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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唐范传正再编李白集及其流传推考

2021-07-29任雅芳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英华文苑古风

任雅芳

(西北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27 )

据现有文献可知,李白生前至少有三次编集经历:一是江夏送倩公,尽授平生述作;二是广陵逢魏颢,尽出其文而命颢为集;三是当涂寝疾,枕上授简于李阳冰,遂成《草堂集》十卷。殁后五十余年,中唐范传正再编李白集二十卷,已属第四次编纂。但因范编本几乎不见于书志著录,其后世影响亦鲜见述及。笔者通过考察范传正任宣歙观察使时的幕僚构成,推究其再编李白集之情形,勾勒出范编本的部分文本面貌,并由《文苑英华》与李集所存范碑的异文及唐宋士人的阅读线索入手,爬梳范编本可能存在的多种流传轨迹,同时对其编集意旨有进一步推断。

《旧唐书·良吏传》载:“范传正字西老,南阳顺阳人也。父伦,户部员外郎,与郡人李华敦交友之契。传正举进士,又以博学宏辞及书判皆登甲科,授集贤殿校书郎、渭南尉,拜监察、殿中侍御史。自比部员外郎出为歙州刺史,转湖州刺史,历三郡,以政事修理闻。擢为宣歙观察使。”(1)刘昫等撰:《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830页。元和十二年(817)正月二十三日,时任宣歙观察使的范传正依李白遗愿迁其墓于青山之阳,并作《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文中详叙搜寻李白后人之事,云:“无何,叨蒙恩奖,廉问宣、池。按图得公之坟墓,在当涂邑。因令禁樵采,备洒扫,访公之子孙,将申慰荐。凡三四年,乃获孙女二人,一为陈云之室,一乃刘劝之妻,皆编户甿也。因召至郡庭,相见与语,衣服村落,形容朴野,而进退闲雅,应对详谛,且祖德如在,儒风宛然。”(2)李白:《李太白文集》,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9~70页。文末述及新编李白集二十卷。可知,范传正一至宣州上任,便着手李白相关事宜,前后耗时三四年。《旧唐书·宪宗纪》载范传正任宣歙等州观察使,事在元和七年(812)八月至元和十一年(816)十月,时间与之相合。此序作于元和十二年(817)初,约在范传正入朝临行前夕,说明为李白迁墓、编集诸事贯穿其任职整个期间,必视之为要务。

唐代观察使权责甚重,不仅涉及经济、司法、军制、监察等诸多职能,亦身负重要的文化职责,如颜真卿《送福建观察使高宽仁序》云:“国家设观察使即古州牧部使之职,代朝廷班导风化而宣布德意,振举万事而沙汰百吏者也。”(3)董诰等编:《全唐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第1511页。唐代观察使中确实不乏致力于振兴地方文化者,特别是安史乱后,北方播迁,南部地区的观察使尤重此责。元和年间,范传正治理宣歙,亦承此尚文之风。白居易《除范传正宣歙观察使制》赞范氏“文学、政事二美具焉”。(4)白居易:《白氏文集》(宋本)第八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45页。史料尚存其与宣歙前任长官讲论义理之事,如《徽州府志》卷二十载:“(洪经纶)改宣歙观察使,时国家多难,赋敛繁重,经纶悉镇以靖约惇厚。稍暇,与士人讲论,为歙宣文学首倡。虽老年,犹与愽村观察使范传正论止善之义。”(5)《徽州府志》,《历代方志选》(二),影明嘉靖四十五年刊本,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65年,第415页。范氏曾编《宣州记》,惜已散佚,此为安徽地区最早的官修志书,可见其为地方文化所尽之力尤多。同时,这也说明范传正麾下当有一支得力的编纂团队,否则在短短四年左右的任期之中,不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完成地方志、李白集等大量繁琐的编纂工作。

