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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傅抱石与徐悲鸿的相识问题

2021-07-21华天雪

中国美术 2021年2期
关键词:年谱傅抱石徐悲鸿

笔者对傅抱石没有下过专门、全面的研究功夫,只对徐悲鸿和傅抱石的交集有过一点关注,并曾就二人相识问题写过两篇小文,即《傅抱石与徐悲鸿相识的时间及经过——对〈傅抱石年谱〉〈徐悲鸿年谱〉的一点疑问》[1]和《或许是徐悲鸿跟我们开了一次玩笑——再谈徐悲鸿与傅抱石的相识及其他》[2]。近日因研究所需而再次触及该问题,遂再做一次梳理,算起来已经是第三次了。这还是挺出乎意料的事——前两篇文章分别撰写于2005年和相隔八年后的2013年。2021年,本想做更深一步的研究,却不意又被绊在这个悬而未决的小问题上。这着实令人感慨——随随便便十六年过去了,我们都做了些怎样的研究呢?这个小问题反映出,在我们所从事的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研究领域,似乎需要做的工作犹如汪洋大海,吾辈深感任重道远。

关于这个问题,除了徐悲鸿本人的叙述外,廖静文、罗时慧、沈左尧、包立民、叶宗镐、王震、黄戈等人均专门谈及过。关于徐悲鸿、傅抱石相识的时间,目前大致有四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他们相识于1931年7月,以2004年出版之叶宗镐著《傅抱石年谱》(旧版)[3](以下简称旧版《傅谱》)及笔者《或许是徐悲鸿跟我们开了一次玩笑——再谈徐悲鸿与傅抱石的相识及其他》为代表;第二种说法是他们相识于1930年7月,以王震编著《徐悲鸿年谱长编》[4](以下简称《徐谱》)为代表;第三种说法是1930年7月和1931年7月徐悲鸿都去过南昌并都与傅抱石有过交往,以2012年出版之叶宗镐改定的增订版《傅抱石年谱》[5](以下简称增订版《傅谱》)为代表;第四种说法是他们相识于1932年7月,以罗时慧为代表。现就各说法[6]中关涉本文论题的要点罗列如下。

一、旧版《傅谱》相关条目(1931年)

7月30日,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科主任徐悲鸿到南昌,下榻江西大旅社。经友人廖兴仁、廖季登叔侄介绍,傅抱石持作品前往拜访求教,甚得悲鸿赏识。

这是两人第一次会面。

8月2日,辛未六月十九日,傅抱石与廖氏叔侄陪同徐悲鸿往游南昌城南名胜水观音亭及佑民寺,遽遇寺内偏殿储存的弹药发生爆炸,几罹于难。傅抱石在家中备酒为徐悲鸿压惊,并以所凿“徐悲鸿印”铜印一方相赠。徐悲鸿乘兴当场作水墨画《鹅嬉图》一幅回报,“鹅嬉”有谐音“吾喜”之意,题识:“辛未初夏,薄游南昌,承抱石先生夜治铜印见贻,至深感荷。兹以拙制奉赠,即希哂纳留念。自愧不相抵也。悲鸿。”

8月,(傅抱石)与廖兴仁等陪徐悲鸿访青云谱八大山人故居,向徐悲鸿推荐民间雕刻艺人范振华,并陪同往访,后范振华被徐聘为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木雕教师。

□(按:年谱中此处缺字)月,又为徐悲鸿治印四方:一、“悲鸿”,金文,白文水晶印。二、“未能免俗”,白文寿山石印。三、“当其无有文之用”,大篆,朱文藕粉冻石印。四、“当其无有书之用”,白文石印。

□(按:年谱中此处缺字)月,徐悲鸿致信熊式辉,信中向熊氏推荐傅抱石,建议由江西省资送傅抱石赴法国留学。时熊氏为第五师师长,并任南昌行营办公厅主任兼参谋长,年底又被任为江西省政府主席。建议得到熊氏支持,拨款大洋一千五百元,作为留学经费。

