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程坚甫诗七十首》
2021-07-29熊焕颖阿探郭涛陈德轩孟祥瑞何武豪
熊焕颖 阿探 郭涛 陈德轩 孟祥瑞 何武豪
高蹈诗魂程坚甫
广西桂林/熊焕颖
阅读《程坚甫诗七十首》时,我不禁联想到海德格尔对诗人及诗歌的哲学式理解。海德格尔曾说:“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思想者和作诗者乃是这个寓所的看护者。”又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唯有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那么,什么是诗歌?什么样的创作者能够称之为诗人?诗人的职责是什么?……我们姑且带着这一连串问题去探索程坚甫诗的本质与意义。
本质的理解与思考
什么是诗歌?显然,这是难以回答的。不同群体、不同文化、不同时代对此往往也有不同的理解。我们古人说“诗言志”;但柏拉图会说,诗即模仿。南宋严羽说:“诗者,吟咏性情也。”华兹华斯也说:“好诗都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诸如此类,我们很难判定说谁更胜一筹。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我们可以通过阅读诗歌去体会和感受诗之本质。
首先,程坚甫诗呈现出一种“真”的品质。阿探的评论以独到的眼光和冷峻的笔触见长。他讨论程诗的咏怀抒情、托物起兴、咏史纪事合时而作等创作特点,认为“至真是文学最高的表达,旧体诗最为可贵之处在于以最质朴、工整之语言擎起最真挚而绵长的情感”。一言蔽之,程坚甫诗最大特点即语言质朴、形式工整、情感真挚——此为诗之高境界。郭涛的评论同样强调了程坚甫诗歌的“真”,即所谓“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农村,真正的农民,真正的现实主义旧体诗”。可以说,程诗做到了人之本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其次,程坚甫诗呈现出一种“道”的追求。程向阳认为诗是程坚甫安身立命之本,从宦海浮沉到乡野飘零,诗人凭借诗歌创作,寄托信仰,抚慰灵魂,以诗为杖,踯躅独行。我想,这正是诗歌无用之用的力量。而陈德轩则由程坚甫联系到周梦蝶,从“道”的层面强调诗心相通,并从程诗领悟到:作诗即做人,诗心即道心,诗可闻道,诗可通天。
最后,程坚甫诗还呈现出一种对待苦难的智慧。方乐的评论不仅看到程坚甫诗歌对底层人民苦难的发掘,更注意到诗人对待苦难的态度——“不沉湎于苦难,也不浮于痛苦的表面,诗句内敛,沉郁而敦厚,偶有轻快的闲逸之情,充满了生活的真实感和生命的厚重感。”在这个意义上说,诗歌创作不是对个体或时代的疼痛的展演,而是以优雅高贵的方式去承担那既定的苦难。这或许是一种至高的诗歌智慧。
诗学传统的指认与追溯
有论者认为,程坚甫是“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还有论者将其誉为“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后一个古典主义诗人”。由此,我们不难揣测程诗与中国古典诗歌及诗学传统有着深厚的渊源,远可追溯到《诗经》的“言志”,近可到晚清黄遵宪的“我手写吾口”。而这正是程诗展现给读者的显著特征之一。
一方面,程坚甫诗延续了“言志抒情”的古典诗学传统。咏怀诗是“言志抒情”最为典型的诗歌体裁之一,重在吟咏抒发诗人怀抱与情志,以及对外在世界的感悟、对个体生命的体验。蔡赞生专门评论了程坚甫的“咏怀诗”,有的放矢,从咏怀诗的对象、咏怀诗的内驱力等指认了程诗的拙朴与悲悯之美。胡岚的《“任真”为诗》受古典文学大家叶嘉莹先生评论陶潜诗的术语“任真”之启发,认为程坚甫诗同样具有率性而为、与世无争的特点。也正是因此,程诗或记事或写人或抒情或哀悼,皆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由此可见,程诗与“言志抒情”的诗学传统是相通的。
