守寡,兢兢业业操持着祖上留下的产业,苦熬到父亲王温仁长大成人。父亲聪明好学,读书特别厉害,十六岁考到太原府读书,以他老师的意思是要推荐他去日本留洋的。这时家里来信,说是奶奶病重,速归。父亲急火火赶回浑州,却是奶奶让他结婚娶媳妇延续王家的香火。父亲孝顺,放下拯救天下众生的雄心大志,真的回到浑州接手家里的生意。他一直记得爷爷临死前把他叫到床前,父子俩拉着手不停地流眼泪。三十出头的爷爷放不下娇妻幼子,无奈天不留人。

谁知父亲的妻命硬,前前后后死了三房老婆,不是生痨病死,就是难产死。且三房老婆没为他留下一儿半女。经过三个女人的洗礼,父亲由少年郎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奶奶也是急了,聘礼涨到了二百个大洋。父亲不声不响去了一趟太原府,领回一个识字的女学生。这女学生是老师的女儿,也是他喜欢的女人,眼里看着,心里喜欢着,原本死水一潭的日子如浇了水的玉米苗,有了盼头。

父亲把家里的生意铺面全面接手后,奶奶退到幕后不再过问家事。她听从庙里师父的指点,广结善缘,施米施面,修桥修路,并发下重誓,戒了五荤皈依在佛门下。果然二年后生下他,又三年有了妹妹王如意,有儿有女,全乎了。王家鸡飞狗跳的日子总算稳定下来。儿孙自有儿孙福,奶奶心愿一了,干脆住在庙里。年节时才接回家去住几天,也不出来见外人,只是坐在佛堂诵经念佛。

那年奶奶年三十晚上才被接回家的,穿着灰色的僧袍子,没有剃度,头发塞进僧帽里。这是因为师傅说她还有一件俗事没了,所以没有出家。奶奶回来有下人急忙把他和如意带给她看,小孩子认生如意看到她就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住。奶奶用中指蘸着茶水在孩子额头画了吉符,如意不哭了,拿着她的手珠玩,一会儿竟睡着了。那一晚奶奶没睡,为全家人念了一晚上的金刚经。

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鞭炮声震得人耳朵发麻。小孩子穿着新衣给长辈拜年领压岁钱。这一天来拜年的亲戚朋友多,迎来送往,大人们忙着应酬,疏忽了两个孩子。妹妹尿了,孙妈取换洗的裤子,让他带妹妹一会儿。如意嚷着饿,他便拿了供在祠堂的一块枣糕,如意一不留心被里面的枣核卡在嗓子里,脸憋成黑紫色,幸亏奶奶在家,倒提着两脚大头朝下,用力拍打后背,才救下如意一命。

一事刚平,又出一事。厨房里出了怪事,下人们蒸出来的接年糕变成淡红色。家中管事的胡嫂大惊失色,让悄悄倒掉,另盛了糕面重新蒸。怕底下人手脚不干净,带了什么脏东西。这一回她亲自上手,在灶神爷前摆了供,上了香,祷告了平安咒。大火烧锅,水开把粉好的糕面一层一层撒进笼屉,撒一层糕粉,盖上锅盖蒸一会儿,再撒一层面。每次打开锅盖她看得清清楚楚,是黄色的。这是刚碾的新糕面,有黍米浓浓的香气。她一直守在锅前,直到出锅糕都是黄灿灿的。她吩咐李妈糕炸好,先给祠堂摆供。这时李妈又叫了起来,只见刚刚蒸好的糕,表面慢慢浸出一縷缕的淡粉色,似乎洒了血水。她悄悄去请奶奶,奶奶念了三遍经文,那糕才变成了黄色。由黄变红,再由红变黄,很多人都看到这个变化,就像变魔术一样。胡嫂告诉李妈不要声张,只是说割破了手,不小心染在了糕上面。

高(糕)升旺长,浑州多少年的风俗,蒸了红糕不祥。是凶兆。

奶奶跪坐在蒲团上,两手忐忑不安地拨弄着佛珠子,不知红糕会应验在什么事上。

他六岁时,日本人打进来,王家这块肥肉,他们怎么能放过。接受过进步思想的父亲又不肯向日本人低头服软,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心情苦闷的父亲学会了赌博又染上烟瘾,创业艰难败家容易,几年的工夫,先是把家里的上千亩土地输掉,又把沿街的几十家铺子卖掉了,后来把祖上三进三出的院子也换成烟泡,塞进了烟枪里。瘦骨嶙峋的父亲有一天被烟馆打杂的伙计丢了出来,他也是读过书的要脸人,痛定思痛,决定去口外做生意重振家业。他们王家当年的第一笔生意就是从口外赶了一群羊回来。口外的牛羊便宜,用一只碗就可以换一只羊。

父亲把母亲的首饰当了几十块钱,不顾一切地踏上走西口的路。走时嘱咐母亲自己秋天时就回来,没回来就带着孩子回太原府。走口外的人都豁出了命。父亲不知道,他老师的一家人在逃难中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他也是后来在部队中遇到一个母亲家的亲戚才知道的。

少爷的身子骨,以前没吃过啥苦,加上这几年抽大烟,淘空了身子,路上染了风寒,停滞在旅店。店家怕过病气,把父亲丢在草房。恰好有同乡住店认识王家少爷,捎话回来,这时的王家破落到极点,母亲借了高利贷才把生病的男人运了回来。

母亲请来了东洋大夫,洋大夫把一个金属圆饼子贴在病人的胸口上转来转去。大夫说父亲的肺上面长了东西,要动手术割掉才行。洋大夫还没有说完,就让奶奶撵了出去,居心叵测的东西,把肚子割开了还能活命。

请洋大夫的同时,浑州城里著名的二先生也被奶奶请来了,二先生道行深开了阴阳眼,会下阴,能和下面的小鬼搭上话,他自己说和阎王还吃过油炸糕。二先生最擅长拨寿,就是把别人的寿数加在另一个人身上。生死的大事,这种事一般都是由儿女给父母加寿。也有夫妻间感情深,难分难舍要把自己的寿数给另一半。母亲就把自己的寿数减去八岁。

二先生做完法事,脸色发黑,手脚发软,半天都没有缓过来。拨寿不光耗损先生的功力,还损他的寿数,也就是说用两个人的阳寿换父亲一个人的命。这里面的人情太大,奶奶把家里的最后一对白玉盏包了起来。那是从宫里流出来的物件,当年老皇帝高兴,赏给王家的。

