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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有趣的争辩

2021-07-22王凯

书屋 2021年7期
关键词:俞平伯白话梁实秋

王凯

1922年春夏之交,梁实秋与周作人就诗歌创作的理念问题发生了一场争辩,争辩的核心其实就是“真”与“美”的问题。梁实秋的观点是“美即是真,真即是善”,而周作人则认为诗歌创作“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两人所倡导的文艺观相去甚远。

在当时关于诗歌发展的激烈辩论中,梁、周之争起初并没有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但朱自清却独具慧眼,意识到这场论争对中国白话诗的创作和发展将会产生积极的影响,所以后来他在《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的“初期的诗论”部分将其单独列出,并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专门提到了此事:“这时期作诗最重自由。梁实秋氏主张有些字不能入诗,周启明氏(周作人又名周启明)不以为然,引起一场有趣的争辩。”

梁、周之争其实源于文学研究会作家俞平伯的一篇名为《诗的进化的还原论》的文章,文章中提出了“诗歌是为人生的,而不是为诗而诗的;诗应是平民化的,而不是贵族式的”的观点,他认为,“平民性是诗的主要质素,贵族的色彩是后来加上去的,太浓厚了有碍于诗的普遍性”,“就诗说诗,新诗不但是材料须探取平民的生活,民间的传说、故事,并且风格也要是平民的方好”。当时还在清华读书的梁实秋对此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说诗歌应该是高贵的、贵族的——这也是梁实秋一贯的文艺观,此后数十年他一直坚持这个观点。

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俞平伯是一位红学大家,其实他还是一位白话诗人,早在1922年3月,他的第一部诗集《冬夜》就问世了,而此前出版的新诗集只有胡适的《尝试集》和郭沫若的《女神》。俞平伯常说:“不愿做虚伪的诗,要自由地表现自己真实的感情。”他在《冬夜》自序中也说:“我怀着两个作诗的信念: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真实。”

1922年5月27日至29日,梁实秋在《晨报副刊》上连续发表了《读〈诗的进化的还原论〉》,与俞平伯商榷。梁实秋强调“艺术是为艺术而存在的”“诗的内容只应要美的”“无论如何我们绝不肯令艺术薄弱的民间的诗在诗国里称霸”。他还认为:“诗是贵族的,绝不能人人了解,人人感动,更不能人人会写。现在一般幼稚的诗人修养不深,功夫不到,借口诗的平民化,不惜降低诗人幻想神思的价值,以为必人人了解的方是算诗。”梁实秋将诗歌与民间歌谣对立起来,主张“诗人努力作他的诗,民间努力作他的歌谣”。对俞平伯提出的“喜欢作诗的,必须到民间去学”的论点,梁实秋针锋相对地指出:“与其说‘向民间找老师去,毋宁说向没有人的地方求仙去!”梁实秋还在文章中批评了当时一些诗人对语言的运用不分美丑,把像什么“电报”“如厕”“北京电灯公司”“军警弹压处”等词句都用在诗里,梁认为这样做简直就是在糟蹋诗。

俞平伯的主张在当时社会背景下有一定的进步意义,其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的奠基作用也不容忽视。但作为一种诗学理论,其主张又明显具有片面和偏颇之处,这与胡适的“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样方才可以有真正的白话,方才可以表现白话文学的可能性”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其最大的弊端是导致白话诗创作的“非诗化”倾向。所以梁实秋对这种现象批评说:“自白话入诗以来,诗人大半走错了路,只顾白话之为白话,遂忘了诗之所以为诗,收入了白话,放走了诗魂。”平心而论,作为一名青年学生,梁实秋这番话从文学角度来看是非常有见地的,说明他是个有思想又勤于思考的人,不人云亦云,也不迷信名人——这种性格贯穿了他的一生。

6月2日,支持俞平伯观点的周作人在《晨报副刊》以笔名仲密撰文《丑的字句》反驳梁实秋:“我很怀疑诗人自己既然是人,为什么不能在人间求出诗来,而且仙人何以又是诗的源泉?”并且指出:“梁君议论的一切根据是在美,但他并不说明仙人怎样即是美,而凡人是丑。”周作人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皆可入诗,甚至连“小便”这样的词句也可用在诗里。