另一方面,程坚甫诗发扬了“不平则鸣”的古典诗学传统。中唐韩柳倡导的“古文运动”与白居易倡导的“新乐府”很大程度上是相通的,前者强调“不平则鸣”,后者强调“为民请命”。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尤为重视诗反映现实、针砭时弊、揭露黑暗的文艺功能。冉令香的评论抓住程坚甫诗创作中的观照底层人民生活疾苦的特点,结合白居易的诗歌理论进行分析,颇有见地。崔会军以诗观人,认为程坚甫和他的诗都有着干净的灵魂。此评价恰恰暗合了苏轼《答张文潜书》中提出的“文如其人”论。程坚甫诗才湮没于乡野,不为人知;但却安于淡泊,诗魂高蹈。崔克敏注重挖掘程坚甫诗的文脉与师承,将程诗与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等人的诗进行比照,让人看到程诗创作既有着深厚的古典传统,又不乏特异的个人才情。
思想内涵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程坚甫不仅是一位有社会责任感和时代担当的诗人,同时也是关注个体生命、维护个性尊严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试图调和个体与社会之间的悖论、个人与时代之间的冲突,其诗的思想内涵充满矛盾性和复杂性。这往往是经典诗歌作品的重要品质。
面对如此复杂矛盾的诗人,我们不能仅从文本内部去挖掘其文学价值,更要结合其所处的社会时代大语境去思索。蔡虹从孟子的“知人论世”出发,强调要理解程坚甫诗就必须了解其人其时代,并以“偶影独游,诵吟浮生”勾勒诗人印象。洪艳的《孤鸿一世 玉壶冰心》对程坚甫诗的思想内核予以多层面观照和剖析:从外在而言,既强调其诗折射了时代变革,也关注个体的悲悯;从内在而言,既呈现诗人的孤寂感,也表露了豁达情怀。
刘天宇的《个体诗学的觉醒与群体诗学的复归》试图从个体诗学与群体诗学的张力关系,为程坚甫诗创作的历程划分阶段,凸显程诗创作在不同阶段更迭与转换的特点,既有张扬个性和投射个人情感的主体性诗学觉醒,又追求在集体、家国、文化道统中的群体诗学复归。雍小英的评论注意到了程坚甫诗的史诗性与抒情性并重的特点,一方面看到程诗体裁类型的丰富性与多样性;另一方面也肯定程诗的诗歌技巧與真情流露的高度统一。因此,可以说,程坚甫诗既承继了古典诗学传统,又闪烁着人文主义的光辉。
艺术形式和技巧的探讨
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中指出“艺术是体验事物的艺术性的一种方式,事物本身并不重要”,即强调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是在于形式、在于手法、在于语言本身……程坚甫诗不仅在思想内涵上呈现了悖论性和复杂性,而且在艺术形式与技巧上同样到达了一定境界和高度。
孟祥瑞的《“三美”赞程诗》借闻一多先生的新诗“三美”理论探讨了程坚甫诗的“音乐美、绘画美和建筑美”,并对其诗创作的形式价值给予了中肯的评价。杨红月专门对程坚甫的《惆怅词》和《断肠词》做了文本细读式的分析,窥探到诗人对妻子真挚而独特的情感。何武豪阅读程坚甫诗有着切身的个体感悟,既看到程诗对古典文学传统的诗道文脉之存续,又注意到程诗的诗艺技法之娴熟圆融。杨刚的《误落俗世的高雅诗人》是评刊团中唯一一篇从平仄韵律评论程坚甫律诗《自嘲》的文章,并且与鲁迅的《自嘲》进行了细致比照,显示出较深的古典诗词素养。
此文最后,我想强调,程坚甫作为二十世纪的旧体诗创作者,对语言、对诗歌、对诗人职责的理解与现代哲学家的理解有诸多不谋而合之处。他对诗歌语言的锻造与追求,足可以让我们称之为存在之家的真正看家人;他在贫困时代对诗歌的坚守,以及对灵魂返乡的执着,足可以向世人昭示他作为诗人的天职。
一世贫困付诗意
陕西西安/阿探
很难将程坚甫先生的诗与生平统一,于是想起了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再次确信,“一个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王小波)。程坚甫先生以起始于清末,踏过民国,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改革开放初期的生命长度、宽度、深度、广度及温度,把一世贫困付与诗意,凝成奉献于读者的更近乎历史真实的“诗史”。他的旧体诗,让生命凝铸为炼句,横扫诗界作伪浮靡,《作品》2020年第11期集中刊发70首,是“让诗回到诗”的诗道呼唤,亦是文学庄严使命的召唤。
