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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闻问切(上)

2021-07-22黄荣才

决策 2021年6期
关键词:青枣贫困户

黄荣才

“何局长,你的算术学得如何?”陈一关瞥了一眼农业局局长何东甲。陈一关是从省直某个部门下派到西水县挂职的,任县委常委、副县长,用陈一关的话是崭新的领导,但何东甲不敢小觑,他迟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宁愿答慢,也不乱答,这是何东甲坚持的一个原则。他瞄一眼陈一关手上的报表,事关脱贫攻坚,何东甲豁然明白,陈一关问自己算术如何,应该和脱贫攻坚的数字有关。

何东甲斟酌了一下说:“我知道陈常委说这句话不是随口说说,另有深意。就从近期农业局的报表入手,豁然清楚陈常委说的是生猪养殖整治的报表出了问题。”看陈一关点点头,何东甲松了一口气,问题终于找到答案。何东甲继续汇报:“这份报表有两张,一张是全县生猪养殖点和存栏数,一张是各乡镇已拆除养殖点以及当前未拆除数,单张看没问题,两张放一起,问题很大,好几个乡镇已拆的数据比总量的数据还大,更别说后面还有未拆的。虽然这些数据是各乡镇提供,但农业局作为业务部门,没有及时发现问题督促整改,这是自己不对,也不宜再把责任推给分管副局长或者具体干部。我已经明白当时陈常委为什么不说数学而说算术,所以随后做了认真整改,当然这整改不可能一步到位,改数字容易,真正改到位需要时间。”

陈一关点了点头,“看来何局长还是意识到位,能够找出问题,也准备就问题开展整改。我今天要问你这个兼任的扶贫办主任另外一道算术题,就是我们县现在的贫困人口是多少?建档立卡貧困户户数多少?对象是否精准?数据是否准确?”何东甲知道陈一关是严肃的。“三大攻坚战,脱贫攻坚战压力很大,我们要怎么做?选一两个点,我们先去看看。我们这次不仅仅事关算术学得如何,我们要学中医看病,望闻问切一起上。我是中医世家出身,从小除了背各种药方之外,听到最多的就是望闻问切。这四个字不仅仅适合诊断,也适合许多工作。”何东甲意识到这次调研也许和往常的会不太一样。

到了田边镇,陈一关随手翻了翻那一叠叠整齐的台账,就放下来,说:“这些就让业务人员去看,镇长也不必在这里汇报,我们直接到村里走一走,眼见为实”。陈一关一行去看一个贫困户,进门前,周见山镇长汇报该贫困户户主已经73岁,陈一关进门后看到饭桌边上的墙壁上,贴有一张小卡片,写着挂钩帮扶人姓名、单位、职务和联系电话。

陈一关问道:“你们镇长有没有来过你们家?镇长叫什么名字知道吗?”“没有,没有,我不认识。”老人有点紧张,连连摇头,陈一关回头看镇长,镇长刚要解释,陈一关摇头,指着镇长问老人:“这个人你认识不认识?”

“这个人认识,政府的,来过我家很多次了。”镇长才松了一口气,陈一关又问老人:“他来你们家的时候,有没有和你谈谈你们家的事情,比如你儿子是要打工还是回来种水果?你儿子要不要换一个赚钱多一些的地方什么的?”“有啊,有啊,跟我们说了很多次,可是小孩子年纪还小,又读书少,挣钱少,他今年还帮我儿子找了一个地方,去学修理汽车,说会修理汽车挣钱就多了。”陈一关和老人又聊了一会,转身离开。

到了门口,看到镇长还一脸紧张,陈一关笑道:“今天把镇长吓了一跳,要用老百姓听得懂的语言,要敢于亮出身份,要不然你那卡片再怎么贴都没有用。”陈一关正说话,有个中年人走过来,人还没到,就叫到:“领导,今天来送油送米吗?要不要去我家?有我的我自己拿回去就好,省得你们走路”。村主任赶快走过去,把这个中年男人拉走,不等陈一关发问,镇长就解释说:“这个人叫陈可齐,好吃懒做,整天在村里晃来晃去,看到有干部前来就讨救助慰问,村里人都叫他‘没用丁”。

