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榆中女真遗民的调查与研究
2021-07-27杨富学王小红
杨富学,王小红
(1.西北民族大学,甘肃 兰州 730030;2.敦煌研究院,甘肃 兰州 730030)
天兴元年(1234),金朝亡于蒙古,曾经广泛活动于松漠之间的女真民族逐渐湮没于历史尘埃之中。后来兴起的满族虽与女真一样同出肃慎,满八旗系出建州女真,而建州女真则为明朝皇帝封部分女真人为建州卫戍边的。随着大量的汉人、朝鲜人、锡伯人加入女真人的社会中,他们杂居共处,在长期的历史演进过程中,族群认同也逐渐接近,及至皇太极时期完成了族群整合,定族名为满族。(1)栾凡:《女真民族的历史际遇——从金到后金》,《文化学刊》2007年第5期,第121—132页;孙虹:《满族形成之我见》,《文化学刊》2015年第9期,第215—218页。金代女真与后来的满族虽有继承关系,但二者之间的差别还是比较大的。本文所论专指金亡后同化于其他民族之金国女真遗民,不包括明末及清代以后的满族。
金亡后,部众分崩离析,纷纷外逃,以女真为甚,以至于元代以后的辽东几乎没有女真人存在。这些外逃的女真人后来大多融于汉族之中,现可觅其踪迹者有山东郓城夹谷氏支系仝氏,安徽肥东完颜氏支系完氏,云南保山完氏、黄氏、蒋氏,河南鹿邑完颜氏,陕西岐山王氏,甘肃泾川完颜氏等。虽然关于其族源尚有诸多争议,但究明其姓氏演变之规律,有助于一定程度上还原女真民族同化于其他民族之部分真相。
甘肃除泾川外,榆中也有女真遗民分布,一支称汉氏,一支称蒲氏,前者为金朝皇族完颜氏支系,后者为金朝高门蒲察氏支系。
一、甘肃榆中女真遗民汉氏
榆中,位于甘肃省中部,古称金州、金县。关于其境内之女真遗民汉氏,媒体记者等曾有调查与报道。(2)黄建强:《榆中汉氏——遗落的金朝皇室贵胄》,《兰州晨报》2009年7月7日;完颜华:《走进榆中“汉”氏家族》,汉尚喜主编《汉氏家族志》,甘肃省榆中县汉氏家族志编纂委员会编印,2010年,第173—178页;完颜玺;《汉氏的足迹》,汉尚喜主编《汉氏家族志》,甘肃省榆中县汉氏家族志编纂委员会编印,2010年,第181—185页。为探明这一支金代完颜氏遗民后裔的来龙去脉,笔者于2020年7月15日前往榆中县城关镇就榆中汉氏进行专门调查。经多方打听,先于下汉村找到汉氏宗祠——“汉氏文化堂”。土木结构之建筑后墙大半坍塌,室内土坯堆砌,诸物杂陈,颇有摇摇欲坠之势,与周围高大、整洁之民居格格不入。
其后,与榆中汉氏家族成员汉尚喜先生取得联系。汉尚喜先生现居榆中县城,得知笔者来意后非常热情,将近年编纂之《汉氏家谱》《汉氏家族志》等资料赐示。榆中汉氏,主要分布于榆中县城关镇南关村与下汉村之上汉、下汉等自然村。2000年,汉氏族人在老辈指点下先后发掘出因各种原因深埋地下之古碑五通,即《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汉公之墓》《皇清例赠显考耆寿汉公讳良辅(之墓?)》《显妣汉母赵孺人淑德旌表节孝》《皇清旌表节妇显妣卢孺人之墓》《汉氏明堂》。其中,《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致仕汉祥公墓志铭》于诸碑中年代最久,对确认榆中汉氏之女真遗民身份尤为重要。
