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瓜瓞
2021-07-25储劲松
储劲松
系 辞
我是一个有背景的人。
楚风之渐
往古之世,也即秦始皇帝一扫六合之前,木瓜冲属楚国潜邑。
楚国,这个远离黄淮流域和中原文明,潜藏在十万大山里的南方国度,其先祖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颛顼。虽然也是周成王正经册封的诸侯列国,并且幅员特别辽阔,几乎占据当时天下疆土之半,但是因为封地荒僻,建国之初国力贫弱,爵位又低,只是个子爵,所以一直被中原诸夏视为未开化不文明的蛮夷之国。其国名,传说和山中一种名为荆、又名为楚的灌木有关。清华简,也就是清华大学二〇〇八年收藏的一批战国竹简,印证了这一说法。竹简中专写楚国历史的《楚居篇》记载:楚国先君穴熊的妻子妣厉难产,剖腹生下儿子丽季后去世。她死后,巫师以楚包裹埋葬。国人为纪念这位伟大的女性,称自己的国家为楚。一个诸侯国竟以卑微的植物命名,而非焜煌炜烨的燕、齐、赵、韩、魏这样的名字。
木瓜冲的山野之间,到处可见荆楚。这种丛生灌木,在夏天开着青色或紫色的穗状小花,即使在盛大的花期也不打人眼;秋冬之季风虐叶凋,长短参差灰蓬蓬遍布于乱山之中,更无足观。与高大常绿经霜弥茂的松柏相比,荆楚寒微卑贱如同仆婢,如同南梁顾悦所说的蒲柳之姿。
荆楚的叶子有特殊芳香,可以用于作酱,枝条柔软富有韧性,可以编筐织篓,可以用来制作荆钗,也可以制作拷掠犯人的刑杖。发端于东汉、定制于南梁的杖刑,就是用荆条或大竹板击打犯人的臀部,所谓“去衣受杖”,脱掉内衣直接施刑于皮肉。苦楚、楚痛、棰楚、鞭楚,这些汉语语词里的楚,指的就是荆条、楚条。衙门里用荆条来拷打犯人,平常人家也用荆条来责罚小儿女。我在髫儿时期,就常常因为顽劣,屁股被双亲用荆条打得皮肉开花,紫红而细长的肉疙瘩在两瓣屁股上狼藉交错,像几百条蚯蚓在爬,痛极,还不伤骨头。今天一想到荆条搅碎空气发出的尖啸声,还是会心惊肉跳,屁股上仍然火烧火燎。我估计,即使到了七老八十,荆条仍是为我所敬所畏之物,代表着律法、纪纲、威权,以及过错和剧痛。
楚人有种,如楚南公誓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多才,如岳麓书院门前对联所写:“惟楚有材,於斯为盛”。楚人也多敬畏。敬畏天,敬畏地,敬畏日,敬畏月,敬畏星辰,敬畏山林,敬畏水泽,敬畏神,敬畏鬼,敬畏妖,敬畏怪,敬畏荆条,更敬畏周王室和强大的中原诸侯。在楚庄王称霸天下之前的漫长岁月里,楚人卑事成周王室之外,一直闭关锁国,不与外界往来,暗自则筚路蓝缕奋发图强。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处在蛮荒之地,境内高山起伏丛林密布,大泽深广瘴疠弥漫,人民蒙昧朴野,又被中原诸国蔑视和孤立,这样的地域,巫觋之风盛行也就理所当然。
楚俗尚巫,好事鬼神。
这一崇神礼鬼的风俗,十分频繁地显现在《楚辞》里。在楚人屈原、宋玉诸诗人笔下,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洛神、巫山神女、海若、冯夷、康回、女歧、黔蠃、玄螭、虫象、飞廉、雷师、烛龙等等,各路大大小小的天神地祇,分司人间天上山中水里的万事万物。《国语·楚语》说到楚地巫觋的来历:“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又说:“巫觋之兴,在少皞之前,盖此事与文化俱古矣。巫之事神,必用歌舞。”由此可見,楚国的巫觋文化由来已久,至少有三千年历史。由此亦可见,巫和觋具有多种常人不能兼备的才德:智慧、聪颖、多知、明察、崇高、忠诚、恭敬、端肃等等。此外也可以见到,音乐舞蹈以及戏剧曲艺,最初不仅是用来娱人的,更是用来娱神的。
巫觋是负责人神(包括鬼)交通的神职人员,所谓神明降临附体,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他们打扮成神的模样,模仿神的动作和语言,传达的是冥冥之中神明的旨意。他们率领民人敬神事鬼,以笾豆簠簋盛装黍稷稻粱和猪牛羊三牲虔诚供奉之外,还要载歌载舞来讨神的欢心。后汉王逸也是楚人,他在《楚辞章句·九歌序》里这样说:“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其实何止沅、湘之间,地域广大的楚地几乎随处如此。到了宋代,梅尧臣、欧阳修、苏辙、曾极等人,在诗文中仍然对楚人的巫觋之风津津乐道。在明代,襄助朱元璋改天换地的刘基写过一篇《楚巫》,文章开头有这样的句子:“楚俗尚鬼,鬼实弗神也,而其巫谋神之。”此语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鬼神并无灵异,巫觋装神弄鬼,神乎其神,使之貌似灵异的真相。到了现当代,仍有学者在孜孜不倦地翻检、整理和研究楚巫文化。