陈一关再次来到田边镇,身份已经变化,他被正式任为中共田边镇党委副书记。用陈一关的话说,这个副书记是他找县委书记要来的,他的理由就是要真正深入基层,医生看病要望闻问切,如果连病人都没看到,只是坐在办公室里凭空开药方,不仅无从谈起如何治病,可能因此开错药方耽误治疗,因此自己要避免飘在半空。

陈一关到了镇里,和镇党委书记卓可以及镇长周见山打个招呼,说自己现在不是县领导下来调研,自己是镇领导班子的一个成员,按照分工分管脱贫攻坚,现在自己要到处转转,先“望、闻、问”,然后才是“切”,先从村做起,然后再考虑介入全镇的事情,继而参与全县工作。陈一关第一站到坑头村,车辆刚在村口停下来,陈可齐就凑上来。

“领导,今天来送油送米吗?要不要去我家?有我的我自己拿回去就好,省得你们走路。”这句话陈一关已经听了第二遍,陈一关制止想驱赶陈可齐的小鲁,定定地看着陈可齐,说:“你身上零件齐全,没有缺什么东西啊。”陈可齐有点意外,顺口就说:“那当然,我还不疯不傻,完全正常。”在来坑头村的路上,陈一关专门问了小鲁有关陈可齐的情况。陈可齐父母早已经去世,家里就他和哥哥两个人,陈可齐不外出打工,平时就靠低保户的补助过日子,外加几十棵果树和养一群鸡鸭,主要事情就是在家照顾残疾的低保户哥哥。哥哥前年去世,但他也不想打工挣钱,缠着镇村说他照顾哥哥多年,耽误了自己的生活,原来哥哥的低保户要让他继续享受。他整天在村里晃来晃去,看到有干部前来就讨救助慰问,要到慰问品还常常拿去换酒喝。

“走吧,去你家看看。”见陈一关开口,陈可齐很高兴,自觉站到车辆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后备箱。“今天没东西,先去你家看看。”听说没东西,陈可齐的劲头一下子下来了,好像烈日下的禾苗,有点蔫。

到了陈可齐家,他随手推开虚掩的木门,木桌上,看得出早餐的碗筷都没有收拾,随意地放在桌上。衣服也散乱地搭在椅背上。

“你说,你这么一个人,不到五十岁,你好意思就这样一直过下去?”陈一关问到。“不是,领导,我跟您说,我不是照顾我哥吗?长兄如父,虽然他是残疾人,但我不能丢下他不是。”“你说你照顾你哥,可是你哥去世两年了,这两年也没干什么吧?”“我这不是习惯了嘛。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都想不起来自己会干什么?”陈可齐有点不好意思。“那你就一直这样?一直不清楚要怎样?你一个大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你自己说的不疯不傻,你好意思整天无所事事,你不想活得有点样子?好,我就问你,要不要去打工?要不要过上好日子?”“领导,我明白,其实我也不想混吃混喝等死,被人指着后背说‘没用丁。过上好日子肯定想,关键是打什么工?到哪里打工?”“这个我来考虑,你现在先把酒戒了。这个你可以做到吧?”见陈一关看着自己,陈可齐咬咬牙,说:“就冲着您这么大的领导来我家,就冲着您今天这些话,我答应了。”