先生的诗,底蕴深厚,用典无痕,不梗不兀。旧体诗很讲究用典,用典则源于精读熟读古典,通感妙用。“惊摇山上陈抟梦,唤起江南庾信哀”“咄咄人谁识殷浩?期期我欲学周昌”“但得一壶春茗在,世间犹有葛天民”等句,用典精准,既传神地表达了诗人其时之情怀,又今古共感,提升了诗句之意境悠远,诗之情感空间趋于幽深,富于延宕。
先生的诗,沿袭着自《诗经》以来的托物起兴,从物象到意象的自然铺陈,拥有悠远而典雅的风韵,可以谓诗之正道舒展。如:“千里轻舟载石归,青云敢恨历阶微? 客囊似水贫难掩,妇面如霜笑更稀。落叶九秋人共悴,绕枝三匝鹊奚依?”(《客归乡居》)此诗撷取轻舟、青云、历阶、客囊、妇面、落叶、鹊等物象造就空寂之境,最后以“自怜卒岁无完褐,何况黄金带十围”二句终落诗人核心意象——贫困乡野之人的自我身世感叹。这首诗整体空灵飘逸,如往事遥遥说起,娓娓道来,最终凝神定格,乃诗人灵魂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意识流淌。
先生的诗,咏史纪事合时而作,钩沉历史感念时势,在今古激荡中倾抒情怀,有着诗史映照的凝重。“几时还我好河山?顾此头颅莫等闲! 二圣誓迎湔耻辱,十年转战历危艰。偏安有意和戎去,奏凯无歌奉诏还。竟使西湖驴背客,雄心消尽酒杯间”(《岳武穆》),此诗不仅是程坚甫先生沉积心中的愤慨,更是其时爱国者的绵绵不绝之共同愤慨。“自忘蝼蚁贱,随众仓惶走。岂不惜青毡,亦多珍敝帚。狼狈复狼狈,直类丧家狗”(《台城再度沦陷纪实》),此诗堪比杜甫《兵车行》,有纪事横陈日寇之凶恶残暴,难民如蝼蚁般仓皇奔命,更有“牵茨藉地眠,好梦觅何有”之无解自问惊心,最终以“小儿溺于旁,巨牛喘其后”哀静有动作结。全诗寓情于叙事之中, 撷取景象错落有致,深得老杜风韵,自然凝聚成荡气回肠的艺术效果。“天下苍生皆赤子,南熏何以不加强”(《闲吟》),诗人虽归乡居野,亦关心改革开放之知识分子政策;虽人微言輕,亦永葆希望之愿景。
先生的诗,不炫辞藻,对仗工整,感情真挚,乍看平淡,细读味长。至真是文学最高的表达,旧体诗最为可贵之处在于以最质朴、工整之语言擎起最真挚而绵长的情感。“风吹衣带断,游子薄言归。行役身徒苦,娱亲愿已违。无方回老病,何计报春晖?凄绝当年月,还来照素帏”(《感旧断肠词》),诗人以“风吹衣带断”隐喻至亲离世,以老病归乡却永失孝亲回报之憾事,凝铸魂牵梦断。平淡词语下,承载着难以释放的决绝之情感淤积。“频年书剑走江湖,白发归来马亦瘏。好梦难成休恨枕,余生有几且提壶。酒逢佳品心先醉,诗入中年胆变粗。海内亲朋应谅我,莫将故态笑狂奴”(《迩来自觉狂甚写诗自遣》),诗中均为平常字,却于常态中起底反弹震荡,化“至哀”为“至狂”,以气夺人,瞬息间诗人获得了精神的无限宽广:人老病至梦空,余生不多,唯有饮者留其名。阮籍乎?李白乎?狂生也!
礼失求诸野,诗失亦求诸野。旧体诗退去久矣,程坚甫先生之诗,无疑是诗海遗落民间的明珠。它带着民国文人的底蕴与情怀,带着洞穿时代演进酷烈的绕指柔与恒性的温度,卓然树立起诗的高标,并寄意文学:把诗还给诗。时代没有赋予我们诗意,但不妨碍我们去寻找。
古典诗词的回归与重塑
广东广州/郭涛
毫无疑问,程坚甫是一个被历史掩埋的诗人,幸好只是掩埋,不是蚀化,诗人的诗作得以重见天日。历史车轮滚滚,漫卷尘烟四散。去职还乡身无长物的诗人自然而然地随着时代的烟尘轻轻飘落。几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幻,在山村里有过跌宕,但山村终像世外桃源一样“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贫苦是那个时代农村的普遍景象,有食果腹、有衣遮羞已属万幸。诗人曾有过旧社会军校图书管理员、警察局文书、地方法院秘书等履历,还乡时已逾半百,半世奔波,虽无功名建树,也算阅历丰富。在知天命的年纪归乡耕读,虽吃了一些苦,但已经能够看淡世事,波澜不惊。所以读程诗,并没有怀才不遇的孤愤、身世飘零的抱怨,而是秉持着一种和平淡然甚至是苦中作乐的自嘲精神和幽默态度。诗中,可以见到“哀民生之多艰”,但哀而不颓。如“柴门不闭北风寒,桶可容身可暂安”“廿年事往难回首,一笑唇开有剩牙”,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世无争、知足常乐的处世跃然纸上,读来让人哑然一笑,而后却禁不住潸然泪垂。
