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作家生涯中的“被约稿”
2021-07-22张素丽
张素丽
鲁迅在五四文坛“出道”早期,两位编辑的“约稿”功不可没:钱玄同和陈独秀。据《呐喊·自序》的记载,钱玄同(即“金心异”)的深夜造访,直接促成了新文学作家鲁迅的“横空出世”。《陈独秀书信集》的多篇信函,则见证了陈独秀“一回一回的来催”,以铁粉精神“着力”鼓励鲁迅做小说,助推其在小说创作上“大放异彩”的动人历史细节。
1915年9月,陈独秀在上海创办《新青年》,初由一人主编,1918年转型为多位编辑轮值的同人刊物。钱玄同作为《新青年》的编辑,四卷二号与四卷五号由他当值,向鲁迅“约稿”,于他主要出于工作事务的需求。1908年,钱玄同和鲁迅初识于日本东京留学时期。1913年,他来到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职,在老同学钱稻孙等的牵线搭桥下,与鲁迅重新恢复交往。1918—1919年是钱玄同和鲁迅往来频密的高峰期,钱玄同的名字在1918年的鲁迅日记里出现过五十三次,1919年四十四次,拢共近百次之多。二人在绍兴会馆聚谈辩论、催生鲁迅创作《狂人日记》的经典场景,正发生于这一时期:
那时偶或来谈的是一个老朋友金心异,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了,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地跳动。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
作为一份高举启蒙精神的思想文化类刊物,《新青年》当时尚未形成多大社会影响力。为了造声势,前有陈独秀和胡适,后有钱玄同和刘半农,两度上演“双簧戏”,为了刊物能赢得广泛关注度,编辑部真是殚精竭虑。向鲁迅约稿,扩充撰稿人队伍,应该说是《新青年》急于扩展文学地盘的另一项“新动作”。
钱玄同何以将目光投向了寂寂无名的周树人呢?首先,是日本同窗时期留下的好印象。钱玄同在《我对于周豫才兄之追忆与略评》一文中说:“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其次,是读者对“新小说”“新作者”的期待,促使《新青年》编辑将目标锁定在“新派”人物上。鲁迅时为教育部佥事,曾担任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股”的审核员(主持制定过《小说股办事细则》《审核小说之标准》),有小说创作和翻译西方小说的经验,深受北大校长蔡元培的赏识,正是编辑们欲寻找的典型“新派”人物。
鲁迅这一面,正如《呐喊·自序》中所言,此一时期的他正寓在S会馆钞古碑,从密叶缝里看青天,是相当寂寞无聊的。然而,已近不惑之年的鲁迅也没那么容易被“怂恿”:创办《新生》杂志的受挫经验,出版《域外小说集》后的平淡反响……过往这些失败均一再提醒他,自己并非“振臂一呼、应者如云”般的英雄人物。况且,《新青年》鼓吹的“文学革命”,帷幕虽已开启,面目还很不清晰。鲁迅态度上的踌躇,在他和钱玄同关于“铁屋子”比喻的著名争辩中是有充分流露的。
最终,朋友的热情游说、殷切期望,对《新青年》同人和新文化运动的好感(虽不乏疑惑),乃至思想上关于“希望”“绝望”命题的存在主义哲学式的自我抗辩,种种内外因聚合于一处,方在1918年4月这个时间节点上,深刻激发鲁迅在文学创作方面蓄积良久的潜在冲动——他写出了《狂人日记》这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中国现代第一篇白话小说。可以说,《狂人日记》的诞生,由钱玄同主导的“约稿”起到了关键的“催化剂”作用。他的“怂恿”将教育部公务员周树人从生命的“蛰伏期”推向了历史前台。
五四文学革命初期,除了钱玄同,在催鲁迅写文章这件事上,另一位“约稿人”也至为重要,他就是《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如果说,钱玄同向鲁迅约稿,主要着眼于鲁迅思想的深邃;那么,陈独秀向鲁迅约稿,则主要看重的是其“做小说”的才华。
