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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仪书论中的北宋四家

2021-08-02庞迪

大学书法 2021年4期
关键词:居士米芾商务印书馆

⊙ 庞迪

李之仪(1048—1128),字端叔,号姑溪居士,与黄庭坚同为治平四年(1068)进士,后因与苏轼、折可适交往,仕途蹭蹬。至徽宗朝因为范纯仁作遗表,忤蔡京,坐元祐党籍,进而被贬当涂。后遇赦复官,又因杨姝事勒停,后再次遇赦,领成都玉局观。终于建炎二年(1128)左右去世。吴芾为其辑存的文集中有关书法的记述约有80余篇,其中有关宋四家的论述为数不少,下面笔者将试着一一解读。

一、亦师亦友的苏轼

宋四家中,李之仪与苏轼交往最为密切,时间总计有21年之久。苏轼对李之仪有“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于人,得非用黄庭坚、秦太虚辈语”[1]的赏识。李之仪之所以在元符年间被贬出京师,正与其在定州与苏轼共事有关。《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元符二年(1099)“御史石豫言:‘监内香药库李之仪,因苏轼知定州日,荐辟管勾机宜文字。之仪既为奸臣心腹之党,岂可更居此职?欲令有司放罢。’从之”[2]。而李之仪的一句“东坡流落坐多言,我欲无言亦未全”[3],更是道出了二人仕途坎坷的原因。据统计,《姑溪居士全集》中与苏轼有关的诗文、题记共有35篇之多,且李之仪的书写习惯也多受苏轼影响。

(一)师表一代,字因人贵

李之仪称苏轼“以文学议论,师表一代,忠孝强果,独立不惧”[4]。其在《跋东坡与杜子师书》中记载:“杜子师,临淮胜士,予未尝识其面,颇闻特立好义,不妄许可。东坡谪儋耳,遂欲尽鬻其家所有,携妻以往柏依,未及行,会东坡内徙乃已。”[5]除此之外,苏轼在徐州有道潜不远千里献计治水,在黄州有巢谷不计酬劳课子学业,这些都是苏轼的人格魅力所致。而于书法方面也有相似情形。李之仪在《跋东坡诗四首》记载:

近时以笔墨为事者,无如唐彦猷,……其子峒行笔无家法,而近类蔡君谟。然亦自可喜,家世相因,所有皆佳墨,未尝妄与人,盖非东坡不可得。孙莘老作字至不工,每得佳墨,必怅然,思见东坡,方时初入讲筵,例有所赐,乃以为寄尔。[6]

唐询(1005—1064),字彦猷,书学欧阳询,其子唐峒亦善书,面貌有类蔡襄;孙觉(1027—1090),字莘老,曾著《周易传》《春秋传》。唐峒、孙觉二人皆喜收藏好墨以待苏轼,以期获其墨宝。另外,苏轼字迹的留存,也得益于其独立高标的人格魅力:

前人为刻石,后有诏,所在东坡文皆毁弃,前人不敢违,余问石所在,曰几碎矣。索之力,乃得于库中米廪后。尘土深数寸,稍曳出,如湔洗,而灿然如未尝毁者。[7]

此事发生在徽宗初年严禁元祐学术期间,由于苏轼人品、才学独步当时,其书迹亦被视为至宝,因此《观音颂》碑刻才能在高压的政治生态中得以保存。然而苏轼的其他碑刻就没有如此幸运了,今天我们所能见到苏轼的很多法帖如《宸奎阁碑》《丰乐亭记》《醉翁亭记》等,只见拓片而不见原石,多是因为原石在此期间被销毁的缘故。

(二)捉笔近下,特善用笔

关于苏轼的执笔方式历来饱受争议。但字因人贵,其被人诟病的执笔方法后来反而成为美谈。李之仪曾记载:

东坡捉笔近下,特善运笔。而犹喜墨,遇作字,必浓研,几如糊,然后濡染,蓄墨最富,多精品。[8]

苏轼采用单钩执笔法,很像现在人拿钢笔的姿势,这种书写习惯的养成不仅缘于苏轼常年大量的文字书写,而且要归功于宋代的几案形制,使宋人可以像现代人一样“著臂就案”,省时省力。李之仪曾两次提到苏轼执笔靠下,喜用浓墨,且行笔较为迟缓。究其原因,苏轼是将作文和写字同时为之,因而才使行笔迟缓。另外,苏轼在书写过程中不曾间断,亦见其思虑通审、遣词造句极为从容,书写技法亦游刃有余:

东坡每属词,研墨几如糊,方染笔,又握笔近下,而行之迟,然未尝停辍,涣涣如流水,逡巡盈纸,或思未尽,有续至十余纸不已。议者或以其喜浓墨,行笔迟为同异,盖不知谛思乃在其间也。[9]

而对于自己写字的快意,苏轼也曾毫不谦虚地说道:“某平生无快意事,惟做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10]由此可见李之仪的评论是极为准确到位的。对于苏轼的创作心态李之仪曾在《东坡兰皋园记》中有过记载:“世传兰亭,纵横运用,皆非人意所到,故于右军书中为第一,然而能至此者,特心手两忘,初未尝经意,是以僚之于丸,秋之于弈。轮扁斫轮,庖丁解牛,直以神遇,而不以力至也,自非出于一时乘兴,淋漓醉笑间。亦不复能尔。故曰:‘以瓦注者全,以钩注者巧,以黄金注之则昏。’东坡此字其得之于是欤,不然,岂复度越常日之书远甚也?”[11]

李之仪认为《兰亭序》之所以能成为右军最得意之作,正是因为其完成在不经意间,其时,右军全凭纯熟的自然书写为之,且达到“心忘其手手忘笔”的境界:其纵横开合的用笔,洒脱自然的章法,正是这一状态的物化结果。李之仪先后列举宜僚弄丸、奕秋下棋、轮扁斫轮、庖丁解牛的例子,用以证明只有技进乎道,才能使俗事不俗,由量变到达质变,若有意为之,恐不复可得。李之仪用“瓦注贤于黄金”的典故,正好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心无挂碍才是完成精彩作品极为关键的因素,苟不如此,苏轼便不会有此佳作。除了上述两点外,李氏还曾对苏轼雍容纯熟的才思和书写技能有过另一段记录:

(东坡)遂资以应之,随声随写,歌竟篇就,才点定五六字尔。[12]

在定州时苏轼曾步柳调作《戚氏》,苏轼随歌而书,歌竟篇就,在斟酌五六字后,一篇212字的词作就此问世,所谓学富五车、才思敏捷,不过如此。而李之仪书写习惯受苏轼影响的印证,则出自李氏门人周紫芝之口:

每见其作帖,词翰如流,伸纸几上,与客笑语而记已成,诵之辙成文,虽日作百笺,无一语相犯。公握笔极低,树管微欹侧,运指甚速,簌簌有声,如蚕食叶,须臾满纸,此岂人力所到,真得三昧手也。[13]

可见李之仪实为苏轼书写状态的忠实继承者。

(三)笃信佛教,多写佛经

禅宗思想在北宋达到鼎盛,士大夫礼佛被视为一种雅事。苏轼也没能出此“窠臼”,“苏轼与佛教渊源颇深,其所处的时代环境、地域环境和家庭环境都有着浓厚的佛教氛围”[14]。他曾在《跋李康年篆书心经》中说:

然人之欲荐其亲,必归于佛,而作佛事,当各以其所能。[15]

苏轼笃信佛教,自号东坡居士,而且与佛印、寥源、道潜等名僧多有唱和,何良俊《语林》卷19言:“吴越多名僧,与予(苏轼)善者常十九。”苏轼学佛始于其二十几岁任凤翔签判期间,但与佛结缘却是与生俱来的。苏轼出生之地四川,自唐以来便盛行佛教,宋初的《大藏经》便刊刻于此。苏轼的父亲苏洵,母亲程氏,弟弟苏辙,也都信佛,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苏轼不仅对佛教笃信不疑,晚年更是濡染渐深。李之仪在《跋东坡书多心经》中记载:

苏少公尝为其先公书是经,长公则因张安道述梦中事作《楞伽经》,已镂板矣。在山中时,谓予曰:“早有意写《华严经》,不为因循,今则眼力不殆矣,良可惜者。子能勉之否?”予亦仅分黑白,每有愧于斯言也。后偈,近似郭功甫家张长史帖。[16]

