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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愿意激奋地生活”

2021-07-22沈瑞欣

书屋 2021年7期
关键词:瓦莱丽赛斯堂姐

沈瑞欣

一提到巴尔扎克,我们总会想起教科书上那些有名的论断——“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十九世纪法国历史的书记员”。然而,先不说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流派是否真的存在,单是巴尔扎克这个人,就绝非一句简单的“批判现实主义”可以概观。面对莎士比亚,人们常有不尽之叹,难道巴尔扎克就是说得尽的吗?

我印象中的巴尔扎克,就像一座喷涌着岩浆的活火山。从他钟爱的颅相学来看,他宽阔的前额、肥厚的嘴唇、粗壮的脖子,无一不是精力旺盛的象征。而他也的确是个生命力磅礴的人。在他早年的《驴皮记》里,主人公拉法埃尔偶然得到一块无所不能的驴皮,每满足一个愿望,它就会缩小,使用者的生命也随之减损。但拉法埃尔并没有清心寡欲赜养天年,相反,他把自己的欲望发挥到了极限。“我就是愿意激奋地生活”,他说。这也不啻是巴尔扎克的个人宣言。这个不知疲倦的野心家,一辈子都忙着投资和破产,一辈子都在殚精竭虑地创作,同时还不忘追逐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一切障碍,遇我即亡”“拿破仑用剑没完成的事业,我要用笔完成”,巴尔扎克挥舞着手杖,以如椽巨笔构建了一个充斥着喧哗与骚动的世界。在这里,缪塞笔下的忧郁者不见了——也是,忧郁这种情绪,本来就需要冷凝和沉淀,巴尔扎克的人物是如此生气蓬勃、欲望强烈,一门心思对付着现世生活,又怎么会注意到人生的虚无呢?

于是,在小说《贝姨》中,出现了沉沦欲海的一众人等。首先是于洛男爵,这个年过花甲的老浪子,为了情欲不惜债台高筑、盗用公款,甚至逼死哥哥和叔岳。女儿没钱出嫁?妻子衣食无着?他才不管。身败名裂的他索性躲到贫民窟与穷女孩姘居,好不容易被妻子找回家,又忍不住和丑陋的厨娘鬼混。而他的朋友克勒韦尔呢,前半生敛得百万家产,后半生从花粉商一跃为区长大人,在风月场上花钱如流水。还有玛奈弗夫妇,他俩一个为了往上爬,听任妻子与长官私通,一个拼命从男人身上榨取钱财,把四个情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就连纯洁天使阿德丽娜和奥棠丝,其天真也多少带了世故的成分。她们先是从贝姨那儿夺取她唯一的慰藉文赛斯拉,后来又为了终身年金,谋划着把贝姨塞给于洛元帅——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利己主义的又一表现。

不过,这些人物到了贝姨面前统统成了陪衬。贝姨生在农村,见堂姐阿德丽娜做了男爵夫人,也生出嫁入上流社会的欲念。可惜她的粗陋注定了她无法美梦成真,与此同时,她在金钱方面的追求也节节败退。她只好把自己多年来受压抑的欲望全都发泄到文赛斯拉身上。对她来说,这个青年艺术家既是儿子,又是情人,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不会与他结婚,另一方面却又想独占他,要他过十分规矩的生活,不肯把他让给别的女人。然而,当文赛斯拉娶了奥棠丝,贝姨所有的母性、情欲和控制欲一下子失去了指向,转而化作对堂姐、对男性、对社会的刻骨仇恨。就像《远大前程》里的郝薇香小姐,把艾斯黛尔训练成复仇的工具,以折磨男性来纾解自己被弃的痛苦,贝姨也选择与瓦莱丽结盟。“玛奈弗太太是一把刀,李斯贝特是操刀的手”,贝姨将瓦莱丽作为自己的替身,在幻想的自我身上取得对于洛男爵的征服,从而实现对堂姐的报复。不仅如此,她还千方百计要嫁给品行高尚、战功卓著的于洛元帅——不是因为她爱上了这位老军人,而同样是出于对权势的渴求。

