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鱼没了
2021-07-25王福新
◎王福新
一
井鱼没了,这消息像平地一声雷,把岭下村的人炸蒙了。
最早发现井鱼没了的是羊倌马老憨,他天蒙蒙亮起来担水饮羊,发现井鱼没了,他慌忙丢下水桶,把大半个身子探进井里看。他正看呢,寡妇田水枝舞着腰肢一阵风走来,见有人撅着屁股趴在井沿上,禁不住尖叫起来。
听见叫声,马老憨抽回身子,一屁股坐到井沿上,“井、井鱼没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成了整话。
“啥,井鱼没了?”田水枝趴到井沿上,撅起屁股往井底看,“好好的咋没了呢,你不是老花眼了吧?”
“没了就是没了,我眼睛明亮着呢。”
见井里果然无鱼,田水枝说:“这可不得了,咱们得赶紧告诉大伙儿去。”
村主任马宝山昨晚睡得迟,这会儿还在炕上呼呼大睡。他媳妇刘水莲早起下了点面送闺女上学,面刚下锅,就听见外面有人尖着嗓子喊井鱼没了。马宝山被惊醒,一骨碌坐起来,问谁喊,什么没了?刘水莲说好像是田水枝喊井鱼没了。马宝山的脑袋嗡的一声,跳下炕,光着脚往外跑。
田水枝从村东喊到村西,把全村人都喊醒了,等马宝山推开院门,街上已经站了很多人。治保主任马修文看马宝山,马宝山一跺脚,说走,去井边看看。刘水莲撵出院子,举起手里的皮鞋嚷:“哎,天塌了啊,你倒是把鞋穿上啊。”
全村老少乌泱乌泱地赶到老井边,全都趴到井沿上看。马修文喊:“大伙让一让,马主任来了。”人们闪开,马宝山探身看幽蓝的井水。
马修文说:“好像真没有了。”
马宝山喊马三羊:“三羊,你手脚麻利,快下去看看。”
“好嘞!”马三羊应了一声,猴子似的顺着井绳溜到井下。
马宝山问:“三羊,看清楚没,是不是藏到井底了,扒开石头缝瞅瞅。”
马三羊搅动井水答:“没有!”
马修文说:“事情严重了,这井有问题。”马宝山问有啥问题,马修文凑到他耳边低语,马宝山变了脸色,说:“快,封井,保护现场,事情没搞清楚前谁也不许打水。”
听说要封井,田水枝哎哟一声说:“我家缸里一滴水都没存,等水烧饭呢。”
“可不,我家也等水下锅呢。”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应和。
“吵吵什么,是吃水重要还是人命重要!”马宝山不耐烦道。
“主任,这话是怎么说的,咋扯出人命来了呢?”
马修文说:“据我判断,井鱼没了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鱼被偷了……”
不等他说完,田水枝说:“井鱼又瘦又小,那点儿肉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谁偷它们干吗。”
“还有一种可能是井水有毒,鱼被毒死了。”
毒?村民们都惊呆了,井水有毒,哪来的毒,谁下的毒,为什么要下毒?
马宝山说:“大伙都散了吧,修文,马上召集干部去村委会开会,三羊,你在这看井,给我看住喽,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得令。”马三羊胸脯一挺。
“哎哟,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好事,这不是祸害人嘛。”田水枝拍着大腿叫骂。另外几个女人也跟着骂骂咧咧。
“哎,”马修文说,“事情还没搞清楚呢,你们发什么羊痫风。”
田水枝说:“骂,为什么不骂,敢情你家开小卖店,家里不缺水了。”
“我家怎么不缺水了?”