二先生临走,悄声嘱咐母亲,把棺材寿衣都备下,冲一冲喜。棺材是极阴之物,阴阳相克以死换生。东家的病最迟七月,过了七月这病自然就好了,不好也没办法了。

家里人都听懂先生暗含的意思,只有父亲还蒙在鼓里。奶奶附在耳边把拨寿的事说一遍,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肯定不相信拨寿的说法。但是有人肯把阳寿给自己,还是让他感动不已。

人的心情好,胃口也好,父亲中午竟吃了小半碗银丝细面条。吃面时忽然想起早年间在省城太原上学时吃过一道叫清蒸鱼翅的菜。晶莹剔透,根根发亮,说是用鲨鱼的鳍做的,东西稀有,且泡发烹制的过程相当繁琐。

有病的人偏执,想吃那一口时必须马上吃到嘴里。不然会和小孩子一样闹腾个没完。浑州是个小地方,四处也买不到鱼翅。幸好父亲的朋友在南洋上跑过生意,听说这事,赶紧给送来了一小片。

母亲这几天照顾病人太累了,蒸鱼翅的时候眯了一会儿,家里的那只老猫把蒸锅撞开,火中取栗,叼走了锅里的鱼翅。母亲惊醒看到被撞开的蒸锅,急中生智泡了一把绿豆粉丝。父亲吃过假鱼翅当晚去世。

知道王家没了翻身的机会,烟馆赌馆放高利贷的勾结在一起都跑了来,让母亲归还父亲活着时欠下的烟钱赌债,没钱就要把她送到暗门子去。母亲受不了羞辱,一绳子吊死了,留下他们两个没成年的孩子。妹妹如意被送到杨镇一个小地主家当了童养媳。杨家有五个儿子,将来无论指配给哪个儿子当媳妇都行。女孩子吃不了闲饭,养到十四五岁就可以圆房延续家里的香火。

他则被奶奶送到庙里当和尚,第二年奶奶也走了。走的时候明白了师傅说的话,未了的俗事就是这两个孩子,可是她已经没能力护佑他们。那年月兵荒马乱的,庙里的日子也不安生,为争地盘,两队不明身份的过路军队开仗,一发炮弹把庙顶揭了。没了容身地方的他靠讨饭为生,东家一口西家一口,那年冬天冷得出奇,街上的雪下了半尺厚,他又饿又冻晕倒在铜匠铺边,老板娘心善,收了他当学徒。

4

表舅说,舅姥爷他老人家已经从丹东出发了。顺利的话后天早上九点到。苏红翻一下手机上的日历,星期四,看来又得请假了。姥姥自从接到丹东那头的消息好像丢了魂。挪着小碎步,从卧室走到客厅,从客厅转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又转回卧室。一会儿要母亲帮她找那件有暗花的府绸子上衣,一会儿又要穿年轻时的绿长裙,她还悄悄试了试苏红的口红。很晚了,听到姥姥还在屋里翻箱子找东西。苏红轻轻推开门问她找什么?她说是棉线,记得夹在一本鞋样子的书里。找不到了。苏红又问,大半夜的找针线做啥?她不回答,低着头在柜子里翻来覆去的找。苏红拿了母亲的针线包给她,她摆摆手不要。折腾累了,一个人坐在床边自言自语,大概是责怪舅姥爷这么多年才想起来看她。

苏红和母亲劝她躺下歇着,忙活了一天。她说,不困,一點也不瞌睡。

杨镇的端午是个大节,甚至比过年时都热闹。从初一开始连着唱五天大戏。请戏班子花的钱由镇上的几家大户出大头,杨家自然算是一户。其余的小户人家也要出一些,没有硬性规定,三十五十不多,一块两块不少,多少是一点心意。再没有的几升米面几个鸡蛋还是有的。也不是只请浑州本地的几家戏班子,省城里最有名的“得红”大戏班子也是必请的一列。外面请来的角儿钱自然多些,每人五个大洋,不过一年花一次也值了。戏台子东西搭两面,唱戏的人用劲儿,听戏的人也用劲儿,那几天简直就是在比赛打擂台。最后还要请浑州城里有头脸有身份的人评出当年的名次来。

杨镇多少年的规矩,端午节请姑奶奶回娘家。过节时出嫁在外面的闺女只要还没有正式掌管起家事,都要被接回娘家看戏,娘家的兄弟早早就带着一乘小轿停在婆家门外。最差也得从浑州城里租一辆带小棚子的洋车,铺板上面铺着叠得四四方方的新褥子,兄弟跟在后面挑子里担着端午节的节礼,大粽子、糖麻叶还有用艾叶煮的鸡蛋,讲究的人家还要送一方猪肉。姑娘们在婆家辛辛苦苦小心翼翼过了一年,再回到娘家当一回姑奶奶。什么活也不用做,只是吃,喝,玩,坐在戏台下看大戏。姑爷这一天也可以跟着回来看戏,负责在台下采买各种小吃伺候好媳妇和孩子。

端午不光唱戏,还有大集,四村八乡的商贩涌到杨镇做生意。街上人挤人人挨人,叫卖声此起彼伏。吹糖人的,画糖画的,卖胭脂水粉,卖炸糕的,卖羊杂汤的,卖凉粉的。还有浑州的特产莲花豆豆腐干。走亲访友都要带点回来。

平时很少抛头露面出门子的姑娘们,这一天打扮得水灵灵鲜艳艳,由家里的女性长辈或是哥哥兄弟带着也出来了。大户人家搭戏棚子,小户人家也要撑一把大伞,伞下坐着穿红着绿的姑娘。能说会道的媒婆们一双双眼睛在那些没出嫁的女孩子身上溜来溜去,私底下早把姑娘的身世家底脾性打探清楚。男孩子的眼睛也没闲着,在女客里扫来扫去,说是看戏,其实也算是相亲大会。

娘给她们每个分了一小把艾草,用艾草洗脸,会有人爱。“艾”取“爱”的谐音,说的是时时有人疼爱。如意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忍不住哭了一鼻子。厨房里做事的刘妈妈会讲故事,神啊,鬼啊,狐啊的,她说人一生的福分都是有定数的,如意以前当小姐享了大福,现在就该受苦了。这样的话,似乎也是对的,以前家里光伺候她的下人就有三个。