根据汉尚喜先生解释,《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汉公之墓》碑复出后,因在拓印之时即有字迹脱落现象,汉氏族人决定摹刻原碑。惜由于考虑欠周,所请石匠文化程度及技艺有限,竟将除大字外之原有碑文小字悉数采用简化字镌刻,致使古碑虽真似伪。(图1)兹摘录《汉氏家族志》所收《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致仕汉祥公墓志铭》文字如下:
图1 甘肃榆中城关镇《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汉公之墓》碑
“士之抱才略、具志气者,如龙泉、泰阿……西不……则……光彩上……者置为绮霞为……目。夫嵩山沦落人后裔,齿而已哉!凡无所树立于世者,其必有以树立于家乡而展抱负于……今致仕县幕汉君则其人焉。君讳祥,字廷瑞,其先山后人,元末世乱流入中原,因以汉为姓。居金,祖讳转轮,父讳寻,母傅氏。君生而有异质,器宇魁梧,襟怀开豁。”[2]
铭文为曾任金县典史之云南昆明人周信所撰,据尾题“孝男汉孺……于万历”,知墓主汉祥为明万历年间(1573—1620)人,唯原碑字迹脱落,具体生卒年月不详。铭文关于汉祥身世之信息有三处记载:其一为“嵩山沦落人后裔”;其二,祖先为“山后人”,“元末世乱流入中原,因以汉为姓”;其三,祖父为汉转轮,父亲汉寻,母亲傅氏。
根据榆中汉氏家族传说,明弘治年间(1488—1505)迁居金县之榆中汉氏始祖汉转轮,因为寻根问祖之思,将其独子取名为“寻”,汉寻即墓主汉祥之父。显而易见,汉转轮迁居金县之明代弘治年间,相距汉祥去世之明代万历年间,时间长达133年,而其中万历年号之使用时间即有48年之久。按照每世20年推算,作为祖父之汉转轮迁居金县应在弘治末年,作为孙子之汉祥去世应在万历初年,看来,《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致仕汉祥公墓志铭》之记载基本可信。至于榆中汉氏是否女真遗民之问题,不妨从“嵩山沦落人后裔”及“其先山后人,元末世乱流入中原,因以汉为姓”两处记载入手展开讨论。
嵩山位于河南省登封市,由太室山、少室山组成,因在左岱(泰山)右华(华山)之间,故称“中岳”。关于颇具文学色彩之“嵩山沦落人”,史籍记载鲜少,但依“沦落”二字或可得出嵩山并非汉氏世居之地,而是避难之所的结论。据康熙《登封县志》,金代隐寓嵩山之士有张行信、冯壁、杜时升、雷渊、元好问、高仲振等多人。然而,与其说隐寓嵩山为时之潮流,毋宁说其为生逢乱世无奈之举,如杜时升者流是也。《登封县志》记载:
杜时升,字进之,霸州人,博学知天文。泰和间,时升谓所亲曰:“吾观天象,当大乱,消息盈虚,孰能违之?”乃南渡河,隐于嵩少山中,从学者甚众。倡伊洛之学教人,自时升始。[3]
揆诸引文,非杜时升有预知未来之能,实乃国之将乱,征兆已明,而为其所觉察耳!金末乱世之兆,于章宗泰和年间(1201—1208)即现端倪。卫绍王完颜永济在位期间,蒙古军队先后攻破金之西京大同府、东京辽阳府等地。同时,纥石烈执中弑杀完颜永济,完颜珣继位于中都,是为宣宗。在遣使请和赢得喘息之机后,贞祐二年(1214)七月,金宣宗不顾众臣反对而迁都南京开封府,史称“贞祐南迁”。外有蒙古军队步步紧逼,内有各地势力纷纷乘乱起兵,加上“贞祐南迁”使河北、辽东一带人心大失,金朝统治已是风雨飘摇。南迁之后,“宣宗改河南府为金昌府,号中京,又拟少室山顶为御营,命移剌粘合筑之,至是撒合辇为留守”。[4]乾隆《登封县志》亦云:“金宣宗置兵少室山。旧志。今少室山尚有地名御砦。”[5]