“你家不是有纯净水嘛,一桶一桶的。”
“桶装水不用钱啊,都是花钱上的货。”
“那不正好,井封了,大伙都得去你家买水,这算盘打得精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马修文涨红了脸。
“糖多了不甜,油多了不香,什么意思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你,我马修文清清白白做人,你别血口喷人。”
会计丁为学插话道:“修文,你没那意思急赤白脸个啥。”
“就是,不做亏心事,你急赤白脸个啥。”
“为学,”马修文说,“咱们都是村干部,你别跟着和稀泥了。”
听众人吵吵嚷嚷,马宝山的太阳穴嗡嗡直响,吼道:“不留脑子想想井鱼在哪,净呛呛这些没用的!”他这一吼,村民们都闭了嘴,是啊,平时勺把碰锅沿也就罢了,井鱼没了才要紧啊。马三羊抄起一根枣木棍,雄赳赳地站在井边,不许闲杂人等靠近。“都散了,都散了。”说完,马宝山背着手往村委会走,马修文、丁为学等几个村干部赶紧跟了上去。刘水莲撵上来,把手里的皮鞋放到地上,扯马宝山穿上。
二
岭下村之所以叫岭下村,是因为村子坐落在盘龙岭下。岭下村不守河也不守溪,用水只能用井水。听老辈人讲,除了村口这眼老井,岭下村曾经还有几口井,可说也奇怪,甭管你把井打哪里、打多深,新井用不上几天就枯了,只有这眼老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们吃水用它、洗衣用它、浇地用它、喂牲口也用它,百余年下来,这眼井成了岭下村人的命根子。
老井里的水甘甜清澈,有明白人说井的水质好得不得了,不然井里不会有鱼。鱼不多,多则十条八条,少则三条两条,也不大,大的杯口大小,小的柳叶粗细,但一年四季都有。同江河湖海里的鱼比起来,井鱼寻常、瘦小,永远不会长大,但在岭下村人的心里它们值得神灵一般地去膜拜,因为老井是他们的命根子,井鱼守护着他们的命根子,现在井鱼没了等于要了他们的命,大伙能不急吗!
来到村委会,马宝山坐下,顺手端起桌子上的茶杯。马修文拿起暖瓶给他倒水,晃了几晃,暖瓶里一滴水也没有。他去掀水缸盖,水缸里也没有水。丁为学让马修文回家拿桶纯净水,算村里账上。想起刚才田水枝的话,马修文犹犹豫豫地不肯去。马宝山说不忙喝水,先研究问题。丁为学说缺人啊,赵书记不在,其他几位村委也不在。马宝山说那就咱们三个研究,修文,你先说说你的看法。
马修文在外打过两年工,在村里算得上见多识广的人,这些年两口子在村里开小卖店,日子过得颇为滋润。听马宝山征求自己看法,他清了清嗓子说:“我说过了,井鱼没了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有人下毒,把鱼毒死了;二是有人偷鱼,把鱼偷走了。”
丁为学说:“老井是咱村唯一的水源,要是有人下毒,除非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所以我认为被偷的可能性更大。”
“井鱼是咱岭下村的命根子,谁这么大胆子偷鱼?”马宝山有些不信,“偷了也没用,不够做一锅汤的。”
“偷鱼不一定人吃,万一喂猫呢。”
“扯淡,人和牲口水都不够吃,哪家还养猫。”
“怎么没有,田水枝家就有。”
田水枝七年前嫁到岭下村,不到五年就死了丈夫,自己拉扯一双儿女,日子过得很艰难。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人又长得俊俏,惹得男人们心痒、女人们妒忌,免不了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说她睡了谁家汉子、睡了多少汉子,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听马修文说田水枝家有猫,马宝山睁大眼睛问:“真的,你亲眼见的?”
“没,我听见她家有猫叫。”
“那就去她家查。”
“这,谁去查?”
“你是治保主任,当然是你去查。”
“啊,我去?”马修文缩起脖子。见他通红了脸,丁为学捂嘴偷笑。
马修文家开小卖店,除了油盐酱醋烟酒糖茶,也为村民代购东西。前年他媳妇李香芹在家里发现粉底霜、脂粉、口红一类的东西,本以为是马修文买给她的,不想这些东西竟然到了田水枝家里。李香芹揪住马修文闹,田水枝也把那些东西丢到他家门口,弄得马修文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如今马宝山让他去田水枝家查猫,能不让他后脖梗儿冒凉风吗。
笑够了,丁为学说:“不用查,田水枝家没猫。”
“没猫,你咋知道的?”
“昨天我去她家发救济款,没见有猫。”
“那她家哪来的猫叫?”