唐时观察使可设幕府,延揽人才,《新唐书·百官志》载其基本建制:“观察使、副使、支使、判官、掌书记、推官、巡官、衙推、随军、要籍、进奏官,各一人。”(6)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310页。此外,还可招揽宾客佐幕。贞元年间,崔衍为宣歙观察使,幕下即招揽了崔群、李博、羊士谔、崔玄亮等诸多文士,韩愈《送杨支使序》赞之曰:“尝闻当今藩翰之宾客,惟宣州为多贤。”(7)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54页。此后,范传正上任亦同此举,一方面利用治所在宣州的地利条件寻人访诗,一方面招揽幕僚,为编纂文集提供人事便利。爬梳现存文献,可明晰范幕中的部分延揽之士:

1. 窦庠。褚藏言《窦庠传》载:“(窦庠)迁泽州刺史。秩满,时光禄卿范公由吴郡领宛陵,奏公试太子中允兼侍御史,为团练副使。”(8)《全唐文》,第3506、3164页。文中所言范公即范传正,窦庠约在元和八年(813)任宣歙团练副使。(9)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中唐卷),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年,第723页。窦氏兄弟皆有诗名,著有《窦氏联珠集》,存窦庠作品一卷。《唐百家诗选》亦选录其诗。

2. 范传真。范传正之兄。柳宗元《送宁国范明府诗序》即送范传真赴任宣州宁国令时所作。韦瓘《宣州南陵县大农陂记》载:“皇帝四年,……乃以宁国令顺阳范君假南陵印为大夫。……范君寻迁侍御史。”(10)《全唐文》,第3506、3164页。可知,范传真先任宁国令,元和四年后迁侍御史,皆在宣州为官。

3. 鲍溶。《唐诗纪事》卷四一载:“溶,登元和进士第,与韩愈、李正封、孟郊友善。”(11)计有功辑撰:《唐诗纪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31页。《唐才子传》卷六载:“元和四年韦瓘榜第进士。在杨汝士一时。与李端公益少同袍,为尔汝交。”(12)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2~53页。鲍溶与范传正之弟范传质为元和四年同榜进士,又与其兄范传真交往密切。鲍溶《范真传(一作传真)侍御累有寄因奉酬十首》其七云:“春风宛陵道,万里晋阳花”,其九云:“岁久晋阳道,谁能向太原”,(13)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5515页。说明元和五年(810)之后,鲍溶曾寓居晋阳,(14)《唐五代文学编年史》(中唐卷),第684页。据沈亚之《送杜懳序》可知元和五年鲍溶尚在扬州,入河东幕之事当在此后。与彼时在宣州任侍御史的范传真屡有赠答。《送僧之宣城》云:“昔从谢太守,宾客宛陵城。”(15)《全唐诗》,第5514、5527页。可知,鲍溶曾为范传正幕下宾客,故将范氏喻为谢朓。又,《人日陪宣州范中丞传正与范侍御宴》云:“人日春风绽早梅,谢家兄弟看花来。”(16)《全唐诗》,第5514、5527页。再以谢家兄弟喻范氏兄弟。后范传正回朝,鲍溶登楼复见题壁诗,远望敬亭山,写下《宣城北楼昔从顺阳公会于此》追怀宾主相欢之情状。

4. 以灵澈为中心的诗僧群体。《(嘉泰)吴兴志》卷十七载:“元和四年,刺史范传正典会稽,僧灵彻同过旧院,题诗云:‘道安已反无为乡,悉远来过旧草堂。余亦当时及门者,其吟佳句一焚香。’”(17)《(嘉泰)吴兴志》卷17,民国《吴兴丛书》本。说明范氏刺吴时已与灵澈往来颇多。刘禹锡《澈上人文集纪》评曰:“独吴兴昼公能备众体。昼公后澈公承之。”又云:“时吴、楚间诸侯多宾礼招延之。元和十一年,(澈上人)终于宣州开元寺,年七十有一。”(18)刘禹锡:《刘禹锡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74页。灵澈可能受到宣歙观察使范传正的延揽而居宣州。其门下僧人众多,编订《澈上人文集》并请刘禹锡作序者即灵澈弟子。鲍溶有不少与浙东、宣歙僧人往还之作,其中或有出自灵澈门下者。

