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浓荫
2021-07-25石舒清
石舒清
辛 格
辛格(1904—1991),美国作家。1978年获奖。
获奖理由 他的洋溢着激情的叙事艺术,不仅是从波兰犹太人的文化传统中汲取了滋养,而且还重视人类的普遍处境。
诺贝尔奖获得者里,最为我所喜欢的作家可能是辛格,喜欢他的平易。作家貌似深刻是容易的,难在真正平易。给我的感觉,好像辛格最高的身份不过一个杂货店的老板,或者就是补鞋匠、钟表师、烤面包的,或者薪水微薄的教员、埋尸工等等。好像他总是围着旧围裙,戴着粗线手套,行色匆匆,忙个不停。其实如上各色人等都是他的写作对象,他和他的写作对象之间甚至不是包子和饺子的关系,就是土豆与土豆的关系,最多也就是这个土豆大一些,那个土豆小一些,这个土豆是圆的,那个比较起来有些扁,如此而已。
辛格习惯于把街上走过的任何一个人随手拉進他的小说,就像内急要方便一下,就让刚好路过的人帮着看一会儿店铺一样。这就使得辛格的小说,尤其短篇,有一种非正式性,有一种即兴感,好像一个大夫,路遇病人求医问药,就顺手写了个方子给他。但是究其疗效,这方子却是极管用的,就这个病,就这个药,远胜过排长队花大价钱挂专家号。数剂而愈,还便宜,不能不说,这是大功夫了。诺贝尔奖授奖词中提及辛格的短篇小说,说辛格是“炉火纯青的文体家”可谓确论。同样获诺贝尔奖,同样以短篇著称,也被誉为文体家的俄国作家蒲宁,和辛格搁在一起比较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像官窑珍品,极尽讲究之能事,一个却担水劈柴亦大道,从心所欲不逾矩。就我来说,蒲宁虽好却隔膜,拜师傅自然是拜倒在辛格脚下了。
受宗教影响,辛格的小说里多写到神怪鬼魂一类,这和我国短篇小说大师蒲松龄先生小说里的神鬼们还是很不一样的。不同的文化背景里有着各自的神鬼理解和塑造,感觉在辛格的小说里,鬼魂们也是很辛苦的。要是谁有心做做辛格和蒲松龄的比较,也会是一个不错的选题。
辛格的写作,貌似随性的同时,也有着一个特殊性,就是他的主要作品,都是用一种叫“意第绪语”的方言写出来,然后自己再译为英语的。之所以如此费周折,是因为辛格觉得自己“喜欢写鬼故事”,而就写鬼故事来说,没有任何语言比这种“将要死亡的语言更适合的了”。由此可见,合适的语言对于作家写作的重要性,于作家而言,找到适合于自己的语言就是找到了难以替代的自己。
获奖后致答谢词时,辛格特意采用了意第绪语,并对这种语言作了饱含感情的解读:
……将此项最高荣誉赠我,同时也是对意第绪文的承认。意第绪文是一种流放的语言,没有国土,没有边疆,得不到任何政府的支持,为外邦人和不受束缚的犹太人所鄙视……有人将意第绪语称作死的语言,事实是,意第绪语还没有讲出它的最后一句话,它含有的宝库还没有显露给世人看,它是殉教者和圣人的语言;是梦想者和希伯来神秘哲学信徒的语言……是我们大家的智慧而谦逊的语言,是受惊而仍有希望的语言。
——基于如上言语,辛格为什么用意第绪语写好后再译作英语,就是容易理解的了。
由此我也想,其实作家本质上都是用自己的方言写作的。从写作中看不到其方言底色的人,也许就是丢掉了一部分自我吧。而丢掉自我于写作来说总是致命的。
最后说点闲话,导演刘苗苗对辛格也是情有独钟,念念不忘,说起《卢布林的魔术师》这个名字,和说自己的方言一样顺溜,她曾动念改编这部小说,还有《傻瓜吉姆佩儿》,很认真地准备过,惜乎不了了之。
米沃什
米沃什(1911—2004),波兰诗人。1980年获奖。
获奖理由 他在自己全部的创作中,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着激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
我觉得有三个可称为男子汉的诗人,分别是惠特曼、聂鲁达及米沃什,这三个人都有着看起来强健的体魄。相较于许多英年早逝的诗人,在各自的年代里,他们也都还算高寿,尤其米沃什,活了九十多岁。我的一个老师说,艺术家还是要拼年龄的,说齐白石如果六十岁殁了,就没有现在这么个齐白石了。不是没有道理。
三个男子汉诗人,除了气势雄强,视野深大的共性外,也有着相互之间非常不同的一面,比如说,相较于惠特曼的歌咏自然,米沃什就更多了一重对社会人生的深度参与,也因此就难免忧患和愤懑:
“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口舌尖叫”“一个新的,没有幽默的时代正在兴起”“以模棱两可的词句形成武器/将明确的词句丢给收容所”“热情的声音胜过理性的声音/没有热情不能改变的历史”“我说得这么少/我来不及了。”
有时候他显得悲观:
“神并不为善良者增多羊群和骆驼”“有人性的东西在消亡”“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找到/在活着的人们中间/会有人从嘴里说出/人类的话”“我对命运的安排逆来顺受/毕竟我只不过是人”“我瞧着他们,佯装睡意朦胧,垂下了眼帘/我就这样装疯卖傻,过了一天又一天。”
对于希特勒式的人物,诗人的嘲讽是辛辣的,诅咒是强烈的:
“一个冬天的早晨/一根压弯的树枝,一条绞索/对你最为合适”“他们坐在玻璃椅子上”“他们坐过的地方将寸草不生。”
作为诗人,米沃什对自己诗人的角色和名号至为珍重,倍加歌颂:
“你心里可不踏实,诗人不会忘掉这一切”“当诗人迈进大地的花园/所有的乐器都无比欢欣”“光荣啊,世界上出了诗人的地方/这消息顺着沿海的水域传播”“他的家在滚滚的松涛里,在狍子的叫声中”“有诗人的人民是幸福的人民。”
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个诗人这样夸奖过自己的这一身份,作为相对理性的诗人,米沃什之所以有此言论,绝非自抬身价(他是用不着这个的),而是寄予了诗人这一特殊角色更多担当更大的使命吧。
有言道:文似看山不喜平。又说:人贵直,文贵曲。如此说来,米沃什的诗好像是有些偏直接了,但是有什么关系?只要是好的东西,尤其是近于最好的东西,说什么来路曲折,倒不如就这样直通通地涌送到怀里来。那些佶屈聱牙的,装腔作势的,无病呻吟的,即使闪展腾挪,随沟就渠,拐上九九八十一个弯,又有什么意思呢?