陈一关从陈可齐家出来,小鲁边走边问:“领导,您真要帮‘没用丁,不,帮陈可齐找工做?”“为什么不?他如果去打工,立刻就可以脱贫,而且,会有好的示范带动作用,我知道,现在有一些贫困户是没有劳动能力,但也有一些像陈可齐一样,有劳动能力却在家无所事事。”“其实,陈可齐不是没有打工过,镇里给他推荐过几次,可是他要么嫌累,要么嫌时间长,不是老板炒了他,就是他炒了老板。就像最近一次,介绍他到一个工厂打工,他要么迟到,要么效率很低,后来没有人愿意和他同一个小组,最后老板无奈,只好辞退了他。”听了小鲁的话,陈一关沉思到:“这是一个问题。”

这时候来到一个小巷子,一个撑拐的妇女站在刚刚建成的新房子面前招呼:“领导,领导,到家里喝茶。”听了小鲁的介绍,陈一关知道这是一户贫困户,建成的房子是造福工程。妇女听说他们要到家里喝茶,非常高兴,撑着拐把陈一关他们往家里让,还大声招呼她老公烧水,把家里的青枣洗一洗端上来。

在等水开闲聊的时候,陈一关知道这妇女叫田秀花,因病腿瘸了,家里也因此一贫如洗。“感谢政府,让我有新房子,我以前想都不敢想,我这瘸脚的没用人能住上新房子。不过,我们也不想就仅仅依靠政府,我腿瘸了,但手还是好的,我也想依靠双手挣点钱,但这太难了,找不到门路。”田秀花突然神情有点黯然。陈一关对田秀花说:“谁不想过得更好,你说说,你有什么想法。”田秀花看陈一关很和气,小心地说:“我现在腿瘸了,没办法到地里干活,但我手是好的,我可以养鸡鸭,还可以养老鼠兔,我老公可以帮我到地里割草,这就解决了养老鼠兔草料的问题,老鼠兔的粪便还是种果树的肥料。可是这养了,销路有时候好有时候差,我们这家庭,最怕的就是这个,亏一次,我们就掉到更深的坑了,爬都爬不起来。”陈一关点点头,他知道这是个问题,这些贫困户,本来抗风险的能力就比较低,一有风險,有可能就穷上加穷苦上加苦。

“你养的鸡鸭多吗?平时有没有小贩来收?”陈一关继续问道,他好像看到一缕光,绝对不会放弃,而是要一直追寻下去,中医治病,许多时候病灶的发现就是在“问”之间。从田秀花口中知道,平时小贩有来收,但毕竟量不大,而且价格也起起落落,养殖户根本没有话语权,定价都是小贩说了算,这村里是有不少人养鸡鸭养老鼠兔,但真正赚钱的不多。“十个指头无法齐啊。”田秀花感慨。

当天,陈一关在田秀花家坐了一个多小时,在和田秀花的聊天中,陈一关知道了许多村里的情况,村里有十多个贫困户在家里养鸡鸭和老鼠兔,都遇到和田秀花类似的问题。陈一关知道要找个办法,解决贫困户单打独斗的问题,田秀花不是说“十个指头无法齐”吗?但如果握成一个拳头,那就是一个整体,就齐了。陈一关有点兴奋。

不仅仅是养鸡鸭,在聊天中,陈一关还知道邻村坑边村,有个叫田春燕的,也是贫苦户,在政府提供了无息贷款后种了青枣,今年青枣丰收了,却遇到销售难。田春燕娘家和田秀花是同一个地方的,不时来看田秀花,田秀花家里的青枣就是她送的。田春燕说起这事也很着急,却没有办法。

陈一关告辞了田秀花,看到她撑着拐站在门里一直挥手,心里有点沉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答卷的学生,发现自己有好多题还没有做,有些题还找不到解题思路,放眼周边,大多还是陌生的面孔,像自己就像一个插班的转校生,他突然就有一种惶恐。

陈一关刚到村部,就看到一个女人急匆匆从车旁走过去,对着电话边哭边骂。等在村部门口的村主任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等陈一关发问就告诉他,那个大哭的女人就是田春燕。“青枣卖不好就很让她上火了,现在儿子又不争气,信用卡透支两万元,今天银行打电话给田春燕催款才知道。”

