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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舟《秋冬山水图》与日本美学中的“侘寂”概念*

2021-07-30张碧云

新美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趣味美的日本

张碧云 陈 虹

“侘寂”是日本重要的古典美学概念。它是由“侘”[wabi]与“寂” [sabi]两个字组成的合成词,这两个字原先各有古意,大约在室町时代的日本茶道中开始合并使用。1张楠,〈侘寂的美学源流〉,《艺术与设计》理论版,2015年第2 期,第122-123页。据大西克礼的诠释,侘寂作为一种审美可以分为寂声、寂色和寂心三个境界。寂声是听觉上的寂静;寂色为视觉上的古旧、朴素与寂寥感,是一种能够在锈迹斑斑的器物外表下,欣赏岁月流过的痕迹美的境界;寂心则是精神上的超脱,一种摆脱世俗纷扰,身居闹市也会安然自得的境界。2参阅[日]大西克礼,《日本侘寂》,王向远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侘寂混合了古朴自然与简淡枯寂的审美趣味,带有对凋零和离群索居的欣赏,但它不是一种消极暗淡的审美状态,而是在含蓄之中,超越时间和不完美。懂得侘寂之美的人明白,万物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一朵枯萎的花是美的,一捆未经修饰的草屋是美的,一套质感朴素的茶具是美的,所以人不与时间相争,而应欣赏时间带来的美。从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中就散发出这种美学气息,后为足利幕府所提倡,取代了日本从前崇尚艳丽色彩和装饰的趣味,从室町幕府及安土——桃山时代开始大行其道,逐渐融入日本文化的血脉,其影响及于今日。侘寂可以说是茶道、俳句乃至建筑的精神所在,但这种趣味的缘起,不能不说也受到了绘画的影响,这一点,过去提到的不多,今以室町时代日本画圣雪舟等扬的名作《秋冬山水图》为例说之。

雪舟名等扬,俗姓小田,雪舟为其法号。日本应永二十七年(1420)出生于一个武士家庭,十二岁出家,不甚喜禅道而酷爱作画,十六七岁时入京都相国寺,当时其地为日本绘画中心,雪舟在此师从日本水墨山水画的大师天章周文,二十余年后成为日本有名的画僧。但是雪舟志存高远,有前往中国明朝学习的愿望,他从京都迁居至海上贸易发达的大内家领地,并于日本应仁元年(1467,明代成化二年)前后,抓住两朝友好交通的时机,随大内家的船队出使明朝。他在宁波港登陆,在天童寺挂单,当时宁波就有不少从事贸易画的作坊。雪舟注意结交中国的文人雅士,在宁波短暂居住后,随使团经杭州、嘉兴、苏州,沿着大运河上京。那时沈周的名声还不是很大,雪舟向往的是北京宫廷里的绘画大师们。他在北京遇到高龄的李在,当时戴进已经去世,李在是当朝声誉最隆的大画家。雪舟山水画中有一种学牧溪、玉涧的禅戏风格,还有一种南宋的马夏风格,固然与他的老师天章周文有关(周文的风格主要就是南宋马夏的风格),但他在明宫廷的经历更加深了他对学马夏的明初院体的亲近感。雪舟据说在北京还参加了宫廷壁画的绘制,他在中国逗留了两年左右,回到日本后即被当作大师来欢迎。他积极创作到高龄,许多存世的重要作品都是七十岁以后画的。3关于雪舟,除了傅抱石和丰子恺早期的开创性研究,1956年雪舟等扬逝世450 周年之际,《美术》杂志曾发表专题纪念,以促进中日友好邦交,其中马采〈日本杰出的画家雪舟等扬:纪念雪舟逝世450 周年〉较有参考价值;1992年,李湜在《紫禁城》刊发〈禅僧、画家:雪舟的来华〉一文,把雪舟的研究推进了一步;二十一世纪初有过两篇专门研究雪舟的硕士论文,但都欠深入,2016年青岛科技大学孙衍的硕士学位论文《从雪舟艺术看禅宗思想对古代日本水墨画之影响》,是近年用力较深的一篇雪舟研究。本文有关雪舟的基本情况,即出于以上诸位的研究。其余有关日本禅画及日本美术受中国美术影响的著述里,往往也会提及雪舟,但既不属于雪舟专题研究,此处从略。

《秋冬山水图》对幅(图1),当初应该是春、夏、秋、冬四季全,今仅存秋、冬两幅,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为雪舟代表作之一。现存的秋景和冬景均为纸本墨笔,尺幅一致,纵47.8 厘米,横30.2 厘米,两幅的构图有呼应关系,都强调前后穿插和遮挡,用几块大的山体和岩石,构成明确的前景、中景和背景。笔墨上,两作都用斧劈皴,转折刚硬的树枝,还有阔笔勾出的远山山脊,显示出通过明院体上追南宋的风格。不过,雪舟本人出访中国期间,曾作有另两张秋冬山水,同样收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即款名“日本禅人等扬”的《四季山水图》。这两张画具有明显的院体风格,其秋景的前景、中景采用前后穿插的手法拉开景深,远景的高山则非常像李在笔下的高山;至于《四季山水图》中的冬景,构图上属于更传统的立轴手法,即由下至上分层布置景物,而并不采用穿插遮挡的办法。比起这套在中国旅行期间创作的《四季山水图》,《秋冬山水图》显然更加简淡,前者像是苦心学画的练习之作,而后者则像是深思熟虑的创作,明画的影响减弱了,简笔赋予画面更多禅意,显现得正是侘寂之美的趣味。

