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文献中通假的类型和起因*
2021-07-23孙颖新
孙颖新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 100732)
12世纪下半叶,一批西夏僧官秉承皇帝旨意,对前朝所译佛经进行系统校订。这次校订重新音译了旧本的咒语,同时校改了少量字词[1]。此前西田龙雄曾经指出,有个别校改的例子表现为西夏字音的对应[2](279),但其中的缘故尚不清楚。现在我们知道,相当多的此类现象缘于“语音通假”[3][4],也就是说,在应该写某个本字的时候,书写者写成了读音相同或相近的另一个字。通假在上古的汉文献里比较常见,经过一批清代学者的考据,其中涉及的音转规律已经明朗,不过这种通假毕竟局限在单一的语言内部,不及西夏文献里的复杂。除去已知的单一语言内部的通假,本文试图从西夏文献里寻求更多的通假例证,以展示汉字系文字由不同语言转换而引发的特殊情况。
一、西夏语内部的通假
20 世纪初,在黑水城遗址出土的一些西夏文佛经兼有初译和校译两种本子①除明确题记的本子外,初译本和校译本还可以借助形式来区分,前者多为梵夹装或卷轴装的普通抄本,后者多为经折装的精抄本。,通过对读可以清楚地看到后者对前者的改动。在多数情况下,校译本是把初译本里的通假字改成了本字,而且通假字和本字的声韵完全相同。例如:
①本文的西夏韵摄划分及平上声诸韵的对应依照西田龙雄的研究,参看《西夏語韻図『五音切韻』の研究》,第124~126页。
前两年,在北京的文物市场上出现过一部题为《择要常传同训杂字》的西夏文刻本,摘录汇编了《大宝积经》等西夏佛经里常见的通假字②Andrew West 对该书的内容做了介绍,参看Preliminary Analysis of a Newly-discovered Tangut Linguistic Text 。孙颖新在《〈择要常传同训杂字〉——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通假字书》一文中对该书的性质进行了判定。[9][10],其中反映的“临韵旁转”现象很多,其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构词法涉及的语音转换③事实上,虽然同是反映了语音对应规则,但西夏构词法和假借的本质完全不同,前者是“求异”,后者是“求同”,因此其间才会产生这样多的差别。。这或许说明西夏韵书就像中原的《广韵》那样,虽然看上去分韵如“支”“脂”“之”般苛细,但人们实际口语中的音位并没有那样复杂多样,相邻韵的字在诗歌中作为韵脚可以通押[11],在言语流中自然也无须分辨。
二、汉语引发的通假
以上所谈通假现象都发生在西夏语内部,现在需要详细研究那部保存在民间收藏者手中的《择要常传同训杂字》,从中整理出详尽的音韵规则。需要注意一个新情况,即西夏佛经里的有些通假完全是由汉语引起的,与西夏语毫无关系。例如:
迄今所见由汉语引发的通假例子并不算多,但我们感到其间的语音规则已经超出了学界此前已有的认识。就当时的汉语西北方言而言,全浊声母清化、入声韵尾失落和鼻音韵尾m>n 的演化自然可以成为共识,但例(8)所表现的“阴阳对转”则有些不合常规。根据西夏语和汉语的对音资料,“心”字所在的侵韵只与真、蒸等阳声韵相通,其对音西夏字都集中在《文海》第16韵,而这些字绝对不用来对译汉语的阴声韵字[15](14),说明汉语的这几个韵仍然带有鼻韵尾,只不过合并成了一个,也许是-n,也许是-ŋ,也许是学界普遍采用的鼻化。现在的问题是,假如西夏译者口中的侵韵带有某种鼻韵尾,就不大可能用“习”假借作“心”。应该是西夏译者说一种“党项式汉语”[16],即汉语西北方言的民族变体——一部分汉字的读音在少数民族语的音系格局影响下出现了改变。
所有的党项本语词都是开音节,读出鼻音韵尾对党项人来说是困难的。即使他们中有些人兼通汉语,在讲汉语时也会不自觉地把阳声字的尾音去掉,至多让主元音产生一些细微的变化。只有那些对汉语有深入理解的党项知识分子才能体会到鼻韵尾,并且为音译汉语的阳声专门设计了一批西夏字,例如《文海》第15、16 两韵的字就是模仿汉语臻摄设计的[17](45~46)。我们是不是可以设想,当初西夏译者掌握的是没有鼻韵尾的“党项式汉语”,把汉语阳声韵的鼻韵尾全部去掉了,这导致把“心”*s ən读成了*s ə,进一步导致把“心”译成了“习”*s ə。