其实,祭祀山川,祷于鬼神,以求风调雨顺天下太平,是所有原始部落酋长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最大的事,读《史记·五帝本纪》便可知。后世帝王也争相效法,当作统治天下的第一要务,二十四史以及《清史稿》关于皇家祭祀总是不吝笔墨,郑重其事地大书特书。史书中也有君王不敬鬼神领受天罚的记载,譬如殷商第二十八代国君武乙,囊血射天,亵渎天神,最终被雷劈死在渭河平原上;司马迁谓之无道,范晔责其暴虐,司马贞《史记索隐》评曰:“武乙无道,祸因射天。”
由受天明命繁衍派生的巫觋文化,实际上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史,上到帝王郊天祭地,下至平民祭祖祀先,鬼神是全民性质的普遍的宗教信仰。如《诗经·周颂》的咏唱,“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意思是:是那天命所归,多么庄严没有止息。而楚地,因为受到特殊地理位置、自然山水、人文环境、历史渊源的浸渍和影响,巫觋之风尤其炽盛。楚风尚巫,这一风尚是与神灵崇拜、祖先崇拜、生殖崇拜和生产生活相伴相生的。
数千年来,古荆楚的巫觋文化屡经时代更迭、社会变革、民族融合、移风易俗、价值观重建、科学普及和技术进步等等因素的改变、浸润和淘漉,其文化体系自然早已从根本上土崩瓦解,风已不成为风,俗也不成为俗。但流风所渐,至今仍有余响残存民间。
在我的故园木瓜冲,在我的蒙稚之年,村里人,特别是已婚妇女,仍然敬奉鬼神,劳作之余,尤其是在酷夏乘凉和寒冬烤火的晚上,喜好端着针线笸箩扎作一堆,荤话素话家长里短之外,说神道鬼论狐谈妖,以此消闲取乐。“不好过”(生病)时,也双管齐下:一边去县城医院求医看病,接受中西医治疗;一边也烧香磕头殷勤向鬼神祷告,求其保佑袒护,以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那个时候,有病人的人家,中药煎熬过后,妇人必把药渣子倒在三岔路口上,让千人踩万人踏,据说这样可以把疾病远远带走或根除。倒的时候,妇人转着圈子口中念念有词,其词曰:“一经他人双脚踏,病魔就被众人压。”或者是:“药渣倒出门,疾病不缠人。”总要反复念叨数十遍方才安心。
村里有孩子“害耳衬”,也就是得了腮腺炎,有擅长画符的老妇人,用墨汁在孩子左右脸腮上各画一团墨汁,边画边念专用的咒语。很神奇的是,当时病痛就消解了几分,要不了几天,孩子的耳衬就好了,再也不手捂耳腮喊痛了。
村子里山高林密,多巨石榛莽和猛獸野禽,孩子们在野外干活、戏耍,黄昏时分或者风雨如晦之日,常有受了惊吓的。有的发高烧,躺在床上说胡话;有的精爽顿失,两眼迷登浑不晓事,如同一个“菩萨佬”(提线木偶)。乡人谓之“掉魂”,说是被鬼摸了头,要么是被异物带走了魂魄,晚上是要喊魂归来的。其法术,是入夜之后,孩子的祖母或者外婆拿着一件孩子常穿的衣服,在大门外提着灯笼来回游走,一边走一边拖着腔调喊:“伢——喂,回来——哟!伢喂——,回——家来喔!”每喊一声,屋里孩子的母亲就替孩子干脆地应答一声:“回来着。”如是反复,持续多时。多年以后,听费翔唱《故乡的云》,每每听到“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总会下意识地想到当年乡人喊魂的情景,也就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但在穿开裆裤、拖蒜头鼻涕的童年,夜晚听到喊魂声,总是怕得很,头发噌噌噌竖起来,身上颤栗如筛糠,躲在糊着光连纸的木格子窗户下面,仿佛听见外面阴风四起,看见众多鬼魂诡秘往来,晚上少不了要做关于妖魔鬼怪的恶梦。那是一些多么具有魔幻色彩的夜晚啊。
我父亲上过初中,母亲念过高小,在当时的乡下都算读过书,懂一点科学知识,是不迷信鬼神的。尤其是爱读书的父亲,对一切崇奉鬼神不合情理的事情都嗤之以鼻,斥为“鬼道神经”。但是遇到我和妹妹不好过,也有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我幼年时得过急性脑膜炎,昏迷两天两夜,差一点就上了西天,万幸捡回一条小命,此后一直体质虚弱。有一回高烧不退还抽筋,吃了医生开的药也不管用,村子里有老人说,这孩子是犯了煞气,要作法驱鬼。我母亲赶忙用手帕拎着十个鸡蛋,登门拜访村里一位精于此术的老婆婆,向她讨教法术。回来后,母亲把吃饭的小八仙桌搬到我的床前,又拿来一把菜刀、三根筷子和一只装着清水的海碗,开始施法。病怏怏中,我朦胧看见她把三根筷子并拢在一起,粗的一头垂直置于碗底,左手扶着筷子,右手从碗里不停地舀水淋在筷子上,努力让筷子立住。三番几次过后,筷子终于在水中稳稳站住了。随后,她拿起菜刀,喃喃念起老婆婆传授的驱鬼咒,迈开步子,从床前往房门方向走七步,走一步菜刀就在空气中劈一下,然后又从房门往床的方向走七步,照样走一步劈一刀,来回七次。那架势,就像《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在东吴按奇门遁甲作法借东风,只差沐浴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发了。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也许是之前吃的药渐渐生效,反正我感到头上顿时轻松了许多,安然睡去,当晚就退了烧,第二天又活蹦乱跳了。