由此可知苏洵曾写《楞伽经》,而苏轼也曾为其写过《心经》,后来在苏、李定州共事期间,苏轼也曾托李之仪代写《华严经》。

苏轼除了写过《姑溪居士全集》中提到的《观音赞》《圆觉经十一偈》和《心经》之外,《三苏年谱》曾记载,苏轼还曾经为驸马王诜写过《法华经》,此外,在《东坡题跋》中笔者更是发现苏轼对佛经多有题跋论述,诸如《跋柳闳楞伽经》《跋王氏华严经解》《金刚经跋尾》《论六祖坛经》《书金光明经后》《记哀宏论经》《改观音经》等。禅宗自唐分南北二宗,而宋人多皈依南派。文人士大夫在宋朝信佛似是一种时尚,以禅论书、以禅喻书更是屡见不鲜。除了李之仪的记载之外,苏轼自己也有很多以禅论书的诗句。苏轼给李之仪写过“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17]的禅诗,并评价其尺牍“入刀笔三昧”。他曾在《小篆般若心经赞》中反复提到佛家字眼:“举足动念皆尘垢,而以俄顷作禅律。禅律若可以作得,所不作处安得禅。善哉李子小篆字,其间无篆亦无隶。心忘其手手忘笔,笔自落纸非我使。”[18]此外与书法相关、最得人心且富有禅意的诗句莫过于:“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19]“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20]苏轼学佛因循南宗,故论书也多是“顿悟式”的。从中可以感受到苏轼在书法创作中那种无所不适、不为规矩所囿的心态,这与其常年在书法方面的积累是分不开的。苏轼少学“二王”,中年学颜真卿、徐浩、杨凝式,晚年又学李邕,不但技法高妙,更以浓厚的书卷气取胜,而这些才是苏轼“不学”和“意造”的前提。

(四)气愈老,力愈劲

“气愈老,力愈劲”是李之仪在苏轼去世后,对其书法面貌在21年间发生的变化所做出的总体评价:

予从东坡游旧矣,其所作字,每别后所得。即与相从时小异。盖其气愈老,力愈劲也。[21]

东坡从少至老所作字,聚而观之,几不出于一人之手。其于文章,在场屋间,与海外归时,略无增损,岂书或学而然,文章非学而然邪?[22]

李氏在每次收到苏轼的书信时,发现其字迹都有变化,不禁称赞其书法老而弥坚,历久弥新,并似有感慨:作文写字如逆水行舟,保持水准尚需积学,何况日有所进乎!同样,苏门晁补之也曾记载:“(苏轼)手抄经史,皆一通。每成一书,辄变一体,卒之学成而已。”[23]李、晁二人的评论,对应到苏轼自己则是:“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24]苏轼于书法面貌的历久弥新,正是其追求“平淡”的实践过程的具体体现。

二、同年之谊的黄庭坚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洪州分宁人,江西诗派开创者。黄、李二人在元丰、元祐、崇宁年间多有交往,且多有诗词唱答。此外李之仪还有《跋山谷草字》《跋山谷书摩诘诗》《跋山谷晋州学铭》《跋山谷帖》《跋黄米书》《跋鲁直颐庵记后》等题记流传,可窥李氏对黄庭坚诗文、书法关切之一斑。

(一)草字尤工

纵观书法史,黄庭坚的大草堪称浓墨重彩,黄氏尝自言:“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25]整个宋代,黄庭坚独擎狂草大旗,并在宋代“尚意”书风中写下了绚丽的一笔。李之仪评价其草书曰:

鲁直晚年,草字尤工,得意处,自谓优于怀素。此字则曰:“独宿僧房,夜半鬼出,来助人意,故加奇特。”虽未必然,要是其甚得意者耳。[26]

可见,黄庭坚晚年常于草书自矜,并自谓优于怀素。李之仪虽然没有完全赞同,但对其草书还是持以肯定态度的。李之仪在崇宁二年(1103)所作的《跋山谷草书渔父词十五章》中对草书的书写速度也有所提及,并对黄庭坚草书慢写颇有微词。

家贫不办素食,事忙不及草书。此特一时之语尔。正不暇则行,行不暇则草,盖理之常也。闲有蔽于不及之语,而特于草字行笔,故为迟缓,从而加驰骋,以遂其蔽,久之,虽欲稍急,不复可得。今《法帖》“二王”部中。多告哀问疾家私往还之书。方其作时,亦可谓迫矣,胡不正而反草邪?此其据也。[27]