如意这天早早就起来了,她看着小娥姐用艾叶水洗了手脸,穿着绿绸子的新衣服,身上佩着地椒椒花的香囊,头上插了粉红的绒线花,打扮好去给娘磕头辞行。小娥姐和她一样都是童养媳,可是她有寡母和哥哥疼。小娥姐比她大三岁,大家隐隐约约知道她是准备给四哥当媳妇的。没有娶亲前,他们平时都是以哥哥妹妹相称。四哥已经十八了,懂了男女情,也知道家里的这层意思,平日里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小娥姐盛菜时还悄悄在碗底里藏几块肉给他。听刘妈她们说,娘已经找人合过他们俩的八字,所以他们两个人的小动作,大家看到也不说破。小娥姐来了月信,最迟明年就圆房,正式成为杨家的媳妇。她们这些做童养媳的既盼这一天又怕这一天,成了家有了自己家,有了庇护自己的人。可是如果是不中意的人,就有苦头吃了。镇东头杜家的那个小媳妇,过门才半年就被折磨死了。听说死的时候身上都是伤。她胆小不肯同房,那个男人拿绱鞋的锥子扎她。

娘笑盈盈地接过节礼,留下一半,剩下的做回礼。再另拿自家的粽子鸡蛋麻叶猪肉让带回去尝尝。知道他们家困难,回礼比节礼多了一倍。如意躲在大门柱子的后面,脚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她咬着嘴唇看着小娥姐被她哥哥领出了二门。她偷看小娥姐的哥哥,十五六岁,瘦瘦高高,穿着蓝色小褂,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如意也想自己的哥哥了。哥哥说等他挣了钱,也为她租洋车准备端午节的节礼,带她在市集上吃凉粉,看大戏。晚上回到家里住。自从她五岁到了杨家,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她太想和哥哥一起回家了。

一个月前她和小娥姐就开始为端午节做准备了。四哥跟着爹学做生意,常去张家口和内蒙收货送货,小娥姐托他送货时买点好看的什锦线,编端午绳和缠香囊用。外面的东西自然好些,花色多,颜色正。四哥的人缘好,给家里的几个姐妹们都送了什锦丝线,当然如意也有份。她给哥哥缠了一个五色香囊,除了地椒椒花,里面还有一块钱。是她织布挣的。杨家的姑娘媳妇都会织布。娘治家有方,把棉花分给她们姐妹们,再收购她们手上的布。这样她们手里就有一些零花钱,平时买点头油花粉胭脂什么的。如意什么也不买,她把钱给哥哥攒下来,等着他以后娶媳妇用。

东屋那边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杨家的二姑娘昨天就接回来了。有妈疼的孩子就是好。二姑娘提前捎了话来,说是身子不舒坦,想回娘家住几天。刘妈她们小声说,二姑娘肯定是在婆家受了气,要不能提前回来?如意的心不由抽紧了一下,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她都很害怕。娘便找了个理由,说是想外孙了。由二哥驾车接了回来。二姑娘进院子时笑嘻嘻的和她们姐妹打招呼,看不出是受了气的样子。如意心里也放松,刘妈那个人一贯爱嚼舌根子。

二姑娘的婆家在城里开着一家澡堂子,用的是一股地下温泉,传说当年杨贵妃还在河里洗过澡。日本人来了后,生意更好,日本人爱干净,天天都要泡温泉。二姑娘的婆婆是个病秧子,一年有半年喝着药,婆家倚重二姑娘,在那边她已经管了一多半的家。管了事,手里有钱,二姑娘回来常给她们带一些城里的稀罕玩意。如意和二姑娘的关系好,二姑娘可怜她没爹没妈,没出嫁时常把自己的胭脂水粉衣服匀给她一些。出了门子,也惦记着她。这不除了姐妹都有的礼物,如意额外分到了一块一窝酥点心,她没舍得吃,用手帕包了留给哥哥。

二姑娘回家来了,她就能陪着姑娘出门看戏。杨家是出过秀才的人家,当然得有规矩,没过门的女孩子不能随便出门,也不能隨便见别的男人。如意一年只有端午这天才能出来悄悄见哥哥一面。等着戏台的头一趟锣响过,她帮二姑娘拿着扇子,衣服,水壶,点心匣子出门。杨家有自己家的戏棚子,外面的青年男子是不能到棚子跟前的。那天唱的是《小二姐惊梦》,请了城里著名的“小鲜灵”,据说她能把手帕翻十八个花旋子。

如意根本看不进去,她看一会儿戏,看一下外面的人群。哥哥如果早到了,他会凑到杨家的戏棚子附近混在看戏的人群中,别人发现不了,如意一眼就能认出他。小二姐唱到游园时,她和二姑娘说要上茅房。二姑娘知道她偷偷出去见哥哥。只是嘱咐她,别跑得太远,早点回来。

如意出了戏棚子就往村东头的杏园里跑,她和哥哥约好在那里见面。杏花已经开过,青绿色的小杏子玛瑙似的挂满枝头。如意每年春天脸上就会长癣,哥哥不知从哪儿得了偏方,说是用杏仁水可以治病。他爬上树为她摘来青杏,这时的杏核还没有长成,很软,用手就可以掰开。杏仁外面有一层白膜里面软软的兜着水,用这水搽脸可以治桃花藓。如意微微地闭着眼,哥哥用挤出的杏仁水给她搽脸,一边搽一边鼓起腮帮子给她吹,凉丝丝的。她心里甜甜的,她也是有人疼爱的,疼爱她的人是小哥哥。

那天她拿着香囊等了半天都没有见到人。眼见着太阳就要落下去,二姑娘和刘妈在远处喊着她的名字,她不得不回去了。再晚肯定要挨罚。她把香囊和一窝酥点心藏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他们以前也这样传过东西。有一回哥哥讨来一颗煮鸡蛋,他没舍得吃跑了十几里路藏在杏园子里。等如意有机会到杏园,鸡蛋已经臭了。不过如意还是把鸡蛋拿了回去。开一个小洞,一点点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洗干净装上豆子,用眉粉画了一张笑脸,做成一个不倒翁娃娃。她不开心的时候,用手指一摁那个娃娃就躺下了,一松手它又笑盈盈地坐了起来。

几天后三哥从城里回来说了铜匠铺发生的事,如意想和娘告假进城找哥哥问清楚,被小娥姐劝住,人不是已经跑了嘛。跑了就有希望。杨家人也怕招惹麻烦,不许她再提哥哥的事。得罪了日本人还有好果子吃?