关于诗的艺术,米沃什正好有一首诗谈到,诗名恰好就叫“诗的艺术”,不妨摘引几句在这里:
我一直向往更为广阔的形式/不受诗歌或散文的约束/让我们都能理解清楚/以免作者为难,也不必叫读者受苦
——这明白如话的诗,洗耳恭听好了,还有什么可说?
我要严格地选几首好诗,无论如何,米沃什的《礼物》是漏不掉的:
如此幸福的一天。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遇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我引用的时候没有分行,但不分行还是诗,好诗,最好的诗。
马哈福兹
马哈福兹(1911—2006),埃及作家。1988年获奖。
获奖理由 他通过大量刻画入微的作品——洞察一切的现实主义,唤起人们树立雄心——形成了全人类所欣赏的阿拉伯艺术。
不记得怎么接触到马哈福兹的作品,然而一旦遇到,就觉得其人其作于我是一种重要的难以替代的滋养了。
《梅达格胡同》是我读的马哈福兹的第一本书。我读得沉醉又亲切。我感到这是一本写我老家的书,是写我的亲戚邻里的书。那样的阅读经历和感受,平生数不出来几次。难抑激动,我给不少朋友推荐了这书。十多年前,一个亦师亦友的朋友带着女儿到我老家,他女儿的对象是一个阿拉伯人,我于是就热烈地推荐了《梅达格胡同》给他们。我手头的一本《梅达格胡同》朋友就顺手拿去了,我表面显得没什么,心里着实有些舍不得,失掉了一样稀罕物似的。很快我就又买了多本《梅达格胡同》,在老家和银川的住处放置了,方便我想读的时候随处能读到。
我觉得《梅达格胡同》就像一种吃惯了的菜似的,总是吃不厌。但是朋友反馈回来的信息是,比较于马哈福兹,他更喜欢帕慕克。帕慕克也是个穆斯林作家,也获了诺贝尔奖,迄今为止,获得诺贝尔奖的穆斯林作家就这两个人,埃及作家马哈福兹和土耳其作家帕慕克。我即买了帕慕克的作品来看,就我的趣味讲,哪里及得上马哈福兹,帕慕克太洋气了,洋气得我看不出任何熟悉的痕迹,嗅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文艺上的趣味,有时候确实有着云泥之别,好比马哈福兹,就特别喜欢托尔斯泰,就不大接受福克纳,认为福克纳太复杂了。他曾要和人打赌,让对方坐在那里读福克纳,如果读五十分钟还可以津津有味,那么他就付出五十第纳尔。一代文宗马哈福兹,竟然对另一个文学大师看法如此,可见人之口味不同能到何种程度。好在马哈福兹能把自己的这种真实感受说出来,很多人都支支吾吾不讲的。
后来又读到马哈福兹获诺奖的三部曲,老实说,我像穷孩子吃洋糖一样,吃吃停停,吃吃停停,单怕一下子吃完了再没有这么好的东西吃。连同这个作家一并觉得亲切,觉得他就像我的一个气息相投的长辈那样。银川一个很有名的老学者邀我一见,考虑着拿什么作为见面礼好,礼物是很重要的,合适的礼物是很难选的,不合适的礼物还不如不送,三思再思,我买了一套马哈福兹的三部曲给老人,果然很得老人欢喜。记得还去过一个阿语学校,观览学校的图书室时,发现马哈福兹的著作,学校的校长说及马哈福兹,就像说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似的,而且马哈福兹这几个字从校长口里出来,给人一种感觉,就像马哈福兹我们一直都念错著,只有像他这样念才是对的,才属地道和正宗。他说马哈福兹的作品虽然翻译也好,但他更愿意读原文。这是我不能得到的福分。不赖翻译,读马哈福兹的原文会是什么体会呢?说到马哈福兹的名字,想起一个事来,不知道作家里面,名字最长的是谁?也许就是马哈福兹了,马哈福兹的全名译作汉语,有二十一个字,他的全名是:纳吉布·马哈福兹·阿布杜·阿齐兹·易卜拉欣·萨比莱基。记不住,就叫他马哈福兹好了,从访谈看,老人是一个蔼然长者,只要在这二十一个字里,叫哪个名字他都会答应的吧。
和辛格强调意第绪语,米沃什强调波兰语一样,马哈福兹在致答辞中,特别强调了阿拉伯语:“我希望你们心胸开阔地听我讲话,因为讲话的语言是你们中许多人所不熟悉的。但这种语言是真正的获奖者,它应该以优美的音调第一次在你们这块文明的绿洲上回荡”。不约而同,不谋而合,作家都在关键的时机和场合对自己的母语作了强调并致敬,可谓意味深长。
读到过关于马哈福兹的两篇访谈,在访谈中,可以看到马哈福兹关于艺术和人生的一些观点,不妨摘引若干在这里,可借此更多地了解这位了不起的作家:
“时间是小说的主人公”;
“我的童年很一般,并不吸引人”;
“任何自传性的东西的真正价值,在于包含真实的记载”;
“如果只有一半真实,那最好不要写自传”;
“人的想象力是无限的,而记忆力是非常非常有限的”;
“我家里人都长寿,我无权描写这些活人及他们的生活”;
“在我的写作中,从不关注某一流派”;
“我只是在局部范围内才是现代人,总的来说还是有些保守”;
“我在写三部曲时,运用了19世纪的手法,尽管受到批评家的批评,但我仍然觉得它与自己的经验相适应”;
“后来,我毫不犹豫地采用新的手法,我愿意向任何一位运用新手法的同行学习”;
“中国的书,我读过《论语》和《骆驼祥子》”;
“所有的想象均来自现实”。
赫尔曼·黑塞
赫尔曼·黑塞(1877—1962),德国作家,后加入瑞士籍。1946年获奖。
获奖理由 他那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
从文学面貌和文学气质来说,黑塞应该是一个很独特的作家。作家中总有极少的一部分,由于其命运或者个性的特别,从而给人类贡献了种种特殊面貌和质地的文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博尔赫斯、卡夫卡等等,都属于这样的作家。这样的作家身上,“天命”的痕迹更重更清晰了一些,也就是只能这样而难以那样。无可选择,只能如此。黑塞相对于卡夫卡等而言,似乎个人的境况要好一些,他种花养猫画画等闲情逸致聊可为证,而且他毕竟活到了八十开外,于一个深入探索人的心灵状况的人而言,这样的高寿,可谓难得。