“那是田水枝家小女儿的玩具,会叫的玩具猫。”
马宝山哦了一声,说没猫就好。
“欸,我说修文,你又没去田水枝家,咋听见她家有猫叫的,说,你是不是又扒人家窗户了?”丁为学问。
马修文涨红了脸,说:“为学,你别胡说,我啥时候扒人家窗户了。”
看马修文窘得不行,马宝山说:“既然田水枝家没猫,嫌疑解除,这页翻篇。”
田水枝的嫌疑解除了,新的怀疑对象又上来了。村里的懒汉梁五一除了两条腿的人不吃,蛇、鼠、鸟雀、爬虫,什么活物在他眼里都是肉,难道是他把井鱼偷吃了?丁为学连连摇头,说梁五一浑是浑,但没浑到敢偷井鱼。
马修文说:“怎么不敢,井鱼再小也是肉啊。”
“自打赵书记走马上任,找他谈了几次,梁五一决心改掉懒病。这不,他跟老憨叔学养羊,赵书记说等他学会了送他两只羊养养。”
“给他羊?”马修文撇嘴,“那不得被他吃肉喝汤啊。”
“修文,人是会变的,你别总带成见看人。”
“不是我带成见看人,刚才全村人都去老井,我就没见他人影儿。”
“这就是你错怪人家了,刚才我听老憨叔说五一在他家轧草喂羊呢。”
“他?”马宝山和马修文异口同声地说,“真没看出来,他变成人模样了。”
连续排除了两个怀疑对象,三人掰着手指头算,在村里再也找不出什么嫌疑人了。马宝山口渴得厉害,舔了舔干干的嘴唇。马修文说我还是回家拎一桶水吧。丁为学说打电话让你家香芹送来。马修文看了看手表,说她还得在家看店呢,早晨生意好。丁为学哼了一声,心里骂了声财迷。马宝山干咳两声,说算了,我还得坚持住。马修文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两支,一支递给马宝山,一支叼在自己嘴上。
吸了两口烟,马修文说:“既然不是偷鱼,那就是井水有毒,鱼被毒死了。”
“你又说有人下毒,这不可能。”丁为学反驳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鱼要是被毒死的,鱼呢,被下毒的人捞去了?”
“有可能。”
“呵,”丁为学发出一声蔑笑,“这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科学。”
“那你说井鱼是怎么没的?”
“井水是什么,就是地下水,从科学的角度讲井下必定有暗河,井鱼顺暗河游走了。”
“呆得好好的,它们为什么要游走?”
“这你得去问井鱼。”
“胡扯,人还能跟鱼说话?”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动物能听懂人言,当然能跟人说话了。”
听他们两个互怼,马宝山暗想,丁为学说得有道理,没证据啊,马修文说得不靠谱,可查证啊,眼下还是把水先弄清楚为好。他说:“水有没有毒化验一下就知道了,赵书记原先是水利局的,他在就好了。”
“赵书记上县里开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丁为学说。
“那就报案,让公安局的人来查。”马修文说。
“呵,”丁为学又是一声蔑笑,“咱村是死人口了还是死牲口了,无凭无据,让公安局怎么立案?”
“那就找证据。”
“怎么找?”
三人正呛呛,村委会的门忽地被撞开,马老憨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羊、羊、我的羊死了。”
马宝山跳起来叫道:“啥,羊死了?怎么死的?”
“吃井水死的。”
马修文得意地斜眼看丁为学:“瞧,还说井水没毒,证据这不来了。”
马宝山瞪了他一眼,大步跑出门外。
三
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赶到老井,井边重又聚集了很多村民。马三羊哭丧着脸站在井边,梁五一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两只死羊羔子。
马宝山问马三羊为啥没看住井,马三羊说他早上没吃饭,寻思回家找点儿吃的,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工夫梁五一就来打水了。马宝山转向梁五一,问他知不知道井水有毒?梁五一说他看井边没人,以为警报解除了,羔子们饿得不行,就烧井水给它们冲奶粉喝,谁知道害了它们。马宝山一跺脚,说你们啊,净在这儿给我添乱。
马修文说:“马主任,这是好事,有了证据就可以报案了。”
马老憨不干了,吼道:“你说啥?好事?敢情死的不是你家羔子了。”
“老憨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家死了羔子你赔?”