七月时杏子熟了,二姑娘害喜,捎了话想吃自家园子的杏。不要太黄太软的,一半青一半黄最好。如意被娘指派到园子里摘杏。她第一个去了她和哥哥藏东西的地方,香囊没了,里面有两轧棉线。那一刻,她身子软得站不住,蹲在杏树下大哭。

5

接了一杯热水,吃了儿子买的蛋糕。火车上送盒饭的小推车来来回回地跑了五六趟,也只卖出了一份。上了趟厕所,擦了一把脸。车窗外面已经黑下来,他想歇会儿。蹬着爬梯往中铺爬时,他感觉自己手腿脚还挺灵活。下铺那个热心的小姑娘要和他换铺位,他没答应。小瞧他,他当年可是侦察兵出生。

躺下来,又睡不着了。铁轨的咔哒咔哒声在耳边一直响着。前年他得了一种怪病,耳朵里边总有一种声音,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医生说是老年性耳鸣,也没有好的治疗办法,输了一个星期金纳多,又吃了十几服中药,效果一般。现在两个声音混在一起了,他明白原来是铁轨撞击的声音。

很多年前他们就是在这种咔哒咔哒声里进朝参战的。全国解放后,他和先展所在的部队撤到南方休整,他们天天练习潜水游泳,准备攻打台湾。有一天上面忽然来了出发的命令,大家捆扎好行李就上车了。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那是军事秘密,不能乱说乱问。坐着闷葫芦火车咔哒咔哒到了鸭绿江边,这时才知道他们要帮着朝鲜打美国佬。

也不知汉江怎么那么大的雪,似乎是要把他们这些人全都留在那个鬼地方。一些南方兵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开始还兴奋地团雪球玩。后来又哭又喊,手脚耳朵都冻坏了。巴掌大的雪片子铺天盖地地落,雪埋到大腿根,每向前走一步要使出全身的力气。脑子似乎也冻成一坨冰,什么事也不想,只是跟着前面的队伍不停地走,走,走。再往前雪更大了,白茫茫的看不见人,有一个战士得了雪盲症,走着走着掉进沟里去。大家七手八脚费了老劲儿才把他救上来,可是人已经不行了。还是个半大孩子,新兵蛋子,从山东招来的。

还没有和敌人面对面交锋就挂了,窝火得厉害。他们连只剩下32个人,少了一多半,寒冷饥饿疾病意外,非战斗减员太严重。这时接到上头命令全体停下来休整,等后面掉队的战士赶上来,当然还有大后方的给养。公路被敌人炸成稀巴烂,运输车队寸步难行,武器弹药食物用品都靠后方人员肩扛手提。美国人摆出要赶尽杀绝的势头,白天飞机在头顶上一会儿也不停。运送物资的后勤部队只能趁黑夜时抄小路。走小路要有当地的老乡当向导,前面打仗人都跑光,老乡特别不好找。好不容易找到一位,也是老弱病残,身体好的早跑了。这么困难的条件,能运上来的物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部队断粮已经好几天了,上一次补充给养还是七天前,每人分到两斤炒面。有人当天就吃完了,活一天挣一天,万一光荣了做个饱死鬼。大家啃着雪团子说,要是能饱饱地吃上一顿饭,和敌人同归于尽也心甘情愿。

炊事班早就不煮饭了,到了宿营的地方,炊事员用雪块烧点热水给大家喝。那天班长王先展不知从哪儿搞了一些玉米芯回来,这东西在他们老家一般是存下来冬天烧火用。干棒子上面有的还挂着一些珍贵的玉米粒,大饥荒时玉米芯煮一煮也是可以吃的。营地里飘出一股玉米的清香,好几天没吃过粮食了,大家舀玉米汤喝,一口下去,从嗓子眼暖到肚子里。

喝过甜丝丝的热玉米汤,还是老规矩,一人上两道菜。讲自己吃过的馆子。都是穷苦人出身,吃过大馆子的不多。连里的战士们把各自家乡特色饭菜都讲了好几遍了。包子,饺子,葱油饼,油炸糕,白米饭,肉汤圆,米粉,红烧肉,黄焖鸡,清蒸鱼,南边的北边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

轮到先展时,知道他曾是地主家的儿子,大家让他讲个新鲜的,没吃过的。他说,那就上一道清蒸鱼翅吧。人们都笑了,鱼刺?鱼刺怎么吃?他和大家解释,不是鱼刺,是鱼翅,翅膀的翅,鱼翅用鲨鱼的鳍晒干制成。吃的时候要泡发一天一夜。天气热时隔二个小时就换一次温水,鱼的腥味重,容易引来苍蝇。泡过水,用两片竹笆将鱼翅夹紧。避免鱼翅煳锅,变形、散烂。煲煨时要特别注意时间和火候,用小火煨,火大可能将鱼翅表面煮开,让沙粒混进翅肉内。

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吃点东西这么麻烦。大家的胃口被吊得足足的,不停地咽口水,胃难受得猫抓一样。先展还没讲怎么吃鱼翅,鱼翅吃进嘴里什么味儿,上面来了行军命令,口令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他和战士们冒着严寒出发。先展偷偷地把半根煮玉米芯塞给他,刚才炊事班发的,他没舍得吃。这个时候一口食物就是一条命,他们是换命的交情……

要说国家对他们这些老家伙是真好,每年免费体检二次,待遇福利也是年年涨,逢年过节还有老干处的人提着礼品上门慰问。前段时间例行体检,那个戴眼镜的女大夫夸他身体好,一点也不像八十八,八十岁的身体里长了一颗年轻人的心。不用大夫说,他也知道自己身体还行,他的命是和先展借来的,两个人的命续给一个人,他还不得活他一百岁。

6

为了表示隆重欢迎,苏红一大早就被母亲指派到了火车站。到了车站才想起,没有舅姥爷本人的电话,他和姥姥一直用座机联系。舅姥爷坚决不用方便快捷的现代化通信工具—手机。老爷子够倔的。幸亏附近有打印店,她让人家打一个简易的接站牌。上面写着舅姥爷现在的名字—王新赞。这是他到了部队以后改的名字,他以前叫王仙展,据说是嫌“仙”字有迷信色彩,便改了名。新赞-仙展,用浑州話念起来音也差不多。

广播里连续播报着9658次列车进站的消息,男女老少拖着各式各样的行李箱,像一群企鹅从检票口摇摇摆摆地走出来。苏红两手高举着写了舅姥爷名字的牌子,仔细地端看着每个从出口走出的人,只要有老头模样的往牌子这边瞅,她就笑脸迎上去。请问,您是王新赞老先生吗?对方一脸茫然,拉着行李箱往前走。连着问了几个老头,都不是。这种大海捞针的找人方式对她难度太大了。最起码应该定下一个接头暗号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舅姥爷当年不是当过地下党嘛。

说起来也是很奇怪的事,姥姥家现在也没有一张舅姥爷的照片。以前没条件,如今人人都是摄影师,点一下手机随手都能拍一张照片,可他没有给姥姥发过一张他的照片。大概是人老了,都不愿意照相了,怕看着照片触景伤情。

