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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聊斋志异》与《儒林外史》中的科场形象

2021-07-29胡益安

青年文学家 2021年14期
关键词:马二吴敬梓功名

胡益安

《聊斋志异》与《儒林外史》是清代作家蒲松龄和吴敬梓的两部传世之作,虽一为短制,一为长篇,但二者通过人物描写揭示的深刻社会哲理历久弥新,特别是两部著作对封建科考举子的形象刻画都饱含着作者对古代科举制度的无奈和愤懑,蒲松龄借牛鬼蛇神、花妖狐媚的故事同情讽刺混迹科场的试官举子,吴敬梓冷眼旁观儒林文人雅士,多写其如痴如狂之傻态或装腔作势之伪态。两书均体现出了对科举制度的严峻批判,虽对于科场诸子的表现方式有所不同,却都是针针见血、字字含泪。

一、两书中的考官形象

科举制度沿袭至清代已是弊病丛生、混乱无序,“黜佳士而进凡庸”成了众所周知的时代风气。面对这一现象,吴敬梓以局外人的视角体察人性弱点,以理性笔调讽刺被科举制度本身浸染的试官们,蒲松龄则从科举亲历者的角度出发,以极其感性的语言态度直陈其弊,在亦真亦幻中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只知听命于上级而不辨忠奸的选拔官。

《儒林外史》中的周进几十年苦读诗书却连秀才也不得,苦尽甘来终成为一方学道。吴敬梓在描写他时首先刻画其内心,想着“必得要把卷子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揭示其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久试不第的原因归结为缺乏赏识自己即赏识真才的考官。在这种心理的暗示下,当他遇到与自己一般年纪却破衣烂衫的范进时,心酸是无可避免的,但这心酸并非源于同情而是源于同理心。所以,宁愿反反复复看三遍范进的试卷也不愿承认此文一无是处也是顺理成章的,末了还不忘评论一句“可见,世上糊涂试官不知屈煞了多少英才”,殊不知在这次阅卷中,自己才是最大的糊涂试官。对于周进阅卷的描写,吴敬梓跳脱出说书人的身份,用人物自身的言谈举止来表现其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看似不着痕迹,却用曲笔描绘出了一幅昏聩考官图,留下了大量想象空间。试想,清朝的科举试官不是阿谀奉承、拉拢人情以求乌纱帽不丢之人,就是以权谋私、看似公正善识却是为了弥补自己心理缺陷之人,那这样的科场风气又怎能使真人才得以重用呢?

《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从贾奉雉的经历入手侧面揭露了考官的黑白颠倒。贾奉雉“名冠一时而试辄不受”,自认为若以谄媚无道之言猎取功名,那么虽登台阁尤为贱也,却在最终的考试中戏做文章,连缀成文,以言不由衷、转瞬即逝的文字上交考官,自认为“一读一汗,无颜见天下士”却得中经魁,实现了之前寒窗数十载犹未能及的理想。面对这一颇具讽刺意味的故事,蒲松龄借郎秀才之口告知了原因,“帘内诸官,皆以此等事务近身,恐不能因阅君之文而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寥寥数语,直指黑白颠倒的科场乱象,道出了真名士无容身之地的现实原因。与吴敬梓不同的是,71岁才得中贡生的蒲松龄在面对科场不公之时,忍不住跳了出来为自己喊冤叫屈,这种感性的表达,较之含而不露的讽刺虽少了几分力透纸背的尖刻却多了些郁郁不得志之人的真性情,反而更容易激起读者的愤慨之情。

二、两书中的失意举子形象

屡试不中的失意举子,《儒林外史》中出现了好为人师、执迷不悟的马纯上,《聊斋志异》中出现了神魂颠倒、自欺欺人的王子安,二人都是功名无望的失意举子,但作者在描绘刻画时表现形式却不尽相同,二人的形象差异暗含了作者的不同心境。