那时候,乡下还是有巫的,觋则从未见过,似乎早就绝迹了,以算命卜卦为业的倒以男人居多。女巫的神职光环早已失去,但仍受到乡人敬重。乡人认为,女巫能通阴阳两界,洞知人间之事,也通晓鬼府之事。失去荣光的巫,其职业是过阴,也就是从阳间过到阴间,去和阎罗小鬼对话,为生者禳灾除祸祈求福祉,也为病人问明病因解除痛苦,又可查地狱生死簿,知人阳寿修促。清人乐钧在《耳食录》卷五里,转述野老之言:“阴牒勾人,往往有生人为之者,谓之过阴。其人言语饮食,了不异人,但就睡则嗒焉若丧,呼之不能觉,盖其过阴时也。榻下双履,必一仰一覆,尽仰其履则觉,尽覆其履则死不复返。故每寝必扃其户,惧为人所弄也。后一月谁当死者,辄先知之,预见阴牒也。”乐钧所记的巫和过阴,与吾乡大致不差。关于女巫过阴,我在一篇题为《雨天》的文章里详细记录过,兹不赘说,总之是神神叨叨鬼鬼祟祟的。
拜鬼求仙问卜打卦的事,木瓜冲以前还有不少,比如请菩萨,佛前许愿,求雨,看风水,查黄道吉日,在祠堂祖宗牌位前演戏娱神娱鬼(祖先),人殁了请道士念经做道场超度亡魂等等。当时记忆本就模糊,而今过了三四十年,具体细节更是大多已经遗忘。
关于人类的起源,无论中外也无论民族,都要一直追溯到洪荒时代的神话传说和神仙鬼怪。前代史书,无论稗官野乘也无论国史家史,也都隆重书写神和鬼。神其实代表着上天和自然,鬼则代表着先人与来处。不信神就是不信天,既无天,何来天子?何来君权神授?封建统治的根基就会枯朽。不信鬼,则意味着不认祖先,违背孝道伦理。因此,鬼神是封建统治的根基,一旦鬼神信念动摇,其统治也就轰然坍塌了。神话传说是一切文明的源头,天神地鬼虽是人的想象之物,实无其物也实无其事,却又是文明和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缺失了,文明就不完整,活人就无来处,人间就会寂寞。仅仅以反科学、违背真理、迷信、荒诞无稽斥责之,不仅是对历史史实的视而不见,也是无识无知无情无趣。这就类似于你的孩子问你:“月宫里真的住着嫦娥和砍桂花树的吴刚么?”你断呵一声:“哪来的吴刚,哪来的嫦娥,都是骗人的鬼话,那上面只有一堆冰冰冷的石头!”你答对了,不过你这个人实在是花岗岩脑袋,不解风情以至如斯,心无诗意以至如斯,童心泯灭以至如斯,想象力和娱乐精神匮乏以至如斯,真是无趣得要命。
我想说的是,我是楚人后裔,以生在盛产黍稷稻粱,至今仍有楚风的木瓜冲为荣。
摄魂师之子
照相术在偏僻乡间普及之前,木瓜冲出了个画像师,姓刘。乡人当面尊称他为画匠师傅,背后叫他摄魂师。
这个人是我的叔叔辈,经历颇有些传奇。他十三四岁时辍学,父母打发他跟木匠师父学手艺。老古话说:“一年斧子两年锛,三年刨子学不真。”聪明人学木匠,苦学苦练也非得三年不可,笨人五年也未必能够出师。少小时的刘画匠,跟在师父后头学了一年半载,每天起早歇晚砍大斧子、推刨子、凿榫眼、拉锯开料、弹墨斗画线、磨洗工具,照顾师父一家起居,包括挑水、倒夜壶、为其幼子把屎把尿,很是辛苦。还要随时看师父的眼色,师父一个咳嗽,或者皱一下眉毛,他的腿都要抖三抖。吃饭也不敢上桌子,小心站在桌子拐角,鱼肉望都不敢认真望一眼,慌慌张张搛几筷子咸菜和蔬菜,然后像旧时人家的童养媳,端着碗蹲在门槛边,三两口扒进肚子里就赶紧去做活。那个时候,九佬十八匠都有严格的师传身授传统,师父比学校里的老师更有威严,徒弟畏师如虎。离出师还有一年半的时候,他终于不耐烦了,瞒着师父和父母,偷偷去了杭州。
七年后他回来了。当年那个萎头缩脑首如飞蓬的瘦猴儿,长成了一个眉目清秀的标致青年,穿西装打领带,蹬皮鞋踱方步,头发油光水滑能摔断苍蝇腿,说话染了浓重的浙人口音,举手投足拿腔拿调。他的奇异装束,在当年蓝灰黑一统服色的木瓜冲,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乡人茶余饭后足足道论了个把月。上了年纪的人,尤其看不惯他离经叛道的装束和作派。“穿得像个唱菩佬戏的,叫么鬼样子!”“讲话洋腔八调,像老鸦雀叫,嘁。”“我是他三大,他竟然叫我刘老三!”如是如是。
更让乡人惊奇的是,他竟然修得了一门画像的手艺。大人小孩往他面前一站一坐,他持铅笔、毛笔、炭精粉、各色颜料,在厚纸上勾勾划划皴皴擦擦,不消吸食三袋黄烟的工夫,就能画出一张与本人酷肖的人像。他还会在木器上画孔雀开屏,画喜鹊占枝叫喳喳,画牡丹画秋菊画春风桃李,画富家小姐在百花丛中拈花回眸一笑,画龙凤呈祥,画宋元明清潇洒人物。但他回到木瓜冲,第一个画的是猫,第二个画的是狗。