等到9658次车最后一位乘客离开,也没有接到人。苏红倒是不怎么着急,估计舅姥爷自己打车回家去了,他有她们家详细的地址,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军事地图都能认得,这点认路能力还是有的。如果不是为了母亲,她本来就是多余来接。单位还有急活,已经催了几次。想着一会儿给家里去个电话,到了单位事一忙就忘了。

快中午时,苏红接到她母親的电话,问接到人没?在哪儿呢?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火车晚点了?姥姥趴在窗户上瞅了一上午了。她这才知道舅姥爷并没有自己回家。母亲自是一顿数落,怎么办事的?接个人也接不到。她急忙给丹东那边的表舅打电话,刚认的亲,是舅姥爷四十八岁那年生的老儿子。和她同岁,不过人家辈分大。表舅说,舅姥爷坐上了来浑州的火车,他亲自送进了站。还给买了鸡腿,茶叶蛋,蛋糕让他路上吃。那说明舅姥爷的确来了浑州,可是人哪儿去了?刚下火车就玩失踪。考虑到他的年纪,她急忙给火车站的值班室打电话,证实这趟火车没有中途忽然发病的人。火车站帮忙也播报了寻人通知。

人找不见了,丹东浑州城两边的电话都打疯了,当然发疯的是别人,舅姥爷本人根本不知道这事。所有人都不理解,信息社会了怎么还会有人出门不带手机呢。老年人有大字版的老年机嘛,手枪手榴弹都能玩得转的人,手机这玩意对他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这老爷子果然是人物,一回来就弄出这么大动静了。

苏红还跑到派出所报案了,警察说人口失踪案件24小时才能立案。从派出所出来,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老爷子根本不可能走丢。表舅不是说,老爷子记性比年轻人都好,说起当年打仗的人和事,哪年哪月哪日几点由谁发起的冲锋都记得一清二楚。多少年没回来了,也许他临时改了主意在别的站点下车,逛逛名胜古迹吃点当地的小吃。近乡情怯,或者就是不想来见这个妹妹了。

亲戚的关系历来是互利互惠,人们活得都很现实,双方一点利益好处也沾不上,还讲什么情分。

这几十年除了几封信,舅姥爷和姥姥家的联系并不多。丹东再远,也没有远到天边,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只要舅姥爷想回来,坐飞机不过是半天的事。同样姥姥也从来没有提出去丹东见一见哥哥,三舅曾抱怨,有个当官的舅舅和没有一个样儿,别说沾光享福了,连个面也没见过。

姥爷活着时和他们讲过一件事,当年日本人抓走铜匠夫妇后,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来铜匠铺接头的人。准备钓一条大鱼。姥爷被指派到后街埋伏,在街角他看到舅姥爷的半个脑瓜顶,不过他并没有叫嚷,而是使了一个快跑的眼神。好在其他警察不认识舅姥爷。当晚铜匠铺起火,火光冲天,引得一条街的人都去救火。他们埋伏的警察暗探也都撤了回来,那个点已经没有监控的意义。姥爷说那把火肯定是舅姥爷放的,为了给那头的人通风报信。

姥爷看在亲戚的分上,走水放了舅姥爷一马。他那时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日本人一点情面也不讲,发现通共通匪,格杀勿论。他怎么也算是救了舅姥爷一命。解放后人民当家做主,镇上的运动一浪高过一浪。知道舅姥爷还活着时,姥爷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然不敢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自居,他还是委婉地写了一封信,想让舅姥爷给政府说一下。证明他当年也为组织做过事。救过他们的小交通员。舅姥爷隔了很久才回信,说他在外多年,和镇上的人说不上话。而他又不是杨镇的人,人家根本不会买他的账。姥爷骂舅姥爷耍滑头,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干部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明明就是不愿意帮他。

姥爷因为在日本人手下当伪警察的事,没少挨批斗。杨镇的批斗会完了,还被借到外村批斗,外村人不讲情面,该动手就动手,晚上回到家里常常鼻青脸肿的。

其实姥爷当警察很偶然,他在学校的运动会上跑了第一名,正好赶上浑州警察署招人,他便被招了进去。跑得快才能抓住小偷嘛。当时家里人都很高兴,家族中有当警察的,就不会被乡间的地痞小混混欺负。后来日本人来了,日本人也需要警察维持秩序,他便一直留了下来。幸好他当警察时手里没有人命案,要不早被政府镇压了。

姥姥不识字,姥爷生舅姥爷的气,赌气不给丹东那头写信。后来苏红的母亲上学识字了,帮姥姥写信,姥姥还缝了鞋垫寄过去。家穷,七个孩子七张嘴,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这个针线活还行。其实姥姥绣花也不错,只是买不起布料。到了“文革”时,母亲想被推荐到化肥厂当工人,悄悄给舅姥爷写过二封信。都被退了回来。果然是六亲不认,连孩子也不愿意帮一把。母亲出嫁后,姥姥家和丹东那头的关系也断了。

80年代初舅姥爷给姥姥寄来了一笔钱,让她去丹东住几天,吃一吃那边的水馅包子朝鲜冷面虾爬子,再看看鸭绿江。信里面说江对面就是朝鲜,那边人干活种地都看得清清楚楚。二舅说看来当年那场仗打对了,朝鲜离咱们这么近。幸亏毛主席及时出兵,如果让美国人占了朝鲜,不把中国一块收拾了。姥爷说,老百姓不要随便谈论国家大事。当过伪警察的他被批斗怕了,一辈子谨言慎行。不过谁也没提姥姥去丹东见舅姥爷的事,大家觉得做官的舅舅太小气。怎么能只寄一个人的路费,要寄也是全家。分明就是看不起农村人啊。

姥姥挪用那笔钱给二舅妈买了缝纫机。这钱寄得很及时,没有缝纫机人家姑娘不进门。以后成了惯例,我三舅四舅五舅娶媳妇时,都给丹东那边写信,请舅姥爷回来喝喜酒。浑州距丹东一千多公里,为喝一杯喜酒来回奔波似乎也不值当。舅姥爷本人虽然没有回来,但都会给外甥们寄一笔丰厚的礼金。舅舅们并不念舅姥爷的好,他们总认为舅姥爷理亏,欠着杨家的人情,这个情一辈子也还不完。花点钱是看得起他,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谁让姥姥是他的亲妹妹,哥哥照顾妹妹的孩子理所应当。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直到晚上舅姥爷才出现,一个瘦精干的小老头,穿一件中山装拎一只人造革提包,和街上南墙根下那些晒太阳的退休老大爷一样,一点军人的威风也没有。难怪苏红会接不到人。姥姥他们兄妹俩见面也没有电视电影里抱头痛哭的煽情镜头,两位老人互相盯着看了半天,姥姥平静地说,岗岗,回来啦?(浑州口音,哥哥发岗岗的音)舅姥爷说,回来了。姥姥说,老了。舅姥爷说,你也老了。姥姥说,你身子骨还行?舅姥爷说,还行!姥姥又说,牙口可好?舅姥爷张大嘴指指里头,似乎是让姥姥看清楚他有几颗牙,掉了五个,都镶上了,还能啃骨头,一顿吃十几个肉饺子。

