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汉语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和句法功能
2021-07-22袁健惠
袁健惠
(烟台大学 国际教育交流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名源动词指的是名词改变了其固有的意义和语法属性而具有了动词的功能。从汉语史的角度来看,上古汉语语法系统中存在大量名源动词。上古汉语名源动词的语义类别有哪些?同一语义结构有什么样的句法表现?不同语义类别名源动词的句法功能是什么?对于上述问题,学界目前讨论得比较少。本文立足于《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5版)和上古汉语22部口语性较强的文献考察上古汉语名源动词,(1)我们所考察的22部文献是《周易》《尚书》《诗经》《楚辞》《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论语》《孟子》《管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国语》《淮南子》《战国策》《史记》。主要讨论三个问题,一是上古汉语名源动词语义类别,二是上古汉语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和句法表现;三是上古汉语名源动词的句法功能。
一、上古汉语名源动词的语义类别
从我们的考察结果来看,上古汉语名源动词共254个,290个义项。(2)因为新创类名源动词很难毫无遗漏地列出来,统计难以做到十分精确,但我们选取的254个词(290个义项)基本上把学界讨论的名源动词包括在内了,如无特殊说明,本文所说的名源动词的数量指义项的数量。上古汉语名源动词有一个“时”是“按时到来”的意思,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充当时间格,表示动作、行为、事件等发生的时间。由于数量只有1个,对揭示上古汉语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和句法功能没有影响,故本文未纳入讨论。根据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起源名词所充当的语义角色的不同,上古汉语名源动词主要分为以下8类:
(一)受事类名源动词
此类名源动词的特点是:起源名词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充当受事。考察结果显示,上古汉语受事类名源动词共有102个,如:弁、裘、韈、帛、夫[做丈夫]、侯、朋、贿[赠送财物]、资、尸[收尸]、尸[陈列尸体]、角[执其角]、羹、肉、军[指挥军队]、师[率领军队]、辇[乘车]、辇[拉车]、琴、门[攻门]、门[守门]、官[授予官职]、柴、笙等。
(二)主事类名源动词
此类名源动词的特点是:起源名词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是主事,即起源名词是名源动词所表示的性质、状态、关系或变化等事态的非感知性的主体。考察结果显示,上古汉语主事类名源动词共有7个,例如:华、火b[火灾发生]、水a[水灾发生]、角[两角张开]、邻、螽、灾。
(三)处所类名源动词
此类名源动词的特点是:起源名词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充当处所格,即所表示的都是名源动词所代表的动作、行为所发生的处所。考察结果显示,上古汉语处所类名源动词共有16个,如:市、窖、廛、郡、宅、馆、舍、鄙、路、盆、槛、面[表现在脸上]、席、水[游泳]、囊、堑[坠入深沟]。
(四)施事类名源动词
此类名源动词的特点是:起源名词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充当施事,即起源名词是名源动词所代表的自主性动作、行为的施行者。考察文献中,上古汉语施事类名源动词共出现19个,如:医、谍、宰、君[主宰]、父、兄、仆、仇、相、臣[尽臣的本分]、客[寄居]、官[守职分]、官[做官]、宾[做客]、主[主宰]、长、师[驻扎]、祝、蠹。
(五)结果类名源动词
此类名源动词的特点是: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起源名词都表示动作、行为的结果。此类名源动词不考虑起源名词所代表的源物质是什么,而是强调存在的事实性。其突出特点是:在名源动词所表达的动作、行为的作用下,起源名词在形状、实体、形式、角色等方面的特征得以体现或原本不存在的事物得以存在。考察文献中,上古汉语结果类名源动词共出现39个,如:巢、坎、沟、堑[挖沟]、防、陂、梁、町、井、疆、域、城、都、墙、国、隧、郭、堤、堞、实、腊、鱼等。
(六)工具类名源动词
此类名源动词的特点是:起源名词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充当工具格,即起源名词是名源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的工具。考察文献中,上古汉语工具类名源动词共出现90个,如:肘、指、翼、牙、掌、罗、钩、皿、觞、褚、椟、筐、橐、鋋、维、策、椎、涂、垩、纲、罾、帷、櫜、缒等。
(七)终点类名源动词