黑塞的主要成就在小说,他的小说的面貌和气息,和我们通常所见的小说有着相当的不同,好比我国的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其中有着千百号人,这在黑塞的小说里就是不可想象的,黑塞的小说,即使长篇,也是人物不多,大概不会超过数十人,而主要的人物也就那么三五个,甚至只有一个。他着重写一个人的精神历程。一句话,他的小说不是写社会人生的,而是写人的心灵处境的。写一个人心里暴雨那样不能休止的种种矛盾冲突,写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探索叩问。
和许多作家的创作相比,黑塞的写作更像是一种精神苦修,这种苦修的过程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惊心动魄。世上的种种探险里,其实最奇瑰也最具风险的,无过于精神探险,种种试炼和考验,使人如在水火,无以安处,又苦乐自尝,难与人言;黑塞把他小说中的主人公喻为“荒原狼”,庶几得见蛛丝马迹。从这个角度说,黑塞的小说应该是一种小众小说,应该是写给少部分有特别处境和特别需求的人看的,自心撕裂闹腾,要寻人生究竟,穷途寻医问药,这才找到黑塞的小说看其中有没有自己需要的方子。有这样处境和需求的人,应该不多的,所以当我看到美国和日本曾经兴起过“黑塞热”,黑塞的作品有700多个版本,累计发行量过亿册时,还是很有些纳闷,这么多人需要读黑塞的书究竟是什么原因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这么多人成了黑塞的读者?他们从黑塞的书中又能真正收获到什么呢?黑塞的书大体上是一种暗藏着无数漩涡的深水,谁敢把他并不坚实的小船轻易就驶入这样的深水中呢?想来猎奇求异,逐流跟风的读者也为数不少,但那些真正需要读黑塞,并确实在黑塞的作品中读出了深味,读出了强烈共鸣和足够安慰的人,和黑塞一样,也是人类中遭遇和处境都比较特殊的一群吧。
有几个同代作家,这样谈到黑塞:
黑塞在我们时代最高、最纯的精神上做尝试和努力……在与我同属于一代的文人中,我很早就把已是高龄的他作为最亲近最可爱的朋友,满怀同情地陪伴他成长,这种同情既从相同也从相异中吸收养分。(托马斯·曼)
黑塞的散文令人吃惊,表达出恰恰最无法表达的事情,无与伦比。(斯蒂芬·茨威格)
讽刺有更辛辣的种类,如怒火的宣泄。但另外一种更有魅力,那就是黑塞所拥有的讽刺。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能力的見证,能察觉本质,能认识自我而不沾沾自喜。(纪德)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作家。1968年获奖。
获奖理由 以敏锐的感受,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
读日本文学,曾有过某种不适感,后来则是慢慢地欣赏和看重起来。在林林总总的世界文学里,日本文学无论显得传统还是先锋,总体上都有着一种特别的日本味道,是别的任何一种文学所没有所难有的。在文化方面,日本无疑深受中国影响,但就像书法到日本有了一种与中国书法相异的面貌和气质一样,中国的唐诗宋词到了日本,经由日本人的欣赏和理解,同样的文词,也似乎有了一丝独特的气息在其中。中国诗人白居易,日本人是很喜欢的,但是给我们的感觉,日本人所喜欢的白居易,和我们的白居易已有了某种细微却又是质的区别。好比一种被日本人所接受的中国菜,在接受后又做了适合日本口味的加工一样,这被加工后的中国菜,既适合了日本人的口味,中国人吃起来就难免一些异样感和新鲜感,有一种虽来于我,已属于他的感慨。他们似乎有能力拿走你文化中的精粹部分,在深长的历史里,慢慢地转为他自己所独有和特有的。
这是一段闲话,回头来说川端。
真是要佩服诺贝尔文学奖评审会的那几个老头,从为数众多的日本作家里择选出川端康成,眼光可谓精准独到,没有比川端康成更能体现日本文学特质的了,川端简直就是日本文学的最佳标本。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后来也获得了诺奖,但那已经是日本人吃西餐的感觉了。川端之于日本文学,正好比鲁迅之于中国文学,都可谓不二人选。
把川端康成和海明威比比,把川端康成再和泰戈尔比比,那种比较的感觉会很有意思。和海明威比较,川端就全然是东方的;和泰戈尔比较,川端就完全是日本的。不能说日本文学就是川端的文学,但川端的文学却全然是日本文学。
虽然我们也不知道川端具体怎样写作,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像海明威所说的那样站着写作,也不会像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锻铁淬火一样地写作。他的写作,就像给祭祀用的花匠种花那样;像银匠给将死的恋人用心做首饰那样;像极单薄的身影站在海边,平静地看着海的种种变化和波涛那样。他的写作,量也不可能很大,他以三部代表作得获诺贝尔奖,究其实,三部作品都是中篇小说,合起来也是不很厚的一本书;他写作的速度也如同高士鼓琴那样,不会太快,一招一式,多有余音,比如他被诺奖授奖词里誉为“描写技巧在某些方面胜过了欧洲作家”的《雪国》,从开始发表到最终定稿,一部中篇,前后就耗去了十四年。
有评论说,川端康成小小年纪就被命运造就成了“送葬的名人”,“由此养成了一种内向乖僻的孤儿气质”。
三岛由纪夫评价川端康成:“他是描写微小事物的巨匠。”——在川端康成眼里,什么会是大事物呢?