1920年3月11日,陈独秀在写给周作人的信中说:“我们很盼望豫才先生为《新青年》创作小说,请先生告诉他。”同年8月22日的信中又说:“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9月28日的信中再次强调称:“豫才兄做的小说实在有集拢来重印的价值。”陈独秀的“慧眼独具”,激发了鲁迅小说创作上的“一发而不可收”,《呐喊》《彷徨》集中的多篇小说先后问世。对于陈独秀的约稿,鲁迅颇为感念,在写于十几年后(1933年3月5日)的回忆文章《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还特别提到他的“催稿”:“《新青年》的编辑者,却一回一回的来催,催几回,我就做一篇,这里我必得记念陈独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说最着力的一个。”
根据庄森等研究者的见解,鲁迅和陈独秀在精神气质上是有相近之处的,陈独秀狂飙突进式的思想深刻影响到鲁迅的创作风格,《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不无陈独秀的影子。二人同为留日学生,但由于鲁迅不是北大正式教师,在私人交往中,鲁迅和陈独秀直接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他们之间的通信多由周作人转达。鲁迅对陈独秀的印象是不错的,在《忆刘半农君》文中,对陈犀利耿直的个性有过形象描述:“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
新文化运动前期,鲁迅对白话文运动、文学革命采取观望态度,他能接受《新青年》的邀约,除了钱玄同的“怂恿”,在很大程度上更与陈独秀的思想气质吸引密切相关。胞弟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说:“鲁迅对于文学革命即是改写白话文的问题当时无甚兴趣,可是对于思想革命却看得极重。”这里的“思想革命”,即陈独秀竖起的反孔非儒、批判封建禮教的旗帜。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也曾夫子自道:“既不是直接对于‘文学革命的热情,又为什么提笔呢?想起来,大半倒是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所谓“热情者们”,指的也主要就是那一时期向鲁迅约稿的钱玄同、陈独秀等《新青年》编辑。
应该说,从周树人在1918年的“蜕变”着眼,无论是作家鲁迅的历史出场,还是小说家鲁迅的华丽出道,钱玄同和陈独秀的约稿均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五四运动之后,在鲁迅进一步巩固、扩大文坛声名的二十年代前期,民国“副刊大王”孙伏园对他的约稿,是鲁迅作家生涯中另一段值得称道的文坛交谊。
著名报人曹聚仁在《文坛五十年》中说:“近几十年的副刊编辑,孙伏园可以说是第一流的好手。”“第一流”副刊编辑孙伏园以其“善催稿”而称誉业界,对此,鲁迅在《〈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中曾有生动可感的回忆:“伏园虽然还没有现在这样胖,但已经笑嬉嬉,善于催稿了。每星期来一回,一有机会,就是:‘先生,《阿Q正传》……明天要付排了。于是只得做……然而终于又一章。”
孙伏园,浙江绍兴人,与鲁迅同乡,也是鲁迅的学生。1911年,鲁迅任绍兴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时,孙伏园在此就读,师生从此相熟。1918年在周作人介绍下,孙伏园与弟弟孙福熙来到北大读书,由旁听生而正式生。彼时鲁迅正在北大兼任讲师,讲授《中国小说史》等课程,孙伏园再次成为他的学生,师生关系进一步密切起来。查阅《鲁迅日记》,提及“孙伏园”名字的地方达四百多处,足见二人往来之频繁。
1919年,孙伏园担任《国民公报》副刊编辑,开始主动向鲁迅约稿。在《国民公报》副刊上,鲁迅先后登载译作《一个青年的梦》、杂文《寸铁》、散文《自言自语》(七篇)等,以切实行动支持孙伏园的工作。1920年8月,孙伏园继李大钊、张梓芳后,成为《晨报副刊》为期四年的主编。据研究者崔燕、崔银河统计,在孙伏园主编《晨报副刊》期间,共刊发鲁迅各类文章一百二十九篇,不仅包括《阿Q正传》《故乡》《肥皂》《不周山》等著名小说,还有大量杂文、论评和翻译作品。查看这一时期的《鲁迅日记》,孙伏园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到鲁迅家拜访一趟,有时甚至一日两次。如果说,钱玄同的“怂恿”催生了名篇《狂人日记》,那么代表作《阿Q正传》的问世,则要归功于孙伏园的“催稿”了,鲁迅《〈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记述了其中具体细节。