此类名源动词的特点是:起源名词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是终点格,即起源名词是名源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结束的地点、时间或状态。考察文献中,上古汉语终点类名源动词共有10个,如:东a[东去]、东[使向东]、南、北、西、左、右、极、夕、莫[傍晚](后写作“暮”)。
(八)方式类名源动词
此类名源动词的特点是:起源名词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都是方式格,即起源名词是名源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所采取的方式、方法。考察文献中,此类名源动词共出现6个,如:客[以客礼对待]、宾[以客礼相待]、子[用对待子女的方式对待]、主[以……为主]、师[以……为师]、宗[以……为祖宗]。
考察结果显示,上古汉语8个不同语义类别的名源动词在数量上形成一个由多到寡的序列等级:受事类>工具类>结果类>施事类>处所类>终点类>方式类>主事类。
二、上古汉语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和句法表现
蒋绍愚(2017)指出:“句子是由词组成的,一个词在句中总会有某种句法表现,具有某些句法功能。”(3)蒋绍愚:《词的语义成分与词的句法功能》,《语文研究》2017年第4期。考察结果显示,上古汉语不同语义类别的名源动词在句法上的表现具体如下:
(一)受事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是“v+n”,其中起源名词n受动作v影响。从是否宾语的角度来看,此类名源动词有两种句法表现:一是名源动词之后不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64个,如“韈”“琴”“门”,三者的语义结构依次是“穿+韈”“弹+琴”“攻+门”;二是名源动词之后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38个,如“介”“辇[拉车]”“梏”,三者的语义结构依次是“披+介”“拉+辇”“戴+梏”。(4)本文中v表示动作,n表示起源名词,VN表示名源动词,S表示主语,A表示状语,O表示宾语,C表示补语,L表示处所。如:
1)a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孟子·万章上》)
b褚师声子韈而登席,公怒。(《左传·哀公二十五年》)
c巴人叛楚而伐那处,取之,遂门于楚。(《左传·庄公十八年》)
2)a齐侯曰:“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介马而驰之。(《左传·成公二年》)
b南宫万奔陈,以乘车辇其母,一日而至。(《左传·庄公十二年》)
c斗射师谏,则执而梏之。(《左传·庄公三十年》)
不带宾语的受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主要有5种对应结构:(S+A+)VN(+C)、用连词连接、“VN+者”、“所+VN”、“动词(词头)+VN”。上述结构中的受事类名源动词除了12个带补语之外,其他52个之后都不出现其他句法成分,如例1a中的“琴”,其语义结构是“弹琴”,在句法上其前出现状语,但其后没有出现其他句法成分;例1c中的“门”之后出现由介词短语“于楚”充当的补语。带宾语的受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的对应结构是(S+A+)VN+O,该结构中的受事类名源动词之后都出现由体词性成分充当的宾语,如例2a中的“介”,其语义结构是“披介”,但其后又出现由名词“马”充当的宾语。分析可知,用例中的“马”不是动词“披”的受事而是与事,即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的非主动的参与者,“介马”的意思是“给马披铠甲”。可见,上古汉语受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虽然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但以不带宾语占优势(约为62.7%)。当此类名源动词带宾语时,充当宾语的体词性成分实际上是整个句子中动词的与事,带宾语的受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的“为动”结构功能一致。
(二)主事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是“n+v”,其中动作v表示起源名词n在性质、状态、关系或变化上的事态。从是否宾语的角度来看,此类名源动词有两种句法表现:一是名源动词之后不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6个,如“华”“水”,二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花+开”“水灾+发生”;二是名源动词之后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1个,如“角[两角张开]”,其语义结构是“两角+张开”。如:
3)a且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左传·文公五年》)
b郑大水,龙鬭于时门之外洧渊。(《左传·昭公十九年》)
c邻于善,民之望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4)晋人逐之,左右角之。(《左传·宣公十二年》)
不带宾语的主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有两种对应结构:(S+A+)VN(+C)、用连词连接。上述两种结构中的主事类名源动词除了1个带补语之外,其他5个之后都不出现其他句法成分。如例3a中的“华”,其语义结构是“花开”,在句法上其后没有出现其他成分;例3c中的“邻”,其语义结构是“邻近”,在句法上其后出现由介词短语充当的补语。带宾语的主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的对应结构是(S+A+)VN+O。该结构中的主事类名源动词之后出现由体词性成分充当的宾语,如例4中的“角”,其语义结构是“两角张开”,但其后又出现由代词“之”充当的宾语。分析可知,用例中的“之”不是动词“张开”的受事,而是与事。可见,上古汉语主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虽然也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但也是以不带宾语的情况占优势(约为85.7%)。当此类名源动词带宾语时,充当宾语的体词性成分实际上是整个句子中动词的与事,带宾语的主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对动”结构功能一致。
(三)处所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是“v+于+n”,其中动作v是起源名词n发生的处所。从是否宾语的角度来看,此类名源动词有两种句法表现:一是名源动词之后不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11个,如“馆”“宅”,二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居+于+馆”“居+于+宅”;二是名源动词之后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5个,如“窖”“槛”,二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藏+于+窖”“囚+于+槛”。如:
5)a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左传·僖公五年》)
b我王来,既爰宅于兹。(《尚书·盘庚上》)
c侯来献其乘马,曰启服,堑而死。(《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6)a秦之败也,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仓粟。(《史记·货殖列传》)
b管子得于鲁,鲁束缚而槛之。(《吕氏春秋·顺说》)
不带宾语的处所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也有两种对应结构:(S+A+)VN(+C)、用连词连接。上述两种结构中的处所类名源动词有4个带补语,充当补语的都是“于L”结构的介词短语,其他7个之后都不出现其他句法成分。如例5a中的“馆”,其语义结构是“住在客舍”,在句法上其后出现由介词短语“于虞”充当的补语;例5c中的“堑”,其语义结构是“坠入深沟”,在句法上其后不再出现其他句法成分。带宾语的处所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的对应结构是(S+A+)VN+O。该结构中的处所类名源动词之后都出现由体词性成分充当的宾语,如例6a中的“窖”,其语义结构是“藏在地窖”,但其后出现由名词“仓粟”充当的宾语,分析可知,用例中的“仓粟”是动词“藏”的受事。可见,上古汉语处所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虽然也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但也是以不带宾语的情况占优势(约为68.8%)。带宾语的处所类名源动词按照及物性的高低的不同分为两类。当及物性低的一类带宾语时,充当宾语的成分是它的致事,这种情况下,它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中的“使动”结构功能相同,如例6a中的“窖”;当及物性高的一类之后出现宾语时,充当宾语的成分是它的受事,此时,它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中的带“于L”补语的一般动宾结构功能相同,如例6b中的“槛”。