“我,我赔得着嘛,又不是我下的毒。”
马宝山一挥手:“修文,你打电话给派出所刘所长报案,为学,你跟我去乡里找钱书记汇报,三羊,你继续看井,不许溜号偷懒,再出事我扒了你的皮。”
井鱼没了足以打蒙岭下村人,现在井水有毒更要了岭下村人的命。之所以要命,没水吃是一点,恐慌是另一点,所以天没过晌午就有谣言出来,说井鱼没了和井水有毒因为是岭下村人冒犯了井龙王,发出异兆惩罚岭下村人。因这谣言,人们对号入座,很快就联想到村书记赵于波要搞的引水工程。
赵于波是年初由上级任命下来的,上任第一天他就强烈地意识到岭下村要想振兴经济就必须得解决缺水问题。起初他想通过打深水井解决问题,可井打下了,和以往村里那些井一样没几天就枯了。通过勘探他发现,岭下村这一带降水少,地下水的储存量有限,不适合开采地下水。开局不利,赵于波急得满嘴燎泡。后来他又想出个办法,联系自来水公司,打算通过铺设管道引水进村。这项工程好是好,但有两个问题,一是资金需要落实,二是线路需要规划,赵于波这阵子忙得脚打后脑勺,一直在跑这些事情。
听说赵书记给解决缺水问题,村民们来了兴致,经常聚在街口村头聒噪。对资金缺口他们谈论得少,这是领导们想的问题,对管道铺设他们呛呛得厉害,铺管道嘛,总要开山破土,可以尽情发挥人的想象力。这样问题就来了,管线怎么走、从哪走,会不会惊动地下的井龙王?
井龙王在岭下村具有和玉皇大帝和观音菩萨一样的地位,每年的二月二及每月初一村里都要祭拜井龙王,求他老人家保佑老井四季长流,这是风俗,作为村主任的马宝山也得遵守。井龙王心好,受了人们的祭拜,用汩汩的井水施惠人们。今天老井连发异兆,显然是井龙王受到冒犯,向人们发脾气了,得赶紧让他老人家消气才行。
马宝山和丁为学从乡里回来,几十个老人、妇女,手举香烛、供果,围着老井叩拜、祷告,烟熏火燎的。马三羊抱着枣木棍守在井边,被烟火呛得连声咳嗽。
马宝山招手,马三羊三蹿两跳地来到他面前。马宝山问:“公安来过了?”
“来过了,在村里走访呢。”
“马修文呢,陪公安同志走访?”
“没,说是解决大伙的吃水问题,回家卖水去了。”
“啥,回家卖水去了!”马宝山这个气啊,吼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惦记自家那仨瓜俩枣。”
丁为学说:“修文卖水也好,有水吃大伙才不心慌。”
马老憨走来,气哼哼地说:“坐地涨价,乘人之危,这是人干的事儿吗。”马宝山问他骂谁,马老憨说:“马修文两口子呗,原先八块钱一桶的水现在卖十一,十块钱一桶的水涨到十五,他们咋不明抢。”马宝山啊了一声说,“我去找他。”
马宝山走到马修文家的小卖店,没等他进门,马修文迎了出来,低声说:“马主任,我送了两桶水去你家,水莲嫂子收下了。”
“修文,你发财了。”
“我这是给大伙解决吃水难问题,嘿嘿。”
“那你为啥涨价?”
“没涨,是原来进价就贵。”
店里传来田凤菊的骂声:“缺不缺德,昧不昧心,小心屎块子砸脚面、生孩子没屁眼儿。”
李香芹回骂:“爱买不买,不买我家留着饮牲口。”看马宝山脸色铁青,马修文搓手讪笑。
马宝山手指马修文,恨声道:“你啊!”
派出所的刘所长和一名年轻警察走来。马宝山快步迎了上去,问刘所长调查得咋样,有没有线索。刘所长说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井水取样和死羊羔子他都派人送到县公安局化验了,很快会出结果。
送走刘所长,马宝山的肚子咕噜噜一阵叫,想起自己早饭和午饭都没吃呢。走回家里,直奔水缸,发现缸里连个水珠都没有。他喊刘水莲给他弄点儿吃的。
刘水莲应声出来,说:“给你煮碗面?”
