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口吃,我讲脱口秀
2021-07-29左轮枪
左轮枪
一、下雨天被打的孩子
从有记忆开始,我说话就口吃。
我们那儿流传着一个治疗口吃的偏方,说是下雨天的时候,你趁口吃的小孩不注意,冷不丁地打他一下,他说话就不结巴了。
所以,我小时候最痛恨的就是下雨天——外面是瓢泼大雨,屋里是四处潜伏的我妈,巴掌突如其来,我避无可避。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打了无数个下雨天,但是口吃依旧是口吃。
周围小朋友的家人通常不允许自己家孩子跟我讲话,因为在他们那一代的观念里口吃不仅治不了,甚至还会传染,它好像一只看不见的小恶魔在孩子们之间磕磕绊绊地流窜。
但其实我自己独处的时候说话挺利索的,念报纸也没问题,在我的理解里口吃更像是一种心理上懦弱和自卑的表现。
最直观的表现是我小时候一直是一个非常听话且乖巧的孩子,因为我口吃嘛,有小朋友愿意跟我玩,我已经谢天谢地了,自然不敢跟别人发生正面冲突。
后来我上小学了,上课的时候老师通常是不会点我回答问题的,公开课尤甚。一个口吃的孩子在教委派来视察的领导面前是不可以开口说话的,我的老师们会替我感到丢人。
但是在平时,偶尔也有1%的几率,我会被叫起来回答问题。
我站起来的时候,全班同学都仿佛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所有的脑袋都转过来看着我。我告诫自己不要丢脸,然后努力地憋出一句完整的话,班里鸦雀无声,我知道他们在等着,直到我终于卡壳了——“哗!”大家都笑了。
当然,我相信他们的笑不是恶意的。这就好比听京剧,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地等着那一个节点,直到它出现,集体叫个好。我的同学听到我卡壳的那一刻,也是这样一种娱乐的心情,他们露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对喽!这才是他!”
二、怼“胖虎”!
我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成为了班队委的一道杠,而一道杠的职责之一就是当老师不在时管理班级的纪律。
当时我们班里有一位酷似《机器猫》动画片里的胖虎的同学,他长得又高又壮,凭借自己远超出其他小学生的身高和体重,经常欺负和恐吓同班同学。其他班干部在管理的时候,通常是眼睁睁地看着“胖虎”违反了班级纪律,也不敢把他的名字写在黑板上。
有一次,轮到我管理班级纪律了,“胖虎”又在说话,我鼓起勇气警告他:
“你别讲话了!你要是再讲话,我就把你名字写上。”
“胖虎”还是有恃无恐地在说话,甚至用言语恐吓我,我转身就把他的名字写在了黑板上。
写上就写上了,写上了以后他也没把我怎地。我突然意识到“胖虎”实际就是一只纸老虎,平日里作威作福,其实只是装腔作势。
从那之后,“怼胖虎”好像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个隐喻,每当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时,我都会把它们想象成“胖虎”。
而在整个青春期,我最想要怼的那个“胖虎”,就是口吃。
三、李白握着我的手
上了高中,我喜欢上了一位姑娘,因而想要不口吃的愿望日益强烈。
我第一次有了自信是在课堂上朗诵一首李白的诗歌,《梦游天姥吟留别》。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气沉丹田,好像一千两百年前的诗句突然一齐穿过了无比漫长的历史,奔着跑着挤过教室的窗户缝向我蜂拥涌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就爆发了,我一个磕巴都没打,莫名其妙地就爆发了,感情特别充沛,把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震了。我就发现,我原来读诗歌行。
后来光读诗歌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我就开始自己创作,不假思索地写,就好像李白握着我的手,读诗和写诗对我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流畅的体验。
虽然现在来看那时候写的东西都是垃圾,但是在当时那确实是我追女孩的唯一法宝。
四、演讲比赛
我高三那年的成绩不好,报志愿的时候很受限。当时我一心想报考师范院校,可是我父母说我是口吃,不可能当老师的,他们就擅自做主给我报了一个工科院校。
但是我就是想当老师。
当老师就得说话,我想利用一切机会练习说话,正好那会儿学校组织了一个演讲比赛,我也参加了。初赛的头一天晚上,我在宿舍楼的水房里练习了一夜,第二天演讲的时候让所有人都震惊了,我说得特别流利,然后从班里选到了系里,又从系里选到了院里,最終参加了校级的决赛,得了一个三等奖。
五、我想当老师
大学毕业以后,我还是想当老师。
