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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飞白书”的品评与流传

2021-07-22肖伊绯

书屋 2021年7期
关键词:晏殊宋仁宗欧阳修

肖伊绯

没有铸行“御书钱”的宋仁宗

北宋铸币有一大特色,即“御书钱”,乃是将帝王书法铸造于钱币之上。自宋太宗御笔亲书的“淳化元宝”与“至道元宝”铸行以来,宋真宗御笔亲书的“咸平元宝”“景德元宝”“祥符元宝”“天禧通宝”更是大彰其道,北宋末期尚有宋徽宗瘦金体御书“大观通宝”与“崇宁通宝”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北宋铸币乃是最能体味帝王书法的中国货币。

遗憾的是,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历九个年号,竟没有一枚铸有其御笔书法的货币行世。这样的情况,很可能是宋仁宗行事低调所致。仅就存世已知的宋仁宗书迹来考察,其书法造诣可称精熟,在北宋帝王乃至历代帝王中亦属佼佼者。

一代名臣范仲淹、名将狄青之墓的神道碑碑额,皆是宋仁宗以篆书大字写就的。碑额书迹笔力厚重、结体整肃,所谓“帝王气象”,透溢碑石。这两通传世名碑,早为后世书家珍重,其楷模地位自不待言。尚有据传为宋仁宗临摹《兰亭序》的行楷体书迹一通,全篇笔润体丰,字体清秀朗健,又是另一番斯文气派。

晏殊笔下的宋仁宗“飞白书”

实际上,宋仁宗的书法造诣,当时名臣晏殊、欧阳修、苏轼等都有过评价。不过,这些一代名臣的评价,并不针对什么篆、隶、行、楷一般的書体,而是针对他们亲眼所见的,皇帝少有的几次御笔亲挥的“飞白书”。

一般而言,“飞白书”亦称“草篆”,是一种书写方法与风格均十分特殊的字体。这种书法笔画中丝丝露白,像缺少墨水的枯笔写成的模样,令人颇感特别。“飞白书”传说由汉代蔡邕创始,因笔画中有的似鸟头燕尾,又似鸟头凤尾,横竖笔画丝丝露白,飞笔断白,燥润相宜,似枯笔做成,故称“飞白书”。

据清代学者陆绍曾所著《飞白录》记载,自蔡邕创始以来,历朝历代有案可查的擅写“飞白书”者约有百人之多。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唐、宋两代帝王,多有擅写“飞白书”者,如唐太宗、高宗、玄宗、中宗、武后等,宋代帝王则有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高宗、理宗等。显然,自宋代开国以来,包括宋仁宗在内的前四位帝王都擅写“飞白书”。

十四岁即被召殿试的江西神童晏殊,初受宋真宗赏识,后屡经升迁,于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官至宰相。晏殊多年身居要职高位,范仲淹、孔道辅、王安石等均出自其门下;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亦皆经其栽培、荐引,备受朝廷重用。至和二年(1055)逝世时,宋仁宗亲赴哀悼,并因之罢朝两日。皇帝赐其谥号为“元献”,并为其神道碑额亲篆“旧学之碑”四字。

晏殊生前颇得宋仁宗倚重,曾受赐“御飞白书扇”。晏殊为表谢恩与赞颂,为之撰赋、表、记三种,即《御飞白书扇赋》《谢赐飞白书表》《御飞白书记》。其赋有云:“洒回春之藻翰,成变楷之奇文。婉绕无方,轻浓有制。该笔苑之遒润,集书林之妍媚。”其记有云:“万象奔驰于笔端,三辰奋涌于毫末。翩然而鸾皇飞翥,蜿然而虬龙蟠跃。圣域之雄观,书林之具美。”

除了赞叹宋仁宗“飞白书”的“遒润”及“雄观”之外,晏殊本人对“飞白书”也颇有研究,还曾撰有《飞白书赋》一篇,专论“飞白书”的历史成因与发展脉络。原文如下:

飞白书赋

昔在轩后,旁罗俊英。乃有仓颉,思周神明。下侔羽族之迹,上法奎圜之精。始造古文,播于寰瀛。爰及东汉,纪年熹平。其臣蔡邕,誉闻帝庭。瞩鸿都之蒇役,扫垩帚而字成。寓物增华,穷幽洞灵,肇此一体,用飞白而为名。饰宫阙之题署,助圣览之艺能。厥后累朝之臣,习此奇迹。代百名系,存乎简籍。然犹献之白而不飞,子云飞而不白。伊唐二叶,迨及高宗。威所留意,亦云尽工。分赐宰弼,涣扬古风。若乃宫砚沉碧,山炉泛清,恣冲襟之悦穆,指神翰以纵横。空蒙蝉翼之状,宛转蚪骖之形。斓皎月而霞薄,扬珍林而雾轻。曳彩绡兮泉客之府,列纤缟兮夏王之庭。仙风助其缥缈,辰象供其粹凝。信一人之妙用,非末学之能称。而况取象八分,资妍小篆,玉洁冰润,龙骧虎变。合心手以冥运,体乾坤之壮观。

