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安澜先生求字
2021-08-02张生汉
⊙ 张生汉
我是1979年9月进入河南大学(那时还叫“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的。当时系里的几位老先生——像于安澜、任访秋、高文、华钟彦、王梦隐、吕景先等,都年事已高,不再给本科生上基础课了。偶尔开个讲座,同学们都早早跑去占座位,教室里总是挤得满满的。记得二年级下学期,有一次于安澜先生开讲座讲国画欣赏,我去听了。那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于先生。
先生高高的个头,微黑透红的脸膛,双目炯炯,善气迎人。一身黑色的中式裤褂,一口地道的豫北方音,其话语平直中不乏典雅,一看就知道是一位淳厚而又慷爽、质朴而又颖慧的学问家。哦,这就是于先生啊!入校不久就听说,于先生书画俱佳,其画以山水见长,字则以篆书闻名,他所收藏的书画作品不少出自名家之手。那天于先生点评的是某名家所绘的残荷。画张挂在黑板上,先生时不时转过身去,用教鞭指着画中的某一区,说此处如何如何、彼处如何如何;又说与这幅画相比,某某人的残荷又是怎样怎样的一个格局……可惜我一点不懂绘画,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因而对先生的评点印象并不深刻。后来就再没有听过于先生的讲座,也没有机会接近他。
临毕业的那个学期,我报考了华中师范大学汉语史专业训诂学方向的研究生,初试通过了,马上要去复试,可我对导师杨潜斋先生的有关情况一点都不了解,心里不免有些不踏实。这时候,古汉语教研室主任董希谦老师告诉我,于先生与杨先生曾经在武昌一起共过事(1950至1951年,于、杨二位同在武昌教育学院任教),我可以先去拜访一下于先生。踌躇过几次,但终于没有去,我没有勇气去打扰一位大学问家。
1983年9月,我到华中师范大学跟杨潜斋先生读训诂学。10月下旬,中国训诂学会在扬州开学术研讨会。杨先生是训诂学会副会长,我们同门的几个师兄弟跟随先生去听会,也算是陪侍。很巧,于安澜先生和河南大学中文系古汉语教研室的赵天吏先生、李建伟老师(77级师兄,毕业后留校任教)也在会上。开幕式上,于先生、杨先生和胡厚宣先生、周祖谟先生等几位都在主席台前排就坐,大会主持请于先生作了发言,自然仍是一口地道的豫北腔。第二天下午,杨先生说要到住处看望老朋友安澜先生,也让我们一同去见见。师兄弟几个自然非常乐意,在我更是求之不得。
阔别了30多年的老朋友在会议上相逢,自然是格外高兴,特别是于先生,说话的语调显然比平时高了许多。杨先生温文尔雅,谈吐幽默,开口必称“安澜老”;于先生虽然年长几岁,但逊让不已,一句一个“杨先生”。二位老人彼此嘘寒问暖,说了一些别后的各自情形,都感慨岁月如梭,人事沧桑。赵先生一旁也不时地插上几句,室内笑语欢声,气氛热烈,在一旁的我们也深受感染。
赵天吏先生是我本科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那篇习作《巩县方言本字考》,赵先生还给打了个优秀。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他老人家!我向前去问了好,赵先生又叮咛勉励了一番。道别的时候,于先生、赵先生一同送了出来。赵先生拉着我对于先生说:“这是咱的学生,叫张生汉,现在是杨先生的研究生。”于先生听说后,笑眯眯地看着我道:“这事儿我还不知道!能跟杨先生念书,是你哩福气!杨先生学问好,外语也好,眼界高——这一点赶我强,他比我多一只眼,我不能看外文。你跟着杨先生要好好学,好好用功!”
杨先生再次回身拱手,请于、赵二位留步,才带学生们往住处走去。
没走几步,我忽然想起原拟定的事没有落实,又折回来,追上于先生他们。于先生看我又回来,笑眯眯地问:“你有啥事?”
“我……我……我想要……”
先生看我红着脸,嗫嚅半天也没有道出想说的话,把脸一仰,莞尔笑道:“呵呵!不用说了,想叫我给你写幅字儿,是不是?”
看先生那副慈爱和煦的神情,我开始的那种拘束已经没有了,忙说:“是,是!就是想要您的字。”
“呵呵!”先生又粲然而乐,说:“那不是啥难事。写,我给你写。”
得到这句话,我刚说“我去买纸”,被于先生一把扯住,说:“哪还用你买纸哩?我那儿纸多!”然后问道:“你想叫我给你写点啥?”
“都行,都行!写啥都行!”
先生又道:“敢问你大号咋称呼?”