在诺贝尔奖的致答辞里,川端康成说:“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但西方的‘虚无主义一词,并不适宜。我认为,其根本精神是不同的。”——这应该是极其重要的说明和强调。
同样是在诺奖致答辞里,川端康成说到了佛教的“佛界”和“魔界”,说“佛界易入,魔界难进”,说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对于“魔界”,“既有所憧憬,又感到恐惧,只好求神保佑”,“没有魔界,便没有佛界”,“要入魔界,更为困难,意志薄弱的人是入不了的”——这其实都是了解理解川端康成很重要的钥匙,包括他最终的结局,都可以从这样的言论中得到些许答案。
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1927—2014),哥伦比亚作家。1982年获奖。
获奖理由 他在小说中运用丰富的想像能力,把幻想和现实融为一体,勾画出一个丰富多彩的想象中的世界,反映了拉丁美洲大陆的生活和斗争。
说到马尔克斯,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中国作家说马尔克斯太多了,说福克纳太多了,还有卡夫卡、博尔赫斯等,感觉都是说得不能再多了。但马尔克斯,确实我也是喜欢的,又在这样的一篇文章里,就不免要说说,很多时候,某些人事,都不免要说说。那就说说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
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张口就能说出的就有《最近的一天》《纸做的玫瑰花》《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巨翅老人》《礼拜二午睡时刻》等等。
他的短篇小说,即使你一时理会不到他在说什么,却有且看下去,不枉一看的感觉。比如《最近的一天》,一个牙科医生做上班的准备时,小儿子告诉他,镇长要来拔牙。牙医让儿子转告说他不在。但镇长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并说如不给他拔牙,就让牙医吃子弹。其实牙医自己也是有枪的。镇长的脸,一边刮了胡子,牙痛的一边肿着,胡子多日没有刮了。牙医告诉他,给他拔牙,不能用麻药,因为他的牙床化脓了。不用麻药拔牙的时候,镇长经受了极大的痛苦。镇长在镇上已经杀了二十个人了。拔了牙,镇长看那牙觉得古怪,不相信就是这样一個东西让自己不死不活整整五天。他给牙医敬了个不成样子的军礼,让把账给他先记着。牙医问记在他的名下还是记在镇公所的名下,已经走到铁栅栏外面的镇长说:“都一样”。
就是这样一篇小说,你说写了个什么呢?感觉写了很多东西,残暴如镇长,可以杀二十个人也没事,可以把私人的消费习惯性地记到公家的账上;大权在握,为所欲为,但是却被一个看起来显得古怪的牙齿弄到痛不欲生,因此还不得不上门求告别人。牙医却是有枪的,而且就在手边的抽屉里,可以时时防患于未然;对霸凌的镇长,牙医是见也不愿见的;拔牙的时候,不给用麻药,是在借着职业的方便为民报仇,申冤泄愤么?总之是像给牲口拔牙那样拔掉了镇长的牙。这种种意思都在其中的,但又让人觉得远不止此,像一个小的容器因为装配得当,装入了太多的东西,装入了太多的东西后还给人疏而不密的感觉,好像林地疏阔,可以通过马队似的,这真是一种可称神奇的能力。
即使没有这些人事,仅就是那个环境那个氛围,也是能予人一种特别的心境和体会的:“星期一早晨,天气暖和,无雨”,“从窗口望了望天空,看见两只兀鹰在邻居家的屋顶上沉静地晒太阳”,“他看见了残破的天花板和一个落满灰尘、挂着蜘蛛卵和死昆虫的蜘蛛网”。
而将这样的人事置放在这样的环境里,其相得益彰的效果真是妙不可言。
《纸做的玫瑰花》里,瞎眼奶奶和她的情窦初开的孙女言语间的些许往还和小小冲突,让人既看到少女那脱兔一样难以把捉的种种心思,又看到饱经世事的盲眼老人那近乎巫师一般的知觉力和洞察力,使那涉世未深的女孩不禁起疑,这深夜里的孤灯一样的老人,是否真的瞎着眼睛呢。
马尔克斯的小说,总是有着特别的人事,特别的意象,特别的氛围,然而他写奇奇怪怪的事情,却完全给人一种亲眼所见,完全写实的感觉;世界上最美的溺水者、巨翅老人、生活里没有这样的人的,但看马尔克斯这样写了,我们就觉得他们那里是有这样的事的,而且所谓他们那里,距离我们并不遥远,好像就在我们的邻村。当翅膀上的雨水干了的巨翅老人摇摇晃晃飞起来时,飞远了时,我好像是亲眼看见了,而且已经对它有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当最美的溺水者使村里的男人们自愧不如心有不安,使女人们耳热心跳心猿意马时,我们也很自然地被带入到小说中,觉得溺水者带来的种种不安与躁动,可真是一个事情啊。
童年时听鬼故事,往往信以为真,吓得把头蒙起来也还想听;马尔克斯的小说使我们恢复到童年的信。我们已经见惯不惊,很不容易相信了,但我们却信了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最美的溺水者等等。作家以其特有的禀赋诱惑了我们,以他非同寻常的写实能力赢得了我们的信任。这是作家的成功,是读者的福祉。
从马尔克斯的行文中似乎可以看到海明威对他的影响痕迹,就是那种电报体行文。马尔克斯对海明威是崇敬的,在巴黎的街头,还没有什么名气的马尔克斯看到远处海明威的身影,禁不住激情,手罩在嘴前喊了两声大师,海明威也向着喊大师的方向致意,回应说“再见,朋友!”人海茫茫,两个大师竟只是这样的一个缘分。不过也是够了,还要怎样呢?
