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 鱼
2021-08-02叶春雷
●叶春雷
文人之情趣,一大宗,乃观鱼。柳宗元《小石潭记》,记观鱼之趣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鱼去了又回,对人似有恋恋之色。这鱼,怕是想给柳宗元讲个单口相声,逗这倒霉文人,解颐一笑吧。
古人早就说过:“鱼鸟亲人。”特别是人在倒霉的时候,更觉鱼鸟可亲。柳宗元因拥护王叔文的改革而被贬,政治失意。这篇《小石潭记》,笔锋里因此透着彻骨的寒气,所谓“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是也。但“观鱼”这段,却如寒夜篝火,暖人心扉。鱼鸟之于文人,岂可少乎?
柳宗元观鱼,也钓鱼。他的那首《江雪》,就是写垂钓的。这首诗留给我们的,是一个披着风雪的倔强的背影。我们在诗中看不到柳宗元的脸,只看到这个背影。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垂钓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背对红尘,背对魏阙,背对冷言冷语。披着风雪的这个倔强的背影,看似一尊雕塑。《江雪》,就是诗人为自己塑造的一尊雕塑。
但《江雪》的作者,显然是端着的,像是摆拍;《小石潭记》中的柳宗元,就像抓拍了,自然得多了。《江雪》中透着愤怒,《小石潭记》则释然得多了。那些鱼在水中灵动,把作者凝重的心搅活了,松弛下来了。人松弛下来的时候,幸福的大门,才会缓缓朝你打开。“似与游者相乐”,明显是人放松了,鱼才来亲近你;你若老是端着,鱼才懒得理你。
“解铃还须系铃人。”所有的心结,都需要自己解。观鱼的过程,也是一个解结的过程。自由自在的鱼把人感染了,人自己把心灵的疙瘩解开了。鱼是心理医生吧,也可以这么说。《庄子》开篇就是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庄子的很多道理,都是观鱼悟到的。最著名的,就是庄子与惠子的那场有关鱼乐还是人乐的辩论。庄子诉诸感性,靠诡辩;惠子诉诸理性,靠逻辑。很显然,这样的辩论,自然是牛头对马嘴,说不到一块去。但是,庄子逻辑上的荒唐,并没有让他占下风,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理性可以让人生之路变得清明,但不一定必然指向幸福。从某种意义上言,理性够不到的盲点或者空白,却可能潜藏着打开幸福之门的开关。
庄子因此感受到了鱼的快乐。这不是靠逻辑推理出来的,这是靠情感体验出来的。观鱼让文人们有可能触摸到人生中那些特别感性特别柔软特别富有弹性和温情的部分。没有是非,没有对错,没有冷酷的现实,也没有硬邦邦的道理,有的只是实实在在的自在和松弛,宛若鱼灵便而富有弹性的身体,宛若鱼在水中游动时优美的曲线。由此,我们情不自禁,开始吟诵那首著名的汉乐府《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首诗与诗贵精简的特征背道而驰,乍一看简直废话连篇。但是,这首诗最美的地方,就在这些不得不说的废话上。你只要有机会看看元宵的狮子龙灯舞,你就明白作者在写什么了。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洋溢而出的快乐,要通过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就我有限的阅读经验而言,我觉得这首《江南》,是千古第一快诗,没有第二,就像那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人能够在一条鱼身上观察到那样透彻、醒豁、酣畅淋漓的快乐,还有什么人生的坎坷,他走不过去的?
古代的文人们,就这样通过一条小小的鱼,发现了人生的真髓。人不是为了寻找痛苦而活着,人承受的所有重负和压力,对一条鱼而言,不过是它随口吐出的一个泡泡,旋生旋灭。庄子说:“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所谓“相忘”,对人而言,不过是把身受的所有不堪和侮辱,当作一个从鱼嘴里吐出来的,旋生旋灭的小泡泡而已。
观鱼让古代的文人们,完成了一场心理疗愈。当柳宗元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从小石潭边起身时,他拍掉的,不仅是屁股上的灰尘,还有,心灵上的重负。
从平民到天子,都有观鱼的精神需要。简文帝曾在华林园观鱼,并发出由衷的感叹:“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简文帝的感慨是真诚的,也是亲切的。就这个意义上,春秋时的臧僖伯阻止鲁隐公观鱼,虽立论正大,但毕竟有些神经过敏,近乎道德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