倒是苏红妈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抹眼泪,两个人分开时还是两个小孩子,再见面时都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看得出舅姥爷很激动,他几次拉住姥姥的手,都被姥姥不动声色地抽回了,好像是在小辈们面前有点不好意思。苏红提前为他们准备了速效救心丸,万一两个老人情绪太激动,躺倒一个就麻烦了。

苏红先给丹东那边报了平安,表妗嘱她多照顾照顾老人,记着吃降压药。小表舅的火估计还没消,絮絮叨叨一直说,老小孩,不听话,这么大岁数了还到处乱跑。给别人添麻烦。她忙说,不麻烦,不麻烦。自家人,应该的。表舅客气而冷淡,他没有问候姥姥,也就是他的亲姑姑。不过也能理解,对一个连姑姑一颗糖都没有吃过的侄子,不能要求什么。

时间有点晚了,在家里吃过简单的晚饭,舅姥爷就回宾馆休息了。他不住在她们家,自己已经订好了房间。苏红和母亲互相看一眼,看来是她们自己一厢情愿。想想也对,人家好歹也是退休老干部怎么能住得惯这种小房子。

7

离宾馆还有一段路,他便从出租车上下来。他掏出手绢擦着眼睛,过一会儿又擦。妹妹家的那些亲戚多得他记不住,不过看到妹妹老年生活过得还行,起码儿女还算孝顺。他便放心了,房子小是小点,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在一起就好。当年妹妹到杨家时只有一个人,现在她儿孙满堂,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一家人团圆相聚的场面他梦到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被先展闯进来吵醒。这天伦之乐本来也是属于他的。

他想一个人沿着街面走走,当过兵的人都喜欢走路。那时候夜里打穿插,他们一晚上跑一百里也是常有的事,美国人说,中国兵的腿比汽车轮子都快。急行军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每个人背一节小竹桶,有尿在路上解决。

零下三十度的极寒天气。他把洗脸的毛巾铰开,一边一块缝在帽子下面,走起路来呼扇呼扇的像猪八戒 。先展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毛巾缝在帽子上,连长看见了让扯下来,说是影响志愿军的形象。

连长脾气急,一路上骂骂咧咧的。他不怕骂,当兵哪有不挨骂的。他在那边时,当官的骂得更狠,不高兴脚都踢上去了。那边是国军,他属于国民党的投诚人员。

当年他在浑州城讨饭时,遇到了同样没爹没妈的先展,先展把讨来的小米稀饭分给他半碗。患难之交,拜了把子,他比先展大几个月,先展叫他哥。讨饭吃的是百家饭,不能在一个地方长时间停留,熟人熟脸怎么能要到东西吃。听说张家口坝上的莜麦大丰收,他准备去那里讨口吃食,也出去见一见世面。叫花子就是流动大军,走到哪儿住在哪儿吃到哪儿。先展要照顾他妹妹,不愿意和他一起走。他去张家口的路上遇上国军招兵,招兵的军官许诺天天能吃上饱饭,他便跟着部队走了。他和先展再次相遇,他是俘虏,先展是班长。不用先展劝降,他主动参加了解放军。他思想觉悟低,谁家给饭吃,就跟着谁干。为这个先展老批评他。

仗打得惨烈,地上都是死人,受伤的还在地上翻滚,惨叫声让人毛骨悚然。枪子没长眼,能在枪林弹雨中活下来都不容易。他和先展简直长了飞毛腿,头上顶着捡来的美式钢盔,比兔子都跑得快。跑得快才有机会活下来。

敌人先是派了一架小飞机,飞得也不高,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的飞行员。先展还瞄准飞机开了一枪,如果能打下来肯定立大功了。飞机来回飞了几圈,就走了。

小飞机飞走一会儿,呼呼啦啦来了一群飞机,铺天盖地的像一群黑乌鸦。大家还来不及隐蔽起来,炸弹就下来了,黑烟滚滚,耳朵边都是爆炸声和人们的哭喊声。等轰炸过去,连长清点人数,又少了五个。刚开始每个连队都有专门的治丧办,有专人处理烈士遗体,擦洗完,换上干净衣服,用一丈八白布裹好插上标签,等后面的收尸队上来运走。后来条件越来越艰苦,包扎伤员的纱布都没有,遗体哪还有条件包裹,只能从随身的行李包里挑件干净衣服换上,收尸队忙不过来,只好就地掩埋,部队文书用木片写了名字插在土里。有二具残损遗体没法辨认,就写了烈士一,烈士二。不是他们连队的人,可能是别的部队掉队的。这两个人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大家心情沉重,脱下帽子行个礼继续往前走。

阻击战打响前,连里给每人发了二条二指宽的白布,连长吩咐用毛笔在上面写好部队番号,名字。一条缝在上衣的左边,一条缝裤子的右边。大家都知道啥原因,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连里有很多人不会写字,就找别人替写,吵吵嚷嚷的,虽然心里害怕,大家还是要表现出不怕牺牲,决一死战的精神来。

先展读过私塾识字,大家平日里找他给家里写信,念信。没有墨水,只能是磨锅底灰了。先展写完自己的名字条子,又帮别人写。班里有个叫刘锁子的河南兵,不懂事,拿着写好的布条子问连长,要是被汽油弹烧成黑炭了,这个功劳怎么算?连长冷冰冰地说,有人证明就是烈士,没有证人是失踪人员。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连长说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可是连长的话,大家都听进心里去了。失踪多难听,家人还以为他们叛变投敌了呢。一个家里出现了这样的人,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班里的战士都说如果能活下来就给对方做证。人过留名,不能让家里人跟着抬不起头。

飞机在头顶上尖锐地嘶叫着,汽油弹就像炒豆子一把把地撒下来,炸得他们连头都不敢抬。他们管这个叫一把抓,人家在天上,你在地上,一點法子都没有。走在他前面的先展像一只行动敏捷的兔子,跳跃着,躲闪着,他们为躲过汽油弹开心地大笑。当年美国人在日本的东京大阪名古屋神户这些城市投下了大量的汽油弹,使整个日本变成了人间炼狱。现在又用这套方法来对付中国人朝鲜人了。