以上仅是宣歙观察使范传正招揽文士的冰山一角,不难想见其时宣歙人文之盛。范氏再编李白集自然对这些延揽近身的幕僚、宾客不无倚重。范碑载李白遗文“或得之于时之文士,或得之于公之宗族,编缉断简,以行于代”,说明不少宣歙文士提供了所藏的李白集,而一部分幕中才士很可能直接承担了编纂任务。幕中最可注意者为鲍溶,从其现存五古对李白的仿效来看,所见李白作品似与前人有异,此或与范编本的成书内容有关。

鲍溶现存诗两百首左右,其中多有与中唐著名诗人同题之作。如《秋怀》与孟郊、韩愈同题,《霓裳羽衣歌》《李夫人歌》与白居易同题。晚唐张为《诗人主客图》共列六主,举鲍溶为“博解宏拔主”,说明鲍诗在唐颇有影响,四库馆臣据此认为鲍溶“当时固绝重之”(19)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296页。。结合鲍溶创作来看,所谓“博解宏拔”当也有一层博采众家之长的褒奖之意。

仅就鲍溶的五古而言,其受李白诗歌的影响亦有迹可循。如《途中旅思二首》之一:“峨峨西天岳,锦绣明翠壁。中有不死乡,千年无人迹。”(20)《全唐诗》,第5516~5517页。与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之“西岳峥嵘何壮哉”“中有不死丹丘生”(21)《李太白文集》,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第180页。造语近似。而鲍溶五古与李白“古风”类作品相近者尤多,(22)李白的“古风”类作品主要指现存的《古风五十九首》及《拟古》《寓兴》《感兴》等在体式、主题、用语上极为相近的五言古诗。详见表一:

(续表)

诚然,鲍溶与李白相似的诗句中有一部分属于传统诗歌题材,未必全然受李白影响,但整体观之,大量近似用语基本集中于李白“古风”类诗歌,这就令人不得不怀疑二者的相关性了。特别是鲍溶《子规》一诗将“古风”与继承大雅之“正声”相提并论,主旨上显然承自李白“古风”中具有纲领性的第一首。而以上鲍溶之作也是笔者目前发现最早学习李白“古风”的诗例。

李白生前名震四海,身后盛名不衰。不仅有魏颢、李阳冰所编之集行于世,各类李白作品的抄本亦流布九州,如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所云:“文集亦无定卷,家家有之。”(23)《李太白文集》,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第65页。但自盛唐始,至范传正再编李白集之前,李白的“古风”诗并未有明确的流传记载,更难见到阅读、模拟之作。即便中唐孟郊、韩愈、白居易等诗人均提及“古风”,然考其内容不与李白“古风”组诗直接相涉。这说明范编本出现之前,李白的“古风”尚未引起士人关注。细查其缘由,当与李白“古风”组诗的形成过程有关。

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实为累积形成,(24)李白著,郁贤皓校注:《李太白全集校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2页。甚至“古风”之名亦是逐渐统一起来的。五十九首之标目最早见于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而影宋咸淳本尚未有此确数,说明五十九首之成数当是宋初宋敏求、曾巩编纂及刊定李集时形成的。从李白“古风”类诗歌的内容特点来说,与《文选》“杂拟”卷作品关联甚密。据笔者统计,李白《古风五十九首》《拟古十二首》《感兴八首》《寓言三首》等“古风”类诗歌中,借鉴、效仿《文选》“杂拟”两卷(共收诗六十六首)之作占四分之一左右,说明李白对《文选》“杂拟”卷的遣词造句有过细心揣摩,甚至包含不少专门的拟作。正是随着此类作品被不断收集、整理,古风组诗的规模方才成型。(25)唐人编集多依《文选》设目,影宋咸淳本李白集存“杂拟”卷,而宋蜀刻本则无,此或是早期文本的部分遗存。从题名来看,《拟古》《效古》《学古思边》等与《文选》“杂拟”卷篇目近似;从体式来看,卷内《拟古十三首》至《学古思边》三十四首亦多拟汉魏六朝古诗,可见此卷编纂设定当依《文选》。然卷中《学古思边》之后的作品,或为览古、或为行旅,不一而足。显然,此处存文本接续痕迹,《学古思边》之前应为“杂拟”原卷面貌,其后则可能为增补内容。参见任雅芳、查屏球:《纸抄时代文集编纂、流传方式与文学的传播——以李白诸小集到正集衍变过程考察为中心》,《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类似的文本接续面貌亦存《古风五十九首》中,组诗以总论诗史发展及阐明文学主张起首,后以刺荒淫废政、帝王修仙等作品为续。初看似依内容排列,然细查前后编排标准又不同,特别是《古风》组诗后半部存在几组根据拟作对象归类的小结构。除了《古风》其三十一、三十二以外,其二十九至三十五均借鉴《庄子》的语词。再如,《古风》其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七均化用了阮籍《咏怀》诗句。这类型的小结构近似小型组诗,此或呈现的是诗人创作的原始文本面貌,亦或是出自某位编集者的整理。在《古风》组诗规模增大的过程中,可能因小型组诗的补入而使得文本中留下了这样的接续痕迹。