二、《徐谱》所载1931年7月至8月间事

7月下旬,赴庐山小游,作白描人物画《欧阳竟无像》,款署“辛未之夏写于庐山”。

7月,小游南昌。

8月下旬,根据谢寿康的安排,偕夫人赴庐山陈散原处小住。

9月上旬,返中大(国立中央大学)任教。

即虽然1931年的7月至8月间徐氏也到过南昌,却并无《傅谱》所述同时期的类似内容,而是将之归入1930年7月至8月间:

7月初,(徐悲鸿)赴庐山小游,为陈散原写全身像。

7月,(徐悲鸿)赴南昌小游。傅抱石携其画件来访,(徐悲鸿)对傅的才华和技艺赞不绝口,曾挥毫作画赠傅抱石夫妇,并建议江西省主席熊式辉赞助傅赴日留学。在南昌,(徐悲鸿)应廖体元之邀,到八大山人过去主持的道院——青云谱参观。院中尚有山人遗像及遗墨两种。院中又有祖先堂,供奉道士及施主像。徐登堂后,见佛龛中有木雕像数尊,奕奕如生人,非常惊讶,辗转问其作者,最后才打听到是出自当地民间艺人范振华之手。又与廖体元、廖季登及傅抱石同去水观音殿,恰好过范振华居室。范在熟睡,(徐悲鸿)觉得自己和廖、傅皆长衣整齐,怕范局促不安,未唤醒他,只好托廖、傅代请范振华木雕一农民头像及一水牛。

8月19日,(徐悲鸿)内弟蒋丹麟病逝于庐山,得噩耗后,到牯岭帮助岳母料理后事。

三、增订版《傅谱》

1930年7月初,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科主任徐悲鸿到南昌,下榻江西大旅社。经友人廖兴仁、廖季登叔侄介绍,(傅抱石)持作品前往拜访求教,甚得徐氏赏识,这是两人第一次会面。

7月14日,庚午六月十九日,徐悲鸿回访傅家,(傅抱石)与廖兴仁、廖季登叔侄陪同徐悲鸿往游南昌名胜水观音亭及佑民寺,遽遇寺内偏殿储存的弹药发生爆炸,几罹于难。傅抱石在家中备酒为徐悲鸿压惊,并以所凿“徐悲鸿印”铜印一方相赠。徐悲鸿乘兴当场作水墨画《鹅嬉图》回赠,题识云:“庚午初夏,薄游南昌,承抱石先生夜治铜印见贻,至深感荷,兹以拙制奉赠,即希哂纳留念。自愧不相抵也。悲鸿。”

8月,(傅抱石)与廖兴仁等陪徐悲鸿往访青云谱八大山人故居,向徐悲鸿推荐民间雕刻艺人范振华,并陪同往访,后范振华被徐聘为中央大学艺术系木雕教师。

8月,(傅抱石)收徐悲鸿手书,谈关于八大山人画像等作品的保管方法。

1931年:

7月,徐悲鸿先生到江西廬山,获见蒋介石随侍熊式辉,徐再游南昌。

□(按:年谱中此处缺字)月,徐悲鸿致信熊式辉,信中向熊氏推荐傅抱石,建议由江西省资送傅抱石赴法国留学。时熊氏为第五师师长,并任南昌行营办公厅主任兼参谋长,年底又被任命为江西省政府主席。推荐获熊氏支持,拨款大洋一千五百元[ 7 ]作为留学费用。

□(按:年谱中此处缺字)月,(傅抱石)为徐悲鸿治印四方(略)。

在《傅谱》新旧两版的出版间隔中,有笔者发表的《傅抱石与徐悲鸿相识的时间及经过——对〈傅抱石年谱〉〈徐悲鸿年谱〉的一点疑问》一文,提出1930年和1931年“两次交往说”,增订本《傅谱》也明确说明其相关订正是参考了拙文及《徐谱》等。关于这个错误,笔者已在增订版《傅谱》出版后于2013年作《或许是徐悲鸿跟我们开了一次玩笑——再谈徐悲鸿与傅抱石的相识及其他》一文中进行了订正,只是《傅谱》没有再修订。

较为遗憾的是,《傅谱》即便是在增订版中也依然未加注释,绝大多数条目没有出处,这当然也是经历过大力修订的《徐谱》的作风。须知,年谱是最应该凡言必有依据的,否则如何作为工具书?如何敢依此进行学术研究?这种操作恐怕也只在我们“高级”的美术界有,随便放到历史界、文学界、考古界等各种界,必然都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吧!