图1 [日]雪舟,《秋冬山水图》水墨纸本,每幅纵47.8 厘米,横30.2 厘米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秋冬山水图》中的冬景具有明初浙派的粗放笔法,但是构图颇为特别,中景一块壁立的悬崖把楼宇和远山藏在画面深处,悬崖的上部没有交代,仅用侧锋淡墨略略刷出质感,而将山形淡入画面的留白。这种将壁立的悬崖顶端藏在云中而不画地平线的画法,吴门的第三代画家陆治有时喜欢采用,他在为王世贞临王履《华山图》册的一开中,就用过类似的处理办法。这幅冬景图因为这种特别的构图,一面保留了南宋“一角半边”的构图,一面又突出了画面的纵深感,给人以一种逼近画面的、现代的视觉感受。

在日本文化中,冬雪和孤楼后来成了侘寂之美的代表性景物。日本道元禅师评四季道:“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雪将人带入一个清寂而雅的世界,身寒心静,象征着悲美和死亡美,使人在这样一种寒淡的状态中产生超脱感。4参阅胡雨晴,《日本季题电影研究》,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此外,日本的传统楼宇有着巨大的屋甍,下面是幽深的庇檐,高大的屋脊有的瓦葺,有的草葺,屋檐下是大片浓密的阴影。这阴翳之美沉潜于黑暗之中,亦是侘寂的趣味。5对阴翳的审美,可参阅[日]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陈德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从画到建筑,从园林色设计中的“枯山水”,6枯山水的趣味,可参阅杨雪莹,〈禅静之境——日本庭院设计中的禅意空间〉,《城市地理》2015年第4 期,第141页。侘寂虽产生于茶道时代,但这样一种审美趣味,却渊源有自。

前文提到过,大西克礼按照寂声、寂色和寂心三个层次来诠释侘寂之美,这样的分层诠释属于古典的描述性诠释,并非分析性的诠释,传统的各种美学范畴,其实都可以用类似的描述加以诠释。就其选用声、色和心作为术语来看,也看得出借用佛教禅宗术语的倾向。如果抛开描述性的诠释,转用现代逻辑来看雪舟画作与侘寂之美的关系,除了明显的视觉联系,还有一层通感的联系。通感,或称联觉效果,是包括雪舟在内的传统水墨画常常能唤起的,即由画面而产生声音的错觉。克罗齐曾言:“有一种怪论,以为图画只能产生视觉印象。腮上的晕,少年人体肤的温暖,利刃的锋,果子的新鲜香甜,这些不也是可以从图画中得到的印象么?它们是视觉的印象么?假想一个人没有听触香味诸感官,只有视觉感官,图画对于他的意味何如呢?”7克罗齐,《美学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0页。无独有偶,中国诗人更早就有这样的体会,钱钟书在谈到通感时,曾引用清代诗人李慈铭《叔云为余画湖南山桃花小景》一诗“山气花香无著处,今朝来向画中听”一句,指出这两句不仅将视觉、听觉相联,甚至连嗅觉也一齐调动,8钱钟书,〈通感〉,载《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4页。正与克罗齐的看法呼应。这本是各门文艺诉诸感觉的共通之处,静观雪舟的《秋冬山水图》,仿佛也唤起了声、色一体的境界。

雪舟到过成化年间的江南,他画的《唐土胜景图》卷说明他很熟悉明代的胜景图、纪游图一类题材。他画过许多四季题材的山水画。他为毛利家画过近两米的长卷《四季山水图》卷,气息上很受夏圭《溪山清远图》卷的影响。他的这些画,让今人的感受是他想追摹他心目中的大师,因此画面总是临仿的气息。然而,在《秋冬山水图》这一对作品中,他显得更为沉寂,贴近画面的视角,简淡寂寞的笔墨,画中看到的仿佛更多是雪舟本人,南宋和明代的气息不那么强烈了,为我们所熟悉的风格中,分明显露出日本自身的特征。从一件作品推演出民族和文化的特性是新艺术史写作中的大忌,但是在风格的传统范畴中它却是分明可感的有效表述。

日本禅宗水墨画的历史是以如拙、周文和雪舟为三位大师的,犹如我们讲到南宗山水画,就会提到苏轼、赵孟頫和董其昌。雪舟在前往中国之前就已经是有名的画僧,但是他的中国之行将他最终推向绘画事业的顶峰。他将禅宗水墨画在日本发扬光大,使之成为日本绘画的主流。后来到了江户时代,由于西方文化的进入,民众的意识日渐开放,艺术家的追求也发生了转变,水墨画一度失去了其在画坛的主流地位,直到菲诺罗萨和冈仓天心开始有意识地重振日本传统文化,传统的审美趣味才又得以受到重视。

一种审美趣味进入文化总是要经历千难万险,然而一旦它成为传统,就会长久地留存在文化中。侘寂作为一种审美趣味,作为一个美学概念,已经成为日本文化传统的一部分,纵使雪舟所弘扬的水墨山水画不再是当今日本艺术的主流,但是他的画作中所体现的侘寂这一审美趣味,却依然在日本当代艺术及设计领域中熠熠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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