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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绿皮火车

2021-07-25申功晶

新青年 2021年5期
关键词:绿皮火车苏州

申功晶

少年时曾住在老宅阁楼上,冬天的深夜经常能听到平门火车站的声音,那“呜呜——”的鸣笛声空灵而悠远,夜深人静之际,尤显凄厉。不过,有它陪伴,总算让我的夜读生活不再孤寂。

于是,我缠着父亲带我去平门看火车。我们父女俩站在铁道旁,父亲侧耳倾听,远处传来声响,立马警觉地拉着我往后靠,站在安全范围内,看着一列列车厢,呼啸着由远及近再到渐行渐远。

绿皮的是客车,黑皮的是煤车,我仰起头问父亲:你什么时候带我坐火车?

父亲慈爱地摸摸我的小脑瓜儿:等你考上外地的大学,就可以坐火车啦。

因此,我从小就盼着长大,长大了,好去外地上大学,过一把火车瘾。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但凡坐着绿皮车去外地读大学的,都如黄鹤一去似的不复返了。因为家乡太小,小得已经装不下他们胸中的鸿鹄之志。我的大伯去了北京读工科,毕业后在国防部下属研究所搞科研;我的二伯去了上海复旦大学读生物学,后留在央企当工程师;我的父亲,是爷爷最小的儿子,只有他安安生生在家乡“留守”了一辈子。

巧的是,爷爷给大伯取名“鹤”,鹤者,鹤翔于天;给二伯取名“鹏”,意喻鹏程万里;唯独给我父亲取名“鹂”,养在金丝笼里的小鸟。可见,冥冥之中早有天意。

走得最远、飞得最高的当属我堂伯父,他在上海读完医科大学,被分配到遥远的贵州,后来,他又去了欧洲留学、接着在美国工作了一段日子,最终,还是一身风尘回归祖国,在复旦大学担任博导。他是叔祖母的骄傲,也是全家人的骄傲。

我小时候,经常看叔祖母眯缝着眼,摩挲着堂伯父和上海市市委书记、学术界知名人物的合影,脸上的褶皱像绽开的菊花。她经常叮嘱我:你要学你伯伯,好好读书,考个好学校,以后当女科学家!

19岁那年,我终于不负众望,坐上了绿皮火车。离家前,我听到一则骇人新闻:在火车上,一个20多岁的女硕士被一个10来岁的小女孩骗卖到山里,心理留下了不小的阴影面积。为了宽慰我,姑父说,你把所有的陌生人都当成坏人,不要搭理,就安全啦。

绿皮火车的车厢环境除了“脏、乱、差”,还嘈杂、拥挤,有小偷,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股泡面火腿、臭脚丫的混合味,且三教九流、南腔北调。印象颇为深刻的是,有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子抱娃似的抱着一个大纸箱,箱子打开,居然是一堆毛茸茸的小黄鸭,叽叽喳喳,叫得人心都化了。火车穿过陌生的荒山、峻岭、农田、江河……沿途靠站有时一等就是十几分钟甚至更长,乘客們就下车抽烟,透透气……我在火车上看书,看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车到德州,小贩们争先恐后在车窗外吆喝、兜售。我买了只德州扒鸡,开了听青岛啤酒,一边手撕烧鸡,一边狂喝啤酒,口感极为玄妙,合了“饮食在民间”这句话。

其实我上大学那会子,就已经有了“子弹头”,只是动车票价昂贵。疼爱女儿的父亲极力主张我乘坐动车回家,干净舒适、安全性高且节省旅途时间。有了父亲发话,我改坐动车,眼睛一眨,箭也似的就回到了家。

较之绿皮火车,动车里的服务员更加青春靓丽,说起话来也是和蔼可亲,让人如沐春风。“昨日黄花”的列车员分配在“昨日黄花”的绿皮车里做服务。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异地生活、工作,大都市的繁华让人乐不思归。年岁渐长,乡愁渐浓。我特地买了张K字头的绿皮车返乡票,在我内心深处,绿皮火车和家乡已经画上了等号。

都说近乡情怯,在返乡之前,我迷迷糊糊做了好多个梦,梦见那占了两条街巷的祖宅,热锅出炉的生煎馒头配蛋皮汤,还梦见小巷的尽头是托儿所,幼年的我哭着闹着逃出大门,一路狂奔……被年富力强的老师逮着夹在腋下,倔强的我一路拍打挣扎……半梦半醒之间,我的手脚仍在床上挣扎拍打。

当我提着行李箱,从绿皮车下来那一刻,我怔住了。心心念念的故乡变了模样,粉墙黛瓦变成了摩天大楼,南腔北调取代了吴侬软语。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未衰,家还在,故乡却不见踪迹。我,反倒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江南在五代时发迹,于是有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我回到了家乡,却没有了天堂的感觉。杜荀鹤笔下的“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早已面目全非。或许,它早已成了别人家的天堂,别人家的城市。

苏州文人车前子在他的书中写道:“杜牧之的江南,范石湖的苏州,在前三十年还依稀可见,在近十年被破坏得比任何时期都要厉害……普遍的浮躁,当事人和决策者的贪婪,刚愎自用、草率,市民的麻木,地方名流心怀叵测的顺从,用偷梁换柱的现代化覆盖不能再生的文物性……苏州被搞成这么个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古城味道?”最后,痛心疾首地喝道:“赔我一个苏州!”车前子的心声,也是我的心声,更是无数热爱苏州的真正老苏州的心声。

可人不能死而复活,城市也是如此。我去串门走亲戚,我那年近耄耋的老姑父说:得空写写你的老祖宗吧。他老人家带我去了一趟石湖越溪,申文定公墓保存尚好,平日里禁止闲杂人等进入。他比我幸运得多,退休后尚能荣身回归故里。我的家乡在哪儿?我的家乡历经潮汐冲刷、挪移,湮灭在生命的记忆里头。突然,我想立马逃离这个狭隘的小城,可想起自己这一身血肉里多多少少总有来自家乡的烙印,我所受到的全部滋养皆来自这片土地。纵然祖居片瓦无存,但它仍是我心底最牵挂的一部分。

我再次登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看着一节节熟悉的车厢,心想,或许总有一天,它也会和我的家乡一样,渐行渐远,最终消逝得寸痕难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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