在没有注释的情况下,还有一项更加神奇的操作出现了:同样一件徐赠傅的《鹅嬉图》,为了合乎编者自以为正确的时间逻辑,题跋中的落款时间活生生由“辛未初夏”变成“庚午初夏”,从字形看,“辛未”与“庚午”断不存在辨识失误的可能性吧?!请问编者:该作真的存在吗?您见过吗?有作品图片吗?题跋能给配张图片吗?这般荒诞还真是令人大跌眼镜。难道这不是在编造历史吗?

以上种种,实际上主要依据的都是徐氏写于1932年(一直被误以为是1931年,解释见下文)的长文《对泥人感言》。在众说纷纭中,恐怕徐氏本人的说法才是更具价值、更值得我们重视的。该文前半部分为游览天津观“泥人张”之感想,此略。后半部分涉及南昌之游,略谓:

去年夏间,余游南昌……有所谓青云谱者,道院也,距省府可二十里,号为清幽之乡。廖先生体元,邀往游览,至其处,壁间水痕尤新,盖大水方退无几时,地以明末八大山人隐遁于此而得名。院中尚藏山人道像及其遗墨两种。山人高颧黑须,长身瞑坐,颇见其真……院中有祖先堂,供奉历来道士及施主像。余独登其堂,见龛中有数像,奕奕如生人,至为讶异,辗转问其作者,俱无以答。终询诸廖君,君言出自范振华之手。范家世业雕,赣大庙偶像,皆其家产造。及振华,犹有独到,能以木刻人像,状貌毕肖云。祖先堂诸像,均木刻也。余问可访得范君否?廖君言彼不时入城,来则居水观音殿。越数日,余与廖君体元、廖君季登及傅君抱石游水观音殿,过范君居,因访之。时正盛暑,烈日当空,范君袒裼昼寝,鼾声大作,一小徒工作其旁,余等皆长衣整齐,有类帝国主义者,思呼之起,必致其局促不安,因止其徒,毋扰乃师清梦,急出赴水观音殿……火药库爆炸,死二十余人,相距密迩,而寐者未醒。余等亦未闻巨声,是奇事也。余乃托廖、傅二君,以资请范君木刊一乡人头及一水牛,近尚未得。要之范君之木刻人像,足以跻欧洲二流名家之列,与“泥人张”所作,俱能简约,不事琐屑,且与比例精审,无大头矮足积习……会心于造化之微,以技术论,与十七世纪西班牙雕刻师无多让矣!

该文写作时间署为“二十年四月十一日即方还先生逝世之翌日。徐悲鸿作于宁之应毋庸议斋”[8]。这篇文章与本文问题最密切相关者有两处:一是“去年夏间,余游南昌”,二是最后的落款时间。一般看来,既然文章写于1931年,那么“去年夏间”之“游南昌”自然是在1930年了。也就是说,二人相识于1930年似无疑义了。前述三种观点大抵均依据的是这两处。

不过,一直有两个参考时间被共同忽略了:一是《对泥人感言》开头第二句“余以本年四月一日过津,应南开大学之邀,赴往讲演。既毕,张伯苓先生谈及当年津名手泥人张事,称其艺之卓絕高妙”,二是最后之“方还先生逝世之翌日”。这里涉及两个重要的相关人物——张伯苓和方还,我们不妨对照此二人的史料,以之作为参证。

张伯苓(1876—1951),天津人,中国现代职业教育家,早年毕业于天津北洋水师学堂,后成为上海圣约翰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名誉博士,曾受教于美国教育家、哲学家杜威、桑代克等人。张伯苓把教育救国作为毕生信念,创办了私立南开系列学校,创建了著名的南开教育体系,培养了包括周恩来在内的大批人才。他也是西方戏剧和奥运会在中国的最早倡导者。