据说,摄影术最初传进中国的时候,宫廷里最热爱照相的是慈禧太后。西太后叶赫那拉氏名声不好,但她并不全盘反对西方的科学技术,譬如说照相术。现存清宫人物照片,也是以慈禧太后的居多,可惜照的是其暮年了。也据说,就是这个喜欢照相,对自己的相貌和仪态非常自信的女人,最初是拒绝拍照的,相信“照一次相掉一次魂”的传言。
古人以为,一个人的魂与血是一致的。这一顽固观念,也曾盛行于西方。美国电视剧《权力的游戏》里,光之王在尘世的代言人、忠诚的女祭司、红袍女梅丽珊卓,就是用帝王或其嫡脉的鲜血行巫术,来杀死敌人。受巫觋文化陶埏已久的木瓜冲人,当初不单认为照一次相就失一滴血掉一次魂,因此从来不到县城里的照相馆照相,而且认为画一次像也失一滴血掉一次魂,認为长大了的小木匠鬼差附身,是专门来摄取生人魂魄的。
画匠师傅少小离家青年回,正是意气风发时候,又有一门在九佬十八匠之外的新奇好手艺,自信可以混一碗好饭吃。他在得风气之先的杭州待得过久,以为故乡人也已经开化了许多。于是他在木瓜冲人来人往的三岔路口,摆了一个画像摊子,翘着二郎腿招揽顾客。他未曾料到,自己精熟的画像手艺竟然无人问津。谁不怕失血掉魂呢?小孩子掉了魂,她的祖母、外婆和母亲尚能在夜里喊回来,成人的魂掉了,是无有法术可施的,离死也就不远了。一度,画匠师傅或者说摄魂师,在村子里人见人躲。
一个月过后,他捡来一只花猫,给猫画了像,又养了一条黑狗,也给狗画了像。画得好啊,那画上的猫狗比在村子里游荡的猫狗更鲜活,更神气。这一招十分管用,有一天,一个烫着一头波浪的大姑娘坐在了他面前,请他给她画一张像。画匠师傅眼放电光,手起笔落,麻利地勾划皴擦上色,一盏茶时间就画成了。画上的姑娘,脸如山中满月,眼如溪间秋水,身材好得像架子上的嫩葫芦。他的生意就此打开,小姑娘来了,小伙子来了,黄土埋到眉毛的老翁老妪来了,连骂过他的三叔也来了,家家户户的墙上都挂着人像,人口多的人家像开着照相馆。画匠师傅一下子声名鹊起,邻近的几个村子,好多人登门求像,新打了家具打算嫁女娶妇的人家,也都来请他去画长寿草木吉祥花鸟。当年可怜巴巴的小木匠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年多后,第一个请他画像的女子,那个在县城当保姆带孩子的新潮姑娘,木瓜冲最美丽的一朵胭脂红花,成了他的新娘。
其实我想说的,是他们的儿子。
我在木瓜冲小学上一年级的时候,摄魂师的儿子留级,与我同班。他的脸盘子白白净净的,身条子细细长长的,长得比全班黑皮糙肤乱服粗头的小子和闺女都齐整,看上去,举止斯文像个小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秀气的少年,上天给了他一副好看的皮囊,却又同时给了他一个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脑袋。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整日啊啊哦哦,嘿嘿哼哼,而且他的嘴角,滴着永远也抹不干净的涎水,袖子上常年糊着厚厚一层口水和鼻涕,像剃头匠的披刀布。于是他得了个外号,就叫披刀布。
上课的时候,有时老师在讲台上板书,披刀布就蹲在教室后面拉屎撒尿。大冬天的,学校门前水田里冰结了半尺厚,课间学生在上面溜冰,披刀布个子高力气大,端起大石头狠命去砸,终于砸穿了,自己也掉到冰窟窿里去了。村子里有人娶媳妇,别的小孩子围着新郎新娘起哄,讨烟、讨糖、讨瓜子、讨花生、讨红枣、讨桂圆、讨染着洋红的熟鸡蛋,披刀布也跟着起哄,却是去扯新娘子的衣服。
我念三年级的时候,披刀布还在念一年级。我到完小海螺小学上四年级,他还是一字不识,被学校打发回家了。神乎其技名振四方的摄魂师和他美冠一方的媳妇,不幸养了一个痴傻儿子。他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自从养了披刀布之后,他母亲再也没有怀过孕。
披刀布的父母对他极为溺爱,用村里人的话来说,就是“疼得用舌头舔”。他的口袋里随时塞满了水果糖、饼干、鱼皮花生这些稀罕之物。他不用像其他孩子那样,四五岁就上山放牛,六七岁就割麦插禾(当然他除了吃喝玩乐呵呵傻笑,其他事什么也干不了);也从不挨骂挨打,他们家里从来没有预备荆条。他母亲像一只护雏的母鸡,精心照料着他,生怕他被别的孩子欺负。他到了七八岁时还在喝奶,他母亲搂着他,叫着“儿子宝贝,心肝肝”。而我们的母亲,平常喊孩子都是喊名字,发怒时则喊作“发伢瘟的、小砍头的、剁菠萝(头)的”。