在宋代,草书的书写速度曾一度受到关注,而“事忙不及草书”的句读历来便是一件公案,此处暂且不论。苏轼曾言:“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28]又言:“草书虽是积学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时亦有意于学,此弊之极。”[29]苏轼认为草书书写速度应该相对较快,“匆匆不及”,大概是因为平时在学习草书时需把握草法、结构、用笔等因素,很难兼顾周全,以致速度较慢,但因此认为草书宜慢写,则是极不可取的。李之仪的观点和苏轼如出一辙:草书应当快写,若以“不及”为托词放慢书写速度,长此以往则会“欲速则不达”。李氏更是以《阁帖》“二王”法帖为例,认为“二王”手札多是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写就的,以此来批评黄庭坚慢写草书的做法。虽然黄氏草书以审美为要,但其速度相对较慢却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无论是从草书产生的原因,还是从苏、李草书趋速的态度来说,草书都应是趋时贵速的。

(二)得荆公笔法

李之仪对黄庭坚的记载揭示了其鲜为人知一面:黄庭坚曾学习王安石的书法。对于王安石的书法,毫不夸张地说,不仅不显于当代,而且在有宋以降的古代也是默默无闻。然而在北宋,其善书之名不可谓不大,这大概与其位极人臣、字因人贵有关。李之仪对黄庭坚喜好王安石书法的记载有:

盖尝自赞以为得王荆公笔法,……至荆公飘逸纵横,略无凝滞,脱去前人一律,而讫能传世,恐鲁直未易到也。[30]

鲁直晚喜荆公行笔,其得意处,往往不能真赝。[31]

黄庭坚喜好拿自己满意的作品和王书相较,但李之仪却认为王书飘逸纵横、略无凝滞的意境是黄庭坚所不能轻易超越的。不仅李之仪认为王安石的书法在黄庭坚之上,而且黄庭坚自己在《跋王荆公书陶隐居墓中文》中也曾言:“王荆公书法奇古,似晋宋间人笔墨。”[32]其字里行间充满对王字的欣赏。苏轼也说:“王荆公书得无法之法,然不可学,无法故。”[33]苏轼态度虽显中立,然亦见赞许。

(三)以古为贵

“师古”和“出新”是学习书法必须面临的两个问题。李之仪在《跋山谷书》中曰:“(鲁直)尝自谓后来之字,方近古人,亦必自有得处。”[34]

黄庭坚认为书法以“方近古人”为贵,无疑是受周越所累后而发出的感叹,他曾在《跋与徐德修草书后》和《书草老杜诗后与黄斌老》中反复说到自己少年时曾学周越,并使自己染上俗气:

钱穆父、苏子瞻皆病予草书多俗笔。盖予少时学周膳部书,初不自悟,以故久不作草。[35]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36]

黄庭坚自言其草书被俗气缠绕20年而难以摆脱,其懊悔之意反应在行动上则是“不复作草”,后通过苏舜元、苏舜钦兄弟,上溯张旭、怀素和高闲,加之孜孜不倦的实践,终使自己抖落俗气,因此黄氏才有“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37]的感慨。可以说黄庭坚以古为贵、师古为新的认识,是其对自己学书历程的深刻总结。

李之仪 行书 汴堤帖 故宫博物院藏

三、高古绝俗的米芾

米芾(1051—1107),字元章,有《宝晋英光集》传世。其最善书法,用笔爽利,笔势奇绝。李之仪与米芾在元祐、绍圣、元符年间多有交往,李之仪文集中有四封手简是写给米芾的,此外还有《跋米元章书储子椿墨梅诗》《跋米元章所收荆公书》《跋元章书》《跋黄米书》四篇题跋。

(一)气古而韵高

对于米芾的书法,苏轼曾评价为“风樯阵马,沉着痛快,当于锺、王并行”。董其昌曰:“米元章书沉着痛快,直夺晋人之神。”[38]苏、董所提到的“晋人”“锺、王”无疑都是气韵高古的代称。李之仪对米芾书法如此评价:

予尝评元章书,回旋曲折,气古而韵高。上攀李泰和、颜清臣为不足。而下方徐季海、柳诚悬,未易咫尺论也。”[39]