读了周作人的文章后,梁实秋马上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了《读仲密先生的〈丑的字句〉》一文,对周作人万物皆可入诗的观点提出了异议。他认为美是诗歌创作的第一要素,不美无以谈诗。他还举出《湖畔》一诗中的“一只母鸡被一只雄鸡强奸了”作为例子,认为这样不仅“俗浅”,而且“丑不堪言”。

对于梁实秋的反驳,周作人作了低调的处理,他在短文《小杂感》中表示他并不觉得“小便”这两个字会给人带来什么恶劣的联想,最后指出他与梁实秋观点相距太远,难以沟通,委婉地表示这场文坛纷争就此罢手。而年轻气盛的梁实秋意犹未尽,随即又发表《让我来补充说几句》,再次重申了他“学诗无异于求仙”的观点,并略带嘲讽地提出要在诗坛上“遍贴‘不准小便的条子”。

梁实秋与周作人的争辩并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私下交往,当时恰好清华大学文学社准备邀请周作人来校讲演,因梁实秋素来不惧权威,曾经只身去找过胡适,有经验,所以一致推举他出马走一趟。梁实秋开始觉得不太合适,后来一想,争论归争论,去见见又何妨,于是便痛快地应承下来。

周作人當时与母亲、兄长合住在北京八道湾的一所四合院里,对于两人会面的情形,梁实秋在《忆周作人先生》中回忆道:

转弯抹角地找到了周先生的寓所,是一所坐北朝南的两进的平房,正值雨后,前院积了一大汪子水,我被引进去,沿着南房檐下的石阶走进南屋。地上铺着凉席。屋里已有两人在谈话,一位是留了一撮小胡子的鲁迅先生,另一位年轻人是写小诗的何植三先生。鲁迅先生和我招呼之后就说:“你是找我弟弟的,请里院坐吧。”

里院正房三间,两间是藏书用的,大概有十个八个木书架,都摆满了书,有竖立的西书,有平放的中文书,光线相当暗。左手一间是书房,很爽亮,有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陈列整齐,竟不像是一个人勤于写作的所在。靠墙一几两椅,算是待客的地方。上面原来挂着一个小小的横匾,“苦雨斋”三个字是沈尹默写的。斋名苦雨,显然和前院的积水有关,也许还有屋瓦漏水的情事。总之是十分恼人的事,可见主人的一种无奈的心情。俄而主人移步入,但见他一袭长衫,意态悠然,背微佝,目下视,面色灰白,短短的髭须满面,语声低沉到令人难以辨听的程度。一仆人送来两盏茶,日本式的小盖碗,七分满的淡淡清茶。我道明来意,他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接受了我们的邀请。于是我不必等端茶送客就告辞而退,他送我一直到大门口。

关于此事,周作人在1922年10月22日的日记中有“梁实秋君来,约为清华文学社讲演”的记载。在八道湾,梁实秋不仅是第一次见到了周作人,而且还意外地邂逅了日后成为他主要论敌的鲁迅先生。

1923年3月3日,周作人来清华大学演讲。从城里到清华园路很远,乘人力车大约也需一个多小时,但他准时来了。周作人在高等科礼堂为同学们讲了《日本的小诗》这个专题,这种诗体以十七个字为一首,一首分为三段,首五字,次七字,再五字,比我们的五言绝句还要短。据梁实秋回忆,由于周作人语声过低,乡音太重,听众不易了解,讲演不算成功。幸而他有讲稿,随即发表。梁实秋最后评价说:“他所举的例句都非常有趣,我至今还记得的是一首松尾芭蕉的作品,好像是‘听呀,青蛙跃入古潭的声音这样的一句,细味之颇有禅意。此种短诗对于试写新诗的人颇有影响,就和泰戈尔的散文诗一样,容易成为模拟的对象。”

1934年梁实秋到北京大学任教,与周作人成为同事。当时梁主编《自由评论》周刊,常向周作人约稿,多次到他的“苦雨斋”拜访,相互间也有书信往来。周作人也常托梁实秋办事,此时两人的文学观已日趋接近,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后来梁实秋还写过两篇回忆周作人的短文,一曰《忆岂明老人》,一曰《忆周作人先生》,记述了他们之间交往的点点滴滴,文字淡雅,一如他的怀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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