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荡
2021-07-29马笑泉
马笑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城市里每个住宅小区为了显示与其他小区的差异,都制定了一条特别规定。而所谓的特别规定,反而加重了各小区高度一致的压抑感和紧张感。压抑和紧张来自竖着铁刺或玻璃片的高墙和进出口森严的门卫,来自板着脸提着警棍巡逻的保安,更来自业主和物业公司之间、业主和业主之间的猜忌、怨恨。
不管哪个小区,业主们都需要定期到物业管理处领取一种饮料。这种褐色饮料散发着清淡的药水味,但并不难喝。这一规定起于何时,已无从考证。业主们定期服用,早已成为一种近乎麻木的习惯。据说它有益于人体健康,但喝下去后只会觉得脑袋一空。它消除的不是近期记忆。如果是那样,倒也少了许多纠纷。对上个星期某保安的大声呵斥或者前天邻居重重的关门声,业主们都能刻在心里,到过年时也不会消除。它清空的是遥远时候的某些记忆。其实说清空也不确切,或者需要使用另一个词:抹平,就像把长出的野草强行压进泥土里,使之看上去如同什么也没长。但某些时候,这些草又会冒出来,所以需要定期抹平。
饶是如此,还是有极少数人隐隐约约记得很久以前的那些事。他们在疑惑中勾出了一丝记忆,这记忆存储的信息跟现在的标准表述不太一样。似乎当初物业管理公司是业主花钱所雇,是为业主们服务的。但现在整个小区的每个角落都成了公司的,业主们住在这里,得看公司的眼色行事。公司每提高一次物管费,业主们只有乖乖缴纳的份。稍稍拖延,就有被驱逐出小区的可能,连房子都会被没收。当然了,公司事先会跟业主委员会商量,但委员会总是与公司保持高度一致。有的人还有模糊印象,当初那些委员是业主自己选出来的,每一单元集体推选一个。但到底是不是这样,他也拿不准,更不敢说出来,怕被其他业主打小报告。反正现在是公司直接提名,其他业主只有在表上打勾的份。当选的委员享有种种好处,比如可以减免停车费,家里的水电出了问题,也能够得到免费维修。大部分委员可以当到寿终正寝那天,但每年也有委员被换掉,据说是因为忍不住向物业公司提了点意见,比如儿童游乐场设施老化存在隐患需要更换什么的。空出的名额需要增补。这就给了其他业主机会,至少让他们觉得生活中还有个盼头。至于楼上某某或对门某某为了当上委员,给业主委员会主任的夫人送了名牌衣服,或者往保安队长兜里塞红包,这类小道消息每年都在小区的各个楼层乱飞。业主们的猜测一般止步于此,像物业公司总经理这样的大人物,如同生活在云端,是万难搭上线的。就算有人真搭上了,其他人也绝不肯相信。总之,上述便是各个小区的基本概况。这个基本概况当然包括开头所说的,每个小区都制定了一条特别规定。
幸福小区原来的特别规定是业主只能到指定超市购买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但该超市的商品价格贵,质量差,品种也很单调,业主们极不情愿。为了全面落实这一规定,改为超市送货上门。也就是说,任何业主进入小区,都会遭到严格搜查。私带的食物和生活用品立刻没收,再犯者多收一个月物管费,第三次违反规定多收两个月物管费,依此类推。而每次送货都会根据物品重量增收数目不等的送货费。只是这一规定后来被其他小区的物业竞相仿效,从特别规定沦为普通规定,幸福小区也就失去了自己的特色,“泯然众人矣”。
城市的各小区物业公司都隶属于一个庞大的总公司。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敏锐地察觉到如果照此下去,等于层层加码,有可能引发大范围的业主骚乱,遂下令各分公司的特别规定具有知识产权,其他分公司不得抄袭,违者撤换该公司管理层。但幸福小区的特别规定已被广泛借鉴,而且超市的秘密回扣给公司带来了巨大利润,总公司只有申明下不为例,并把专购范围限定在食品和日常生活用品,还开列了详细清单。清单之外的物品业主可以自由选购。
这一明智举措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不满情绪的积聚和扩散。业主们开始把精力放在争取如何缩减清单所开列的物品上。针对这种情况,总公司出台了一份秘密文件,该文件规定了各分公司每年可以缩减的专购物品名称,同时相应规定了增加的专购物品名称。这一小区今年取消了奶制品的專购,增加了卫生纸的专购,必然有另一小区同时增加了奶制品的专购,取消了卫生纸的专购。按此规定操作,整个城市小区专购物品种类总体维持不变,只是各个小区每年的专购种类会出现变化。这让业主们产生了斗争取得某种成效的幻觉。
专购规定全面推行后,其结果导致了一些超市的倒闭。这些超市的普遍特征是物品齐全、价格合理、质量优良,但均拒绝给物业公司回扣。剩下的超市要么每月支付昂贵的回扣,要么其经营者跟各物业公司管理层存在密切关系。比如惠民超市的老板娘曾是幸福小区物业公司老总的床友。但因该老总征伐过度,平时又不注意锻炼身体,最后竟导致不举,老板娘遂弃他而去,投入另一家物业公司老总的怀抱。