(四)施事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是“n+v”,其中动作v是起源名词n发出的。从是否宾语的角度来看,此类名源动词有两种句法表现:一是名源动词之后不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11个,如“仆”“师[驻扎]”“客[寄居]”,三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仆+驾驶”“师+驻扎”“客+居住”;二是名源动词之后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8个,如“谍”“臣[臣服]”“蠹”,三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谍+刺探”“臣+臣服”“蠹+蛀蚀”。如:
7)a 子适卫,冉有仆。(《论语·子路》)
b 秦伯师于河上。(《左传·僖公二十五年》)
c 士唐客于诸公,而使之主韩、楚之事。(《战国策·韩策三》)
8)a罗人欲伐之,使嘉伯谍之。(《左传·桓公十二年》)
b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尚书·说命上》)
c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拔荆。(《韩非子·初见秦》)
d 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战国策·秦策四》)
e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庄子·庚桑楚》)
不带宾语的施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有两种对应结构:(S+A+)VN(+C)、“动词(词头)+VN”。上述两种结构中的施事类名源动词有3个带补语,充当补语的都是“于L”结构的介词短语,其他8个之后都不出现其他句法成分。如例7a中的“仆”,其语义结构是“驾车的人驾驶”,在句法上其后不出现其他语法成分;例7b中的“师”,其语义结构是“军队驻扎”,但在句法上“师”之后出现由介词短语“于河上”充当的补语。带宾语的施事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的对应结构是(S+A+)VN+O。该结构中的施事类名源动词之后都出现由体词性成分充当的宾语,如例8c中的“蠹”、例8d中的“臣”,二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蛀蚀”“臣服”,其后分别出现由名词“魏”和名词短语“天下之主”充当的宾语。分析可知,用例中的“魏”是动词“蛀蚀”的受事;“天下之主”是动词“臣服”致事。可见,在句法上虽然也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但也是以不带宾语的情况占优势(约为57.9%)。带宾语的施事类名源动词按照及物性的高低分为两类。当及物性低的一类带宾语时,它所带的宾语是致事,这种情况下,它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中的“使动”或“对动”结构功能相同,前者如例8d中的“臣”,后者如例8e中的“祝”;当及物性高的一类之后出现宾语时,它所带的宾语是受事,此时,它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中的动宾结构功能相同,如例8c中的“蠹”。值得注意的是,在上古汉语施事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表动作、行为的施行者的语义成分可以淡化。如例8a“谍”的语义结构为“间谍刺探”,但“间谍”只是用来表示这个名源动词的来源,并非“刺探”这一动作都必须由间谍来实施的,因此,作为动作、行为施行者的起源名词“谍”可以淡化。当其后出现宾语时,直接说成“刺探他”就可以。此类名源动词中,这样的情况很多,如例8b“君万邦”就是“主宰万邦”的意思,此时,动作、行为的施行者不需要出现。
(五)结果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是“v+n”,其中起源名词n是动作v的结果。从是否宾语的角度来看,此类名源动词有两种句法表现:一是名源动词之后不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16个,如“隧”“巢”“穴”,三者的语义结构依次是“掘+隧”“筑+巢”“掘+穴”;二是名源动词之后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23个,如“堞”“沟”,二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筑+堞”“掘+沟”。如:
9) a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左传·隐公元年》)
b雁北乡,鹊始巢。(《礼记·月令》)
c夫鼠昼伏夜动,不穴于寝宫,畏人故也。(《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10)a使卢蒲嫳帅甲以攻崔氏,崔氏堞其宫而守之。(《左传·襄公二十七年》)
b地高则沟之,下则堤之,命之曰金城。(《管子·度地》)