我又一脸懵懂,说:“我没有别的字、号,就是张生汉。”
先生笑眯眯、慢悠悠地说:“那——那咋给你写哩?款上总不能就称名儿吧。”
哦,是了!早听人说,于先生对于求字的,几乎是来者不拒,有人说连明伦街上摆摊的都有于先生的字。这话虽有些夸张,也足以说明他施惠之普遍。也有人劝他:“于先生,您的字虽好,也不可谁要就给谁写,写得多就不值钱了。”先生总是呵呵一笑:“本来就不值钱。我喜欢写,人家喜欢看,两得其便,何乐而不为!”大家都知道,于先生给人写字,从来不收润笔,那贴纸贴墨亦是常有之事。不过有一样,凡求字者,先生必问其名、字或别号,若只有姓名、没有字或者别号,先生是不写的。原来,旧时读过书的人,都有名有字,不少人还有别号。人们交往,是相互称字或者别号的,即便长官对下属、长者对后生,也概莫能外,直呼其名则被视为对人的大不敬。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于先生总是说:“没那规矩儿啊。咋敢直呼其名嘞?不中,行不得!”因此遭拒的也就不是一两个。
于安澜 篆书 《丹青富贵》联
我看于先生一副认真的样子,生怕有变,不免有些着急了。这时候,赵天吏先生在一旁发话了:“咱自己的学生,变通变通,就直呼其名也罢。于先生也不必拘礼!”赵先生一言缓颊,情形立刻乐观起来。
“呵呵,那……那中!那就称名儿吧。”于先生又问道:“府上是?”
我未及开口,赵先生代答道:“巩县。”
听说我是巩县人,于先生谈兴又高起来:“恁巩县有个赵荫棠,是做音韵的名家,当年在北大当研究生,跟着钱玄同先生学声韵学,是个学问人。那年日本人占领北京,他没得走,还跟鲁迅打过嘴仗,成了汉奸坏分子,解放后就给弄到大西北去了。他藏有不少好书,可惜死后都流散出去了。其实也是苦出身,搁家的时候曾经靠推车卖煤维持生计,他不容易。”
关于赵荫棠我还略知一二,他的《等韵源流》是学习音韵学的重要参考书之一。但至于他年轻时候曾经以卖煤为生的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想于先生应该是确有所本的。打那以后,于先生记住了我是巩县人。直到20世纪90年代,见到他时,还常常和我聊起关于巩县人文掌故和山川形貌的话题。后来我才知道,20世纪60年代“四清运动”期间,于先生和当时中文系的几位老先生在巩县参加过劳动锻炼,对那里的情况多有了解。
接着先生又问我读过什么书,有没有看过《说文》之类。
惭愧得很!我只好如实说,除了课本,其他专业书籍特别是古典文献我看得很少,《说文》看过一点,也大半似懂非懂,没有什么收获。
那一会儿,先生谈兴不减,话题一转,又说起潜斋先生:“杨先生家学深厚,非一般人可比。他家太先生进士出身,做过翰林院编修,后来出任湖北书院(实际上是‘江汉书院’)山长,也是晚清湖北一个名家。杨先生自小耳濡目染,旧学功底厚,外文又好,先是在中央大学,后来又到南开授课,胸次不一般。跟着杨先生你要操心学哩!”
说实话,此前关于潜斋师我知道得很少,于先生的一番话让我心里既兴奋又担忧,能跟着杨先生读书自然是人生一大幸事,但自己资性不敏,底子又薄,年龄也大了,要读得好,怕不容易,先生若不中意,岂不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教诲!
于先生似还想说什么,赵先生一旁对我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陪杨先生吃饭了。”我这才谢过二位先生,转身离去。
自扬州会议返回武昌大约有十来天,我收到了于先生寄来的挂号信。拿来一看,原来是一旧牛皮纸信封又糊上一层作封面,上面是竖款行书小字:
寄 武昌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 研究生
张生汉 同志亲启
自开封河南师范大学中文系 于
我拿着信封,激动得手直抖,急忙打开,里面是一对条幅,展开来,两联清逸古雅的篆书让人眼前一亮,是于先生的手迹:
水殿风来(苏东坡《洞仙歌》)冷香飞上诗句(姜白石《念奴娇》)
芳径雨歇(史梅溪《谒金门》)流莺唤起春酲(高竹屋《风入松》)
再细看,上款行书小字题曰“生汉学棣补壁,录饮冰室集宋人词句”,下款题“八五年小满节,于安澜书于汳垣,时八旬有三”。上联钤有两枚印章,一为“民国前十年生”,一为“豫滑于氏”;下联有三枚,依次为“于海晏印”“安澜”“安澜八十以后作”。这些印章可谓朴雅清隽、疏密有致,书卷气十足。同门的几位同学也围上来观赏,都赞叹不已,羡慕之余,又都后悔当时没有向于先生求字。
品评过后,大家对题款上的称谓不甚理解,于先生怎么称学生为“学棣”,而且还是“棠棣之花”的棣?一次听完课,我就此事请教杨先生。先生指着我说:“你呀,没好好读书!《小雅棠棣》不云‘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后人以‘棣花’指称兄弟,乃取典于此。至于老师称学生为‘弟’,以前都是这样的。老师、学生,合称‘师弟’,不像现在称‘师生’。”研究生临毕业,潜斋师给我写了幅字,款题“生汉贤弟玩吟”,也以弟相称。
于先生所赐的篆联我一直珍藏着,后来找人装裱过,也没舍得挂出来。直到去年暑假搬到西区河大22号院,我才拿出来悬于客厅。这是我家一宝。
○ 于安澜 篆刻
希白老人八十有二以后所作
涌泉
闲云野鹤
豫滑于氏
尹达藏书
人书俱幼
安澜篆刻弟子(附边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