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遗产
2021-07-28王庆
王庆,高级记者。现就职于贵州文化音像出版社。先后在《散文诗》《中国诗歌》《诗歌月刊》等刊物上发表作品,参加过第3届、第10届、第12届全国散文诗笔会,组织策划了第4届、第11届全国散文诗笔会,被授予全国散文诗笔会突出贡献奖。已出版《中国试验区》《中国·涌动的乌江》《王庆的故乡》等专著。
我出生在贵州西北部一个边远贫困的村落,因为边远,那里还保留着许多没有被外界惊扰的宁静;因为贫穷,那里还传承着千百年的古歌、古舞、民俗,并且先后被列为国家、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但随着开发建设地推进,现代化的机器声打破了这里的宁靜,古朴的村落即将消失,那些习俗、歌舞会永存吗?——题记
滚山珠
俯首苍茫,淫雨霏霏。
用脚步丈量远方,记忆与舞蹈交融。远方很远。
从中原大地而来,翻越九十九道高山,踏遍九十九条江河,长江在脚下,黄河在脚下,千年故事在脚下。
生命里的深深眷恋,在芦笙悠悠跌宕中挥洒。
飘扬的云彩,在衣裙上,在母亲的歌谣里,在笙舞翩跹的长歌之中。
风吹不断沧桑;
雨打不断历史。
星光照耀大地,舞语上苍。
听,祖先的呐喊,疆场的厮杀声,洞穿几千年的风云;
看,阿妹的裙裾,绣着长江、黄河,还有道道山脉……
粘贴所有的记忆,开启生命里的一条通道,曲音不断,笙舞相伴。
用身躯滚倒荆棘,用羽毛作旌旗,用芦笙作信号,穿透高山,穿透密林,穿透几千年的亘古时空。
遥看北方,所有的路口,站满我的亲人。
遥看南方,英雄的步履,铿锵有力。
苗族跳花节
“花开的时候,我在花山等你,等待天边的云彩,等待晚霞遮掩的月光……”
阿表妹的歌声,穿越皓月长空。
每年的五月初五,我会翻越箐口,经过包包寨,去那个杳无人烟的大山之巅,寻找渐渐老去的花场。
木叶衔在口中,吹响山林;
口琴衔在嘴角,心房震颤;
芦笙在手指舞动,韵节起伏。
谁还认识曾经的我?
茫茫人群之中,早已看不见昨天的我,唯见滔滔乌江消失在山那边。
风送我一程,呼呼声音,婉约,苍凉……
雨送我一程,淅淅沥沥,走不出花场。
遥望乡土,花场荒芜。
笑问孩童,阿表妹早已出嫁,留下一棵千年水杉,矗立花场中央。
滴滴汗珠,如同正午的阳光,照亮花场。
苗族大迁徙舞
鸡鸣三声,启程。
故乡在身后,稻谷、苞谷、棉花、蓖麻……种子在身上,在与心跳贴近的地方。
麻布衣衫掩饰潜行的装扮,锦鸡羽毛插在头上,弓箭在手中,砥砺前行。
逢山开路,有多少祖辈的热血洒遍高山?
涉水而过,有多少祖辈的泪水汇成江河?
回望家园,烽烟弥漫,渐渐遥远。
屏住呼吸,怕惊动山林的鸟们,怕惊动脚下的泥土和山神。
举杯吧!
上敬苍天,下敬大地,还要敬一路护佑的山神、水神。
举杯吧!黄河就在前方——跨过黄河,就是天明。
所有的记忆全部删除,所有的文字全部烧毁,黄河对岸,看不见故乡。
生命与死亡,在路上;
欢乐与忧伤,在路上;
文字与记忆,在裙摆上。
翻越多少高山,踏过多少河流,裙摆上的图案,清晰而隐忍,只有自己能够诠释。
悠扬的古歌,苍凉绵长,挥洒朵朵飘荡的云彩。
翩跹的古舞,与芦笙交相辉映,踩疼苍茫大地。
歌谣之外,故乡更远。
舞蹈之外,故乡更近。
乌江山歌
“小小姑娘莫害羞 / 脱开裤头摸泥鳅 // 不得泥鳅得黄鳝,不得妹玩得妹逗……”
听那远去的山歌,每每令人激情澎湃。
坐守巍巍乌蒙山,遍地都是雪白的野花,清香漫漫。
多少欢悦的日子,河岸边的羊儿花与山歌,组合着美丽乡村的惦念。
而今,我只能睁开一只眼睛,看山外的风景;我还要关闭另外一只眼睛,隐藏深邃的故事。
站在河岸,有人唤你回家,有人嘘寒问暖。
多么幸福的兄弟,你那张鲜红的纸片注满光荣和梦想;多么伟大的兄弟,你的足印长出春天的枝叶,一片森林的诞生,风生水起。
站在河岸,一株岩石上的野兰花,随时面临淹没,随时面临重生。
孤独的黑夜,吟唱一段遥远的歌谣,如雪,如风,如雨,如同“叫魂”,一手握着煤油灯,一手握着米粒,洒向大河。
雪花飘飘的乌蒙山,我把手抬高,表达虔诚的祝愿。无论多少人忘却了我的乳名,我都默念我的家园;无论多少人嫉妒我的歌喉,我的歌谣都充满阳光。
在雨中的乌江,我远离芬芳的峡谷,我远离尘世的喧嚣。
走出乌江,却走不出长长的峡谷。
“高山木叶堆摞堆 / 可惜小郎不会吹 / / 哪天小郎学会吹 / 高山木叶化成灰……”
歌谣还在,谁能传唱?
河谷深深,野兰花老了。山歌悠悠。
守 岁
父亲告诉我,除夕的涵义深厚,那是庄稼人的愿景。
话语亲和,正月忌头,腊月忌尾,如果发生话语上的纠葛,一年到头都会是忧伤、纷乱的征兆。
看甑子里的糯米饭,哪个地方先“出气”。是东方,东面的雨会很大,天灾从东而来;是西方,西面的雷雨将是滂沱倾泻;是南方,那是最好的兆头,新一年的庄稼会特别的饱满;是北方,牛羊不能平安地生长,瘟疫会在牲口上降落。
看看家里的火炉,三十的火,十五的灯,所有的火炉都要发燃,多少火炉就填满黝黑的煤炭,红红的火焰,预兆火红的日子。
吃饭之时,先把看家的小花狗喂饱。一片腊肉,一碗米饭,看它先吃什么?
是肉,物价将要上涨;是米饭,粮食将更加金贵。
摆满的酒菜,唯一没有汤菜。不能喝汤,怕雨水冲垮那薄薄的田土,怕出门遇到暴风骤雨。
洗脚,洗净一生的尘埃。
三十晚上,三十样“活路”(事情),忙碌中的笑容,开在妈妈长满皱纹的脸上,那是最美的记忆,那是最美的少年时光。
记忆在岁月中忘却,我已不知道守望还有多少重量?
静寂的除夕,让我倍感苍凉。
妈妈走了,妈妈的身影在梦中。
父亲走了,父亲的叮嘱在梦中。
童年,守着妈妈的微笑度过除夕的欢乐;少年,依偎着妈妈温暖的怀抱,天马行空。而今,独自望着那飘摇的老屋,听那滔滔江水从家门前流过,回味妈妈曾经哼唱过的古歌。
守岁,守老祖先留给我们的千年梦想。
守岁,守心中平淡而真实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