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传统之问的回答
2021-07-22邢哲夫
邢哲夫
中国共产党走过的从苦难到辉煌的百年历史,已经很好地回答了各个时代的“时代之问”。但是,一个伟大的政党不仅要回答来自时代的追问,也要回答来自历史的追问,尤其是来自作为一种心理结构的文化传统的追问。最近热播的电视剧《觉醒年代》,在诠释中国共产党建党的历史现实逻辑的同时,也展示了中国共产党建党的文化逻辑和价值逻辑。正如高小立《从“红楼”到“红船”》指出的那样,《觉醒年代》“通过对李大钊、陈独秀一干革命先行者在北大红楼的革命历史功绩,对于奠定中国共产党从思想确立到正式建党的帧帧历史还原,了解到中国共产党这艘红船驶来的源头是北大红楼”。
中国共产党诞生的一大思想文化背景是新文化运动,而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和质疑者是当时的文化保守派,其代表人物为翻译家林纾,北京大学教授辜鸿铭、黄侃、刘师培等。拍摄于十年前的电影《建党伟业》中,刘佩琦饰演的辜鸿铭是一个较为负面的人物,在五四运动带头人罗家伦面前,他在“你大义何在”的质疑中被轰下台。而在《觉醒年代》中,辜鸿铭形象虽然有一定喜剧性,但无疑更为立体,在讲座上大讲《中国人的精神》,在北大解聘英国教授时有理有节地应对英国公使的发难,颇有恢弘志士之气、张大爱国精神的情怀,而和黄侃、刘师培一道拒绝政客张长礼的拉拢利用,更体现了传统文人的士人风骨。剧中林纾虽然以《荆生》《妖梦》小说大肆攻击新文化,然而因《妖梦》未经同意发表失信于蔡元培而负疚,也颇不失霁月光风的君子之姿。而刘师培告密端方出卖章太炎的黑历史、黄侃风流纵欲的八卦,也被做了隐恶扬善的处理。对于几位保守派的卒年,字幕里更是用“享年”表述。
邓秉元先生在《新文化运动百年祭》中指出,保守派成员大多在1905年废除科举之前接受旧式教育,而新文化运动成员则多是在1905年之后接受新式学堂教育。因此,保守派代表的是几千年的士大夫传统和儒家传统。《觉醒年代》对于保守派不失肯定的表现,除了是今天全面复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与时俱進,更有一种潜在的意涵:新文化运动及随后产生的共产党人的对话者是可敬的,对他们质疑的回应才更其有力。
保守派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质疑和忧虑,大致有全盘否定传统文化和导致道德失范两点。辜鸿铭在其宣言书《反对中国文学革命》中控诉新文化运动“丑詈旧学,诋毁伦常,几欲棰击孔、孟而后快……今日我经生学士之视我华数千年来声明文物如土苴,而终日口不绝爱比西地(A、B、C、D)之音声”。其实,新文化运动绝非全盘否定传统文化,这一点《觉醒年代》中借李大钊、陈独秀之口反复声明。比如李大钊在家乡的韩文公祠中用韩愈“虽千万人吾往矣”比拟陈独秀入狱,而陈独秀对刚刚去孔庙拜孔子的毛泽东说,自己也愿意去拜孔子,并希望孔子不要误解自己,要怪就怪袁世凯。
剧中李、陈的态度是有所依据的。李大钊在1916年《民彝》杂志创刊号上发表的《民彝与政治》一文说:“真能学孔、孟者,真能尊孔、孟之言者,但学其有我,尊其自重之精神,以行己立身、问学从政而已足。”不仅不是全盘反对传统文化,而是要把传统文化的真精神,即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作为新青年安身立命的基础。陈独秀也有类似言论:“士若私淑孔子,立身行己,忠恕有耻,固不失为一乡之善士,记者(陈独秀)敢不敬其为人?”在1917年《甲寅》发表的《自然的伦理观与孔子》中,李大钊也申明:“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李大钊还进一步假设:“孔子于其生存时代之社会,确足为其社会之中枢,确足为其时代之圣哲,其说亦确足以代表其社会其时代之道德。使孔子而生于今日,或更创一新学说以适应今之社会,亦未可知。”这是符合孟子对孔子“圣之时者”的评价的。陈独秀在与吴虞等人通信中说:“孔学优点,仆未尝不服膺。惟自汉武以来,学尚一尊,百家废黜,吾族聪明因之锢蔽,流毒至今未之能解。”在《宪法与孔教》一文中,陈独秀更进一步论述:“愚且以为儒教经汉、宋两代之进化,明定纲常之条目,始成一有完全统系之伦理学说。斯乃孔教之特色,中国独有之文明也。若夫温、良、恭、俭、让、信、义、廉、耻诸德,乃为世界实践道德家所同遵,未可自矜特异,独标一宗者也。”他认为在历史中形成的纲常伦理虽然是中国独有,但儒家开出的温良恭俭让等美德,却是人类普遍的道德观。这表明新文化运动反对的是被历史扭曲的纲常伦理,却并不反对儒家的美德底蕴,相反认为儒家的美德底蕴也是人类共同的价值。