梁吉生所著《张伯苓年谱长编》[9](中卷,以下简称《张谱》)在1932年3月31日一条载有:“画家徐悲鸿南下路过天津,约为南开大学作《世界美术之趋势与中国美术之前途》的讲演(《南大周刊》副刊第五期,4月5日出刊)。”这说明徐悲鸿所谓“本年四月一日”的“本年”应该是指1932年,至于演讲到底是在当年4月1日还是3月31日,《张谱》的表述较为含混。另,该谱1932年4月20日一条载有:“复函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出版组徐悲鸿,感谢其所赠绘画及在南开的演讲,并对徐在津时招待不周表示歉意,欢迎其下次来津时仍来南开大学居住。”这说明徐悲鸿此次就住在南开大学。根据4月2日早晨徐悲鸿抵宁[10]这一情况来说,若徐悲鸿在4月1日演讲,并于演讲后访“泥人张”传人,似乎时间有些紧促,因此演讲被安排在3月31日似乎更显从容。不过3月31日邀约、4月1日演讲又似乎更合乎礼仪,且有演讲前准备徐作展览之事宜,以通常演讲至多两小时计算,讲完后走访“泥人张”后人,再赶下午车南下也似乎来得及,所以依照徐说4月1日演讲也能说得过去。这里姑且存疑。

方还(1867—1932),字惟一(一作唯一),晚号螾庵,江苏昆山蓬郎人,清末民初著名教育家、诗人、文学家、书法家。初名张方舟(又称张方中),因幼失怙恃,入赘张家而袭姓张。1907年还复原姓,改名方还。方还青年时勤勉治学,1885年考中秀才。清末新政期间,他开始投身于创办新式学校、改革地方政治等社会活动。辛亥革命爆发后,方还与同盟会共同成功光复昆山,被推举为昆山民政分府民政长。1913年,其北上任北京师范学校校长,老舍曾于彼时得其亲炙。1917年,其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后因秉承北洋政府旨意办学而于1920年被该校学生驱逐。1921年,他受张謇之请,担任南通县立女子师范学校校长,并与张謇、沈恩孚、黄炎培等人在扬州发起成立“苏社”,标榜“苏人治苏”,推行地方自治,后因与张謇意见不合而离去。1928年,方还任国民政府交通部秘书。1932年4月,病逝于南京寓所。

方氏以诗、文、书法三绝而名噪江南,与北方才子方地山有“南北两方”之誉。《昆山县志》以及姚鹓雏著《江左十年目睹记》、俞剑华著《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周邦道著《近代教育先进传略》(初集)、陈玉堂著《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等对此均有记载。吴本廉《追忆方还先生二三事》[11]一文亦补充了不少关于方氏的史料。据称,方氏与吴本廉祖父交好,鉴定书画的眼力极高,吴家不少收藏品即经其“把眼”。方还从事政教多年,“声誉极高,晚年虽以在野之身,然其一言一行,社会影响极大”。1932年淞沪会战爆发后,方还曾举家避难甪直,遇弃职潜逃的昆山县长吴德耀,于是“晓以大义责其失职,促其返昆主持政务,后吴氏投河自裁,邑人咸以先生大义凛然,敬仰倍加”。另外,这篇文章最后有“1932年先生病殁南京”之语。

综上,经历过1932年1月28日淞沪会战的方还逝于1932年是一定的,故“四月十一日即方还先生逝世之翌日”应该是1932年的4月11日,而方还去世的具体日子应该是1932年4月10日。徐氏该文写于京津之行刚刚结束之时,内容涉及探访天津“泥人张”后人和前一年南昌游中所遇另一位民间艺术高人范振华等种种情形,属随感、随写、随发的“感言”一类。从时间上来看,徐悲鸿与方还很可能结识于1918年的北京,而至于在文末记上一笔,或是因為二人在同嗜鉴赏、收藏方面曾有过交集,或是因为二人同处江浙文化圈,或是对“声誉极高”“社会影响极大”又堪称道德典范的乡贤前辈的敬意,暂不得而知,待考。