宋王铚《题洛神赋图诗并序》:“李太白作《远别离》亦云:‘九疑连绵荒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李当涂编次,以此诗为谪仙文集第一篇,亦与祖屈原悲英皇本意耳。”(26)王铚:《雪溪集》卷1,清钞本。宋人所见李阳冰所编之集以《远别离》为首,说明《草堂集》仍以古乐府为代表作,“古风”当规模未成,更未居于首位。中唐范传正再编李白集时,大范围搜集李白遗文并重新编辑,文集形制远超魏颢、李阳冰所编,这应是“古风”类作品汇辑为大规模组诗的契机。早著诗名的鲍溶以宾客身份入范传正幕,极有可能参与了再编工作;即使未亲历其事,也至少是范编本的最早阅读者之一。此时李白“古风”经过大量搜集与增补,蔚然成型,鲍溶受其启发, “博解宏拔主”的创作风格亦包含了师承“古风”的一面。可知,直至范编本形成,李白“古风”的影响方初见端倪。此次编集应在“古风”累积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初步定型作用,同时,这也反映了范编本所具的文本面貌特点。

范传正所编李白集虽有二十卷之多,但因缺载于后世的书志著录,以至其传播状况一直扑朔迷离。然细查《文苑英华》与现存李集所录范碑的异文以及唐宋士人在阅读记录中留下的各种线索,亦可对范编本的多种流传轨迹有所推断。

(一) 范编本可能曾入藏秘府,与《草堂集》形成合编

第一,《文苑英华》与现存李集所录范碑之题各异。李集中录有范传正所撰《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题下落款“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27)《李太白文集》,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第65、67~68页。从墓志题名及落款的方式来看,行文较为符合唐代书写惯例,应是碑文原题。此文亦见录于《文苑英华》卷九四五,然题目有异,作《赠左拾遗翰林供奉李白墓志》。(28)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4970页。唐人书写碑志题名通常不会直呼姓名,当称“李公”之类。另外,碑文仍保留“即故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之谓矣”一句,与题名亦不合。可见,《文苑英华》录题应非原文,且将“墓碑”写作“墓志”,其所据恐不是碑文拓片等原始资料。可惜的是,范碑宋时早已残缺,宋人又据集本重刻,已失唐碑旧貌。

对比两题,《文苑英华》所录对李白官职的记载更准确。代宗赐官左拾遗时李白已卒,言“赠”符实。天宝初,李白充翰林供奉,居翰林旧院,亦非入学士院、秉笔制诰的翰林学士。可知,这一题目系人为修改,绝非讹误。查《文苑英华》所录他篇,保留原题为编纂所循之则,那么,此题呈现的即是录文底本之貌。《文苑英华》属北宋四大部书之一,由李昉等人奉宋太宗之命编纂而成,所据主要是宋内府藏书,其中应有不少承袭自前朝图书府藏本。因范传正并无文集传世,这一底本最有可能源自范编李白集。然题目已非范碑所撰原貌,可能是范编本收录时或入藏秘府之后有所改动。影宋咸淳本每卷目下均署“翰林供奉李白”,若此留存的是唐旧本落款,文集整理者亦可能出于统一名称的需要而将范碑原题“翰林学士”修改为“翰林供奉”。