“幸福老总”在恼羞成怒中出台了小区新的特别规定:为了本小区有一个安静文明的环境,同时也为了小区青少年的健康成长,业主做爱时声音一律不得传出自家房间。规定一经公布,立刻以其别出心裁让其他分公司老总纷纷在笑骂中叹服,成为特别规定中公认的经典之作。总公司正在大力推行小区道德建设,到了年底,“幸福老总”被评为年度道德建设模范。
在小区所有的规定中,保安们执行得最为积极主动的就是这条新规定,因可理直气壮地站在窗下听取种种让人不胜神往的声音,而不用像过去那样,总还有些心虚,被发现后只能在唾骂声中快速溜走。现在他们成了光荣的道德卫士、不雅之音的杜绝者。按照具体操作细则,他们会连敲三下门,停顿五秒钟后再敲三下,如是三组。若房内归于寂静,便会把罚单贴在门上,业主一个星期内得去物管处交纳名曰“文明维护费”的罚款。如果房内继续传出闹腾之声,就会将门擂得震天响,直到把业主擂出来,然后将罚单甩到肇事者脚下。尽管业主们久经锤炼,大多进化到已不敢使用武力的地步,但摊上这种事,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冒火气。为防止过激行为的出现,保安上门,都是两人一组,手提警棍。那警棍无言地威慑着男业主裤裆里受到惊吓瑟缩无力的鸡鸡。看着男业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很多保安顿时得到了极大满足。
夜晚的叫床声几乎消失得像冬天的蛙声那样彻底,偶尔有几声不慎滴溅出窗外,那也是某个女业主在向高潮的攀登过程中一不留神便挣脱了禁令的束缚。事实上,不少女业主在特别规定的高压下,很难进入状态。但也有女业主一想到窗下或门外有两个精壮的保安正在听床,竟格外容易兴奋。男人一时手慢,没能及时捂住她的嘴,高音就飙了出来。然后眼睛翻白,看样子几乎快要死去。这时敲门声像钉子一样钉进耳朵,几乎要让人疯掉。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白天抽空做爱。那时小区内车来人往,就算飙出高音来也不太容易被发觉。但很快就有觉悟高的邻居开始主动举报。举报者以老头老太和进入了更年期的中年妇女为主。得到物业公司的鼓励和更实际的奖励后(报销数目很低的手机通话费),他们积极性更高了,没事便在楼道里转悠。老头老太腿脚毕竟不太硬朗,走上两层,就坐在台阶上休息,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侧耳倾听。到了放暑假,孩子们自发加入了监督的队伍。他们身手轻灵,耳聪目明,在楼道间上下如飞,比老年组和中年组更为可怕。虽然一旦被父母发觉,往往会被打得鬼哭狼嚎,但遏制不了他们窃听那种声音的巨大热情。
这些来自人民群众的监督是防不胜防的。业主们深恶痛绝,但在“白昼宣淫”的道德指控下(此名称乃物业公司一个爱好古代文学的中层干部从典籍中挖出来的),只能噤声认罚。还有的属于性质更加严重的偷情,更加不敢声张,撕下罚单后火速交钱,生怕被下班或出差归来的配偶知晓。
既然白天黑夜都存在被窃听到的隐患,业主们只好在隔音上想办法。虽然有人隐约记得,很多年前房子的装修都是由业主自主选择装修公司或装修队,但现在,城市中任何小区的业主进行装修必须由业主委员会指定装修公司(那种四处流动的装修队早已被取缔了)。装隔音窗和隔音墙属于局部小装修,但这么多房子一起装,也是笔大买卖。“幸福老总”高度重视,指示说为了公正起见,此次集体装修采取招标形式,当然了,具体操办权还是交给业主委员会。
走完招标投标竞标等标准流程后,最后中标的装修公司是老总表弟新开的。而在这之前的若干年中,小区任何装修业务都被业主委员会主任的外甥牢牢抓在手里。虽然外甥的业务实力明显强过新入行的老总表弟,主任却只能隐忍不发。“幸福老总”有权拿走他的主任帽子,戴到另外一个人头上。他只能通过隐秘渠道将幸福老总的违规之举反映到总公司那去。装修业务交给业主委员会,乃总公司平衡大局的一个重要手段。上头的反馈非常迅速:“幸福老总”是刚刚树立起来的小区道德建设模范人物,就此将他拿下,大老板面子上不好看,暂时只能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主任思来想去,决定完全放弃装修监督权,一有空闲就召集几个副主任打麻将。他想:“幸亏那家伙喜欢打麻将,不然要是规定麻将声不准传到房外,那就简直让人活不下去了。”
麻将似乎还没打上几个通宵,小区的大部分家庭便都完成了卧室的隔音装修。当天晚上,许多业主迫不及待地通过实践来进行验收。保安们发觉隔音墙隔音窗竟然关不住广泛的叫声。保安队长这晚值班,亲自带队巡查。面对这种情况,他的反应不是去敲门,而是制止了手下的敲门,并通过对讲机传达了暂时不要去管的指示。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如果贴罚单,等于证明了隔音装修明显不到位;如果不贴罚单,那就更加直接地违反了老板的指示。悟了一阵后,他赶回办公室,关上门向“幸福老总”汇报情况。
“幸福老总”正在家里打麻将,手气痞得一塌糊涂,在电话里吼道:“罚,当然要罚!都做了隔音,还能听到,说明他们太放肆了!”