1924年10月,孙伏园从《晨报》辞职,直接原因与代理编辑刘勉己撤发鲁迅诗歌《我的失恋》有关。据川岛《忆鲁迅先生和〈语丝〉》一文中记载,这件事让鲁迅感到很不安:“我很抱歉伏园为了我的稿子而辞职,心上似乎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因此,孙伏园和李小峰等人创办《语丝》周刊时,鲁迅“自然答应愿意竭力‘呐喊,并且确实是最为尽力的一个。他不仅为《语丝》的印行积极出谋划策,并主动分担印刷费用”。前五期,每期《语丝》都刊登他两三篇文章,后来也是接续不断。不久,孙伏园又接受《京报副刊》的主编邀请,鲁迅照例全力支持,将《出了象牙之塔》《咬文嚼字》《忽然想到》等三十多篇文章投稿给该刊。查考鲁迅这一时期的作品,可以说,基本全部发表在《语丝》和《京报副刊》上。
从编辑和作者的关系来看,孙伏园主编《国民公报》和《晨报副刊》时期,二人关系是非常融洽的。鲁迅不无感慨地说:“因为先前的师生——如我僭妄,暂用这两个字——关系吧,似乎也颇受优待;一是稿子一去,刊登得快;二是每千字二元至三元的稿费,每月底大抵可以取到;三是短短的杂评,有时也送些稿费来。”孙伏园对老师也很感激:“鲁迅先生对我们年轻人办报的热忱,总是极力帮助和支持。他那时写的稿,除了登载《新青年》上的以外,大都寄给《晨报副刊》了。”然而,从孙伏园主编《语丝》与《京报副刊》时期始,由于思想分化与观念分歧,二人关系开始出现罅隙。孙伏园的某些言行让鲁迅深感不满,在写于1929年底的《我和〈语丝〉的始终》中,鲁迅用“好像浇了一碗冷水”“对于意外的被利用,心里也耿耿了好几天”等话语,公开表达了自己内心的伤感。此前,在与许广平的通信《两地书》二十九中,鲁迅将这种受伤情绪袒露得更为彻底和深入。
撇开事务性的具体恩怨,如果从一个作家的“成长”角度着眼,乍出道时,编辑的约稿对他意味着“机遇”,成名后,则主要是提供“平台”的意义,频繁约稿甚或构成对作者的“压力”与“胁迫”。况且,孙伏园和鲁迅又不是普通的编辑作者关系,他们亦师亦友的复杂纠葛,让鲁迅的“被约稿”,除了一般性的“文债”,还额外掺杂着浓烈的友情道义成分。此外,鲁迅虽为大作家,但写文章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苦差事,他常常“吐槽”作文之苦,说自己的文章是像牛奶一样被挤出来的,不是涌出来的。做文章苦,自己又是友情赞助,即便是朋友,对方若不领情,或思想动机不纯,鲁迅的愤懑之情可想而知。
在《〈阿Q正传〉的成因》一文中,鲁迅曾用“老牛拉磨”的比喻来描述自己的作家形象:
譬如一匹疲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背上帖出广告道:敝店備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养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么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也不行的,我有时也许还要给别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那自然更不行,理由自明,无须细说。
可以看出,鲁迅特别在意写作的自由问题,即既不可“专指我为某家的牛”,也不可“用得我太苦”或“连肉都要出卖”。这种辛酸的“写稿”体验,让人不禁感慨声名桎梏之苦!
有趣的是,在鲁迅“被约稿”的经验中,除了以上常规的“被约稿”,还有那种非常规的“绑票式”约稿。具体分两种,一种是他人“绑票”鲁迅,一种是鲁迅自己“绑票”自己。譬如《文学》杂志的编辑写信向鲁迅约稿,鲁迅不答,刊物径直把广告登出去,宣称下一期将刊出鲁迅的文章,题目曰“未定”。这种“情同绑票”的约稿让鲁迅哭笑不得。被“绑票”之后,鲁迅可能受到启发,后来他竟也如法炮制,采用提前发布广告的办法,“自虐”地向自己催稿。广告中宣称自己的某书要于某月出版,敬请读者期待。牛皮既已吹出去,无论“挤牛奶”挤得多艰难,自己也只好咬牙按期交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