不带宾语的结果类名源动词它们在句法上也有两种对应结构:(S+A)VN(+C)、“动词(词头)+VN”。上述两种结构中的结果类名源动词有2个带补语,充当补语的都是“于L”结构的介词短语,其他14个之后都不出现其他句法成分。如例9b中的“巢”,其语义结构是“筑巢”,其前出现时间副词“始”充当的状语,其后不出现补语;例9c中的“穴”,其语义结构是“掘穴”,其后出现由介词短语“于寝宫”充当的补语。带宾语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的对应结构是(S+)VN+O。该结构中的结果类名源动词之后都出现由体词性成分充当的宾语,如例10a中的“堞”,其语义结构是“修建城墙”,其后出现由名词短语“其宫”充当的宾语。分析可知,用例中的“其宫”不是动词“筑”的受事,而是处所。值得注意的是,上古汉语结果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虽然也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但以带宾语的情况占优势(约59%)。当此类名源动词带宾语时,充当宾语的体词性成分在语义上是整个句子中动词的处所格。带宾语的处所类名源动词跟上古汉语中表动作发生处所的“V+于+L”结构功能一致。
(六)工具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是“以+n+v”,其中起源名词n是动作v的工具。从是否宾语的角度来看,此类名源动词有两种句法表现:一是名源动词之后不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20个,如“罾”“缒”“累”“脂”,四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以罾+捕捉”“以缒+拴着往下送”“以累+捆绑”“以脂+涂抹”;二是名源动词之后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70个,如“觞”“櫜”,二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以觞+饮”“以櫜+装”。如:
11)a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史记·陈涉世家》)
b夜,缒而出。(《左传·僖公三十年》)
c载脂载辖,还车言迈。(《诗经·邶风·泉水》)
12)a伏之而觞曲沃人。(《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b载戢干戈,载櫜弓矢。(《诗经·周颂·时迈》)
不带宾语的工具类名源动词它们在句法上有四种对应结构:(S+)VN、“所+VN”、用连词连接、“动词(词头)+VN”。四者的共同点是动词之后都不出现补语。如例11a中的“罾”出现在“所”字结构中,其语义结构是“用渔网捕捉”;例11b中的“缒”出现在由连词“而”连接的结构的左端,其语义结构是“用绳拴着往下送”;例11c中的“脂”出现在动词词头“载”之后,其语义结构是“用油脂涂抹”。带宾语的工具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的对应结构是(S+)VN+O。该结构中的工具类名源动词之后都出现由体词性成分充当的宾语,如例12a中的“觞”,其语义结构是“用觞敬酒”,其后出现由名词短语“曲沃人”充当的宾语;例12b中的“櫜”,其语义结构是“用櫜装”,其后出现由名词短语“弓矢”充当的宾语。工具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虽然也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但它是以带宾语的情况占优势(约为77.8%)。带宾语的工具类名源动词按照及物性的高低可以分为两类。当及物性低的一类带宾语时,所带宾语在语义上是整个句子中动词的与事,如例12a中的“觞”;当及物性高的一类之后出现宾语时,所带宾语在语义上是整个句子中动词的受事,如例12b中的“櫜”。带宾语的工具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中带由引介工具的“以”字结构充当状语的一般动宾结构功能一致。
(七)终点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有两个,第一个是“向+n+v”,其中起源名词n是动作v移动的方向;第二个是“到+n”,其中起源名词n是动作v终结的时间。从是否带宾语的角度来看,语义结构为“向+n+v”的名源动词有两种句法表现:一是名源动词之后不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共7个,如“西”“南”,二者的语义结构依次是“向+西+行”“向+南+落下”;二是名源动词之后出现宾语,这种名源动词只有1个“东”,其语义结构是“向+东+行”。语义结构是“至+n”的名源动词共2个,其后都不出现宾语,如“夕”“莫(暮)”,二者的语义结构分别是“至+夕”“至+暮”。如:
13)a寡人之从君而西也,亦晋之妖梦是践,岂敢以至?(《左传·僖公十五年》)
b日南则景短多暑,日北则景长多寒。(《周礼·地官·大司徒》)
14)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论语·乡党》)
15)a日之夕矣,牛羊下来。(《诗经·王风·君子于役》)
b日云莫矣,寡君须矣,吾子其入也!(《左传·成公十二年》)