马尔克斯说,要说他的短篇小说,他最为满意的,应该是《礼拜二午睡时刻》。拜读了这篇小说,不止一次,我的感觉是,好小说不可说,《礼拜二午睡时刻》就是好到不可说的小说。
米斯特卡尔
米斯特卡尔(1889—1957),智利诗人。1945年获奖。
获奖理由 由于她那富于强烈感情的诗歌使她的名字成为整个拉丁美洲的理想的象征。
辛波斯卡
辛波斯卡(1923—2012),波兰诗人。1996年获奖。
获奖理由 通过精确的嘲讽将生物法则和历史活动展现在人类现实的片段中。她的作品对世界既全力投入,又保持适当距离,清楚地印证了她的基本理念:看似单纯的问题,其实最富有意义。由这样的观点出发,她的诗往往展现出一种特色——形式上力求琢磨挑剔,视野上却又变化多端,开阔无垠。
把这两位伟大的女诗人搁在一起比较,一是因为她们都是以诗歌获得了诺奖,都是女性,另外作为诗人,她们真是太不一样了。
其实她们的获奖理由中已经说出了她们各自创作的主要特点,米斯特拉尔的诗中有着强烈的感情;辛波斯卡的获奖理由要长一些,看过她的诗后,觉得她的获奖理由也应该更长一些,而且我觉得于辛波斯卡而言,获奖理由就是对她的诗的最为确当的评论,她就是全力投入又保持着适当距离,就是既精确又变化万端,就是把看似单纯的东西展现出丰富意义——这些好像完全矛盾的方面,完全冲突和相排斥的东西,在辛波斯卡的诗里竟得到了奇妙的融合共在,而且形成了一种极大的张力和魅力,几乎使人叹为观止。
在我的阅读范围内,米斯特拉尔应该是最为深情的诗人了,她的诗甚至完全可以成为一种哭歌:
“你对别人的亲吻,会传到我的耳边/因为深深的岩洞,为我传递你的语言/路上的尘土,会保存你脚掌的气味/我会像小鹿一样闻着,跟随你跑遍群山……”
“如果你不和我一起行走,上天会叫你失去阳光/会叫你没水饮,如果水中不映着我的形象/会叫你彻夜不眠,如果你不是枕在我的发辫上”;
“哪怕你在长满青藤的路上行进,也会震碎我的灵魂/无论是山地还是平原,饥饿都会将你撕啃/无论在哪个国家的黄昏,晚霞都是我创伤的血痕”;
“尽管你在招呼别的女人,我仍在倾听你的声音/我会像一滴盐水,渗入你的喉咙藏身/无论你渴望、歌唱或仇恨,都只能为了我一个人”;
“如果你走了并死在远方/你要在地下等上十年/把手捧得像瓢儿一样/让我的泪水流到里面/你会觉得那痛苦的肌体,在使你全身发颤/直到我的尸骨全化成粉末,撒在你的脸儿上面”;
“人们把你放在冰冷的壁龛里,我把你挪回纯朴明亮的大地/他们不知道我也要在那里安息/我们要共枕同眠在一起”;
“我要让你躺在阳光明媚的大地,像母亲照料熟睡的婴儿那样甜蜜/大地将变成柔软的摇篮,把你这痛苦的婴儿抱在怀里”;
“然后我撒下泥土和玫瑰花瓣,在月光缥缈的蓝色的薄雾里,把你轻盈的遗体禁闭”;
“赞赏这奇妙的报复我扬长而去,因为谁也不会下到这隐秘的深穴/来同我争夺你的骸骨”。
——让如上诗句的每一个字化作滚烫的泪水,应该是很容易的。真是让人感慨,人的感情会强烈到如此程度,什么样的人,当得起这样的被爱。
比较于米斯特卡尔的字字情,行行泪,矜持又透彻的辛波斯卡的诗句里,可是一滴眼泪也找不到,像获奖理由中所说的,她的关注面要宏阔得多:
“我在构思世界,这是第二版/第二版,修改过的版本/它令白痴们发笑/令伤感者们痛苦不停/令秃子们拿起梳子/令狗都穿上皮靴”;
“我们的二十世纪本该/比以往世纪更加美好/但已来不及证明/在屈指可数的岁月里/它步履蹒跚/呼吸短促”;
“太多的不该发生的事/已经发生/而应该发生的事/却一件也没发生”;
“大雨滂沱,久下不停/躲入方舟。/你们别处也可以去”;
“个人的激情/无关紧要的才华/不必要的好奇/范围不大的悲哀和恐惧/愿从六个方面去观看事物”。
——这样的一个辛波斯卡,你拿什么来打动她呢?在她那里,爱情会是一个什么模样,会处于一个什么位置?