第二,《文苑英华》与现存李集所录范碑内容存在重要异文。《文苑英华》所录范碑载:“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大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布衣之遇,前所未闻。公自量疏远之怀,难久于密侍,候间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29)《文苑英华》,第4970页。文集所录碑文在“优宠如是”之后作“既而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30)《李太白文集》,宋蜀刻本唐人集丛刊,第65、67~68页。两者差异在于《文苑英华》录文保留了李白请还旧山之因,而文集所录却将此删去,上下文缺意。对比唐代诸多文献对李白放还的种种解释,即可见出《文苑英华》所存范碑的独特之处,详见表二:

表二

《文苑英华》所载范碑回避了李白遭谗放还的经历,似有意在消解其愤懑不平的一面,此与范碑整体风格是吻合的。范传正遍访李氏宗族,广搜遗文,绝非对前说毫无耳闻,然出于塑造李白新形象的需要,似有意隐去官场所受排挤之事。如范碑云:“公以为千钧之弩,一发不中,则当摧撞折牙,而永息机用,安能效碌碌者苏而复上哉!脱屣轩冕,释羁缰锁,因肆情性,大放于宇宙间。饮酒非嗜其酣乐,取其昏以自当;作诗非事于文律,取其吟以自适。好神仙非慕其轻举,将以不可求之事求之。其意欲耗壮心,遣余年也。”(31)《文苑英华》,第4970页。这正是范传正自度李白之意,突出诗人之气盛与潇洒,淡化其与当朝者的对立性,塑造出“圣朝之高士”的理想形象。可见,《文苑英华》所录异文符合范氏撰文之旨,亦是唐秘府本面貌之体现,很有可能保存了范编本原文。

第三,《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李白《草堂集》二十卷,李阳冰所编仅十卷,说明唐秘府所藏《草堂集》当有所扩编与修订。《旧唐书·李白传》载:“有文集二十卷,行于时。”(32)《旧唐书》,第5054页。从卷数来看,唐代流传正集应是范编本。元和十二年(817)范传正宣州离任之时,应携新编本回朝。唐代节度使、观察使献集入朝当属体现美政之惯例。如张九皋任南海太守兼五府节度经略采访处置使时,曾献高适诗集入朝,事见高适《奉寄平原颜太守序》载:“今南海太守张公之牧梁也,亦谬以仆为才,遂奏所制诗集于明主,而颜公又作四言诗数百字并序。”(33)吴刚主编:《全唐文补遗》第9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第135页。

唐秘府本沿用《草堂集》之名,应与文集在重新缮写、整理中出现集名重合有关。如白居易有《白氏长庆集》五十卷,其后不断扩增而最终题名《白氏文集》,然《唐志》著录《白氏长庆集》七十五卷,可知虽为全集,仍存前集之名,盖因在此之上续编而成。范传正编集晚于《草堂集》五十余年,所编二十卷应在《草堂集》基础上有所增广。(34)詹锳:《〈李白集〉版本源流考》,《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4538页。《草堂集》当早已收入秘府,范编本入藏时可能将两集合并,编次缮写,此时因袭前名而将范编本整理入内,形成二十卷。《文苑英华》所存的范碑题目,极可能就是在唐秘府整合范编本与《草堂集》时生成的。