三、西夏文通假的起因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些通假例子大多只出现在佛教译著里,迄今为止在非佛教的译著里仅发现一例[18],这使我们相信,通假的出现与佛教作品和非佛教作品的不同翻译方式有关。
从古人的读书方式类推,可以知道非佛教作品的翻译往往是译者的个人行为,即译者左手持原本,右手在另纸上写下译文。由于是从字面到字面,其间没有语音作为中介,所以不易出现通假。与此相反,佛经的翻译是集体行为,过程中主要依赖语言的交流,由此形成了通假的必要条件。唐代是佛经翻译的鼎盛时期,佛经译场组织细密、分工明确,参与译经的人员除了“主译”之外,还有“证义”“缀文”“笔受”等多位助手。《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六记载:
(贞观十九年)三月己巳,法师自洛阳还至长安,即居弘福寺,将事翻译。乃条疏所须证义、缀文、笔受、书手等数,以申留守司空梁国公玄龄。玄龄遣所司具状发使定州启奏,令旨依所须供给,务使周备。
夏六月戊戌,证义大德谙解大小乘经、论为时辈所推者一十二人至,即京弘福寺沙门灵润、沙门文备,罗汉寺沙门慧贵,实际寺沙门明琰,宝昌寺沙门法祥,静法寺沙门普贤,法海寺沙门神昉,廓州法讲寺沙门道深,汴州演觉寺沙门玄忠,蒲州普救寺沙门神泰,绵州振向寺沙门敬明,益州多宝寺沙门道因等。又有缀文大德九人至,即京师普光寺沙门栖玄、弘福寺沙门明、会昌寺沙门辩机、终南山丰德寺沙门道宣、简州福聚寺沙门静迈、蒲州普救寺沙门行友、栖岩寺沙门道卓、豳州昭仁寺沙门慧立、洛州天宫寺沙门玄则等。又有字学大德一人至,即京大总持寺沙门玄应。又有证梵语、梵文大德一人至,即京大兴善寺沙门玄谟。自余笔受、书手,所司供料等并至。
丁卯,法师方操贝叶,开演梵文。[6](T50,253~254)
今朕位居九五,密事纷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焚膏继晷,想柔远能迩之规;废寝忘餐,观国泰民安之事。尽己所能,治道纤毫毕至;顺应于物,佛力遍覆要津。是以见此经玄妙功德,虽发诚信大愿,而旧译经文或悖于圣情,或昧于语义,亦未译经解、注疏,故开译场,延请番汉法师、国师、禅师、译主,再合旧经,新译疏义,与汉本细细校雠,刊印传行,以求万世长存。[19](149~150)
西夏译场的图景见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元刊本《现在贤劫千佛名经》卷首,至于其描述的时代,或以为惠宗秉常时[20],或以为崇宗乾顺时[21],总之是西夏佛经的初译期。由此可以知道,西夏始终遵照唐代以来的译场制度,其基本工作程序是:先由一人持汉语经文诵读,主译将听到的汉语口译成西夏语,再由笔受记录下来。很明显,正是其间两次脱离文字的语音表达,造成最终译文里的通假迭出。具体讲,笔受听到主译说的西夏语可能产生误会,这导致西夏语内部通假的出现,而主译听到原本诵读者说的汉语也可能产生误会,这导致汉语内部通假的出现。
在个别情况下,西夏的佛经翻译由经师独立完成。最著名的作品是12世纪下半叶的《傅大士颂金刚经》译本,由西夏国师鲜卑宝源独自署名翻译[22](215~216)。这是从文本到文本的转换,其间没有经过诵读和记录的环节,所以通篇经文没有出现通假字。
四、夏汉“双重通假”
对于西夏人来说,文献中即使有再多的通假字,用西夏语音朗读出来也并不影响对文义的理解,可是对今人来说,这些通假字则会造成阅读文献的障碍。本文的讨论表明,用古音通假的原理来揭示西夏文献中的疑难字义,不失为一种卓有成效的训诂方法。我们在解读西夏文献时一定要注意文字的通假关系,既包括西夏字音引发的通假,也包括汉字音引发的通假,这样才能拨除字形的迷障,正确考释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