《儒林外史》中的马纯上先生俗称马二先生首次出场是受公孙先生邀请,前往公孙府上谈论文章。马二先生在到了公孙府后,先是对自己科场不利而深表惭愧,接下来就以切身经历劝诫公孙先生要以“举业”二字为毕生追求,不可忘了圣贤的教导。劝人“举业”的场景于马二先生劝慰匡超人不要因为心系父亲的病体就耽置了学业最为形象,一句“你父亲听见你念文章的声气,他心花开了,分明难过也好过,分明那里疼也不疼了”着实颇具讽刺意味,匡超人正是因为听从了马二先生的教导执着于功名,才从一个正直、有孝心的质朴青年变成了忘恩负义、唯利是图、装腔作势的假名士。马二先生自己深受科举毒害却浑然不知,还孜孜不倦地为旁人“传道授业”。对于马二先生,吴敬梓的态度是褒贬相伴的,一方面讽刺其腐朽古怪的保守观念,一方面又对其乐善好施、善于助人加以赞扬。为了替公孙赎回罪证,马二先生上下打点,亲自出钱替公孙摆平了这件公案,为了替相识不久的憨仙送葬,又自贴十两银子帮衬着憨仙的儿子为其下葬。一个不被社会世俗观念所认可的科举失败者反而能数行善举,而那些得中功名,位高权重之人却只会鱼肉乡里,欺男霸女,吴敬梓通过鲜明的对比和辛辣的讽刺,指出了如马二先生一般的人被毒害的真正原因是科举制度本身。

《聊斋志异》中的王子安是一个困于场屋的东昌名士。在放榜之日临近时痛饮大醉,于是在梦中生出了种种幻想,先是梦到自己得中进士,于是急着要给报信之人赏钱十千,又梦到自己成了殿试翰林正欲给下属仆从赐酒食,如此闹剧被其妻一语道破:“家中只有一媪,何来长班伺汝穷骨?”蒲松龄也正是借这个故事提出了著名的入闱七似说,似丐、似囚、似秋末之冷蜂、似笼中之病鸟,如此生动形象的比喻背后,是作者多少次切身经历后得出的血泪之言,旁人读来也许只是会心一笑而已,于作者而言却是不能增减一字的金玉良言。王子安的瘋癫之举可谓心魔作祟,他自认为是狐鬼对自己的揶揄,却不知这狐鬼便是他的心魔,蒲松龄不仅是要告诫世人过犹不及,切勿堕入欲念的魔窟,也是借嘲讽王子安而同情自己几十年如梦一般的科举之路。与吴敬梓不同的是,蒲松龄并没有在经历失败后就放弃科考隐于书斋,而是日复一日在为生计奔劳的缝隙中苦作八股文,所以相较吴敬梓对于制度的批判,蒲松龄更多的是对昏聩考官黑暗考场的谴责。

三、两书中的转型文人形象

书中转型文人是指看透科举黑暗现实后抽身而出,能够安于一箪食、一瓢饮的清贫生活,不媚心于功名富贵,不再把科举作为求取功名现实武器的真儒士。《儒林外史》中有两类文人,一类是以周进、范进、马纯上等人为代表的醉心科考执迷不悟的假儒士,一类是以王冕、杜少卿、迟衡山等为主的淡泊名利、问责经史的真儒士。《聊斋志异》中则少有看破红尘,隐于明月清泉之人,但作者以一种超越现实情理的方式为那些不能在现实中取得功名之人安排了圆满的结局。在《叶生》《三生》等篇目中,人活着的时候未能考取的功名、未能申诉的冤屈均在阴间得以实现。

《儒林外史》中的庄绍光是个生于读书世家,十一二岁就能做7000字赋的天才少年,虽年少成名,却不醉心于科考,40岁仍在闭户著书,不愿妄交一人,他并没有以隐士自居,拒人千里之外,而是谦逊端正、平易近人。在接到皇帝的接见诏书时执意前往却并非为了谋求私利,而是不愿屈了君臣之礼,在见到皇帝后,也并没有被滔天的富贵迷了心智,仍坚持回到家中与妻子过亲近自然的安逸生活。在其返乡途中,欢喜地说道“我今日复见江上佳丽了”,对其妻子的赞美毫不遮掩,比之假名士杜慎卿以女子为邪物的论调高尚自然多了。而与匡超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返乡途中,庄绍光借宿人家的两位老人全部身亡,于是庄便替其殡葬并洒泪祭奠,可得中功名的匡超人却忘恩负义,办出了陷害恩人、停妻再娶等多桩丑事。庄绍光的自然天性与善良心性比之杜、匡二人自然是高下立见。作者的讽刺意味也十分明显,看似走了科举正道的人反不如江湖隐士行事温柔敦厚。