“下面费水,有现成的没有?”
“家里有水,刚才修文送来满满两大桶水。”
“送回去,我不吃他家的水。”
“井水有毒,不吃这水吃什么。”
马宝山一甩手,坐在门口赌气。刘水莲说:“人家修文哪儿得罪你了?”
“良心不正,水也跟着变味。”
“不就是两桶水吗,你别小题大做了。”
点上一支香烟,马宝山暗想,今天真是邪了门了,井鱼没了,水又有毒,要命的事都赶到一块儿了,人要吃水,地要浇水,没水哪行。要不像马修文两口子那样拉桶装水,大伙买水吃?可钱怎么办呢,大伙都不富裕,时间久了谁家撑得住啊,更何况还有庄稼和牲口呢。井水怎么会有毒,是天灾还是人祸,谁的心这么歹毒呢?他在脑袋里一遍遍过滤,怎么也想不出谁会是下毒之人,恼火得脑瓜仁子都疼了。
他正头疼,丁为学跑进门,连声说:“水、水、水。”
马宝山跳起来问:“水又怎么了?”
“好多水,一车水。”
“啥,一车水,哪来的?”
“赵书记回来了,带来了一车水。”
四
赵于波是在县里听说井鱼没了的,他的第一反应是老井的水出了问题,果不其然,村里很快就传来井水有毒,毒死马老憨家两只羊羔子的坏消息。他给乡党委钱书记打电话,钱书记说派出所在查案,不过当务之急是解决村民们的用水问题。赵于波说自己马上回村,这问题他来解决。挂断电话,他从水利局借来一辆水罐车,拉了十几吨水回岭下村。
马宝山赶到村委会前的广场,看到赵于波在组织村民打水。村民们闻讯赶来,拎桶端盆,排起了长队。
马宝山紧握赵于波的手,说:“赵书记,你可为咱们岭下村解决大问题了。”赵于波笑道:“别客气,马主任,咱们是一家人啊。”
马老憨和梁五一拉来一辆手推车,车上放着两只大铁桶。
赵于波说:“老憨叔,多拉点儿,你家羊养得好,回头传传经验,带领大伙一起致富。”
“这没的说。”
“五一,多向老憨叔学习,赚钱娶个媳妇。”
梁五一眉开眼笑道:“那敢情好,不过你许我的那两只羊得说话算话。”
“放心吧五一,忙完这阵子就给你抓羊。”
马宝山拉赵于波,“咱们去办公室聊聊。”
田水枝担着水桶跑来,连连跺脚,说早知道赵书记给咱们送水就不买马修文家的水了。丁为学接过水桶,说够用就行呗,打这么多干吗。
“去去去,”田水枝说,“你们男人哪知道我们女人多少水够用。”
一个女人说:“水枝,人家丁会计还是未婚青年呢,哪知道咱们女人家的事儿,要不你抽空教教他。”
众人哈哈大笑,田水枝和丁为学都通红了脸。羞不过,田水枝舞着腰肢和那女人闹成一团儿。
来到村委会,赵于波用电水壶烧水。马宝山问赵于波怎么看今天这事,赵于波说眼下最重要的工作是稳定人心,别让大伙恐慌。马宝山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赵于波说:“宝山,刚才我从老井过,看见有人烧香祭井,说井鱼没了、井水有毒是井龙王降罪岭下村,这不是胡闹吗。”
“这是村里的老传统了,我也不好说啊。”
“可有人说是引水工程冒犯了井龙王。”
“这是胡说,你别介意。”
“我怕将来引水工程破土动工会遇到阻力。”
“阻力,哪来的阻力,大伙盼水都盼白了头,谁敢生事我拿谁是问。”
“宝山,我们还是应该从思想上做工作,让大伙明白岭下村的经济为什么不上去。”
“这道理我懂。”
“你懂了还应该让大伙懂,才能让引水工程顺利开展下去。”
引水工程涉及钱的问题有两方面,一是工程所需资金,二是后续用水收费,为此赵于波奔波于省、市、县的水利部门、自来水公司等多个部门,腿跑细了,嘴皮子也磨薄了。经他的努力,根据有关政策,省水利厅为岭下村落实农村饮水安全提升资金一百万元,市、县两级政府联合划拨水利改造专项资金一百万,解决了资金问题。关于用水收费,根据省物价厅、省水利厅联合下发的文件精神,县自来水公司对农村居民生活用水实行包干水费和超量收费相结合的水费制度,包干水量按每户每年六十立方米左右确定,五保户、低保户将实行每户每月三立方米的水费减免优惠政策。
