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感知、命运认领与身体诗学
2021-07-28刘波
刘波
当一具残缺的身体被意志所唤醒,究竟是什么在主导一个人用写作来完成最终的精神救赎?这在归马的文字中似乎可以找到答案。如果说之前在史铁生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作家与残疾身体博弈的典范,那么,这种典范在其他人那里有没有可复制性?能不能获得同样的效果?也许正是在心志的作用下,归马将那些体验和思索转化成了具有宗教感的文字,它们是对身体感知世界的一种审美和思想强化,同时也符合行动的逻辑。
归马的《单拐关键词》确实很形象,对于早年失去一条腿的她来说,依靠强大的意志战胜了世俗意义上的身体“失败”,而那些曾经的受挫与阴霾,都被后来的不屈化成了对生活积极主动的探索。我们可以将其当作励志典型,然而,励志背后还是隐藏着归马将身体之痛进行转换的审美冲动。她的文字看似是情绪激荡的结果,但又不无理性的深度;她在强调修辞之美时,更注重形而上的思想锤炼。她通过文字来编织一张命运之网,渗透其中的哲思性与力量感,既立足于对身体经验的异质性重构,又从更深层的思考中还原身体所感知到的内在风景,她在将这些风景书写成内心的“格言”时,其实就暗示了自己所希望达到的美学维度。
归马所解析的每一个关键词,都与她残缺的身体相关,她从不同侧面来审视自己失去一条腿之后的生活,而它们又反向呈现为经验的哲理性升华。“我每天以拐杖的语言叩问世界与生活,叩问道路与远方。”(《叩问》)失去了一条腿,这种身体之痛演化成了悲剧,而如何穿透现实的悲剧来抵达命运的奇迹,则是她面临的又一挑战。“认领厄运,是它把我行走的平仄加大了尺幅。”当抱怨从日常中被渐渐消解掉时,她抗衡生活的姿态是不是变成了无奈的接受?世俗的经验已经固化了情感认知,但她没有就此放弃自己,虽然她也知道,“我的平仄中充满了悲剧色彩,充满了不确定性。”(《平仄》)为此,她要付出比正常人更多的耐心和精力来应对生活的困扰,她依然选择迎难而上,“我是一件受难的乐器,残而不废且缓缓升华。”(《乐器》)她不是对于残缺身体的抵制,而是一种拥抱,在对生命的认同中重建了自身的主体性。当失去的那条腿曾经像空气一样被悬置时,她确实感到了某种空无,那是恐惧的,不安的,而只有意识到这种空无乃真实处境,她才真正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将身体那一部分的虚空用意志的力量填补起来,从而进行了属性的拓展。
就像归马有着极强的抽象归纳能力,她甚至将自己的身体从一种具象化的呈现转变为抽象的言说,继而处理成寓言化的表述。在诸多身体与生活的矛盾冲突中,二元对立思维会左右她对问题的看法,这种影响在其文字中也有所反映:她那些富有张力的措辞,更多就是这种思维的外化。因此,身体的较量被并置到哲思范畴时,一种恢复自我主体性的功能就被归马自己询唤出来,它让其表达变得更为透明,更趋智性。“我的确失去了一部分肉体,但也在同时获得了一部分虚无的身体。”(《抽象》)这种虚无看起来是抽象的,而对于归马来说,则又是切实的,它被置换成了一种内心定力,时刻提醒她身体的缺失会加持另一种能力的提升。比如她借助拐杖的单腿行走,这种体验成为习惯之后,她并不会太在意失去的那部分躯体,因为,它可能已经被强力的思想装置替代了。归马意识到身体失重会触及她敏感的神经,“我不幸而有幸,让身体长期葆有了不请自来的失重状态。”(《失重》)这种失重虽然是常态,但也只有敏锐之人才能够感受到失重对于自身所具有的超越性,它是身体的乌托邦,指向的不仅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的存在。
归马的《单拐关键词》虽然都是对过去身体的总结,但她凭借记忆、体验和感知捕捉到了残缺的身体所释放出来的信号,不管是求助的,还是在毅力中溢出来的满足感,她都总是在寻求身体与内心的平衡,这可能是命运赋予她的一种价值认同。她在变幻的修辞中复现了自己投射在所有关键词上的意义定位,这又是别样的诗性图景。“当两行脚印浓缩为一行,孤独的脚掌对大地和道路的抚摸平衡之力,就会变得异常敏感。”(《足迹》)这种体验性和领悟性表达里,暗藏着作者在创造中融入自身经验后的审视意识。她发现了身体残缺的风景不仅可能通向悲剧,也可能化为一束生命的微光,照亮一度被晦暗所笼罩的生活。此时,生活内部的循环同构于身体对外界司空见惯的接纳,这是由时间带来的潜移默化的改变,也是归马将身体作为一种参照来反思生活的前提。就像她因单腿而造成的身体的不平衡,让她找到了重新认识自我的路径,“我生命與生活的不对称,是从身体的不对称开始的。拥有不对称的身体,是一种命运的特权。”(《对称》)她运用词语对身体进行剖析与提炼,从而获得身心相对的安宁,乃至于达到某种“最低限度的美”。
归马在创作谈《独腿与窄门》中如此感慨:“我被命运删减了一部分身体,恰是因此,我得以侧身穿过命运的窄门,看到与众不同的远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也印证了一个人身体与命运之间的平衡。就像她对于身体倾斜的认识,“我越来越谙熟这种风雨中身姿的倾斜,并将其转化成一种美丽前进的不竭势能。”(《倾斜》)在此,转化体现为心态和能力,它也是自我革新的佐证。而一个单腿人如何体验飞翔的感觉,骑马帮她完成了这一心愿,“我,一个独腿人,借助马儿的奔跑而抵近了飞翔。”(《飞翔》)这种大胆的挑战正是努力改变自我所带来的转化之功,它或许就是归马长期自我教育的结果。
归马以单拐关键词来检视自己的人生命运,其实,最终还是要回到身体,她也由此在书写中建构了自己的身体诗学。虽然身体诗学也会出现悖论,但乐观式的认同在她的文字里敞开了希望之门,这一视角会让其写作获得更多元的美学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