“气”本属中国古代的哲学范畴,在魏晋南北朝时被引入书画评论,在这里指的是米芾在书法方面的生动性和创造力,以及其书法作品所外显的艺术特色;“韵”是魏晋南北朝的一个美学概念,在这里指的是米芾书法作品所展现的品位和格调。考察米芾学书经历可知,米芾在元丰五年(1082)曾拜谒苏轼,得其指点后便专攻晋人,并自命斋号曰“宝晋斋”,可知米芾书法气韵多从晋人得来,可谓考究渊薮,直击肯綮。而李之仪认为米芾书法比李邕、颜真卿为不足,但可与徐浩、柳公权相较,此种评论,仅可视为一家之言。

(二)运用绝俗

李之仪与米芾关系密切,对米芾的书迹更是翘首而盼。然而其怪诞行为,李之仪也是看在眼里,但却无丝毫贬斥之意,相反他认为这是绝俗的表现:

服古衣冠,凡所运用,必欲绝俗。故往往以戏谑之名加之。苟尽弃是等事。一切如行笔,则其可以砍额望。元章与余甚善,余于其字,每心期之。[40]

元章作字,信所谓曲直白黑,而好恶辄为之易位。[41]

宋人多有自己修身的方法,米芾荒诞的举动与苏轼“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极为相似,苏轼认为与竹为邻可使其脱俗。相比之下,米芾的去俗方法却与常人不同,其怪诞行径可谓旷古绝今、令人咂舌,究其原因,可谓有三:崇古、洁癖、性情。

米芾崇古体现为:“冠服效唐人”[42];拜谒苏轼后专研晋人书法;崇宁三年(1104)自署斋号“宝晋斋”;自言“书不入晋,辄徒成下品”。米芾的洁癖体现为:“不与人同巾器”[43];屋内器具时常清洗,曾用银器做水斗命仆人随时携带,以应洗手;任太常博士时的祭服,被其疯狂清洗,以至于纹饰渐隐、质地破损。米氏性情怪诞的表现有:其崇宁三年(1104)和崇宁四年(1105)曾两度拜石,一曰“石丈”,一曰“石兄”;占有欲极强,在真州于船上以死相逼,终获《王略帖》;“亲旧有密于窗隙窥,其写至‘芾再拜’,即放笔于案,整襟端下两拜”[44]。

书写虽然是很主观的行为,但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正如刘熙载所言:“写字者,写志也。”[45]“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46]像米芾这样个性突出、行为怪诞之人,其性格反映到书法上定是别具一格,不同凡响了。诚如李之仪所言,正是因为米芾“曲直黑白,而好恶辄为之易位”才使得米芾的字面目独特,难以捉摸。米芾自己也曾说过,其用笔易学,但字势难求。

(三)行笔为一时之冠

宋四家中李之仪最爱米芾书法,其在绍圣年间曾不止一次登门索字,这种行径在对苏、黄二人的评论唱和中从未显现,足见米芾书法奇货可居。“元章行笔,为一时之冠”之语,更是对米芾书法无以复加的赞誉。李氏记述米芾书法曰:

必多得其字,流落人间,乃是超世之物。[47]

元章行笔,为一时之冠,柳诚悬、徐季海俱在下风。[48]

吾友张文潜,评其书几在锺王季孟间。思道好古,藏其书过于尺壁寸珠。[49]

拿李之仪对苏、黄、米三家书法的态度比较:其对苏轼的才情、书法,钦佩多于喜爱;对黄庭坚的书法持保守态度,兼有批评之意;对米芾的书法则是纯粹的喜爱,有“粉丝”般的狂热。于是便有登门求字之举:

以故先承降问,兼辱元晖下顾,敦叙稠重,尤剧佩荷,见命晚集,敬当只赴,只是食素,不必具肉,幸甚。辄欲更求十数幅字,如此纸可用否?必欲得何色目乃入用,先告示及,当携往也。[50]

李之仪向米芾索字成功后,只身前往取回,米芾留饭,李氏告知“只是食素,不必具肉”,如此真实的生活场景实不多见。不料李氏更是不加客气,欲再求十数幅字,并欲以好纸相送,以称其意。元符三年(1000)李之仪被贬颍昌(今河南许昌),曾作《与成德余》简十封,第八封有言:“元章跋尾,过承录示,至荷至荷,必多得其字,盖数百年无此作矣,真可宝也。鄙陋出于一时盛意所临,故辄狂妄,尚何足纪录,悚息悚息。”如此这般,可见李之仪对米芾书法推崇备至。