可惜披刀布的智力始终是个鸭蛋,他也没能最终长大成人。我上初一那年,有一天傍晚放学回家,听我母亲说:“刘家那个儿子,掉进粪窖里淹死了。”又说:“他的娘也投水了,没救回来。唉,可怜的人呐。”我一直记得,那个胭脂红一样美丽的女子,长年累月一脸戚容,眼泡总是红肿的,背地里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
失去妻儿的画师从此颓废,整日整夜以酒浇愁,再也不给人画花鸟画人像了。又过了半年,一天晚上,他用裤带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
摄魂师家绝户了。
此后多时,村里人农闲坐在大槐树下谈闲,偶尔还会说起摄魂师一家。除了对他们的不幸再次报以深切的同情,也会夹杂有其他议论。
每个地方都有极具特色的乡骂,木瓜冲的乡骂,杀千刀的、趴河沙洲的、砍头割颈的、打脑子的、晒脚板的等等之外,最恶毒的,就是骂人绝户。
当年,村子里最有地位的,当然是村长和族长,除此,就数一位程氏老妪。她是村子里生儿养女最多的人,她的一挂子女,人称“八大金刚,三朵金花”。孩子小的时候,十一张嘴让他们的父母吃尽了苦头,等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长大,做了瓦匠、篾匠、漆匠、铁匠、石匠、弹棉匠、窑匠、杀猪佬、兽医、赤脚医生、裁缝,又生了更多的孙子孙女,家里要劳力有劳力,要势力有势力,堪称木瓜冲的望族。因为过度生育和操劳,程氏老妪瘦小得像一截干豇豆,但她儿孙满堂绕膝承欢,地位尊崇俨如《红楼梦》里的贾母。
村里还有一户江姓人家,户主人称江司令。他这个司令的外号,是因为在田地到户之前,家里简直穷得没有裤子穿,一个笑话在村子里流传了很久:某年腊月底,江司令破天荒地把裁缝请进家里,做一家人过年穿的新衣服。晚上,招待裁缝的是一碗既无油也无盐的面条。裁缝吃着吃着,吃到一团筋筋绊绊的东西,好生欢喜,以为是一大块精肉。可是左嚼右嚼,总也嚼不烂。吐出来凑近煤油灯一看,原来是一小块脱落的抹布。饶是如此,江司令仍然活得腰板挺直,说话很硬气,从来不怂。他的底气,来自于三个生得虎头虎脑的儿子。他说:“我家看了三头小公牛。”后来他家果然渐渐殷实,拆掉茅草屋,盖了一幢大瓦房。
相形之下,那个年代乡下没有生养儿子的人家,在人前头都抬不起来。
我清楚地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村里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壮年时死了老婆,膝下无一儿半女,独自住在程家花屋一间小黑房里,身体又多病,全靠村里的好心人接济。我母亲每每做了一点好吃的,其实也不外乎是蒸了一笼小麦粑,煮了一锅面疙瘩之类,都要支使我去把老人请到家里来。有一年秋天,板栗老熟,半大的孩子便三五成群爬树打板栗,我在树下负责捡拾。那天上午,我正低头兴高采烈地捡板栗,忽然看见一根拐杖在邦邦邦敲打着我的箢箕,抬起头,看见那位孤寡老人颤巍巍地站在我面前,嘴角因为愤怒在不停地抽搐。我茫然不解,也害怕得很。老人先是恶狠狠地说:“这是我家的板栗!”接着又嗫嚅着说:“这一棵板栗,是,是我家的。”然后他哭了起来,呜呜呜,嗬嗬嗬,啊啊啊,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抖动着。一个垂死老人的哀哀哭泣,像夜晚坟山上的老鸹叫,是很瘆人的。母亲后来对我说,那棵板栗真是他家的。
社会养老保障机制尚未建立,养儿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乡下人一生中最大的事,孟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那时,很现实也很残酷的问题是,没有儿子就没有劳动力,生活就会困顿,老病时就无人供养照顾,老境就会十分凄凉。
乡人说,绝户的人家,是前生或者今生“做多着过”,意思是明里暗里做多了坏事、恶事。这当然是荒唐之言。
乡间祭祀,族中长者率领众男丁跪在先人坟前,祈求祖宗保佑后人诸事顺利平安吉庆之外,每每祈求家族人丁发旺。安葬先人,风水先生招呼跪在坟前的后辈起身,口中喊道:“发起,发起”。小娃儿满周岁,行抓周礼,家人亲戚为之挂寄名锁,祝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还是古人说得好:瓜瓞绵绵,尔炽尔昌;君曰卜尔,万寿无疆。
生生之地
《尚书》中的篇章,常用“曰若稽古”四字开头。曰是语助词,若是顺的意思,稽古是考古,字面意思就是查考古籍。我以为这四个字,通俗地说来,就像说书人讲古的惯用开头:“话说从前”。
曰若稽古,我六岁已满,即将进入木瓜冲小学念书。秋风渐起,祖父坐在门槛上有滋有味地吃黄烟,“吧嗒吧嗒——嗬啊”,“吧嗒吧嗒”是吸烟的声音,“嗬啊”是吐出烟雾的声音。他皱着眉毛,在烟雾缭绕中耐心启我蒙昧:“劲松伢喂,我再问你一遍,要是有人问你,你家在哪里,你爹、你父、你妈叫么名字,你么样讲?”