赵于波满以为有这么多优惠政策村民们应该可以接受了,没想到村民们已经用惯了不花钱的井水,接受不了花钱买水,少不了会风言风语。赵于波挨家挨户做动员,嘴皮子又磨薄了一层,可还是有一些人想不通,拿破坏风水说事儿。
在赵于波看来这次井水出问题是好事也是坏事,不好是给大伙造成了不便和危险,好是可以警醒人们引水工程迫在眉睫。他算过一笔账,如果岭下村通上自来水,既可以发展养羊和果树栽培等传统产业,也可以吸引客商投资办厂,何愁经济振兴不起来,功在千秋啊。
对赵于波描绘的蓝图马宝山是赞同的,为此他多次冲在前面为赵于波排除阻力,但此时他更关心的是井鱼没了的问题。“赵书记,你说井鱼为什么会没?”他问。
“井鱼没了,既可能是人为的也可能是自然的。老井的水是深层地下水,本地区地下水储量本来就不大,又用了这么多年,很可能面临枯竭了。”
“那井水为什么会有毒?”
“井水有没有毒得等化验结果出来再下结论,也许那两只羊羔子另有死因呢。”
“马老憨是老羊倌了,另有死因他会不知道?”
“如果井鱼是被毒死的,那鱼的尸体哪去了?被下毒的人捞走了?这不符合逻辑啊。”
“赵书记,你这说法和丁为学的一模一样。”
赵于波嘿嘿笑。电水壶里的水烧开了,他为马宝山倒水。马宝山端起水杯,边喝边说这水真甜。赵于波说:“这是自来水嘛,净化过了的,干净、卫生,以后村里就能天天喝上这水了。”
马宝山说:“那敢情好了。”
喝饱了水,两人走出办公室。没等出村委会,马三羊丢了魂儿似的跑来,喊:“井、井、井。”
“井又怎么了?”马宝山问。
“井干了,”马三羊说,“起先我没注意,后来发现井水一点点少,现在井底的石头都露出来了。”
“啊,”马宝山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喃喃地说:“怎、怎么会这样?”
五
井鱼没了,井水有毒,接下来又是井水干了,这三件事像三记组合拳,彻底打蒙了岭下村人,天黑下来了人们还围在井边儿。有人诅天咒地,有人焚香祷告,马宝山呆坐在井沿儿上,身上湿漉漉的。
丁为学说:“马主任,一天没吃饭,你回去歇歇。”田水枝说:“对啊,回家让水莲下碗热汤面,暖和暖和身子。”
马宝山没有应声,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就仨字,怎么办?刚才他下井查看,见井干涸,瞬间就眼冒金星了,还是丁为学等人把他弄上来的。他想不明白,老井已经用了上百年了,为什么突然就干了呢,难道真的是井龙王发威,惩罚岭下村人?不会,不会,这是封建迷信,我不能这么想,可不这么想又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马老憨说:“宝山,按老规矩祭井,求井龙王赐水吧。”几个老人也随声附和:“对,祭井,没别的法子。”
马宝山看向丁为学和马修文,丁为学摇头,马修文点头。按老规矩祭井,一要在井前点九柱高香恭迎井龙王下凡,全村老少行三叩九拜之礼;二要为井龙王进献祭礼,供上三只羊、六只鸡、九瓶酒给井龙王享用;三要由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念祝文,求井龙王保佑岭下村井水长流。祭井劳民伤财不说,还是迷信活动,能搞吗?
见马宝山犹豫,马修文说:“马主任,快拿主意吧,晚了井龙王真发怒了。”
“这……”马宝山点上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大口。
丁为学说:“马主任,再等等,赵书记去勘察,马上就回来了。”
马修文说:“勘查,勘查有什么用,能把井水变回来?”