即使表达最为尖锐的问题,辛波斯卡也始终不失优雅;即使是在述说整个世界和全人类,辛波斯卡也显得不疾不徐,从容裕余。她的许多诗篇如《大数目》《一粒沙》等等,我都想背下来,在自己歧路彷徨,心小如豆的时候起一些很实际的作用。
辛波斯卡除了写诗,也还推荐过一些读物,比如我国的《三国演义》就在推荐之列,但是辛波斯卡认为小说中的人物太多了,她常常记混人名,而且使她不可理解的是,同一个人,一会儿叫这个名字,一会儿又是另一个名字(比如张飞又叫张翼德等等),构成了很大的阅读障碍。在推荐托尔斯泰的妻子索菲亚的《回忆录》时,针对许多人对索菲亚的抱怨和指责,说她不够理解和支持伟大的托翁时,辛波斯卡带着她特有的优雅和嘲讽说:“我们只要把托尔斯泰夫人看成是一个(尽管她活得要长久一些)在床上、餐桌上和工作中并不很坏的伴侣就够了。”可谓辛辣到呛鼻。
辛波斯卡只写了区区二百多首短诗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她的诗集大概担心太单薄,一并又收入了四十篇诗人的推荐读物和一篇访谈。这篇访谈不过五页,但是访谈的下面却特意注明着“像这样的长篇谈话,对于不喜张扬的女诗人来说,可以说是仅有的一次”。
这些数据和信息都有助于我们了解这位特别的诗人。
辛波斯卡给自己写了墓志铭,在只有短短八行的墓志铭中,诗人说:
在此长眠着一个老派的女人,像个逗点/她是几首诗歌的作者……
法郎士
法郎士(1844—1924),法国作家。1921年获奖。
获奖理由表彰他辉煌的文学成就,它的特色是高贵的风格、深厚的人类同情、优雅和真正高卢人的气质。
选择法郎士多少有些犹豫,因为同时有不少我很喜欢的作家我想列在这里。自己限定了先写十篇相关短文,所以要搁在这十篇里的作家诗人就不得不一再有所斟酌;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法郎士,是因为我觉得法郎士的精神气质里有一种使我入迷的东西,另外他的题材选择,尤其他的那种纪实性的写法,是正值中年的我特别为之动心的。
法郎士的小说里有大量的注解,其中涉及到许多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这让他的小说在一定程度上给人一种历史小说或非虚构文学的印象。我国出现并强调非虚构文学,好像还不超过二十年,但早在百多年前,法郎士的小说就充分地体现出这一特征了。看他的小说,我有一种在法院在档案馆翻阅种种卷宗的感觉,好像要戴着手套,要备着放大镜来看。这样的写法,使读者有一种强烈的在场感,就像我们来聆听对某一段往事的回顾,某一个案情的细致陈述,我们已经到场,氛围已经足够,而作者只是被精心安排的最合适的讲述者那样。这样写法的好处是,拉近与读者的距离,易于产生信任。而且相较于其它阅读,这样的阅读会具有一种很独特的阅读体验,好比多次的谈情说爱后,这一次是要真正地谈婚论嫁了。
对一个写作者而言,真正要达到这样的效果谈何容易,这其实也是某些写作者的一种特有能力。
来看看法郎士小说的开头:
司法官以至尊至上的人民的名義所宣告的每一判决都具有全部法律的庄严意义。因此当叫卖小贩汝老姆·克兰比尔由于侮辱了一个警士在警察裁判所受审讯的时候,他立即就明白了法律是何等样庄严的东西。——《克兰比尔》
哀伐利斯特·甘墨兰,画家,大卫的学生,新桥区(以前的亨利第四区)的委员,一大早就赶到从前的巴拿巴会教堂去了。从一七九〇年五月二十一日起,三年来,那个教堂一直是该区的全体大会的会场。——《诸神渴了》
读着这样的文字,好像接下来我们要听的并非只是一段子虚乌有的故事,而是可以经得起核查的历史。阅读的时候,读者对作品参与的程度实际上是由其信赖作品的程度所决定的,一旦读者觉察到某种漏洞或不真实,则作者苦心经营的一切即尽丧其功。在《诸神渴了》的开头,像在派出所登记个人信息一样,除了确确凿凿的时间、地点、主人公的职业身份等等外,还说到他是大卫的学生,大卫,确有其人,同一书页的下边即注有大卫的简介。这样的写法能产生什么效果,自是不言而喻。
法郎士的长篇小说,篇幅都不是太长,《诸神渴了》的中译本不到十八万字,而我最喜欢的《黛依丝》,中译本才十二万五千字;然而不可解释的是,如此一部篇幅不是很长的小说,读完之后,却给人一种读了皇皇巨著的感觉,我的看法,就是史笔的写法使作品有了这样的特点和效果。
《黛依丝》我买了好几本。我认可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的版本,译者傅辛,好像傅姓人给我们贡献了好几个了不起的翻译家,傅辛先生外,也还有傅东华、傅惟慈等诸先生。我不买别的版本,就买这一版本,长期逛旧书摊,也是容易碰到的,只要品相还可,我都要买来。这是一种奇怪的癖好,无法对人言讲,每每看到,便像在散学的孩子里看到了自己孩子一样,总不免目光自己就跟过去。我的想法是,好书买来可送人。然而像《梅达格胡同》《黛依丝》一类书籍,便是我手头有着多本,一旦拿来送人,也忽然就有了小气的毛病,而且不真正喜欢读书的人,我是不送的。曾经把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版本的《哈吉穆拉特》送给了陈继明兄,看他当时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珍惜之意,我即有些后悔,多年来不能释然。说来爱书人多是能够理解的吧。
法郎士的《黛依丝》,写的是神父巴弗奴斯劝化风尘女子黛依丝的事,结果劝化成功,黛依丝幡然有悟,愿意皈依,并甘愿静室苦修,但巴弗奴斯却在黛依丝的美貌和天性里深度地沉沦了。他成年累月高坐在神庙废墟的一根柱子上,或竟低伏在蛇蝎出没的古墓的石板上,“从清晨直到晚上,他始终把前额贴在石板地上不抬起来”,饶是如此,“黛依丝的幻影依然出现在他面前”,“一天,巴弗奴斯仿佛觉得他的面颊靠在一个女人的胸脯上,他不顾一切地抱紧了这个鲜花一样的肉体”——这样的精神苦修和现实诱惑相冲突相搏杀的素材,是我历来所倾心的。同样题材的书,我看到的有两本,觉得可称书中极品,一本是托尔斯泰的《谢尔盖神父》,一本就是《黛依丝》。托尔斯泰的《谢尔盖神父》就更是单薄,和鲁迅先生的《野草》差不多规模,这样一些小册子一样的书,却给人巨大的阅读享受和相当的启发思考,可以说是阅读过程中的某种奇迹。
要是读者能够和我一样喜欢,我愿意把《黛依丝》的开篇也摘引在这里:
在那个时候,沙漠里住了许多隐修士。这些隐修士亲手在尼罗河两岸用树枝和黏土造了无数简陋的小屋。它们相互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使得住在里面的人,既能单独生活,在必要时又能相互帮助。屋顶上竖着十字架的教堂,稀稀落落地矗立在这些小屋中间。逢到瞻礼日,修道士就到教堂去参加宗教仪式和领受圣事。在尼罗河边,还有些房子,住在那里的修士都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单人小屋里,只是为了要更好地体会孤独的滋味,大家才聚到一起。