此赋描写了“飞白书”创始、流变及至盛行的历程,是极为难得的一篇用赋体写成的“飞白书”史论。此赋表达了与历代书法史家的一致观点,亦认定“飞白书”乃是东汉学者、《熹平石经》的书写者蔡邕创始的。因待诏鸿都门下,蔡氏见杂役以帚沾灰成字,受此启发,发明了“飞白书”。据此推测,“飞白书”并不是用一般的圆锥形端口的毛笔写成的,而是运用一种特殊的平头散端的笔(或排笔)写成的。这样的笔,其形态应是近似于鸿都门杂役的帚子一般,方才能写得出“飞白”的效果。

此赋提到的所谓“献之白而不飞,子云飞而不白”之论,乃是指晋代的王献之作“飞白书”强调枯笔留白,而南朝齐梁时代的萧子云作“飞白书”则强调笔势飞动;两个时代的书家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晏殊认为,“飞白书”到了唐高宗之后,方才达到臻至完善的境界。此赋后半段所云,即皆是唐代以来的“飞白书”形态及技法之概述了。

不难设想,《飞白书赋》应当是晏殊在受赐宋仁宗“飞白书扇”之前的作品,否则在赋中不可能不提到当朝皇帝的书法造诣。不妨进一步推想,熟谙“飞白书”历史,又权倾一时的当朝名臣晏殊所撰此赋,可能一度传至宋仁宗处,皇帝有心要让臣子品鉴一下其书法造诣,于是御赐“飞白书扇”。随之而来的,也就有了受赐者晏殊所撰谢恩的赋、表、记三种了。《飞白书赋》中总结的“合心手以冥运,体乾坤之壮观”的最高境界,也因之悄然衍化为了《御飞白书记》中的“圣域之雄观,书林之具美”的总结性陈述。

欧阳修两观宋仁宗“飞白书”

晏殊门下的后起名臣欧阳修,虽亲近皇帝的时间已相对较晚,但还是对宋仁宗“飞白书”印象深刻,对此也有过一些详细记述。譬如,在皇祐二年(1050)与嘉祐七年(1062),这两个相距十二年的年头,欧阳修就曾两次见到了宋仁宗“飞白书”,为之作《明堂庆成》诗一首。诗中有云:“宝墨飞云动,金文耀日晶。从臣才力薄,无以颂休明。”

后来,在《归田录》(卷二)中,欧阳修又对此事此诗有过一番解释,文中称:“皇祐二年、嘉祐七年季秋大享……皆以大庆殿为明堂……明堂客御篆以金填字,门牌亦御飞白,皆皇祐中所书。神翰雄伟,势若飞动。余诗云‘宝墨飞云动,金文耀日晶者,谓二牌也。”

所谓“大享”,即合祀先王的祭礼。季秋大享,是宋代最大的吉礼之一,始议于宋真宗,始行于宋仁宗皇祐二年,此后遂成惯例。欧阳修参与这一祭礼之际,看到明堂上有宋仁宗篆书题额,门牌亦是宋仁宗飞白御书,为此大加赞叹。

嘉祐七年(1062)這一年,欧阳修不但看到了宋仁宗的大庆殿“飞白书”门牌,稍后还赴了宋仁宗的御宴,收到了御赐“飞白书”两幅,皆为大书于绢面上的“岁”字。值此“皇恩浩荡”之际,欧阳修赋诗谢恩,诗题为《谢上赐飞白书》,又题作《群玉殿赐宴》。诗云:

至治臻无事,丰年乐有成。

图书开秘府,宴饫集群英。

论道皇坟奥,贻谋宝训明。

九重多暇豫,八体极研精。

笔力千钧劲,豪端万象生。

飞笺金洒落,拜赐玉锵鸣。

盛际崇儒学,愚臣滥宠荣。

惟能同舞兽,闻乐识和声。

这两幅“飞白书”上均有宋仁宗的“御押”(即一种特殊的帝王落款标记),还盖上了皇帝的御玺,且由翰林学士王珪在绢面上夹题八字曰“嘉祐御札赐欧阳修”,绢面尾部也有王氏所书“翰林学士臣王珪奉圣旨题赐名”字样,足见郑重其事。于是乎,欧阳修就写成了前述那一首《谢上赐飞白书》,以此叩谢皇恩。