(二) 范编本的民间传播与当涂刊刻线索

1. 范编本在中晚唐的流传献疑

(1) 范编本可能是孟启编撰《本事诗》所据文本之一。《太平广记》卷二〇一引孟启《本事诗》载:“玄宗恩礼极厚,而白才行不羁,放旷坦率,乞归故山。……范传正为宣歙观察使,为之立碑,以旌其隧。”(35)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512页。孟启提到范氏立碑一事,释李白放还之因与《文苑英华》录范碑所言“公自量疏远之怀,难久于密侍”一致。然《本事诗》通行本则存异文,其云:“(李白)常出入宫中,恩礼殊厚。竟以疏从乞归。”(36)孟启:《本事诗》,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5页。可见,宋人所见《本事诗》之秘府本与通行本亦不同,而通行本的文本变化与范碑在文集中被删改的情况近似。

《太平广记》引孟启《本事诗》又云:“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子昂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已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 ’玄宗闻之,召入翰林。……尝有醉吟诗曰:‘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胡愧焉。三杯通大道,五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更忆贺监知章诗曰:‘欲向东南去,定将谁举杯。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37)《太平广记》,第1511~1512页。“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可对应《古风》第一“吾衰竟谁陈”语。“天若不爱酒”一诗今为集中《月下独酌》其二,题目已不同,论诗语更不见载于集,而宋人整理时收录了魏颢《李翰林集》与李阳冰《草堂集》,孟启所见与之相异,且叙述背景所参的范碑内容近于《文苑英华》所录,疑其所据为范编本。

(2) 中晚唐南方地区追模李白“古风”之作渐多,或许与范编本流传有关。晚唐贯休《古风杂言》《古意》直承李白“古风”的诗意、造语等创作特点。(38)尚永亮、谷维佳:《经典的沉寂与发现——李白〈古风〉唐宋接受史论略》,《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马永易《实宾录》卷六载:“唐禅月鉴题李太白诗集云:‘贺老成异物,颠狂谁敢和。宁知江边坟,不是犹醉卧。’”(39)马永易:《实宾录》,清《四库全书》本,第9页。此句出自贯休《古意》之“常思李太白”一首,见录于《禅月集》卷二。贯休曾题句于李白集之上,从其拟作“古风”的倾向来看,李白“古风”组诗当已初步定型并产生影响。贯休曾云游荆楚、吴越等地,晚岁方入蜀,长期主要活动于长江中下游,范编本亦当在这一地区有所流传。

齐己《读李白集》云:“锵金铿玉千余篇,脍吞炙嚼人口传。”(40)《全唐诗》,第9585页。乐史将《草堂集》与“别收歌诗十卷”编为一集,也仅得七百七十六首。齐己所言篇数如无夸张,唐代能达到千首体量的李白集应是范编本。从齐己一生的主要活动范围来看,此集当流传于湖南、湖北一带。

2. 范编本在宋代的传播与刊刻献疑

(1) 当涂流传的李白作品与通行本有异,疑此保留了范编本的部分面貌。郭祥正为宋代拟李白最有名者,有《青山集》三十卷,卷七所收四十余首皆用李白之韵,如《追和李白秋浦歌十七首》《追和李白姑熟十咏》等。然郭氏所阅文本似与黄庭坚不同。黄庭坚认为李白集中谬入他作甚多,且曰:“大儒曾子固刊定,亦不能别也。”(41)胡仔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5“李谪仙”引,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8页。所见当是乐史与宋敏求汇辑、曾巩刊定本。又《书自草秋浦歌后》云:“戏作草,遂书彻李白《秋浦歌》十五篇。”(42)黄庭坚:《黄庭坚全集·别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628页。如黄氏所录源自曾巩刊定本,说明曾本原初仅收《秋浦歌》十五首,而郭氏所阅为十七首,与之有异。

陆游《入蜀记》卷二载郭祥正与苏轼论李白遗作真伪事:“李太白集有《姑熟十咏》,予族伯父彦远尝言东坡自黄州还,过当涂,读之抚掌大笑曰:‘赝物败矣,岂有李太白作此语者!’郭功父争以为不然。东坡又笑曰:‘但恐是太白后身所作耳。’功父甚愠。盖功父少时,诗句俊逸,前辈或许之,以为太白后身,功父亦遂以自负,故东坡因是戏之。或曰《十咏》及《归来乎》《笑矣乎》《僧伽歌》《怀素草书歌》, 太白旧集本无之。宋次道再编时,贪多务得之过也。”(43)陆游:《陆游集》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422页。旧集应指李阳冰编《草堂集》,宋时流传颇广,集中原无《姑孰十咏》,宋人整理时见录。