这些隐修士和修士过着节制饮食的生活,只在日落以后才吃东西,而且吃的仅仅是面包,加上一点儿盐和海索草。有些人,深入沙漠,把洞穴或者坟墓当作藏身的地方,过着更为奇特的生活。
他们人人清心寡欲,穿着苦衣,戴着风帽,守过长夜后方才睡在光秃秃的地上……
如果允许抄录,我愿意一直这样抄录下去啊。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好文字,好文学。
高尔基说,法郎士即使嘲讽丑恶,也用的是“圣人的温和语气”。愚以为,这是对于认识和了解法郎士的很要紧的话。
拉克斯内斯与阿莱桑德雷
拉克斯内斯
拉克斯内斯(1902—1998),冰岛作家。1955年获奖。
获奖理由 他在作品中所流露的史诗般的力量,使冰岛原已十分优秀的叙述文学技巧更加瑰丽多姿。
阿莱桑德雷
阿莱桑德雷(1898—1984),西班牙诗人。1977年获奖。
获奖理由 因为他那些具有创造性的诗作,这些作品继承了西班牙抒情诗的传统和汲取了现代流派的风格,描述了人在宇宙和当今社会中的状况。
把这两位搁在一起来说的原因是,他们身上各自有一主要特点,是可以鲜明区别于别的获奖者的,这就是,拉克斯内斯来自于北欧一个很小的国家冰岛,而阿莱桑德雷则是从二十二岁开始即缠绵病榻,终生在与疾病共存和搏斗的同时坚持写作。疾病值得一说么?作为创作者,这是可以来说说的,阿莱桑德雷能够从事文学创作,能够获得诺贝尔奖,和他的疾病甚至有着一种因果关系。其实,疾病从来都是文艺创作者的一個神秘源泉和有效动力。
对于拉克斯内斯的获奖,包括作家本人,都有过疑问:
几个星期以前,我在瑞典南部旅行的时候,听到传闻,说我可能得到青睐,成为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的得奖人。独自在客栈里过夜的我百感交集,扪心自问:像我这么一个满腹辛酸的流浪者,来自全世界最偏僻角落的作家,乍然被诺贝尔基金会这样的机构看上眼,并征召到这个讲台上来讲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也想到自己的国家,尽管只有十五万人口……
——竟然是一个只有十五万人口的国家,承接如此的一份荣誉确实是有些过于隆重了。
诺贝尔文学奖评审会在其给拉克斯内斯的授奖词里也特别谈到,他们要把这份荣誉给这个国家这个作家的理由:
冰岛能成为北欧叙述文学的摇篮,主要源于它特殊的自然与社会的环境。这种环境使它不会产生像中世纪那种教会与群众、知识分子与贫农之间的阶级对立,因为在那里,用拉丁文作诗或读书并非少数僧侣和教会人员的特权。还在中世纪时代,冰岛的民间教育便已十分普及,很多用乡土语言吟诵出的通俗诗篇容易通过文字记载而流传下来。正因为如此,这个位于海隅荒陬的小国家便产生了世界性的文学。
——虽是小国家,却产生了世界性的文学。
在这块世界性的文学园地里,拉克斯内斯以其“对人类生活独到而又敏锐的观照”、“源远流长的叙述天才”,“成为冰岛当今最杰出的作家”。
——这就是把这份大奖授予冰岛作家拉克斯内斯的理由。
不用说,这个选择显得异常大胆和勇敢;而这个理由,又是再合理再充分不过了。诺贝尔文学奖就是这样,有时候给人的印象是它不按常理出牌,像是走了一步险棋,但当真正走出这一步后,你再细看,却越来越多地发现这样出棋的必然和高妙,由不得你要敬服诺贝尔文学奖评审会的这十八个人,真不是吃素的,在全世界蚂蚁一样多的作家里,每年要搜罗出一个来成功亮相,这需要怎样的一份眼力啊,在我看来,那和夜观天象的眼力差不了多少。
由冰岛作家拉克斯内斯的获奖联想到冰岛足球队,实打实的弱旅,于2018年竟成功打入俄罗斯世界杯决赛圈,并且在首轮1:1逼平了有梅西的阿根廷队,这样的一个冰岛,真是让人拿它不知怎么说才好了。
冰岛人不但足球踢得厉害,据拉克斯内斯说,“尽管只有十五万人(拉克斯内斯获奖时的冰岛人口数),大家却那么爱读书”,“从我创作以来,对我的作品或赞美或批评,连片言只字也不错过”,“一个喜欢写作的人,能够生长在这种文学传统与风气这么优异的国家,委实是再幸运不过的了”。正是基于这样的一份文学传统和养分,在拉克斯内斯充满家国情怀的致答词里,这位作家没有像别的作家那样,提及一连串要感谢要致敬的文学同仁和前辈大家,而是提到了他的亲朋好友,他的父亲母亲,尤其郑重提到了自己的祖母:“我自然而然想起自己所有的亲朋好友(十五万人的国家,亲朋好友能有多少呢?),他们对我的影响,远远比世界上任何的大作家和前辈作家要来得大”,“每每想起自己的成长历程,我都禁不住要想起他们,像我的父亲和母亲”,“尤其是我的祖母,她在我还没有认识字母以前,便教过我好几百首冰岛古诗。她灌输给我道德准绳:别轻易伤害生灵”。——读着这样的文字及信息,会一再觉得,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冰岛,授予冰岛的拉克斯内斯,于授受双方而言,都是多么体面的事啊。
口说无凭,来看看拉克斯内斯的文学身手:
“女儿很快又醒了,发现母亲不在身边……现在小姑娘回想起在北方,母亲有时候也整夜从床上不见过。……她半睡半醒地发现母亲不在,但她没有足够的想像力来弄明白这种消失的含义。”
“然而他们的第一次会面对沙尔卡来说,却是真正重要的一课,因为这个早晨穿袜子的时候,小姑娘注意到了从前压根儿不注意的事:她的脚脏得太不像样了。”
“她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因而读到第五遍时才明白了信的内容。”
“他望着注视着大海的姑娘的侧面……她并非是通常所说的那种美女,但她纯朴、坚毅的脸上,好像隐藏着自有海洋以来所生成的全部海盐的力量,她的胸脯均匀地、平静地起伏着,就像波浪的轻轻拍击,这里的整个山山水水仿佛就体现在她的存在里。”
“让我们看看我们在露水上的足迹,很快太阳出来就把它们晒干了。”
“当他拥抱她时,他闻到了她衣服上的鱼腥味,甚至她的亲吻也是咸涩的。说实在,她甚至连亲吻也不会,她只是半张着嘴,闭上了眼睛。”
“人们在爱情面前和在死亡面前一样,都是无能为力的。”
“她最后一次吻了他的嘴唇,然后从自己怀里把他放开。”
“人们围着沙滩上一堆灰色的东西,像在复活节之夜永远被冻住了……海浪从这一侧把西古利尔娜推上岸的,人们翻过尸体,让她仰天躺着,从海里浮出来的脸容显得非常严肃,无色的,眼睑浮肿的眼睛不知疲倦地固执地向上凝视着,似乎还在苦苦的诘问苍天。”
“海燕飞走了,海边空荡荡的,仿佛这里从未有响彻过它们的啁啾声,从没有见过它们美丽的身姿。”
……
如上。系拉克斯内斯的长篇小说《冰岛姑娘》中的零星片断,这是只有十五万人的小国的文学么?