《聊斋志异》中充当转型文人角色的是叶生,作者为他安排了死后离魂的方式,使之死后替朋友的孩子科考得中亚魁,弥补了自己一生功名不顺的遗憾。作者借离魂这一不符合现实的场景助主人公了却遗憾,这也是中国人崇尚大团圆结局的产物。叶生的故事并非单纯歌颂了其高山流水的知音情谊,更多表达了他渴望得到世人认可与自我肯定的迫切愿望。只是这种期望没有通过使自己变得焦虑、迂腐来实现,而是以另一种非现实的幻象麻痹自己。叶生的还魂举动一方面说明他是个只重真才实学不求虚名浮利的读书人,不执着于钻营名利,有古人遗风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了他自我认知的缺失,几次铩羽而归便落得“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只因没能被唯一的标准认可就丧失了独立人格和自我尊严,比之《儒林外史》中庄绍光、杜少卿等人的转型方式自然少了些潇洒自得。《聊斋志异》中的举子形象大多如叶生一般,在历经磨难后便逐渐趋于消沉、怨天尤人。作者因不忍自己的遭际在主人公身上重演便为其安排了阴间申诉的机会,可这在现实世界中又是无法实现的,现实人生中的蒲松龄只能整日郁郁寡欢,年复一年地期盼着虚无的功名,无怪乎冯镇峦曾评价《聊斋》为“茫茫万古,此恨绵绵”了。

四、两书中的科举及第者形象

对于两书中的科举及第者,作者均给予了极大的讽刺和批判,且采用了漫画式的刻画方式,不再将其塑造为性格复杂多变的圆形人物,而是用场景描写等粗线条的方式刻画出了一个个欺行霸市、虚有其表的小人形象,充分展示了其愚蠢、滑稽的特点,如《儒林外史》中的严贡生、严监生兄弟二人及匡超人、杜慎卿等伪君子,甚至晚年才稍有成就的范进。以严贡生、严监生兄弟为例,严贡生因所犯的两件事被知县骂为“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能够被自己的同类如此评价,可见其贪利好财到了怎样的地步,将邻居家养大的猪据为己有,向尚未借债之人索要利息,自己却靠着这些钱大摆宴席打点关系,等到案件败露,又丝毫不管弟弟死活只想着自己逃命。几个典型事例便把严贡生斤斤计较、利益至上、罔顾人伦亲情的性格描画得活灵活现。弟弟严监生的性格则更加胆小懦弱,害怕摊上官司、不想承担责任、遇事毫无主见,总之是个极普通的小市民,却得到了监生的称谓,至于其临死前还惦念着两根灯芯而不肯咽气的故事,更是传为笑谈,这兄弟二人与庄绍光、迟衡山等明士稍加对比,就足可见吴敬梓的批判对象是制度本身而非个人了。

《聊斋志异》中涉及的这类形象并不多,《三生》中的考官勉强可算得上,这个考官在阳间靠着科举成了阅卷人,却总是黜佳进庸,在死后到达阴间被一众含冤学子群起攻之,并轮回三世不得解脱。这里固然有对落选举子不该执念过重的教导,也未尝不是对不能公正选拔人才的考官們的警示。蒲松龄对于善良有才学之人,往往会通过超现实的手段给其一个光明的结局,或是遇上狐仙鬼怪相助,或是令其后代聪明过人,得中进士,鲜少对某个科举中第者加以讽刺和批判。只在《罗刹海市》等篇目中以群象的方式影射现实官场黑白颠倒、美丑善恶不分的黑暗状况,这自然也能归结到作者自己就身处体制内这一原因上,使之永远对正直清廉好官的存在深信不疑。

总之,《儒林外史》《聊斋志异》两部著作中的人物描写都饱含着作者对清代末期科举积弊的讽刺与鞭挞,《儒林外史》对无能考官、学识浅薄的举子予以尖酸讽刺,《聊斋志异》则借鬼魅表达对科举制度的愤懑,两书作者不同的生平经历体现在作品中是不同的书写风格及人物塑造方法,故在描写科举这一贯穿古代文人一生的大事件时就自然而然呈现出了各自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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