苏轼《书李白十咏》云:“过姑孰堂下,读李白《十咏》,疑其语浅陋。见孙邈,云闻之王安国,此乃李赤诗,秘阁下有赤集,此诗在焉,白集中无此。”(44)苏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96页。但《文苑英华》已分门别类收录组诗中的八首,(45)《文苑英华》卷159录《天门山》《灵墟山》,卷160录《望夫山》,卷164录《牛渚矶》,卷166录《姑熟溪》,卷307录《谢公宅》,卷313录《凌歊台》,卷325录《慈姥竹》。说明《姑孰十咏》虽不存于常见旧本,却已见录于秘府所藏的某部李白集中。郭祥正有追和《姑孰十咏》之作,对此诗真伪深信不疑,当有所据。郭氏出身当涂,晚年隐居青山,身后配享李白。陆游《入蜀记》卷三载:“太白乌巾白衣锦袍。又有道帽氅裘,侑食于侧者,郭功甫也。”(46)《陆游集》第5册,第2424页。郭氏所阅《秋浦歌》异于黄庭坚所见曾巩刊定本,《姑孰十咏》亦不同于李阳冰编集,却与《文苑英华》所据秘府本相合,且流传于当涂,疑其所阅属当涂范编本的传本内容。

(2) 宋人所见当涂刊本首载范碑,文集内容异于通行本,疑其所据底本保留了部分范编本面貌。洪迈《容斋续笔》卷八载:“吴曾《能改斋漫录》内辨误一卷……引杜田《杜诗补遗》云:范传正《李白新墓碑》云:‘白本宗室子,厥先避仇客蜀,居蜀之彰明,太白生焉。’……予案当涂所刊《太白集》,其首载《新墓碑》,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撰,凡千五百余字,但云:‘自国朝已来,编于属籍。神龙初,自碎叶还广汉,因侨为郡人。’初无《补遗》所纪七十余言,岂非好事者伪为此书,如《开元遗事》之类,以附会杜老之诗邪?”(47)洪迈撰,穆公校点:《容斋续笔》(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12页。从传播渠道来看,范碑多经文集转录,较少依靠拓本流传。杜集所引范碑有衍文,洪迈认为是后人附会作伪,而当涂本首载之范碑则更为准确。

当涂李白集的刊刻晚于乐史、宋敏求、曾巩对李白集的递次整理,当涂本对前人编集多有借鉴并不足为奇,但绝非径直翻刻而来,其文本自有特点。这些独特的文本面貌则有可能源自流传于当涂的范编本。《容斋四笔》卷三载“李杜往来诗”:“以杜集考之,其称太白及怀赠之篇甚多”,“至于太白与子美诗略不见一句。或谓《尧祠亭别杜补阙》者是已。乃殊不然,杜但为右拾遗,不曾任补阙,兼自谏省出为华州司功,迤逦避难入蜀,未尝复至东州,所谓‘饭颗山头’之嘲,亦好事者所撰耳”。(48)洪迈撰,穆公校点:《容斋续笔》(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37~438页。今传宋本存李白赠杜甫诗,如《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可知,洪迈所见当涂本内容与宋代通行本相较有所不同。又,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载:“众言李白,唯戏杜考功‘饭颗山头’之句。成式偶见李白《祠亭上宴别杜考功》诗。”(49)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900页。段氏久在秘府,可见唐秘府本中亦未录《沙丘城下寄杜甫》《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如前文所推,唐秘府本当源自范编本,而洪迈所见当涂本内容与之相合,却不同于流行本,说明当涂本此处可能体现了范编本的文本面貌。