金廷之政治中心原在幽燕地区,贞祐后中心南移至中原,如影随形的自然是人口的大量南迁。榆中汉氏祖先抑或即在此时进入中原地区,“沦落”嵩山。金朝之兵诸色人等并用,不能凭此确认“嵩山沦落人”之族属。推而论之,跟随宣宗南迁之军民当中,作为支持金廷统治主要力量之女真民族当占有很大比例则是毋庸置疑的。金灭亡后,女真人丧失了统治民族之优势,而作为蒙古“四等人制”中第三等“汉人”,与契丹﹑北方汉人一样受到歧视、压迫,言“嵩山沦落”乃真实心境之写照。“其先山后人,元末世乱流入中原,因以汉为姓”一语,显然可以支持这一推论。
铭文既云榆中汉氏祖先于金末“沦落”嵩山,又于“元末世乱流入中原”,嵩山所在岂非中原?初看二者之时间先后有抵牾之嫌,然考诸“山后”地望及元明鼎革之际形势,矛盾自消。“山后”之称早在唐末五代时期即已出现,“山”即燕山,“山后”即燕山以北地区。[6]明代初年之“山后人”即燕山以北之元朝遗民、遗军,其中既有蒙古人,也有其他民族。既无法确认原籍,又出于军政方面考量,遂以“山后人”笼统称之。[7]是以,“山后人”所包括之民族,不唯蒙古人,还应包括契丹人、女真人、色目人,甚至汉人等。
洪武元年(1368)二月,明太祖朱元璋“诏复衣冠如唐制,禁胡服、胡语、胡姓名”。[8]八月,徐达破大都,明太祖再颁诏大赦天下:“蒙古、色目人既居我土,即吾赤子,有才能者,一体擢用。”[9]按照唐代标准恢复服饰制度,禁止胡服、胡语、胡姓名,即从风俗习惯角度入手,以明廷之国家强制力量为保障,有意识地阻止元朝以来之“胡化”现象。同时,对于部分元朝遗民而言,是否继续使用本民族原有之服饰、语言乃至姓名,已经没有抉择余地,是为威也。不论民族出身,明廷一律量才录用,是为恩也。恩威并用,既能迅速安定境内诸民族之人心,又能迅速树立中央政府于诸民族间之权威,从而使新的统治秩序快速建立起来。或云:“明为怀柔远人,固我边疆,于是授之官职以结其心,赐之田园以固其志,而来归者遽乐不思蜀,改名易姓,占籍华土,久而乃为中原之新氏族矣。”[10]诚不谬也。
归于明朝之元朝遗民,或迫于新政权之压力,或出于生活、生存之需求,更名换姓便是情理中事。因此,榆中汉氏祖先于“元末世乱流入中原,因以汉为姓”自非妄言。所谓“元末世乱流入中原”与其于金代末年进入嵩山所在之中原地区并不矛盾。金亡元兴,蒙古统治者奉行以“四等人制”为实质之民族歧视、压迫政策,有元一代,女真遗民作为第三等级“汉人”的典型代表,其民族特征被突出彰显,加上元朝国祚不长,又为其保留民族特征提供了客观条件。汉氏祖先之“流入中原”,并非初次进入中原地区,实是民族特征淡化,与中原汉族混同为一之语。
如果《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致仕汉祥公墓志铭》所云榆中汉氏之女真遗民身份尚有可疑,那么榆中汉氏世代相传之口述史资料及部分实物则堪充女真遗民身份之一力证。清代同治元年(1862),素有尚武传统之汉氏族人参与地方民团,敌方势力在报复无门的情况下出于愤怒而将汉氏宗祠连同《汉氏祖谱》及分谱付之一炬。据民国时期曾任榆中县政府办公室掌案汉连海回忆,被毁之明代《汉氏祖谱》有云:
汉氏先祖山后人是大金国皇室之苗裔,祖孙三代为驻守中都军事门户治国安邦的将帅。元灭金时,鼻祖之孙为避元军追杀,死里逃生,隐姓埋名,因以汉为姓,沦落嵩山入佛教。在嵩山少林习武强身,生息繁衍。于元末世乱,流入中原,揭竿抗元,跟朱元璋参加农民起义,转战到了山东。[11]
汉连海长孙汉育民1962年亦于家藏旧书——《书经》卷二末尾留白处题写了如下话头(图2):
[汉]氏原谱记载,汉氏家族,原系大金之苗裔,元灭金,山后人遭杀戮,以汉为姓,四方逃难,元末世乱流落中原,至明弘历(治)定居金县尕汉家庄。只记得这些。记于一九六二年初春正月十五日。长孙 汉育民。[12]
图2 榆中城关镇汉育民于1962年题写的文字
汉育民的说法在榆中汉氏族人中普遍存在,大同小异。汉连海、汉育民祖孙二人所云榆中汉氏绪出金代皇族完颜氏基本可信。“元灭金,山后人遭杀戮”一语,在除跟随金宣宗南迁嵩山之军民以外,又增加了金亡后女真遗民因躲避元廷追杀而进入嵩山之另外一种可能。同时,此语更能说明汉氏族人作为金代皇族完颜氏后裔之身份,王国维云:
蒙古制,凡敌人拒命,矢石一发则杀无赦。汴京垂陷,首将速不台遣人来报且言:“此城相抗日久,多杀伤士卒,意欲尽屠之。”公驰入奏曰:“将士暴露凡数十年,所争者,地土人民耳。得地无民,将焉用之?”上疑而未决,复奏曰:“凡弓矢甲仗金玉等匠及官民富贵之家皆聚此城中,杀之则一无所得,是徒劳也。”上始然之,诏除完颜氏一族外,余皆原免。[13]
蒙古人曾经倍受金廷奴役,其在灭金后归罪于皇族完颜氏,故行斩尽杀绝之策。或云诸多完颜氏族人即在此时改为别姓,亦与形势颇合。虽然有元一代汉氏家族并无只纸片石传世,但其于元明易代之洪武初年改姓汉氏,当无可疑。通过仔细比对不难发现,诸多说法之中皆有“元末世乱”“流入中原”等语,其源出《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致仕汉祥公墓志铭》之迹不难觉察。至于汉氏祖先三代镇守中都,甚至始祖为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末子邺王完颜斡忽之说,目前无法找到确凿证据,尚难分辨究竟。
综上所述,立足《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致仕汉祥公墓志铭》之“嵩山沦落人”“其先山后人,元末世乱流入中原,因以汉为姓”等语,参照金宣宗“贞祐南迁”后于嵩山练兵之实及“山后”地望,以元、明二代之民族政策为背景,兼采榆中汉氏之家族传说,基本可以确定榆中汉氏之女真遗民身份。榆中汉氏祖先原活动于燕山以北,金元之际进入中原,明代洪武初年改姓汉氏,并于弘治末年迁居榆中。
毋庸讳言,上述结论主要依凭《大明故四川资县典史致仕汉祥公墓志铭》等碑刻和民间传说,就证据链的确凿性而言,似乎尚有欠缺,有俟新史料的进一步发现。
二、甘肃榆中女真遗民蒲氏
2020年7月16日,在结束榆中县城关镇汉氏家族考察之翌日,笔者前往该县三角城乡丁官营村蒲家庄,就蒲氏进行专门调查。途中,除了平畴沃野的田园风光之外,最为引人注意的当属丁官营、孙家营、化家营等颇具军事色彩之榆中地名。一番打听之后,笔者找到了蒲家庄的两位村民——时年82岁的蒲元仓老人和时年77岁的蒲元恒老人。此前,在旅居榆中县城的两日之内,笔者不时耳闻关于兴隆山蒲家坟和蒲阴阳的传说,讲述人有出租车司机、退休干部、农民等,大体梗概如下:
明代洪武年间,蒲察氏因为家道中落而改姓蒲氏。为了使蒲氏后人能出帝王,蒲阴阳在兴隆山给自己选好了坟墓,叮嘱儿子在他死后不要穿一丝一缕,如果看到蛇打鼓、马摇铃、驴骑人,就立马下葬。下葬以后,要在坟地守孝满一百天,并且在第一百天的早晨朝着东方连射三箭。但是,他的儿媳实在不忍公爹赤身裸体下葬,就给他穿了一条裤头儿。等到下葬的那一天,人们果然看到了蛇打鼓、马摇铃、驴骑人的景象,于是就将蒲阴阳埋在了那里。好不容易守孝到了第九十九天,前来送饭的妻子抱怨说:“有个九十九,没个一百一。”催促丈夫射完三箭赶紧回家。蒲阴阳的儿子听了妻子的话,朝着东方连射三箭,正好射在南京城金銮殿的柱子上。这个时候,起床的大明皇帝朱元璋刚刚走到柱子背后,再差一步,他就必死无疑。随之,耆旧便代代留下这样一种说法:“蒲家以前有反朝廷的罪行喽,害怕朝廷追杀呢,就改成了姓察的。”
当笔者问及榆中有无察姓时,两位老人一致否定。同时解释,所谓反叛朝廷之罪行,就指蒲家坟箭射朱元璋一事。蒲元恒老人也说,以前蒲氏族人还到兴隆山蒲家坟上坟,自从景区设立之后,“老先人的坟也就没人上喽”。再当问及蒲氏来源,两位老人根据“老汉们的传留”,皆云蒲氏祖先来自山西洪洞大槐树。曾经见过该村另一家族扎破中指续编家谱之情形,但是蒲氏并无家谱、碑刻等物传世。民间故事虽然不能与历史事实等量齐观,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历史事实。笔者之前,并无相关专家、学者就榆中蒲氏开展专门考察,况且二位老人仅有小学文化程度,“姓察的”一词出自他们之口,尤当引起注意。
关于甘肃榆中女真遗民蒲察氏,榆中、皋兰地方志皆有记载。今之皋兰县辖境直至清代乾隆四年(1739)才独立建县,且在金县多有瓯脱之地,[14]故而关于蒲察氏之记载当以榆中方志为准。康熙《金县志·人物》云:
金 蒲察俊,字复亨,佥知枢密院事,仪府同三司,统军都指挥,上柱国,封熙国公;蒲察仲,俊之弟,奉政大夫,中书左丞兼翰林承旨;蒲察在,俊之子,大将军,监军,元帅,权知政事。
元 蒲察菘,字叔成,俊之后,为陕西诸路兵马都总统,后授巩昌等处都总管,金、兰、定、会都元帅,卒谥武敏;蒲察仁亨,菘之子,开成路同知;蒲察必达,翰林学士,奉命穷星宿海之源,后人知星宿海自必达始;蒲察世禄,巩昌路都元帅,金、兰、定、会都元帅,阖州安抚使。[15]
清代初年,金县为临洮府所辖,故康熙《临洮府志》关于蒲察氏诸人之记载,皆采自于康熙《金县志》,唯蒲察俊之爵位由“熙国公”更为“燕国公”。[16]《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氏族典》兼采康熙《金县志》《临洮府志》之说,[17]并无任何明显更改,道光《金县志》踵之。[18]康熙《金县志》应为记载榆中蒲察氏之较早史料,所载蒲察俊、蒲察仲、蒲察在、蒲察菘、蒲察仁亨、蒲察必达、蒲察世禄等人于《金史》《元史》等正史均未见记载,可补历史之缺。
蒲察,既为部落名称,亦为部落姓氏。蒲察部起源于斡泯水流域,早在金朝尚未建立之完颜乌古乃时期(1021—1074)即已归附,[19]与完颜、徒单、乌古论同为女真四大部落。有金一代,蒲察氏与皇族完颜氏之关系非常密切,仅出自蒲察氏之皇后(追封)与出嫁蒲察氏之公主即有十余位之多,另有诸如蒲察阿虎迭、蒲察通、蒲察鼎寿、蒲察石家奴、蒲察官奴之类的达官显贵更是不胜枚举。