乐极生悲,敌人的又一批炸弹在他身边爆炸,他轻飘飘地飞起来又落下去。迷迷糊糊记得是先展把他背下阵地,还把棉衣脱下来给他,他的衣服被血浸透了。他在医院昏迷了三天,有一块弹片嵌入他的头骨,他短期失忆,忘了自己叫什么。多亏身上的布条子,上面有名字和部队的番号。听后来住进来的伤员说,战斗打得惨烈,高地几次失守又几次从敌人手里夺了回来。他们一个团的人都没了,他因为受伤,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8

苏红在恒山大酒店为舅姥爷安排了接风宴,点了家乡有名的小媳妇凉粉,莜面窝窝扒羊肉,豆面捻的猫耳朵,还有浑州人逢喜事必吃的黄米面油炸糕。当然舅舅们姨姨还有孩子们也到场了。热热闹闹地摆了三大桌。认亲的场面挺温馨,舅姥爷想得周全,给每个大人孩子都准备了红包和礼物。红包厚实,大家的笑也很真实。

接下来的二天,就是互相宴请,舅舅姨姨和他们的孩子都请舅姥爷到家里坐一坐再一起吃顿饭。看来老话说得对,亲戚亲戚,越走越亲。大家抱怨舅姥爷这些年也不回家来看看,家里人挺想他的。情真意切,说的时候眼里还有泪。

舅姥爷退休那年,准备带着孩子们回来看看,衣锦还乡,出去的人都想回来。没想到舅姥姥忽然中了风,半边身子瘫了,身边一会儿也离不开人。舅姥姥身份比较特殊,她是日本女人,日本战败后,开拓团把很多女人孩子留在了中国东北。当初水产公司的大姐把她介绍给舅姥爷时,因为两个人都是孤儿,已经三十岁的舅姥爷动了恻隐心,头脑一热把女子娶了回来。运动开始时有人举报她是留下来的日本特务,受到牵连他也被揪出来批斗,下放劳动,80年代初才恢復了工作。

不过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一带而过,舅姥爷热情地邀请大家去丹东玩,吃的住的所有费用他都包了。他现在退休金挺高的。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是,能不能出国去朝鲜玩一玩。

大家嚷嚷着去丹东去朝鲜时,只有姥姥看上去淡淡的,也许是她这辈子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分离,把亲人的重逢也看淡了。

姥姥和苏红讲过她当童养媳的事,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忽然离开父母兄弟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除了哭还是哭。姥姥脾气大,一有空就往大门外面跑,说是要去找哥哥。跑不多远,就被人找回来。

太姥姥不打不骂,让人把姥姥送进碾坊,说是要磨磨她性子,她跟着刘妈天天要准备二三十个人的面。杨家有二百多亩地,家里干活的有短工也有长工,长工一年都在杨家做活,短工是农忙收秋时雇的。无论长短工都要吃饭。她天不亮就起来推碾子,玉米,小米,黄米,莜麦,豆子都要碾成面磨成粉。总是睡不醒,有时抱着碾杆就睡着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姥姥慢慢习惯了在杨家围着碾盘转的生活。

姥姥本来是准备嫁给五姥爷的,他们两个人的岁数相差不大。可是五姥爷在龙城上学时有了中意的女学生,两个人自由恋爱先去了上海,再后来去了香港。四姥姥和四姥爷圆房后,两个人去了河北做生意。二姑姥姥的婆家和日本人做生意多年,知道没好果子吃,早早跟着男人去了香港。小姑姥姥找了部队的人,跟着男人去了山东……家里的姐妹们娶的娶,嫁的嫁,走的走,最后只剩下姥姥。这时姥姥的身份有点尴尬,既不是闺女又不是媳妇。太姥姥已经让媒人悄悄散布消息,打算以女儿的身份把姥姥嫁出去,并许了一份嫁妆。只是提亲那些人家条件一般,年纪又大。姥姥虽然没有圆过房,可也算是有过婆家的人,身份地位自降一等。姥姥哭着说不想嫁人,要伺候太姥姥一辈子。她五岁进入杨家,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不要赶她走。太姥姥心软,也怕她出去受苦。

解放了,童养媳是旧社会的产物,姥姥作为受害者,政府来人,要把姥姥解救出苦海。可姥姥娘家没人了,她唯一的哥哥也没有一点音讯。她又不愿意随随便便地嫁人,离开杨家便无处可去。

这时姥爷的第一个媳妇得了鼓症,也就是现在的尿毒症,全身肿得像个棉花包,病了两个月,没了。还留下二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其中一个孩子就是苏红母亲。姥爷早没了当警察的威风,回到杨镇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差事丢了,媳妇死了,倒霉透顶。接连的打击,太姥姥一病不起,她临死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姥姥,她想让姥姥嫁给姥爷。原本就是一家人,知根知底,谁也别嫌弃谁。菜烂在自家筐里。姥姥就这样嫁给比她大十岁的姥爷,而且是刚过门就当起了后妈。姥姥童养媳妇出生,知道没妈的孩子苦,倒是一点也没有难为过苏红母亲。娘儿俩处得像亲生的一样。

9

把手头的工作赶完,苏红准备陪着舅姥爷在浑州城转转逛逛。再买点当地的土特产给那边的舅舅姨姨们寄过去了。既然认亲了,就得有点亲戚的样子。怎么说他们也是舅姥爷在这边的唯一亲人。特别是知道他和姥姥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就想对他们好点。

没想到舅姥爷早安排好时间,他告诉苏红后面几天就不用陪着了,他有事情要办。他浑州长大的,认识路,就是拆迁了重建了,大体的方位不变。乡音难改,通过这几天练习,他的浑州话也说得像模像样。想起他刚下火车就失踪的事,肯定有什么不方便他们知道的事。人要有自知之明,老人家既然不愿意说,苏红也不打算细问。

苏红和母亲发牢骚,热脸贴冷屁股,人家根本不领情。被姥姥听到,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姥姥可是一点也不糊涂,心里还是向着亲哥哥。苏红在旁边帮腔,亲哥哥还不把您老人家带到丹东享福去。姥姥拉下脸,她不敢乱说话,老太太真生起气,十天半月不理人。