四、师表一代的蔡襄

周星莲《临池管见》称:“宋四家苏、黄、米、蔡,蔡非蔡襄,而是蔡京。后世恶其为人,乃斥去之,而进君谟书。”然而从现存宋代书论数量和人物指向来看,名家多论蔡襄,鲜有论及蔡京者,从此角度来看,“蔡”当指蔡襄。然而古人因人废书,增删古籍之事屡见不鲜,此处遂增加无限遐想。

蔡襄(1012—1067),字君谟,兴化(福建仙游)人。《宋史》称“襄工于书,为当世第一”[51]。蔡襄的书法初学宋绶、周越,后辗转欧、虞,并于颜真卿处得益最多。与其他三家相比,蔡襄的书法不逾规矩,意趣不足,然而,在北宋中期书坛凋敝的情况下,蔡襄能以一人之力扭转书法颓败之势,可谓魄力雄强。苏、黄二人对蔡襄书法评价极高,李之仪也持有同样的意见。

(一)备尽众体,一代师表

李之仪评蔡襄书法:

君谟善书多学,绝备众体,惟不为笔所制,故无不适宜也。[52]

其如坚劲不挠,备尽众体,信一代之师表也。[53]

在北宋,最为推重蔡襄的当属苏轼,其次是黄庭坚。苏轼曾说:“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力余意,变为飞白,非通其意,能如是乎?”[54]“仆论书以君谟为当世第一,多以为不然,然仆终守此说也。”[55]黄庭坚曰:“君谟《渴墨帖》,仿佛晋宋间人书,乃因仓促,忘其善书名天下,故能工也。”[56]与此同时,李之仪借苏轼之口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东坡老人谓君谟书为世第一,要之,知书为难能者,乃信此语。”[57]

然而关于宋代书法谁是第一的问题历来争讼不断,苏轼称蔡襄为第一,黄庭坚称苏轼为第一,再有董其昌言:“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58]但无论谁是第一,都不能否认蔡襄书法显赫当时、堪为师表的事实。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北宋楷书凋落,唯蔡襄独挽狂澜,显于北宋,虽缺少个人面目,但其师古的精神亦堪称楷模。

(二)行笔迟,肉胜骨

苏轼认为蔡襄草不如楷,楷不如行。审视蔡襄楷书不难发现,其大楷极力学颜,因对颜楷染指既深,终不能从颜楷宽肥的结构中化出。李之仪谓:

鲁直尝谓学颜鲁公者,君谟书得其肉。君谟喜书多学,意尝规摹。[59]

君谟自少以能书得名,至老以作字为悦,然行笔迟,肉胜骨,而此帖乃反是,疑得之仓卒间,或粉纸枯涩,运墨不胜而然。[60]

李之仪评价蔡襄的字是“肉胜骨”,但“胜”终归是个模糊的字眼,所谓“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61],蔡襄的字远远没有达到“墨猪”的境地,此处的“胜”似是“略微多”之意。将蔡襄、苏轼的字做一对比,苏轼的字不可谓不肥,且苏轼也自言其字“骨撑肉,肉没骨”[62]。然而李之仪却不曾对苏轼的书法有过微词,个中缘由耐人深思。

(三)主于行笔

李之仪曾对蔡襄发出“学书主于行笔”的感慨。作为遍观名家墨迹,且以身践蹈的书家,李之仪此言无疑具有较高可信度。李之仪评蔡襄书法曰:

学书主于行笔,苟不如此,老死不免背驰,虽规模前人点画,不离法度,要亦气韵各有所在,略不系其工拙也。[63]

君谟善书多学,绝备众体,盖前辈善作字者,类如此,惟不为笔所制定,故无不适宜也。[64]

结语

北宋距今已有将近900年的历史,今人眼中的苏、黄、米、蔡乃是经过历史打扮的宋四家,然而宋代史料在一定程度上则可以帮我们为其“洗尽铅华”,还原历史的真实。它们或可将我们的已有认知进一步具体化,或可修正我们想当然的自由联想,进而使我们言之有据,这也正是本文的旨归所在。

注释:

[1]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五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6:1497.

[2]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五百一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0:12168.

[3]李之仪.姑溪居士全集:卷八[M]//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43.

[4]李之仪.姑溪居士全集:卷三十八[M]//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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