跟动作移动方向有关的终点类名源动词在语义结构上都是“向+n+v”,跟动作终结时间有关的终点类名源动词在语义结构上都是“至+n”。不带宾语的终点类名源动词句法上有两种对应结构:(S+A)VN、用连词连接。上述两种结构中的名源动词有9个,它们在句法上都不带补语,如例13a中的“西”,其语义结构是“向西行”,其后不出现其他句法成分。带宾语的终点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的对应结构是(S+)VN+O。该结构中的名源动词之后出现宾语,如例14中的“东”,其语义结构是“向东行”,其后出现由名词“首”充当的宾语。终点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虽然也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但它是以不带宾语的情况占优势(约为90%)。带宾语的终点类名源动词中充当宾语的体词性成分实际上是整个句子中动词的致事,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中的“使动”结构功能一致。跟动作终结时间有关的终点类名源动词在语义结构上都是“到N”,它们在句法上只有一种对应结构:S+之/云+VN+矣。例15a中的“夕”,语义结构是“到晚上”,前出现有名词充当的主语“日”和取消句子独立性的“之”,其前不出现状语,后不出现宾语或补语。
(八)方式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是“以+n+v”,其中动作v按照起源名词n的方式进行。从是否带宾语的角度来看,此类名源动词只有带宾语一种情况,共6个,如“子”“客”,二者的语义结构依次是“以+待子的方式+对待”“以+待宾的方式+对待”。如:
16)a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礼记·中庸》)
b晋之大夫栾逞作乱于晋,来奔齐,齐庄公厚客之。(《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上古汉语方式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只有一种对应结构,即(S+A)VN+O。如例16a中的“子”,其语义结构是“按照对待子女的方式对待”,“子”之后出现由名词短语“庶民”充当的宾语;例16b中的“客”,其语义结构是“按照对待宾客的方式对待”,“宾”之后出现由代词“之”充当的宾语。上古汉语方式类名源动词中,充当宾语的体词性成分都是整个句子中动词的对象,带宾语的方式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跟上古汉语中“意动”结构功能相同。
总体说来,上古汉语8种不同语义类型的名源动词中除了方式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只有带宾语这一种情况之外,其他7个语义类别都有带宾语和不带宾语两种情况,这7个不同语义类别的名源动词在句法上都通常跟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结构相对应。上古汉语8类名源动词句法分布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上古汉语不同语义类型名源动词句法分布总表
三、上古汉语不同语义类别名源动词的句法功能
如前所述,上古汉语8类名源动词在句法上都可以带宾语,但它们所带宾语的比例和所带宾语的语义角色并不相同。
从带宾语的比例来看,方式类、工具类、结果类名源动词带宾语的比例高,特别是方式类名源动词全部带宾语,工具和结果两个类别的名源动词内部,带宾语的名源动词所占的比例均远远超过不带宾语的比例;受事类、处所类、施事类名源动词带宾语的比例都占其所在类别名源动词用例总数的30%左右;主事类和终点类名源动词带宾语的比例都占其所在名源动词用例总数的10%左右,特别是终点类名源动词,不带宾语的比例高达90%。上古汉语8类名源动词在带宾语的比例上形成一个从高到低的等级序列,即:方式类>工具类>结果类>受事类>处所类>施事类>主事类>终点类。
从所带宾语的语义角色来看,上古汉语名源动词所带的宾语在语义上可以是动词的与事、对象、致事、处所、受事等不同语义角色。其中受事类和主事类名源动词只能带与事宾语;处所类名源动词可以带致事宾语和受事宾语;施事类名源动词可以带致事宾语、与事宾语和受事宾语;结果类名源动词只能带处所宾语;工具类名源动词可以带与事宾语和受事宾语;终点类名源动词只能带致事宾语;方式类名源动词只能带对象宾语。概括说来,受事类、主事类、结果类、终点类、方式类名源动词各自所带宾语语义类型虽然都比较单一,但它们都不能带受事宾语,处所类、施事类、工具类名源动词所带宾语语义类型虽然都不是唯一的,但它们都可以带受事宾语。