欲望,在贝姨的世界里几乎达到了信仰的高度。偏偏她的欲望又都没有得到满足,这就促成了她性格上的另一大特色:嫉妒、偏执,对他人生活惊人的破坏力,以及强烈的自卑与自尊。小说里贝姨与阿德丽娜第一次冲突,就演化为极端而惨烈的报复:“李斯贝特在田里做活,堂姐却在家里娇生惯养;因此她有一天趁着没人在场,想摘下阿德丽娜的鼻子,那颗为老年纪的女人赞美的真正希腊式的鼻子。虽然她为此挨了打,她照样撕破堂姐的衣衫,弄坏她的领围。”再后来,她联合贪得无厌的瓦莱丽,刮掉于洛男爵二十万法郎,逼得阿德丽娜搬进小房子,一天吃六个铜子的饭,过着弃妇的生活。甚至,在于洛男爵被迫离开瓦莱丽之后,她仍竭力阻挠男爵和堂姐团聚,还引诱文赛斯拉做了瓦莱丽的情人,使奥棠丝也受尽丈夫冷落。她把“仇恨满足的快意”视为“心灵最痛快最酣畅的享受”,也正因如此,于洛一家最后的圆满结局让她死不瞑目。

就个性强度而言,贝姨的嫉妒完全可以与葛朗台的吝啬相媲美。从这一形象中,我们也不难发现巴尔扎克在塑造人物时惯用的法则。在他笔下,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往往都具有超乎常人的品质,这种品质并不是现实中人多种品质的集合或堆积,而是各种品质都臻于极致的浓缩、提炼与升华。这些人物超越了平凡的现实生活,但又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或鬼魅,他们都在具体的欲望中煎熬,可谓人类情欲极致的象征。一方面,他们强悍的生命活力让人惊心动魄,另一方面却又向我们展示了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神话与力的美学。

如此便有了巴尔扎克式的典型人物。在整部《人间喜剧》中,几乎每个人物都因其突出的性格力量成为某类形象的典型,像悭吝人高布赛克、葛朗台,色鬼于洛、克勒韦尔,老处女贝姨、埃斯格里翁小姐,青年艺术家文赛斯拉、皮埃尔·格拉苏。以《贝姨》为例,于洛元帅就是其中完美男性的化身,他公正廉明,虚怀若谷,为捍卫家族荣誉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和全部家产。而阿德丽娜则是完美女性的象征。从外表来看,她有着“金黄头发,王后般的身段,雍容华贵的气派,轮廓庄严的侧影,素淡的鄉村情调”;从为人来看,她又是标准的贤妻良母,竭力维持丈夫的地位和尊严,还不念旧恶地帮扶堂妹。相形之下,贝姨可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反派角色了。她不仅脾气古怪、满心仇恨,连相貌也不敢恭维:“瘦削的身材,乌油油的黑头发,大簇的浓眉毛虬结在一块,粗大的长胳膊,又肥又厚的脚,长长的猴子脸上有几颗肉疱。”

对于此类极端化人物的处理,学界向来毁誉参半。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人物的绝对性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靠了环境的培育和支撑。这就关系到巴尔扎克激情化创作的另一个方面,即对理性的勃勃野心,对社会历史的总体把握。他受布封《自然史》的影响,认为人只有一种,依其所处社会环境而产生不同种类。因此,他将人置于社会丛林中考察其习性,像观察培养皿里的细菌那样,分析他们性格的发展。