试想,上世纪中叶,在灾荒、运动一波波如秋风一样掠过岭南山村时,一个白发苍苍、清癯高瘦的老书生,挑水种菜,砍樵卖柴,养鸡养鸭,追豚拾遗,抑或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在生产队给各家各户送来的粪水称重。干完这些事,一生嗜诗如命的老人,又要“吟髭多为推敲断,秋夜灯前与枕边”的反复琢磨诗句,“十年空惹一头雪,独坐惭看两腿泥”“岁不宽人头渐白,天能容我眼终青”……这些精妙绝伦的句子,如一枚枚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时代的“痛点”。
有学者评论程坚甫称“一身愁是黄仲则,七律工如陆放翁”,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最后一个古典主义诗人”。与郁达夫、聂绀弩比肩并论,可见程诗的技巧以及艺术水平绝非一般。作为一个不谙格律的普通读者,程诗给我最直接的印象是一个“真”字。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农村,真正的农民,真正的现实主义旧体诗。举笔有农事,落笔有山水,是真正的田园诗歌。
说起田园诗,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唐诗大家王维、孟浩然。“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些诗句空灵优雅,美不胜收,虽是写田园生活,却只表现了田园情趣,是隐士思想里的田园,而非真正的农村诗歌。诗人也非真正农夫,所以底子里透着浪漫主义色彩,而非写实表达。再者如晋人陶潜的田园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虽种下了豆苗,却不是真正种豆为生,种的只是理想,是超然拔俗的士大夫精神罢了。而程坚甫不同,是真正的农民诗人,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老两口蜷缩在漏风的破房里为一日三餐劳碌忧愁的切肤之痛。他的诗源自实打实的日常生活,田园景象。如此捉襟见肘的条件,势必会影响诗的整体格调的格局,但也恰是这种情况成就了程坚甫诗歌的敦厚宽阔,意象悲沉,独具一格的精神风貌,读来让人“偶一回看一怆神”。
直见性命,劈面惊人
安徽六安/陈德轩
了解程坚甫生平,莫名地,我竟然联想起台湾诗人周梦蝶,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出生的时代接近,同样清瘦,同样长寿,幼时接受国学启蒙,打下扎实国学基础,生活得都不尽如人意。人生同是以1949年为分水岭,前者去职返乡,做回本色农民;后者赴台,退役后自谋生路,在台北街头靠卖报纸维持生计。二人皆孤苦伶仃,同以诗歌慰平生,把生命全部奉献给了诗歌,又以诗歌滋养了生命。虽然古体诗与新诗就像文言文与白话文,但值得欣慰的是,周梦蝶写新诗彰显古意,程坚甫写古体诗“直见性命,劈面惊人”(见苏炜《中国农民中的“当世老杜”》)。
阅读《程坚甫诗七十首》,我似乎紧随作者身后,共度他的漫漫人生路,详细到某年某月某日发生过什么。比如:《台城再度沦陷纪实》《函请云超兄惠寄食物附诗一首》《侄女自阳春宁家感慨之余率成一律》《哀阿凤》《拾遗寄朗轩》等等。更难能可贵的是,从程坚甫的诗歌中我领悟到作者大写的人生,种种况味皆在写意之中,诗心通天,这自然与作者的操守格局息息相关。
“三美”赞程诗
山西太原/孟祥瑞
程坚甫诗写得好,“一万年也打不倒的旧体诗”也因它更打不倒了。其诗一如老杜浑融悲沉,包载万物,再如五柳先生清新豁达,怡然自如。先生以诗载道,以命唤魂,敲醒了“久睡”的旧体诗坛。笔者试借闻一多先生诗歌“三美”之理论以窥程诗一角。
何谓“三美”?曰“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即为三美”。
建筑美自不必说,格体形式之美,程诗严合七律,工整精练。
音乐美,美在顿挫之间,加之以口语、俚语、新语,朗朗上口,横添妙趣。形式求变,一改223之常态,学杜子美2212处理之妙处,学得好,既有平仄韵美,又有意味隽永而多解,控住了狂流的情感,仅加了一层“朦胧”纱。但如不悉程诗之深意,熟顿挫之妙解,读之乏味拗口,于陈陈相因,复制克隆而言,无二致。
绘画美,美在自然。