欧阳修追忆宋仁宗“飞白书”

宋仁宗死后,宋英宗即位,改年号为“治平”。治平四年(1067)正月,宋神宗即位,当年仍沿用这一年号。这一年五月初夏时节,赴任亳州知州的欧阳修途经颍州时,在颍州知州陆经(字子履)家中,忽然看到了四年前宋仁宗在群玉殿宴中分赐群臣的一幅“飞白书”,大为感慨,挥笔写下了一篇《仁宗御飞白记》。文曰:

治平四年夏五月,余将赴亳,假道于汝阴,因得阅书于子履之室。而云章烂然辉映日月,为之正冠肃容再拜而后敢仰视,盖仁宗皇帝之御飞白也。曰此宝文阁之所藏也,胡为于子之室乎?子履曰:曩者,天子宴从臣于群玉,而赐以飞白,余幸得与赐焉。予穷于世久矣,少不悦于时人,流离窜斥十有余年,而得不老死江湖之上者,盖以遭时清明天子,向学乐育天下之材,而不遗一介之贱,使得与群贤并游于儒学之馆,而天下无事,岁时丰登,民物安乐,天子优游,清闲不迩声色,方与群臣从容于翰墨之娱,而余于斯时窃获此赐,非惟一介臣之荣遇,亦朝廷一时之盛事也。子其为我志之。余曰:仁宗之德,泽涵濡于万物者四十余年。虽田夫野老之无知,犹能悲歌思慕于垄亩之间,而况儒臣学士得望清光,蒙恩宠,登金门而上玉堂者乎?于是相与泫然流涕……今赐书之藏于子室也。吾知将有望气者言荣光起而烛天者,必赐书之所在也。

原来,宋仁宗群玉殿宴中赐“飞白书”之时,陆经曾任集贤校理,亦在宴中得赐。陆经与欧阳修忆及前朝旧事,“相与泫然流涕”,可谓百感交集。

苏轼激赞宋仁宗“飞白书”

嘉祐二年(1057)的进士、一代文豪苏轼,虽然宋仁宗时期并未在朝廷崭露头角,也并未有幸应召参观“三圣”书法。可在熙宁六年(1073)冬,他因观瞻宋仁宗的“飞白书”而写了一篇《仁宗皇帝御飞白记》。

举世公认的书法名家“宋四家”之首苏轼,是否从御笔“飞白书”的书法造诣中有更为专精的品鉴,不妨细读此文。原文如下:

问世之治乱,必观其人。问人之贤不肖,必以世考之。《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合抱之木,不生于步仞之丘;千金之子,不出于三家之市。臣尝逮事仁宗皇帝,其愚不足以测知圣德之所至,独私窃览观四十余年之间,左右前后之人,其大者固已光明俊伟,深厚雄杰,不可窥较;而其小者,犹能敦朴恺悌,靖恭持重,号称长者。当是之时,天人和同,上下欢心。才智不用而道德有余,功业难名而福禄无穷。升遐以来,十有二年,若臣若子,罔有内外,下至深山穷谷老妇稚子,外薄四海裔夷君长,见当时之人,闻当时之事,未有不流涕稽首者也。此岂独上之泽欤?凡在廷者,与有力焉。太子少傅安简王公,讳举正,臣不及见其人矣,而识其为人。其流风遗俗可得而称者,以世考之也。熙宁六年冬,以事至姑苏,其子诲出庆历中所赐公“端敏”二字飞白笔一以示臣,且谓臣记之,将刻石而传诸世。臣官在太常,职在太史,于法得书。且以为抱乌号之弓,不若藏此笔;宝曲阜之履,不若传此书;考追蠡以论音声,不若推点画以究观其所用之意;存昌歜以追嗜好,不若因褒贬以想见其所与之人。或藏于名山,或流于四方,凡见此者,皆当耸然而作,如望旄头之尘,而听属车之音,相与勉为忠厚而耻为浮薄,或由此也夫。

篇末结语,称“凡见此者,皆当耸然而作,如望旄头之尘,而听属车之音,相与勉为忠厚而耻为浮薄,或由此也夫”。在苏轼看来,睹物思人最重要的是要将“仁”,化为之后大宋君臣可继承的政治遗产。

黄庭坚暮年得观宋仁宗“飞白书”

元祐年间(1086—1091)任职史馆的黄庭坚,因陷入党争而为蔡卞、章惇等诬谤,称其所修《神宗实录》多诬失实,以致其一贬再贬,先后流转于黔州、戎州、宜州等地。此时正在贬谪边地的流离失所中,步入生命里的最后旅程。