左拉曾用《贝姨》来论证自己的实验小说理论,他说:“巴尔扎克所观察到的一般事实是,一个人好色的品质对他本人、对他的家庭以及对整个社会都会带来害处。待他选定了自己的论题之后,他就从已观察到的事实出发,制定他的实验,把于洛放到一系列的实验中去,让他经历种种环境,借以指出它的情欲机理的作用。”这种说法虽未免牵强,但至少向我们披露了这样一个事实:巴尔扎克并不仅仅是“十九世纪法国历史的书记员”,他的作品也并不仅仅是单纯的观察和写实,还带有几分实验小说的色彩。在《贝姨》中,贝姨的嫉妒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发展的。如果她从小不是堂姐的陪衬,如果她没有来到巴黎,如果她没有失去文赛斯拉,那么她的妒火也许只像“瘟疫的菌,深深地埋在心底”。但当种种条件汇聚在一起,堵塞嫉妒的棉花卷儿被拿掉,贝姨的仇恨终于卷土重来。再看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文赛斯拉——在本质上,他和《人间喜剧》里其他那些外省青年无甚区别,都小有才气,却幼稚虚荣、意志薄弱,所不同的只是他所处的环境、所遇到的人。如果他在伏盖公寓遇到了高老头和伏脱冷,他也许会抛却良知,成长为一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拉斯蒂涅;如果他在报馆、剧院遇到了卢斯托和柯拉莉,他也许会经历一次吕西安式的幻灭;如果他在画室里遇到了画商玛古斯和暴发户魏尔韦勒,他也许会弃绝真正的艺术,像皮埃尔·格拉苏一样,摇身变成唯利是图的艺术商人。可他在阁楼上遇到了贝姨,艰苦的生活、老处女的严苛要求,迫使他不得不辛勤劳作,这才有机会焕发自己的天才,而此后奥棠丝和瓦莱丽的宠溺,则又使他的艺术才能遭到灭顶之灾。

巴尔扎克更倾向于把人物放到他所控制的条件中,对其进行分析和推演,而不单是把搜集到的事实拍成照片。所以他对环境和人物的描写冗长而精微,生怕漏掉了任何细节。这些描写一般从环境开始,再具体到人物,最后才引出故事本身。例如在《高老头》中,他先描写伏盖公寓的外景和室内,然后刻画一众房客的形象,等一切条件准备就绪,高老头和拉斯蒂涅的故事才正式开演。

不过,巴尔扎克虽花费了巨大的笔力去描绘物景、物象,解释人物和环境的关系,对人物心理却着墨不多。按理说,心理描写在十九世纪已经发展到相当的高度,夏多布里昂、贡斯当、缪塞、司汤达等同时代作家都有过深刻的心灵探求。可到了巴尔扎克这儿,心理分析让位于环境描写,似乎只要刻画出外部客观世界的真,也就可以捕捉到内部心灵世界的真。比较《贝姨》和《红与黑》,我们很容易发现巴尔扎克與司汤达的不同,后者明显把更多篇幅放在内心独白上,所写人物的内心挣扎也要深刻许多。这当然又与巴尔扎克对社会生活的过分热情相关,无怪乎波兰兑斯要用“沉思的心灵”形容司汤达,却将巴尔扎克称作“静观的心灵”了。

在《人间喜剧》中,巴尔扎克写尽了自己的社会观察,他的人物生动、伟大、富于激情,仿佛是他自己的缩影。对于他和他的创作,大概没有人比波德莱尔理解得更为透彻。在《论泰奥菲尔·戈蒂耶》一文中,伟大的诗人这样评价同样伟大的小说家:“他是一位洞观者,一位充满激情的洞观者。他的所有人物都秉有那种激励着他本人的生命活力。他的所有故事都深深地染上了梦幻的色彩。与真实世界的喜剧向我们显示的相比,他的喜剧中的所有演员,从处在高峰的贵族到处在底层的平民,在生活中都更顽强,在斗争中都更积极和更狡猾,在苦难中都更耐心,在享乐中都更贪婪,在牺牲方面都更彻底。总之,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每个人甚至看门人,都是一个天才。所有的灵魂都是充满了意志的武器。这正是巴尔扎克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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