舅姥爷回来的这些日子挺忙的,有时过来和姥姥坐一会儿,买点浑州当地的小吃,刚出锅的炸麻叶、黄米粽子什么的,有一回还买了一窝酥点心。姥姥掰一小块放进嘴说,一点原来的味儿也没有了。店不是原来的店,师傅也不是原来的师傅。果然是当过大户人家的小姐。有时则几天也不见露面。有了以前的经验,大家也不去找他。

苏红有一天下班后拐到他住的地方,快端午节了,母亲做的艾叶煮鸡蛋,让她带给舅姥爷尝尝。敲门没人,服务员告诉她老爷子三天没回来了。这老头子来无影去无踪的,搞得和地下党一样神秘。好在第四天他回来了,一回来就去苏红家和姥姥要舅舅们年轻时的相片,孩子们的也要,还问姥姥哪个孩子最像他年轻时候。大家瞅瞅相片再瞅瞅舅姥爷,你一句,我一句,眉毛眼睛嘴巴脸形似乎都有一点像的地方。又似乎都不像。

那天苏红开车来的,晚上遵从母命,顺路把舅姥爷送回宾馆。到了门口他第一次邀请她进去坐一坐。苏红好奇不知他要干什么,难道私下给她发个感谢的大红包。毕竟这些年她照顾姥姥多些。苏红用免费的茶叶包泡了二杯水,茶色暗红,他端起来哧溜一口哧溜又一口,倒是没有干部架子。包里还有几个溜溜梅和铁山楂苏红也拿了出来。舅姥爷啃着铁山楂开始讲他们的部队,讲汉江,讲大雪,讲连长,讲玉米芯,讲大轰炸,讲他的好兄弟先展。他拿给苏红一个红本子看,是刚刚补办下来的王先展的烈士证。王先展当年属于失踪人员。

苏红像个小学生坐得端端正正的,一脸的崇拜和恭敬。她不明白老爷子为啥要和她讲这些,是想用革命先烈的光荣事迹教育她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吗?当然江山是他们打下来的,高兴时教育一下后辈也是应该的。

舅姥爷请同城一位当过警察的刑侦高手用电脑制作了他和姥姥小时候的相片,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以上。听说这位高手的画像帮警察破获了很多大案要案。相片里的姥姥站在杏树下仰着小脸微张着嘴,身边舅姥爷拿着一颗青杏看着她。姥姥那时长得真好看的。

姥姥拿着小时候的照片,看了又看,晚上睡觉都不放下。

10

他又梦到妹妹了,她还是小女孩的样子,额前齐刘海,一右一左编着麻花辫子。妹妹从村东的戏台子后一阵风跑出来,一路跑一路笑着喊岗岗,岗岗。哥哥看到妹妹也跑起来,他的兜里装着一颗煮鸡蛋,一个好心人给的,他给妹妹留着。两个人一起向着对方跑去,跑啊,跑啊。妹妹跑着跑着变成了一只兔子,他记得妹妹属兔,他还笑话她长了一张三瓣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兔子也不见了,他扒开草丛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哭着大声喊,如意,如意。

妹妹出生时下了一场雨,奶妈抱着白白净净的婴儿给爹看,爹做生意刚刚挣了一笔钱,心情大好,低头看一眼小人,再看看外面的大雨,给她取名如意。这场雨对富人家的来说只是天赐一个孩子乳名,对连日干旱的乡人来说可是一场救命的及时雨,地里的庄稼叶子都打了卷。只剩下中间的绿芯。再不下雨,这一年的收成没了。奶妈说,妹妹自带三分福气,因为她的出生浑州周边的百姓有救了。

哥哥从小就喜欢这个粉团团的妹妹。有了稀罕吃食玩物都给妹妹留一份。妹妹天生身子骨弱,四岁了还吊在奶妈的奶头上。这时王家已经开始败了,父亲把大宅子卖了。他们搬到了又小又黑的仓房住。家里用不起佣人,奶妈也走了。妹妹不肯吃东西,哥哥钓鱼给妹妹熬汤喝。

再后来家里遭遇更大的变故,父母先后病亡,他和妹妹一夜间成了孤儿。妹妹被送出去当童养媳,留在家里只能活活饿死。哥哥哭着不肯让妹妹走,哥哥说,他挣钱养活妹妹。在那些人听来,不过是少爷的赌气话,他一个八岁的孩子,有什么能力养活妹妹。兄妹就这样活生生地分开了。

五月初一,杨镇过大集,搭台子唱戏,外村人也去看戏。这一天妹妹得到允许可以跟着杨家的姑奶奶们出来看戏,他和妹妹约好在杏园里见面。他用卖柴的钱买了二扎棉线,妹妹已经十岁了,应该学一学做针线活,将来出嫁了会缝补衣裳也不让婆家人笑话。最重要的是告诉她不要惹娘生气,也不要惹兄弟姐妹们生气。这些都本应该是当妈的教给女儿,妹妹没妈,只能是当哥哥的教了。那天,他还有任务,要把一个重要的消息送到城北的张庄。

那年端午节妹妹没有等到哥哥,第二年没等到,第三年也没等到,一年又一年妹妹一直没有等到哥哥回来。

他记得这些事都是先展告诉自己的。他还说等他们打败美国佬回到浑州后,就把妹妹如意许给自己当媳妇。妹妹虽自幼许了人家,但那是童养媳,是旧社会的产物,不算数。新社会了,讲究男女平等婚姻自由。

揉一揉小肚子,再揉一揉小肚子,站在便池前好一會儿才哩哩啦啦挤出一小股。身上的零件太老了,前列腺也不行了。忽然就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他含了一块冰糖压在舌尖上,冰糖润肺。他的肺不好,当年打伏击战卧在雪地里隐蔽了两天一夜,留下后遗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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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州人过端午隆重,再加上这几年搞老城文化旅游,政府牵线民间人士组织筹办,浑州又开始唱大戏赶会,现在叫文化美食节。舅姥爷一大早就来了,他要带着姥姥去看戏。姥姥穿了她最喜欢的绿裙子,两个老人牵着手出门时,苏红给姥姥的鬓边插了一朵石榴花,刚刚从花盆里剪下的。雪亮的银发衬着红花喜庆而伤感。

戏台子搭在城东,听戏的并不多,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听不惯二人台。倒是赶会的人多,小吃一条街人山人海的。看过戏,舅姥爷请姥姥吃了浑州有名的小吃豆面粉儿,晚上他们还在农家小院的窑洞住了一晚。他当年许诺带妹妹回家,这一等竟等了八十年。

【作者简介】陈年,山西大同人。自由职业,先后在《天涯》《长城》《山花》《西湖》《作品》《芳草》等发表小说散文若干。有多篇小说散文被选刊转载并收入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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