即便行旅颠沛颓唐,仕途渐行渐远,可作为书法家的黄庭坚,始终还是与书法作品一路相随。贬谪途中,于四川眉州青神访友稍憩的黄氏,意外的在蜀人张浩的造访中,获见张氏秘藏的两幅书法珍品,一幅是旧友苏东坡的“寒食帖”,一幅则是宋仁宗的“飞白书”。羁途孤旅之际,喜观旧友手泽,敬瞻先帝御书,自有恍若隔世、世事若梦之感;感怀之余,黄氏为这两幅书法珍品题跋留念,自不在话下。黄氏所题《仁宗皇帝御书记》,也因之流传于世:

臣某元祐中待罪太史氏,窃观金匮石室之书论载:仁宗皇帝在位四十有二年,幼小遂生,至于耆老,安乐田里,不忧不惧。百姓皆如刍狗,无谢生之心。又言:上天德纯粹,无声色畋游之好。平居时御笔墨,尤喜飞白书。一书之成,左右扶持,争先乞去,稍稍散落人间。庆云景星,光被万物,士大夫家或得只字片楮,相与传玩,比于《河图》《洛书》,敬爱所在,如临父母。此岂与周人思召伯,爱其甘棠同年而语哉。恭惟昭陵复土垂四十年,至今父老言之,未尝不陨涕。后生闻说前朝事无不踊跃,恨不身当其时。呜呼,可谓有德君子者耶!窃尝深求太平之源,而仁祖在位时,未尝出奇变古,垂衣拱手,以天下之公是非进退大臣,而百官修职,四夷承风,臣亦不能识其所以然。故秘阁校理臣张公裕所藏书,其子臣浩以示臣,臣冒昧论著如此。誉天地之高厚,赞日月之光华,臣自知其不能也。

原来,蜀人张浩所藏宋仁宗“飞白书”,乃曾任秘阁校理的其父张公裕旧藏。因慕黄庭坚擅書,此番专程至眉州青神造访,将其父旧藏呈观,以求黄氏品题之墨宝。此行,张浩如愿以偿,黄氏欣然挥毫,不但为之题写了《仁宗皇帝御书记》《黄州寒食帖跋》,甚至还为其叔父张公邵撰书了《通直郎张修孺墓志铭》。这些黄氏“墨宝”,又皆成了张宅的秘宝,珍若珙璧,世代相传。

范成大再观宋仁宗“飞白书”

七十七年之后,苏轼、黄庭坚、张浩等人俱已作了“古人”,北宋也已覆灭了整整五十年了。那时节,已是南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的光景。此时,担任四川制置使的江苏吴县人范成大(1126—1193)奉调回京。为了在归京的旅途中可以沿长江一线饱览蜀地风光,范成大选择由水路出三峡,并为之写成了日记体游记《吴船录》。

据《吴船录》所载,淳熙五年(1178)二月的某日,舟船在江上行进了三十里之后,“早顿江原县”,即在今四川省崇州市东南三十里江源镇地界,范氏一行暂时安顿了下来。因受张浩后人张縯(字季长)之邀,得以观瞻宋仁宗“飞白书”。范氏在《吴船录》中忆述称:

季长之族祖浩,藏仁宗御飞白书。山谷所跋者,其末句“誉天地之高厚,赞日月之光华”;“臣知其不能也”,今集中作“臣自知其不能也”。“自”字盖后来所增,语意方全。山谷自称“洪州分宁县双井里前史官臣黄庭坚”,盖谪戎州时所跋。

据笔者有限阅览,除了《吴船录》中提及的这一幅宋仁宗“飞白书”,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也记载,他在严州建德县崇胜院也曾见过“仁庙飞白御书”。

未有真迹传世的宋仁宗“飞白书”

宋仁宗的“飞白书”,从一开始至流传百年间,名宦品题,内容绝少关乎书枝。这一书迹,在历朝历代(尤其是宋代),只能是一份可资抒情、可供发挥的政治遗产。

令人遗憾与惊异的是,宋仁宗的“飞白书”,迭经千年之后,竟无一幅传世真迹可寻。前述晏殊、欧阳修、苏轼等目睹者,竟无一留存于世,亦未见于后世刻石存真,留拓存影。唯有一幅影像不甚清晰,内容从未见载于史籍的书迹拓片传世,上书“天下升平四民清”七个大字,据传为宋仁宗“飞白书”遗迹。

可是,拓片上的这七个大字,仅从字体形象而言,并不符合“飞白书”的特征,而更像是后世通行的“双钩”大字。其真伪若何,书体究竟如何,尚未见有任何相关研究与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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