业主们出了装修的钱,紧接着又要掏罚款,再驯良的人心里也憋着股火。主任掌握了这个情况,连忙停下手中麻将,紧急布置几个心腹去业主家中串联,鼓动他们联合提出要求:隔音工程全部返工,否则不交罚款。业主们递交了一份申请书,上面有百来个签名,却找不到一个业主委员会委员的名字。物业公司敏锐了发现了这点,指出任何申请都必须通过业主委员会,业主直接提交违反程序,公司不予受理。受到直接鼓动的业主便去找业主委员会成员。委员们向主任请示如何应对。主任悟了半天,黑着脸说:“怎么能签?一签不就现形了吗?”
事实是,不签他们也现形了。在遭到拒绝后,某个业主向物业公司揭露了他们的煽动行为,还提供了一个具体姓名,当然,也有附加条件,那就是把该委员撤掉,换上他。接到保安队长的报告后,“幸福老总”打电话唤来主任当面质问。主任表示自己毫不知情,至于那个委员,也可能是被诬告。“幸福老总”等他表演完指天发誓后,冷冷地给出了两条路:一是传唤该委员。二是业主委员会发布一份公告,说明隔音工程经过了业主委员会的验收,不存在质量问题。违规业主逾期不交罚款的,在断电断水之后将加倍处罚。主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路。但他也要求“幸福老总”透露告发者的姓名。为了让主任尽快发布声明,“幸福老总”答应了这一交换条件。
看到那份公告后,检举者意识到自己只能走上彻底的反抗之路,而且这一反抗还要赶在自己遭到特别对待之前。他召集熟识的业主举行了秘密会议,在商议了半个晚上后终于通过了一项决议。第二天,与会的业主们通过各自的途徑散发了这个决议。收到决议的业主又通过口头转达或电话转告给认识的业主。谁也无法确定,小区内到底有多少业主收到了决议,能够确定的是:凡收到者皆赞成。这种罕见的一致让主事者信心陡增。
这个晚上主任照例在打麻将。“幸福老总”也住在小区内,他习惯了临睡前去阳台站一站,顺便看看保安们是否按时巡逻。阳台上可以看到月亮。但这月亮早已不像过去那样生动了,白得很生硬。有人说那是人造月亮,真正的月亮早已被雾霾遮蔽了。据说最近连阳光也快穿不透雾霾了,恐怕人造太阳也要上天了。好在风还不是人造风,透着自然的清凉。所以夏天的晚上,“幸福老总”在阳台上站的时间比较长。
他望着对面的单元,思量着如果断水断电,业主们能撑多长时间。这时对面亮着的灯几乎同时熄灭,仿佛断电提前实行。“幸福老总”微微吃了一惊,暗想是不是手下记错了时间。这时他又有了新发现——很多扇原本紧闭的窗户打开了。以他对小区房屋结构的了解,不用思忖也明白这都是卧室的窗户。夏天打开玻璃窗只关纱窗,既能纳凉又可节省因开空调而激增的电费,本是寻常举动。但特别规定出台后,大多数卧室的窗户是日夜紧闭的,所以开窗反而显得不寻常了。愕然片刻后,“幸福老总”突然恼怒起来,他意识到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业主们通过这种举动否决了那份公告。他们似乎面露嘲讽的微笑说:“看吧,装了隔音还不如打开窗户。”
就在“幸福老总”思考如何回击这种嘲讽时,一种久违的然而却异常熟悉的声音从几个窗户中弹了出来。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低头查看下面有没有保安。两个保安尽职地站在对面单元的入口处,他们正仰头望着上面,似乎想确定是哪几户按捺不住。但他们已无法确定,因为几乎所有敞开的窗口都传出了那种声音。两个保安面面相觑,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惶。但随即他们又感到稍稍心安,因为隔壁的单元也大量迸溅出这种声音,那属于另外两个保安的管辖范围。也就是说,出现反常情况的并非只有自己的辖地。接下来的情况让他们更惊惶,同时也更心安。因为身后的那栋,左边的那栋,右边的那栋,全小区的所有楼房,都传出了那种声音。并不仅仅是接近高潮时难以抑制的叫喊,而是从开始走向结束的完整呈现。这些声音联成一片,如同潮水鼓荡,一波接着一波,击打着那些保安的耳膜和神经。
“幸福老总”还站在阳台上,跟他的保安一样,变成了木鸡难以动弹。但这一描述也有失实之处,至少他的某一处动弹了,在长期的萎靡不振后陡然间精神大振,昂然鼓胀于回荡声中。恼怒和惊惶在瞬间消失了。他感到自己正站在重拾幸福的边缘,因此根本不想动弹,只是久久地倾听和眺望。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