接着说1977年获奖的西班牙诗人阿莱桑德雷。
阿莱桑德雷在二十二岁以前已经有了一份在西班牙铁路局的工作,诺贝尔奖授奖词里说阿莱桑德雷当时正“忙着对该局的津贴和保险问题大发议论”,但是到1925年,命运突遭逆转,热情如火的小伙子忽然患上了重病。关于诗人病况,诺贝尔奖授奖词和诗人的致答词里都醒目地提到了,不知在所有的获奖者里算不算是个孤例。
授奖词里这样讲:“1925年,他患了严重的肾结石,不得不离开原来的职位,这件事改变了他全部的生活,他开始从事写作。”
诗人的致答辞里是这样说的:“由于命运的捉弄,犯了绝症,我只好放下一切消耗体力的工作,迁居乡下,弃绝社交,为了填补空虚的心灵,我开始全心灌注在文学写作上……孤独的时刻是创作思考最好的时刻。”
得失之辨析,福祸之深味,在这里又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那么阿莱桑德雷的病情究竟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聊举两例可以说明:一、诗人终身未婚;二、1963年、1969年、1975年,身为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的阿莱桑德雷三次获得“批评家大奖”,但是因为身体虚弱,三次都是由他的挚友帕德隆代为领奖。国内的奖都如此,远在异国的诺贝尔奖就更不用说,当然还是得劳动帕德隆再跑一趟瑞典,病情之不容乐观,于此可见一斑。不得不感慨,这样的病身子,竟得寿八十又六,几近米寿,也是一个奇迹了。这长寿的功劳,大半说来要记在诗这里,如果没有诗的寄托和滋养,这个人会活多久呢?
身体状况使诗人只好成为一个幽居者:
“独自留在岸边/不是上策,太孤苦伶仃”
“他像居住在高楼里,却忘掉自己居住何层”
“灼热的午时,你却独自躲在阁楼里”
“不必在镜里寻找自己/過去不堪回首”
缺什么向往什么,诗人对自己的幽居生活深有不满,常常是看着窗外,渴望着群体的热闹和生气:
“被人们裹进队伍里,受大家鼓舞/随人潮欢乐前进”
“我望着他踏梯而下/勇敢地投入人群,淹没其中”
“广场多么宽阔,带有万物的气息/这气息迎着旭日东升,裹着强风”
“从阁楼里走下来吧,到人群中去寻觅”
“这颗受伤的小小的心/它搏动的节奏/希冀赶上人群那颗跳动一致的巨心!”
读着这样的诗句,感到一颗丰富敏感的心澎湃跳动的同时,也有着某种惆怅和辛酸。人群中的人所可能有的快乐,人群中的人未必觉得,反而是在不得不幽居者的观览和渴望里了。
然而幽居生活却让本具特殊禀赋的诗人更容易摘取到真正的诗的花叶:
“所有的光芒都带有/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
“结伴的偶感,在那沙漠里/在那一轮悬挂的大月亮之下/生命延续不辍/在那两无限黑暗之间个体的存有/瞧着这愁郁的形骸/那巨大的人类之眼朝着我们升起/有恐惧,也爱着我们/而我们的嘴唇搁在怯懦的脸上/以两手环抱虚弱的躯体,而发抖/在无边际的广大平原上发抖/那里只有临近死亡的月亮发出光芒”
“像在钟店里/风拼命侵蚀/月,来自混乱的无底深渊/在此一对人类,你和我,相亲相爱的情侣/感到绵绵砂粒等着我们/永无止境是吗?”
“而今月又悬起,像是被人捏紧/眼前散发微光/而我看见你/而让我能认识你/你,我的伴侣,我的唯一安全/我的短暂安静,我的明确认同/而我有所感觉,而我存在/而让我把唇吻上你的额——/哦,我就有那种感觉——”
“发着烧你仍然在写作/这只赤裸的手/以最最细微的线条,叙述着善和恶/有时候忧郁,有时候坚定或者温柔/用的是颤动的光芒,最最乌黑的墨汁”
“在这里,骨头增加了/集合了:抓住它,拿起来/紧握住,写作吧”
“原谅我吧:我睡着了。/去死不是去活。让人们安息吧”
——够了。已足够说明疾病在一个诗人的文字里会留下什么痕迹,会发出什么声响。
如果碰巧是个作家诗人,如果碰巧是个艺术家,如果碰巧命运不济,身心处在疾病的长期熬煎中,那倒不如从高寿的阿莱桑德雷那里获得启示,好好利用一下自己的疾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