其实,新文化旗手对孔子本身和后世对孔子的扭曲区别对待的态度,也有其内在理路。比如清儒戴震对于理学化的儒学感叹道:“六经孔、孟之言,无与之(理学)合者也。”新文化运动反对的恰恰也是被后世扭曲的孔子。所以朱维铮先生认为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实质上是“打倒朱(熹)家店”。梁启超也痛心疾首于孔子在历史中被扭曲被利用:“秦始皇焚百家之语,而思想一窒;汉武帝表彰六艺、罢黜百家,思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教二千余年于兹矣,而皆持所谓表彰某某、罢黜某某者为一贯之精神……浸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韩退之、欧阳永叔矣,浸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庵矣……”虽然是从学术史角度立论,但对于真孔子日渐漫漶难识的遗憾已震耳欲聋。李大钊所痛切的“余之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之本身,乃掊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权威也”,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是梁启超之叹的一种回响。
对新文化运动的另一大质疑就是新文化运动导致道德失范。如学衡派杜亚泉在《迷乱之现代人心》中说:“吾人之精神界中种种庞杂之思想,互相反拨,互相抵消,无复有一物之存在。如斯现状,可谓之精神界之破产。”这种“精神界之破产”导致“除竞争权利,寻求奢侈意外,无复有生活的意义”。当代历史学家王奇生认为新文化运动的精神是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但“一切价值”经过重估之后并不是尽数毁弃,而是有所扬弃和保留。如《觉醒年代》中蔡元培创立的极富宋明理学“道德严格主义”(王汎森语)的“进德会”,而辜鸿铭和李大钊、陈独秀均成为甲等会员。道德和美德依然是新、旧文化的一个最大公约数,陈独秀说:“道德为人类之最高精神作用,维持群益之最大利器,顺进化之潮流,革故鼎新则可,根本取消之则不可也。”只不过是在具体德目上,新、旧派的认识有所不同。林纾在给蔡元培的公开信《致蔡鹤卿书》中批评北大“覆孔孟,铲伦常”,蔡元培则回答北大对于传统五伦,除反对君臣一伦外,“从未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阋、夫妇无别、朋友不信教授学生者”。这比数十年前谭嗣同主张五伦仅保存朋友一伦要审慎得多。在《我之爱国主义》中,陈独秀提出“勤、俭、廉、洁、诚、信”六大美德作为“救国之要道”。而且,陈独秀虽然反对儒家的内省式道德,却主张在野蛮横行的时代建立一套严格的规则体系规范人们的行为。
而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新文化运动养育的共产党人,他们对于美德的执着和实践乃至用生命和鲜血的实践,演绎出了无数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一方面传统道德被质疑,但另一方面,新的道德又以一种道德严格主义的方式被坚守被实践。唐小兵还举例:“早期革命者如恽代英、李大钊等,都在其私人生活和政治领域中展现出一种圣贤气象,既有汪洋恣肆之任侠精神,亦有道德严格主义之表象。”在《觉醒年代》中,李大钊为长辛店工人葛树贵慷慨解囊不惜自己揭不开锅,在五四运动之际如《挑滑车》的高宠般冒死撒传单,确乎是一种脱胎自传统文化但又为共产党人独有的“圣贤气象”。共产党人用道德的伟大实践,回答了保守派对“精神破产”的焦虑。
李大钊在《新旧思潮之激战》一文中说:“宇宙的进化,全仗新旧二种思潮互相蜕进,互相推演,仿佛像两个轮子运着一辆车一样;又像一个鸟仗着两翼,向天空飞翔一般。我确信这两种思潮,都是人群进化所必要的,缺一不可……我又确信这二种思潮,一面要有容人并存的觉悟,一面更要有自信独守的坚操。”新文化在不断发展壮大的同时,也不断地将对话者的优胜之处内化为自身的有机部分,从而获得越来越丰沛浩荡的生命力。而保持两者之间的有益张力,也促使了两者不断自我完善,让作为整体的中华文明向前发展。其实,新文化运动与其说是西化运动,不如说是中华文明的自我更新,是中华文明向一个更高的阶段迈进,如蔡元培所说:“观察我国的文化运动,也可用欧洲的文艺复兴,作一种参证。”而社会主义在中国大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也是对儒家“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历史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