“安徽省,安庆地区,潜山县,后北乡,木瓜冲村,车湾组。我爹号储子明,我父号储诚富,我妈号王接南。”我一字一顿地作答,语气不无卖弄。这是祖父教我的,他生怕我哪一天走丢了。其实,木瓜冲村早已划归岳西县,都过去四十多年了,老辈人依然顽固地坚持说自己是潜山人。老辈人的坚持是有原因的,潜山历史久远,三代时是古皖国的国都,而以潜岳(天柱山)之西命名的岳西,则名不见经传。
“嗯,嗯,不错。我伢好记性,进了学堂肯定会念书。”
“爹,么理叫木瓜冲?”
“听人说,往年,木瓜冲到处都是木瓜树。”
“往年是哪一年?木瓜树是么样子的树?”
“爹也不晓得是哪一年,爹也没有看到过木瓜树。”
祖父把嘴子上裹着铜皮的竹节烟筒,在门槛上轻轻磕了磕,继续往烟筒钵子里装烟丝,两只鼻毛粗黑的鼻孔里,冒出两道浓烟,先是笔直的烟柱,后来扩散成一团。我的目光穿过正在稀释的蓝白色烟雾,望见木瓜冲的山山沟沟里,马尾松、黑松、罗汉松、木梓树、漆树、青冈栎、梧桐树、毛栗树、桐子树、橡子树、刺槐树、青檀树、纸皮树、黄荆、胭脂红、金樱子、桑、柘、麻、水竹、箬竹、绊地根、马蓼、扛板归、商陆、酸模、博落回、烟草、老鸦蒜……百千草木恣意旺盛生长,惟独不见传说中的木瓜树,半棵也没有。
后来读《诗经》,见到一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心间不免怅惘:没有美玉倒也罢了,我这个生在木瓜冲长在木瓜冲的人,竟然连木瓜也不曾见过。
又过了好些年,我才在县城河边公园里看见一棵木瓜海棠。还是个树龄不大的苗子,年年初春开一树粉红色灿若云霞的花,花落叶生,结几只或十几只青皮果实,似梨,静静悬垂在枝条上。从春至夏到秋,每次路过,我都要向那棵树以及树上一天天长大的木瓜行注目礼。到了初冬,已经转黄的果实被人摘下,树上空空,叶子落地,我的心也为之一空。
我以为,木瓜是神圣之物。
没有木瓜树的木瓜冲,仍是生生之土,是兀自生长不休的息壤,草木繁滋,稻绿麦秀,蔬果飘香,葵藿向日。雉、猫头鹰、乌鸦、喜鹊、斑鸠、黄鹂、麻雀、燕子、乌鸫、打鱼翠,无数鸟儿在房前屋后林间水畔啁啁啾啾,苍鹰在天空中盘桓。蝙蝠、刺猬、野猪、野山羊、野兔、狐狸、豺狼、寒号鸟、松鼠、黄鼠狼诸兽,在密林之中和民居周圍游荡、觅食、繁衍。蝽象、豆娘、蜻蜓、蝴蝶、纺织娘、螽斯、蟋蟀、油葫芦、苍蝇、竹节虫、蝉,无数昆虫蛰居隐伏、交合或者四散纷飞。猪、牛、羊、鸡、鸭、鹅以及猫猫狗狗这些家畜家禽,要么圈养在栏中,要么放养在外面,换了一代又一代。它们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木瓜冲的人也是如此,娶妇嫁女,养儿抱孙,螽斯衍庆,瓜瓞绵绵,死死生生,千柯万叶,换了一世又一世。就像西周的诗人所唱: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昆虫里的螽斯,是多产的代名词,产卵极多,孵化的若虫也极多,一年生两代甚至三代,繁殖力非常强。所以古人祝福他人:螽斯振羽,宜尔子孙。诗的大意为:就像螽斯振动翅膀,你的子孙多又多啊,你的家族好兴旺啊,你的福祉正绵长啊。多子多孙又多福,这样的观念或者说祈愿,据说在尧舜之世就已经深入人心了。
清末大画家任伯年,画过一幅《华封三多图》,又名《华封三祝图》。画中茂林修树,溪水潺淙,帝尧带着武士、侍女和马夫一行七人,出巡到一个叫华的地方,当地三个状貌奇伟脸带喜色的老人,远远经过溪桥前来迎接,他们分别代表着寿、富和多男。任伯年所画,取意于《庄子》,其《天地篇》有“华封三祝”之典。
华是古地名,封是疆界,华封意即管理华地的官员。三代时的古人,就希望人生寿考、富贵、多儿孙。华封三祝,其实说出了当时人们的共同的心愿。
在我的垂发之年,木瓜冲有一户人家,他们家有一个祖传的清代立柜,笨重得很,黑檀木所制,漆色乌黑发亮,左右柜门上,用金粉写着八个隶体字:苏才郭福,姬子彭年。一众发小,经常围着这个柜子,比谁认识的字多。至于字的意思,当然是完全不解的。后来,一起去请教村里原先教过私塾的老先生。老先生说:苏才郭福,姬子彭年,这八个字是吉语,也就是吉利话。意思就是说,有北宋苏轼那样的八斗高才,有唐朝郭子仪那样的齐天洪福,有周文王姬昌那样的多子多孙,有先秦彭祖那样的高寿。其时,苏轼、郭子仪是何许人也,我们不知道,至于文王有一百个儿子、仙人彭祖寿命极长活了八百零三岁,外乡来的说书人说过多次了,我们记得清清楚楚。素日小伙伴们在稻场上演戏,都争着扮文王和彭祖,没争到的人只好屈尊,扮演抬轿子的臣工百子,或者虔诚拜倒在神仙脚下的凡人。
富、寿、多子之外,还有绝世才华,寓意真是太好了。只是,于凡人而言,何其难哉!对于当年的木瓜冲人,富贵、寿考、才华皆不可求,可求的只有儿孙满堂。