我想怼“胖虎”,我当时觉得一切以口吃为由不让我当老师的人都是“胖虎”,我妈是,这个社会也是。
我放弃了进对口国企的机会,去应聘了全市的所有私立高中,但是都失败了,人家就是非常明确地说“口吃是不可能当老师的”。
最后,我成为了一名邮差,每天穿着绿色的衣服,梳着锃亮的油头,背着信兜子,骑着自行车满城地转悠。虽然每天都累得跟孙子似的,但是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白天送信,周末攻读师范院校的函授本科。
我心满意足,因为这份工作满足了我想要“秀”的欲望——演讲、写诗歌、怼“胖虎”,我从小折腾到大,而一切都源于这一个原因,我希望表演,我想让别人看到我,我不比你们差。
但其实这也是一种自卑的表现。
2010年,我获得了师范学院的函授学位,而当时舟曲泥石流之后,很多NGO组织都在招募乡村教师,我就报名到甘肃一个牧区支教去了。
当时从辽宁出发到那个牧区单程就要七天,先坐火车,再坐汽车,最后还得坐拖拉机。当我七天后终于风尘仆仆地到了村里的时候,上一任的代课老师拉着我到孩子们面前介绍:“这是孙老师,明天给你们上课。”就因为这句话,我在那儿呆了一年。
牧区的房子很简陋,我上课的学校没有砖瓦楼房,是铁皮搭起来的板房。全校分为学前班、一年级和二年级,所有的学生都挤在一间教室里,而全校只有我一个老师。我在同一块黑板上教三个年级的孩子,给其中一个年级的孩子讲课时,剩下的两个年级就自己写作业。
那是我第一次生活在一个没有人知道我口吃的环境,好像获得了赦免。每当我回想起那段时间,我总会陷入一种记忆的模糊,我记不清了,但好像那一年我都没有口吃过。
在课上我尽量说短句,多停顿,我已经记不清我第一次上课的情景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最后一堂课,我把全班同学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写在黑板上,标注了拼音,然后教会了孩子们查字典。这样即便我走了,他们也能知道每一个陌生汉字的读音。
六、与口吃和解
身高一米八五,从支教地离开时体重是110斤,整个人都瘦没了。
我生了一场大病,体重严重降低,身体机能出现了问题,那段时间我的父母尽心竭力地照顾着我,夸张点说,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我第一次跟父母和解了,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生活是这个样子的。
最终,我回到了我出生和长大的城市,进了工厂,工厂效益不好,我没多久就下岗了。下岗之后,机缘巧合之下我去应聘了一家书店,从高中开始的对诗歌和文学的爱好成了这份工作的敲门砖,我成了那家书店的活动策划。
书店想做脱口秀,但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作为员工我就硬着头皮上了,秀了二十多场,从最开始的不敢讲,到敢讲,再到敢以暴露口吃的形式讲。
我最开始讲脱口秀的时候,竭力地隐藏着自己口吃的毛病。但是后来我发现,在讲的过程中,只要我一口吃,观众就笑了——就好像我在台上讲的时候,他们就等着我说话口吃的那一段出现,然后露出那种似曾相识的笑容。
我相信这也是没有恶意的。只是它让我回忆起我在上学的时候,回答老师提问,全班同学扭过头看着我,集体等待着我口吃的瞬间,然后心满意足地笑出声。
但是,我在书店做活动策划,而脱口秀是书店的一部分,如果我不做脱口秀了,可能书店的工作也要丢了。如果书店的工作没有了,我还能去做什么呢?送快递?当保安?送外卖?当然,我不是说这些工作不好,但我不是李白嘛,李白不能送外卖,李白就算输也得在书店。
那么我就要迎合他们,有作为一个艺人的担当。有的时候我也会故意口吃一下,逗他们笑。
我感到我的心在滴血。
现在,我是拿我的口吃当工作了。
脱口秀不是笑话,我讲的都是真事儿,我敢于把我的丑事拿出来给你们听,这是自信么?这就是没办法,我得活着,活着就想要社会认同,那么我如何获得你们的认同呢?我只有把自己的伤口撕开给你们看。
这是可悲的,也是可笑的。
在接受了将近五年的心理咨询治疗后,我和我的口吃达成了和解。我意识到,口吃就是我的一个问题,但是我不能跟口吃過不去,就好比近视眼,你能跟你的近视眼过不去么?
我单身是因为我口吃的问题吗?
我经常换工作是因为我口吃的问题吗?
我身体不好、小时候家境贫困是因为我口吃的问题吗?
当口吃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的时候,它被无限地放大了。单身、失业、职场焦虑、原生家庭的这些问题,所有人都有,只不过因为我口吃,我就把这些问题都怪罪在口吃上面。这本身就是一个不成熟的人的表现。
现在我终于认识到这一点了,但是偶尔的时候,我还是会暗暗怪罪口吃。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是李白,遇事我会抱怨,抱怨很正常,但还是要往前走,往前看。
(摘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