蒋绍愚(2017)指出:“动词的语义成分可能会影响(或者决定)动词的句法表现和句法功能。”(5)蒋绍愚:《词的语义成分与词的句法功能》,《语文研究》2017年第4期。由此可知,上古汉语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和句法功能存在密切的关系,名源动词在句法层面上能否带宾语,特别是能否带受事宾语,取决于其语义结构。一般说来,如果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是“v+n”,而且n是v的受事或结果,那么这些名源动词在句法层面上就不能带受事宾语。除了这两类之外,其他6类名源动词能否带受事宾语,取决于其语义结构中动词及物性的高低。如果动词的及物性较高,通常可以带受事宾语,如果动词的及物性低,则不能带受事宾语。处所、施事、工具3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动词都分为及物性高的和及物性低的两类,因此,它们所带的宾语有受事和非受事之分,及物性高的带受事宾语,及物性低的带非受事宾语。主事、终点、方式3类名源动词虽然也都能够带宾语,但所带宾语也都不是受事宾语,这是由它们语义结构中动词的性质决定的:主事类名源动词语义结构中的动词是表示起源名词在性质、状态、关系或变化上的事态;方式类名源动词语义结构中的动词大都是粘宾动词,其后一般要求带宾语;终点类名源动词语义结构中的动词都是趋向动词;无论是表示事态、还是粘宾动词“对待”及趋向动词,其及物性程度都比较低,因此所以上述三者都不能带受事宾语。
朱德熙(1982)指出:“述宾结构可以分为粘合式和组合式两类。粘合式述宾结构的述语是单独的动词(不含补语和后缀),宾语是单独的名词,不带定语。”(6)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2页。董秀芳(2011)指出:“一个动宾短语,当其内部句法结构很清晰的时候,一般是不能再在其后另加上一个宾语的,因为其宾语位置已经被占据了。”(7)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86页。“动宾式双音词的动词和宾语成分在语义关系上的最大特点是宾语受影响的程度低。”(8)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修订本),第166页。我们认为,虽然受事类和结果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动作v和起源名词n的结合有别于句法层面的动宾结构,但语义关系的清晰性和宾语受影响性的程度这两个参数有助于解释这两类名源动词不能带受事宾语的问题。首先,从语义关系的清晰性来看,受事类和结果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动词v和起源名词n都有各自独立的语义,“v+n”的语义关系很清晰。以“琴”和“城”为例:“琴”的受事一定是“琴”,如果受事是“瑟”就不会用“琴”作动词;同样,“城”的结果也一定是“城”,如果结果是“堞”就不会用“城”作动词。在句法层面上,因为起源名词已包含在这两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之中,所以它们既不能用起源名词作受事宾语,也不能用别的名词作受事宾语。(9)值得注意的是,汉语史语料中虽然也出现貌似结果类名源动词之后出现起源名词的用例,如《汉书·高帝纪》:“秋,罢西南夷,城朔方城。”但此类用例中名源动词“城”实际上已经不是“筑城”的意思,而是变得跟其所在概念场中的上位概念“筑”同义了。可见,除了名源动词的语义发生变化,变得跟其所在概念场中的上位概念同义的情况之外,语言中都不会有“琴……琴”“堞……堞”之类的结构产生。其次,从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动作对起源名词的影响性来看,受事类和结果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v的动作性大都比较强,对n的影响也都比较强。因此,受事类和结果类名源动词都不具备带受事宾语的条件。
虽然受事类、主事类、结果类、终点类、方式类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决定了它们不能带受事宾语,但因为上古汉语中动词和宾语之间有多种语义关系,如通常所说的“使动”“意动”“为动”“对动”等,所以上述5类名源动词还可以带别的语义角色的宾语。此外,上古汉语语法系统中,当名源动词带宾语时,在句法上都有等值的分析型结构与之相匹配:我们的考察结果显示,受事类名源动词与“为动”结构对应;主事类名源动词与“对动”结构相对应;处所类名源动词语与“使动”和由“于L”做补语的一般动宾结构相对应;施事类名源动词与“使动”“对动”和一般动宾结构相对应;结果类名源动词与“V于L”结构相对应;工具类名源动词跟由引介工具的“以”字结构做状语的一般动宾结构相对应;终点类名源动词跟“使动”结构相对应;方式类名源动词跟“意动”结构相对应。上古汉语名源动词带宾语情况如表2所示。
表2 上古汉语名源动词带宾语情况表
四、结 语
蒋绍愚(2017)指出,从语义上看,表达对某个对象施加动作的动词,其对象都是要表达出来的。表达的方式有两类,一是在句法层面上表达,二是在语义层面上表达。(10)蒋绍愚:《词的语义成分与词的句法功能》,《语文研究》2017年第4期。上古汉语8类名源动词当带宾语时,动作的对象是直接通过句法层面表达出来;当其不带宾语时,跟动作相关的语义要素都包含在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中。我们的考察结果显示,上古汉语名源动词带宾语的有152个,不带宾语的有138个。这说明:上古汉语名源动词在表达对某个对象施加的动作时通过句法层面和通过语义层面的情况大致相当。名源动词的语义结构决定其句法功能。上古汉语名源动词在句法上能否带宾语以及所带的宾语属于哪种语义角色都跟其自身的语义结构有关。语义结构不同,带宾语的能力就不同,带宾语的比例和所带宾语的语义角色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