周必大《记舒州司空山李太白诗》云:“一峰玉立,有太白《瀑布诗》……余兄子中,守舒日,得此于宗室公霞。……当涂《太白集》本,元无此诗,因子中录寄,郡守遂刻于后,然皆从蔡絛误本。”(50)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73页。增补李白集是当涂郡守所为,原集亦当官府所刊,此与振兴地方文化之职事相关。在当涂李白集整理刊刻过程中,内容增订或不止一处,文本面貌越发驳杂,讹误在所难免,故陆游《跋李太白诗》对比所见传本云:“今当涂本虽字大可喜,然极谬误,不可不知也。”(51)《陆游集》第5册,第2295页。

(3) 刘克庄曾阅李白诸集,于其中一集题跋中标举范碑,又有与孟启所见相合者,此集或保留部分范编本面貌。从刘克庄阅读李白集的线索来看,所见应非一集。《后村诗话·新集》载:“太白后序云:‘娶许,生一女二男,……’余记白子名伯禽,今新旧唐史皆不载。新史载其二孙女嫁为民妻,进止有风范,谓观察使范传正,言先祖志在青山,葬东麓非其志,传正为改葬青山。”(52)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81,四部丛刊本,第45册。其文不引范碑而引《新唐书》,或因所阅李白集中未录范碑。然刘克庄跋《李翰林集》却独举范碑:“按元和十二年宣池观察使范传正作《太白新墓碑》云:……向非传正新碑,则并伯禽与草木俱腐。”(53)《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11,四部丛刊本,第27册。刘克庄所阅可能为不同集本,题跋标举范碑,或近于洪迈所见当涂本。

又,《后村诗话·后集》载:“陈拾遗,李翰林一流人。陈之言曰:‘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虽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李之言曰:‘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陈《感遇》三十八首,李《古风》六十六首,真可以扫齐梁之弊而追还黄初、建安矣。”(54)《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76,四部丛刊本,第43册。此论与孟启所言基本一致,然异处有二:首先,孟启不录陈言,刘克庄当引自《修竹篇序》,所引李言亦可能不由《本事诗》,而引自李白集。其次,《本事诗》仅由“复古”推出“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55)《本事诗》,第14页。刘克庄却将“复古”与“古风”创作直接联系,且云组诗为六十六首,与今传宋本五十九首之数不合,此言当有文本依据,或有部分内容体现了范编本的文本面貌。

今流传的当涂本为影宋咸淳本。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记“《李翰林集》三十卷”:“家所藏本,不知何处本,前二十卷为诗,后十卷为杂著,首载阳冰、乐史及魏颢、曾巩四序,李华、刘全白、范传正、裴敬碑志,卷末又载《新史》本传,而《姑孰十咏》《笑矣》《悲来》《草书》三歌行亦附焉,复著东坡辨证之语,其本最为完善。”(56)陈振孙撰,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69页。此编次、内容与咸淳本一致,而陈氏卒于咸淳之前,故郁贤皓认为咸淳本出于陈振孙家藏本,而此本极可能为周必大所见当涂本。(57)李白:《李翰林集》(当涂本),合肥:黄山书社,2004年,第2页。

江万里《李翰林集序》云:“当涂独以太白故见称。学有祠,墓有祭文,有亭曰脱靴,无不可以想见其人。及问其诗集,乃无有,盖漫灭弃毁久矣。”(58)《李翰林集》(当涂本),第7~8、783~784页。戴觉民集后题跋:“盖旧刻之不存,雷电取将久矣。予为学官,修复经始,每每不暇给, 抑岂不可后?顾将去此,独不能为太白一日之役以藏不朽?……则禆凡费、集众工,不足则布之诸郡,不两月而集。”“是集多赵同舍崇鈭养大所校正。”(59)《李翰林集》(当涂本),第7~8、783~784页。从咸淳本序跋来看,当涂旧版毁于雷火,江万里、戴觉民等不足两月而能毕其事,当是在搜集旧本的基础上编刻而成,旧本应与陈振孙藏本属同一系统。虽然校正重刊的过程必然带来了文本的进一步变化,但当涂本主要的面貌特色实赖此举得以保存,亦为日后进一步考察李白集的编刻问题提供了文献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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