康熙《金县志》出现的当地人物有蒲察俊、蒲察仲、蒲察在、蒲察菘、蒲察仁亨、蒲察必达、蒲察世禄等,惜史书无考,但据蒲察必达“奉命穷星宿海之源”一事可知,其人乃金末元初之蒲察笃实。至元十七年(1280),元世祖忽必烈“命学士蒲察笃实西穷河源,始得其详。今西蕃朵甘思南鄙曰星宿海者,其源也。四山之间,有泉近百泓,汇而为海,登高望之,若星宿布列,故名”[20]。《元史》亦云:“命都实为招讨使,佩金虎符,往求河源。都实既受命,是岁至河州。州之东六十里,有宁河驿。驿西南六十里,有山曰杀马关,林麓穹隘,举足浸高,行一日至巅。西去愈高,四阅月,始抵河源。是冬还报,并图其城传位置以闻。其后翰林学士潘昂霄从都实之弟阔阔出得其说,撰为《河源志》。”[21]比对二说,蒲察必达与蒲察笃实正是一人,笃实亦即都实,同音异书而已。让人费解的是,康熙《金县志》既采蒲察笃实之事,为何又别书其名,或其人有女真(蒙古)、汉文双名,或一为其名,一为其字,未可知也。蒲察必达而外诸人于史无征之因,或许亦出于此。当然,金、元作为游牧民族建立之王朝,重武轻文,亦是相关史籍记载缺乏之重要因素。
关于蒲氏与蒲察氏之关系,通过地名之使用亦可窥其一斑,道光《金县志》云:
蒲家坟,在县西南十五里大峡内,相传金蒲察氏之坟。[22]
此处之蒲家坟,正是前文蒲元恒老人所云之兴隆山蒲家坟,由此可见蒲察氏改姓蒲氏之不谬。《金史·金国语解》云:“完颜,汉姓曰王……蒲察曰李。”[23]今陕西岐山县蒲村镇洗马庄村留存的女真遗民完颜氏世系碑记载:“完颜也先帖木儿,元帅,至正年守岷州,洪武赐姓王氏,死则归原姓。”[24]民国《重修岐山县志》亦言该村村民“生姓王,殁姓完颜”。[25]这些记载正与《金史》所言相合,而且这一习俗保留至今。[26]元代有一女真遗民曰李庭,“本金人蒲察氏,金末来中原,改称李氏”。[27]亦与《金史》所谓“蒲察曰李”之载合。既然女真蒲察氏对应汉姓李氏,榆中蒲察氏何以未改姓李而改姓蒲呢?金末元初,作为前朝遗民之蒲察氏,为躲避蒙古统治者之迫害而改姓李,于情于理皆无不合,但不可一概而论,就榆中蒲察氏而言,直至明代,尚有使用蒲察氏之族人蒲察谊职任永州县丞。[28]《榆中县志》亦云:“金、元有蒲察、完颜氏,明代有蒲察氏随蒲,完颜氏随金。”[29]元末有名蒲察景道者撰诗《题德风新亭》,[30]元末明初人魏观有诗《次韵蒲察少府出入韵》,[31]尤其是清代著名满族女词人顾太清所撰《金缕曲·题蒲察夫人〈闺塾千字文〉》更有言:“古蒲察,巍巍令族,声名久远。”[32]蒲察夫人,生卒不详,顾太清自注云:“宗室远林先生淑配”,即皇族爱新觉罗氏宗室远林之夫人。“巍巍令族”,意在说明蒲察夫人身份的高贵。上述诸般庶几可作为颇具文化符号意义之女真复姓“蒲察”由金元历明清而不绝如缕之佐证。
综上所述,榆中蒲察氏之变,并非迫于政治强权,实则出于复姓简化。试想金朝灭亡以后,故国不再,唯遗老遗少独存。元灭明兴,推行禁止胡化之策,使用文化符号意义分外明显之女真复姓“蒲察”的榆中蒲察氏族人,尴尬境况可想而知。榆中蒲察氏族人又不愿意径改他姓,遂取“蒲察”之首字,以蒲为姓。人事沧桑,延及今日,甘肃榆中之女真遗民蒲察氏已经全部由复姓改为单姓蒲。
(本文在田野考察阶段,得到了榆中县汉氏、蒲氏族人的大力支持,特志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