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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比“想象”更加迷人?

2021-07-29余华

视野 2021年14期
关键词:二郎神马尔克斯床单

余华

今天演讲的主题是文学作品中的想象,“想象”是一个十分迷人的词汇。还有什么词汇比“想象”更加迷人?我很难找到。這个词汇表达了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和绚丽多彩等等。

今天有关想象的话题将从天空开始。人类对于天空的想象由来已久,而且生生不息。

差不多每一个民族都虚构了一个天上的世界,这个天上的世界与自己所处的人间生活遥相呼应,或者说是人们在自身的生活经验里,想象出来的一个天上世界。西方的神祇们和东方的神仙们上天入地呼风唤雨,好像无所不能,因为他们诞生于人间的想象,所以他们充分表达了人间的欲望和情感,比如喜好美食,讲究穿戴等等……

我要说的就是神话传说,这些故事中的神祇神仙经常要从天上下来,来到人间干些什么,或主持公道,或谈情说爱等等,然后故事开始引人入胜了。

现在我们讨论第一个话题——飞翔,也就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如何飞翔。

有一次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和朋友谈到《百年孤独》写作时遇到的一个难题,就是俏姑娘雷梅苔丝如何飞到天上去。

由于雷梅苔丝上不了天空,马尔克斯几天写不出一个字,然后在某一天的下午,他离开自己的打字机,来到后院,当时家里的女佣正在后院里晾床单,风很大,床单斜着向上飘起,女佣一边晾着床单一边喊叫着说床单快飞到天上去了。

马尔克斯立刻获得了灵感,他找到了雷梅苔丝飞翔时的现实依据。他回到书房,回到打字机前,雷梅苔丝坐着床单飞上了天。

我想,马尔克斯可能知道《一千零一夜》里神奇的阿拉伯飞毯,那张由思想来驾驶的神奇飞毯,应该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山鲁佐德的讲述,还是马尔克斯的叙述,当人物在天上飞翔的时候,他们都寻找到了现实的依据。

在希腊的神话和传说里,为了让神祇们的飞翔合情合理,作者借用了鸟的形象,让神祇的背上生长出一对翅膀。神祇一旦拥有了翅膀,也就拥有了飞翔的理由,作者也可以省略那些飞翔时的描写,因为读者在鸟的飞翔那里已经提前获得了神祇飞翔时的姿势。

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有关神仙们如何从天上下来,又如何回到天上去的描写,我觉得中国晋代干宝所著的《搜神记》里的描写,堪称第一。干宝笔下的神仙是在下雨的时候,从天上下来;刮风的时候,又从地上回到了天上。利用下雨和刮风这样两个自然界的景象来表达神仙的上天下地,既有了现实生活的依据,也有了神仙出入时有别于世上常人的潇洒和气势。

第二个话题是文学如何叙述变形,也就是人可以变成动物、变成树木、变成房屋等等。

我们在中国的笔记小说和章回小说里可以随时读到这样的描写,当神仙对凡人说完话,经常是“化作一阵清风”离去。我想自然界里风的自由自在的特性,直接产生了文学叙述里神仙行动的随心所欲和不可捉摸。

在《西游记》里,孙悟空和二郎神大战时不断变换自己的形象,而且都有一个动作——摇身一变,身体摇晃一下,就变成了动物。这个动作十分重要,既表达了变的过程,也表达了变的合理。如果变形时没有身体摇晃的动作,直接就变过去了,这样的变形就会显得唐突和缺乏可信性。可以这么说,这个摇身一变,是想象力展开的时候,同时出现的洞察力为我们提供了现实的依据。

我们读到孙悟空变成麻雀钉在树梢,二郎神立刻变成饿鹰,抖开翅膀,飞过去扑打;孙悟空一看大势不妙,变成一只大鹚冲天而去,二郎神马上变成海鹤追上云霄;孙悟空俯冲下来,淬入水中变成一条小鱼,二郎神接踵而至变成鱼鹰飘荡在水波上;孙悟空只好变成一条水蛇游近岸钻入草中,二郎神追过去变成了一只朱绣顶的灰鹤,伸着长嘴来吃水蛇;孙悟空急忙变成一只花鸨,露出一付痴呆样子,立在长着蓼草的小洲上。

这时候草根和贵族的区别出来了,身为贵族阶层的二郎神看见草根阶层的孙悟空变得如此低贱,因为花鸨是鸟中最贱最淫之物,不愿再跟着变换形象,于是现出自己的原身,取出弹弓,拽满了,一个弹子将孙悟空打了一个滚。

这一笔看似随意,却十分重要,显示出了叙述者在其想象力飞翔的时候,仍然对现实生活明察秋毫。对于出身草根的孙悟空来说,变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达到自己的目的;贵族出身的二郎神就不一样,在变成飞禽走兽的时候,必须变成符合自己贵族身份的动物。不像孙悟空那样,可以变成花鸨,甚至可以变成一堆牛粪。

在这个章节的叙述里,无论孙悟空和二郎神各自变成了什么,吴承恩都是故意让他们露出破绽,从而让对方一眼识破。孙悟空被二郎神一个弹子打得滚下了山崖,伏在地上变成了一座土地庙,张开的嘴巴像是庙门,牙齿变成门扇,舌头变成菩萨,眼睛变成窗棂,可是尾巴不好处理,只好匆匆变成一根旗杆,竖在后面。没有庙宇后面竖立旗杆的,这又是一个破绽。

孙悟空和二郎神变成动物后出现的破绽,一方面可以让故事顺利发展,正是变形后不断出现的破绽,才能让二者之间的激战不断持续;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文学叙述里的一个准则,或者说是文学想象的一个准则,那就是洞察力的重要性。

通过文学想象叙述出来的变形,总是让变形的和原本的之间存在着差异,这差异就是想象力留给洞察力的空间。这个由想象留出来的空间通常十分微小,而且瞬间即逝,只有敏锐的洞察力可以去捕捉。

阅读的经历告诉我们,无论是神话和传说的叙述,还是超现实和荒诞的叙述,文学的想象在叙述变形时留出来的差异,经常是故事的重要线索,在这个差异里诞生出下一个引人入胜的情节,而且这下一个情节仍然会留出差异的空间,继续去诞生新的隐藏着差异的情节,直到故事结尾的来临。

布鲁诺·舒尔茨笔下的父亲经常逃走,又经常回来,而且是变形后回来。当父亲变形为螃蟹回到家中后,虽然他已经成为了人的食物,可是仍然要参与到一家人的聚餐里,每当吃饭的时候,他就会来到餐室,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桌子下面,“尽管他的参与完全是象征性的”。

与伊俄变形为小母牛一样,这个父亲变形为螃蟹后,仍然保持着过去岁月里人的习惯。虽然他拥有了十足的螃蟹形象和螃蟹动作,可是差异叙述的存在让他作为人的特征时隐时现。

当他被人踢了一脚后,就会“用加倍的速度像闪电似的、锯齿形地跑起来,好像要忘掉他不体面地摔了一跤这个回忆似的”,螃蟹的逃跑和人的自尊在叙述里同时出现。可以这么说,文学作品中的差异叙述和音乐里的和声是异曲同工。

我之所以选择飞翔和变形作为话题,是因为二者都是大幅度地表达了文学的想象力,或者说都是将现实生活的不可能和不合情理,变成了文学作品中的可能与合情合理。

(李伊诺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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