程诗不同于一般,鲜活自然孕育其中,每一字取自生活,来自尘埃。厚重敦实的生命质感,乡里平凡的生活琐事,求活的野蛮生命力,高傲绝于俗世的气节,刻画了一个旧体诗应有的样子。即便是新文学盛行的时代,旧体诗也凭借其独特典雅含蓄至美开出一条新路。这个新,含在了个人的真、时代的变、生命的活。程先生的生活是不可预计的“贫贱卑微”,但他留给我们的却是豁达的心境。除此之外,他没有丢掉知识分子所附带的高贵品质,爱国勤劳,不受嗟来之食,等等。“朝露初凝,新桐乍引”未忘其根本也。
三美,孤立来剖析,实有片面之感。合而观之,“浮世绘”便现于眼前,热闹非凡,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舊体诗不会死,正呼唤着属于它的时代。
赤子诗存洗布山
广东雷州/何武豪
在庚子年冬天最冷的几日,我读完了《程坚甫诗七十首》。其间,我喝了几次姜水用以抵御寒意,我的电脑也因为寒冷而罢工。而诗中流露出来的酸甜苦辣,与人世间的冷暖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人生况味,令人品尝咀嚼而欲罢不能。
程坚甫先生命运坎坷,一生颠沛流离,最后布衣终老乡村田园。但他留下来的诗篇却像一块巨石一样,沉稳地安顿在洗布山,镌刻着生命的尊严与苦难之光,为卑微的人间增添了无可抹去的一笔诗意。
其一,诗道不废,诗脉存焉。旧体诗如何在当代诗歌写作中,得以深刻地赓续和自由地拓进,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读程坚甫先生的诗,让我看到了中国大地上源远流长的诗歌长河,总会有一脉相承在。诗人四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磨洗了他的书生气,只剩下沾满泥土的气息,但他不怨天尤人,而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耕耘着农田与诗田。在他的诗中,有着一种让人惊叹的沉郁与守拙,仿佛可以看到杜工部之心和陆放翁之影,“十年足遍江湖客,一变身为田舍翁”,“山妻老去寒衣少,有桶犹堪避冽风”。
其二,诗艺娴熟,法韵两胜。程坚甫先生深谙诗词格律,看似随口而吟,却是天衣无缝,而又五彩缤纷。初步统计,在《程坚甫诗七十首》中,作者共采用了平水韵二十三个韵部,其中十一尤、十四寒两韵各用六次之多,一东、六麻两韵各五次,而其他的阳、庚、灰、真等韵各有四次不等,可见程坚甫先生用韵之广,不拘一格,信手拈来。而偏爱尤、寒两韵,这与诗中所要表达的内容和感情是一致的。如《林翁放牛》两首用了十一尤韵,《自嘲》《赠内人》用了十四寒韵,它们都有沧桑悲凉的气味,皆是程先生的得意之作。在《程坚甫诗七十首》中,除了押平声韵的绝句和律诗外,还出现了一首押仄声韵的五言古诗,以及一首押平韵的七言古诗,这足可说明,程坚甫先生选韵用韵得心应手。
其三,个性鲜明,自成一体。程坚甫先生一生贫寒,所写自己的穷苦情况,皆是发乎心,出于情,做到道目前景,写目前人,一切顺其自然,没有扭捏作态,正所谓“历前人所未历之境,状人所难状之状”,而诗人的性格特征已经跃然纸上。程坚甫先生的诗,多以咏怀记事为主,与那些充斥坊间的游山玩水诗大相径庭,而有鹤立鸡群之感。
其四,身虽有疾,人格健全。程先生的口吃与生俱来,这让他无法舒展自己的抱负,只能困居底层,一生郁郁不得志。但是,正是由于这一点,也让他在那个非常的时期得以瓦全。程先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从他的诗作中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妻子的笃敬和愧疚,如“半世家贫累老妻”,“嗟尔何尝贪逸乐”,“妇面如霜笑更稀”等,一个能与自己的妻子同甘共苦的人,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也能以甘于淡泊、固守清贫的赤子之心,知足常乐而活到九十高寿。
旧体诗是一种越看越上瘾的文体,耐人寻味而百读不厌。《作品》杂志以独到的眼光和超人的气魄,发现和推出程坚甫先生的诗作,使广大读者得以窥见遗落在洗布山乡间的璞玉所放射出的异彩,可谓是善莫大焉。有感于此,我不揣浅陋,写诗一首:“世事何堪曰,人间有好诗。蓬门山水远,伯乐两心知。”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