“赵书记在寻找科学的解释,有了科学的解释才能找到科学的办法。”
“科学,科学,你少拿科学唬人。老辈人不讲科学,井水四季长流,你这满嘴讲科学,井鱼没了,井也干了。”
“这是两码事。”
“这是一码事。”
马宝山站起来把手一挥,说:“好啦,你俩别呛呛了,准备祭品,祭井。”
“好,我去准备东西。”马修文喜滋滋地拉李香芹回家。
丁为学说:“马主任,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井里出水要紧,祭井。”
他的话音刚落,赵于波挤进人群,大声说:“宝山,不能祭井。”马三羊跟在赵于波后面,高高举起手里的塑料袋,大声喊:“找到了,找到了,赵书记带我找到井鱼了。”
见井干了,赵于波立即前去勘察,如他所料,老井连接的地下水源由于抽取大于补充,水位逐年下降,到达一定极限自然干了。至于井鱼没了,因为动物对自然环境的变化往往比人类先知先觉,井鱼们觉察到井要干了,提前游向了地下暗河。他和马三羊在盘龙岭下的石洞里找到地下暗河,果然发现了三条井鱼。
听赵于波这样解释,马宝山将信将疑:“这是真的?”
“你不信我还不信科学?事实摆在眼前了嘛。”
“我信。”马宝山说,“不过还有个问题,老憨叔的羊羔子被毒死是怎么回事?”
赵于波问马老憨和梁五一,那两只羊羔除了井水还吃别的东西没有,死前有什么反常症状。梁五一说没什么反常症状,就是前几天打完耳号 (在羊的两耳上剪缺口,作为羊的个体号)羊羔子有些打蔫儿。
“打蔫儿,不会是病了吧?”
“对,是病了,羊是病死的,不是被毒死的。”随着话音,刘所长与乡党委钱书记走进人群。
“钱书记,”马宝山迎了上去,“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嘛。”钱书记转向村民们说,“对不起,乡亲们,乡里工作忙,我现在才来。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经过县公安局的技术人员检验,岭下村的井水没有毒。”
没有毒,没有毒羊羔子是怎么死的?马宝山疑惑,村民们也交头接耳。刘所长说死羊羔子经县公安局解剖检验,死因是破伤风,不是中毒。
“啥,破伤风?”马老憨一屁股坐到井沿儿上,“怪我,怪我,羊羔子打耳号后容易破伤风,我怎么含糊了呢。”
马宝山一拍大腿:“老憨叔欸,亏你还是个老羊倌,闹出这乌龙。”
钱书记说:“好了,现在原因查明了,大伙可以安心了。”
马宝山说:“钱书记,井没水了,没法安心。”
钱书记一推赵于波,让他给大家讲讲引水工程的情况。赵于波刚要开口,马修文两口子扛着香烛、酒瓶等物跑来,说:“马主任,祭品都齐全了,什么时候祭井?”
“祭井,祭你个鬼哦,现在大伙要听赵书记讲引水工程。”田水枝推开他们两口子。
钱书记说:“马修文,你这个治保主任不忙治保,倒忙起祭井来了。”
“这,这,”马修文结结巴巴地说,“是马主任让我准备的。”
“宝山,你不想法带领大伙发展经济,反倒搞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还是个党员干部吗?”
马宝山涨红了脸:“钱书记,我错了,你处分我。”
“你的问题过后再说,现在需要你配合赵书记把引水工程推进下去,早一天让乡亲们用上放心水。”
“放心吧钱书记,我一定好好配合赵书记,将功补过。”
赵书记让赵于波再讲,赵于波说还讲啥呀,明天就破土开工,甩开膀子干吧。
“说得好,”钱书记说,“咱们就该甩开膀子干,才不辜负村民对我们的期望。大伙都散了吧,回家好好休息,明天跟赵书记去挖沟铺设管线,争取提前完工。”
村民们齐声说好。
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把老井周围照得通亮通亮的,人们围在井边儿久久不愿离去。赵于波和马三羊打开塑料袋,小心翼翼地将三条井鱼放进一只水桶里,井鱼欢快地在水里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