不记得哪位小说家在一部作品里说过,人们热烈旺盛的激情,可以刺激草木生长,也可以刺激禽兽繁殖。或许是有道理的。那些年,木瓜冲不光是人丁发旺,草木也发旺,昆虫也发旺,野禽野兽家禽家兽都发旺。木瓜冲木欣欣以向荣,人欣欣以向荣,万事万物都欣欣以向荣。
生殖与繁衍,是生物基因自带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欲望,也是保护和传承发展自身的需要。柏拉图在《会饮篇》里,记载了古希腊大哲学家苏格拉底在一次宴饮中关于“爱神”的发言,苏格拉底引用了曼提尼亚一位充满智慧的妇女狄奥提玛传授给他的哲学,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一切可朽者都在尽力追求不朽,生育是达到这一目的的惟一途径,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这才会有新一代不断地接替老一代。
人不能像神灵那样保持同一和永恒,只能留下新生命来填补自己死亡以后留下的空缺。我亲爱的苏格拉底,身体和其他暂时的东西都以这种方式享有永恒,别无他途。因此你不用感到惊奇,一切生物都有珍视自己后代的本能,因为整个创世都受到这种爱、这种追求不朽的欲望的激励。
生殖与繁衍是世间最为自然而然的事情,西哲如是说,东哲也与之心同理同。与苏格拉底几乎同时代的东方圣哲老子也说:“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道生长万物而不加以干涉,德畜养万物而不加以主宰,一切顺其自然。
生物,一切有生命之物,既有生就有死,可朽且必朽,不像无生命的石头、阳光、空气、水,因为无生而得到永恒之生,因为无命而得以长命。神仙彭祖活得再久,也不过八百余岁,太阳和石头却可以存在亿万年。生命对抗死亡追求不朽,似乎只有一个办法和途径:生育,繁殖,不断用新生命来替代和接续旧生命。
时间,以及龙非龙
这个世上有很多天生大脑超强的聪明人,他们发明了无数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最佩服的是三个人,第一个是发明钱的人,第二个是发明时间的人,第三个暂且按下不表,随后再说。
就像血管里的血液,钱让这个世界生机勃勃,让所有人,乃至让大神小鬼、木塑泥胎、极为伶俐聪慧的宠物狗眼放精光。我亲眼见过人家养的一只小鹿犬,特别喜欢钱,而且能分清面值。西晋鲁褒说:“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明人冯梦龙进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后世人演绎得更妙:“有钱能使磨推鬼。”在中国古代,“泉”通“钱”,我们的祖先真是大智慧。钱如水流,不停地从你的手上流到我的手上,又从我的手上流到他的手上,在这个流转的过程中,你的事我的事他的事大家的事,诸事完美办结。如果取消钱,回到结绳纪事的史前时代,我们的社会和生活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
而发明了时间的人,确切地说,是发明了钟表的人,也是如此伟大。日升月落,朝朝暮暮,日子本来飞驰如骅骝,又缓缓如山雾弥散,无脚迹,无形态,无声音,无气味,无颜色,神出鬼没。发明了钟表的人,用木的金属的塑料的容器,把时间盛装起来,就像往筐篓里盛装做瓦的泥坯;又把时间切分成一段段一节节一圈圈,切分成年、月、日,切分成时、分、秒。如果说钱让人间运转,钟表则让世界规范。自从钟表被发明出来,我们的生命,我们一生的光阴,从此如同装进筐篓的泥坯,然后,像瓦泥一样,被一分一秒一日一月地用掉。
我漫想,发明钱和钟表的人,他们的发明让世上的人爱,爱到死去活来,又让世上的人恨,恨得咬牙切齿。就像世间那些曲曲折折跌宕起伏的爱情。
关于钱不多论,只说说时间。
时间是藤蔓上的冬瓜、葫芦、马兜铃、瓠子,大瓜小瓜,綿绵不绝。时间是江淮之间的春雨,密密的,细细的,蚊蚋似的,牛毛似的。时间是风刀,是霜剑,是古代征伐者所持的斧钺,风霜和执斧钺者像屠夫砍肉,把时间砍成条状、片状、块状,剁成碎屑。
和木瓜冲的动物和植物一样,时间具有无比强大的生殖繁衍能力,又有着明显的侵略性。包括人在内的所有生物,甚至连那些无生命之物,在它面前都不堪一击,无可奈何。
如果没有时间,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一九三一年,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根据一个梦境或幻觉,创作了一幅题为《永恒的记忆》的油画。这幅超现实主义名作,似乎能回答这个问题:当钟表停摆(寓意时间扭曲或死亡),软塌塌瘫在枯树枝上、土台边沿、动物身体上,一切都静止了,人间空寂、凄凉、恐怖,如同尸横遍野的古战场。