“为什么透支?”陈一关心里一紧,招呼大家去田春燕家看看。路上,陈一关才知道田春燕已经离婚,丈夫陈可伟和陈可齐是表兄弟,虽然不是亲兄弟但秉性差不多,都属于好吃懒做那类。陈可伟还喜欢赌博,吃饱了就和人赌,曾经有县里挂钩帮扶单位送六只老鼠兔到他家,让他当种苗,指望他们养老鼠兔赚几个钱,他接收完种苗,没等田春燕到家,就赌输了四只,剩下的两只杀了准备炖了下酒。田春燕去地里干活,回到家,发现六只老鼠兔都没了,只有一地兔毛。田春燕失望之后,和陈可伟离婚,唯一的儿子陈顺意跟了田春燕,田春燕不放心儿子跟着陈可伟,说幸亏陈顺意已经长大,要不然可能会被陈可伟当赌注输掉。前年陈顺意考上大学,田春燕非常高兴,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不少,谁知道现在又出了这档事。

“顺意,你站起来,和叔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村主任黑着脸,他可知道田春燕的脾气,这个女人惹急了可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陈顺意刚要站起来,田春燕把眼一瞪:“跪着说,今天你要不有个说法,我绝不放过你。”被田春燕一瞪,陈顺意不敢站起来,就跪在那里说开了。在陈顺意抽噎的叙述中,村主任才明白自己想偏了。原来陈顺意看到了妈妈的辛苦,为了让妈妈早日过上好日子,读大学的陈顺意想帮帮妈妈卖青枣。他和几个同学约好做电商卖东西。在青枣成熟前,他们想先卖点外地的东西练练手,就办了信用卡刷卡进货,想等货卖了就还上。谁知道他们新手没经验,进的货部分质量不过关,卖不出去,而且贪量大可以便宜点,对市场判断不准确,一下子剩下很多。对于客户,他们选择退款,还向客户道歉,他们觉得做人也好,做生意也好,要有信用,要不然以后都没有人相信自己了。这样生意亏了,信用卡就没办法及时还上。他们担心受骂,就寄希望等青枣卖了,用赚的钱平账,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大家听了,把田春燕母子俩从地里拉起来。陈一关摸了摸陈顺意的头。这时候田春燕才顾得上看陈一关,连忙让座,说:“领导,赶紧坐,让您见笑了。”陈一关很严肃地说:“您是一个好妈妈,什么叫‘人穷志不短,这就是。我也觉得你儿子没错,是个好孩子,一棵苗子,一定从小就要长得正,长得好。至于青枣销售问题,我们共同来想办法,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问题。”

听说陈一关为了青枣这个问题来,大家就说开了,这个村有不少人种青枣,但总体还是规模偏小。并且大家只是考虑种,没人去做销售,青枣丰收了,却卖不出去。

规模,还是规模问题。陈一关觉得自己应该出门跑一趟了。他对陈顺意说:“你有想法有热情是不错的,但要做成事,仅仅有热情是不够的。你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车上,陈一关和周见山说,“认认真真再梳理一遍,像陈可齐这类有劳动能力但又属于群众口中说的‘懒牛还有多少?这些人要‘加鞭,赶着他们前进;像田春燕这类的,我们应该‘搭桥让她们前进;田秀花这类的,应该‘扶梯,让她们上来,每个人至少每一类人都要有属于他们的药方,千万别简单化地搞‘一人感冒全家吃药。”

在回镇政府路上,陈一关说,“有饭吃,有房子住,简单的几个字,要落实好,不容易”。陈一关看着窗外,心里感慨到:这算术题不好做。我们都是答题的,我们尽量努力看看,这道题能得多少分。陈一关目光稍微抬高,阳光打在车窗外对面的山峰,山峰明亮。“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短。”陈一关想起这句话,感觉越咀嚼越有味道。

(原文刊载于《泉州文学》2021年第二期,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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