人最终是要死的。想到这个,眼前不免一暗,心中又一凉。而比死亡更让人恐惧更让人不堪的,是肌体上的疾病、日渐衰老和神志的日趋混沌。
人类一直在与时间以及时间带来的疾病和衰老,作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发明中药、西药,发明食疗,发明刮骨术、开颅术、截肢术,发明柳叶刀、伽马刀、X光射线、γ射线、CT机、呼吸机。但最有效的,比金钱和钟表更伟大的发明,是发明了文字,以及经由文字繁衍、派生、延展开来的灿烂文明。
东汉崔瑗在《草书势》中说:“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淮南子·本经训》又说:“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文字的发明,文明曙光的照彻,如同噼噼啵啵的松脂火炬,把覆盖在人心头上的时间——这黑色的幕布,燃烧出一个大洞,照出一大片广阔光亮的精神地域。文字以及由文字起始的文明,可以对抗无情的时间,连天也畏之,下起了谷子雨,连鬼也畏之,在夜里群集嚎哭。
文明如雄鸡,一唱天下白。
自古以来,木瓜冲有“过三十六”的传统习俗,男女到了三十六岁,必做大寿,且有男做虚、女做实之说,也就是男人虚岁三十六做寿,女人实岁三十六做寿。乡人说,三十六是人生一大坎,顺利过了这个坎,一生就会平安順遂。古人大多寿短,活到七十已是稀罕的高寿,三十六岁差不多是寿数的中间点;年轻时又大多不安分,爱折腾,波折也就多;所以这一习俗并非荒怪之言,其实有必然的道理在。那年我过三十六岁生日,当夜,来庆贺的亲朋陆续散去,一个人靠在床头,顿有人生如寄的飘零感。中岁之后,好年华已经翻篇,无论体质还是精神,确实不如少壮之时。此后,我开始勤苦地读书和写作,比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更加深入系统地读,更加努力地写。光阴短暂生命有限,我用阅读和文章与时间作战。
在繁殖之外,延续生命或者说让生命不朽的方法,还有读书和写作。古人说,人生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二十四史的帝王本纪和人物传记,也基本上是依此书写的。先贤的典籍流传至今,著书立说者确实实现了立言的不朽,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不死。我的写作,何敢望此,但使有限的生命,更为丰赡更有意义罢了。有人说,写作让人活两辈子。诚然如是。
在盛产草木、鸟兽、虫鱼、稻粱黍稷、瓜果菜蔬,也曾经盛产神仙鬼怪故事,盛行诡异法术的木瓜冲,我是第一个拥有作家身份的人。这片生生之土,埋葬着祖先和我的紫色胎衣的地方,山水田园和父母的精血,赋予、哺育我微贱的生命;已经衰败如强驽之末的楚巫文化,给了我一个装满“鬼道神经”的大脑。巫觋文化侈陈阴阳,枉说吉凶,荒腔走板,怪诞不经,就像萌生于西汉、盛行于汉魏六朝的纬书,虽然无益于经典,却有助于文章。
我有几架书,可以慰寂寥;我有一支笔,可以写苍茫。
这些日子,空闲时除了写作,就是读《周易》,读得很慢,十天半月只读一卦。读了许多年古书,从清代往先秦读,从后代往前代读,冠居五经之首的哲学著作《周易》我却一直不敢问津,自以为没有准备好。有一天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净手之后郑重打开书页,一字一句,细嚼慢咽。卦象、爻象、卦辞、爻辞、彖传、象传、文言、系辞,乾、坤、屯、蒙、需、讼、师、比、小畜……字字句句深奥艰涩。孔子晚岁读《易》,韦编三绝。朱熹说:“《易》难看,不比他书。《易》说一个物,非真是一个物,如说龙,非真龙。”连圣哲和大儒都认为《易》难懂更难通,我这个根底浅薄的人,即便读到老,恐怕也只能知晓一点皮毛。读的时候,偶尔又似有所悟:哦,原来如是。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张爱玲小说《爱》的结尾:“噢,你也在这里吗?”
龙是龙,亦非龙。
文章是文章,亦非文章。
文章之事,得意处,似有鬼助神襄。一如虞世南论书法:“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
文字、文章、文明,也是架子上的瓜瓞么?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圆的扁的,胖的瘦的,青的黄的,有棱的无棱的,日日月月年年岁岁前赴后继。
天长地久有时尽,瓜瓞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