那么,为何徐悲鸿会把“二十一年”写成“二十年”?笔者曾查《对泥人感言》最初发表的《大陆》杂志原件,确为“二十年”。故笔者认为,出错的可能大致有二:一是编辑出版环节出错。该文发表在《大陆》创刊号上(民国二十一年七月一日出版),从编辑角度来看较为粗糙,诸如全刊不分栏目,甚至没有连贯页码等。这种编辑水准不是没可能把徐氏手写体、竖排版原稿中的“廿一”在同样竖排版的时候搞成“二十”。另外,排版中“二十”与“年”处在两列,即“二十”在列尾,“年”在列首,这或许也是容易漏掉“一”的排法吧。二是徐悲鸿自己大意之下少写了一个“一”,或者“廿”在行书书写中通常写作“卄”。徐悲鸿的书写中绝大多数即是如此,似更易将竖排形式的“卄一”错成“廿”或“二十”吧——若果真如此,我们就把它当作徐先生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吧,似乎也只能这样想了!

当然,还有一个罗时慧的“1932年说”。据包立民《徐悲鸿与傅抱石》[12],身为亲历者的罗时慧回忆说,傅、徐相识于“1932年,当年傅抱石二十六岁,已是南昌城里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曾在南昌省立一中担任高中部教员”,在省立一中教导主任廖季登和乃叔廖兴仁的“撺掇”下一起到旅社拜访徐悲鸿。而且在相识后的第三天,徐悲鸿由廖氏叔侄陪同到傅宅回访,“那天是旧历六月十九,天气晴朗”,之所以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是罗时慧父亲的阴历生日……且不说1932年的7月1日《大陆》杂志已经发表了徐悲鸿游天津、南昌后的《对泥人感言》,1904年出生的傅抱石在1932年也不是26岁而是28周岁,故此说无疑不足采信。

综合目前的所有材料,笔者的结论趋向于徐悲鸿与傅抱石相识于1931年7月至8月间,具体交往经过基本赞同旧版《傅谱》的相关内容。只是有一个相左的例子不能回避:如果前述《鹅嬉图》为真,其落款时间中的“初夏”应为阴历四月,不仅罗时慧所说的“旧历六月十九”跟“初夏”不沾边儿,辛未1931年抑或庚午1930年的阴历四月也都在阳历的5月。实际上,徐氏在《对泥人感言》中的用词是“夏间”而非“初夏”。根据其避暑庐山转道游南昌来看,似也应在暑假的“夏间”。另外,罗时慧或许记错了年份,但父亲生日的阴历六月十九日则不会错,而阴历的六月十九日在1931年是阳历的8月2日(如果该日如罗时慧所言是相识的第三日,则二人相识于7月31日),在1930年是阳历的7月14日或8月13日(该年闰六月),无论哪一年都在阳历的7月至8月间,所以问题来了——《鹅嬉图》到底是真是伪?这有点诡异。

下面要谈的是与此相关的另一个小问题。耿云志所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13]的第32册收录了徐悲鸿致胡适的五封信,是王震编《徐悲鸿年谱长编》和《徐悲鸿文集》所遗漏的。彭飞的《徐悲鸿与胡适交游考》[14]一文关注到了这五封信,并对年代进行了考证。[15]非常幸运的是,五封信中竟有三封与本文论题有关,故将这三封信的内容录入如下:

第一封信:

适之先生、夫人惠鉴:此来深扰尊居,曷胜感谢。弟偕祖望[ 1 6 ]抵津,即有南开冯、黄两先生相迓导居大学客馆中,一切平安,请释念。此时晨餐已毕,祖望便将去中校[ 1 7 ]。匆匆报闻,且俟续告。适之先生大著伴我长途,尤感。敬颂俪福。悲鸿拜启。卅一日。行前未能一别小三[18],良疚于怀。

第二封信:

弟二日晨安抵南京,内子亦先一日由宜返寓,大小无恙。适之先生出院消息带至此间,故人均慰。昔津有泥人张者,其艺脍炙人口,令弟向往。此次以张伯苓先生导游,得见其杰作数种,俱简雅生动,信乎名不虚立。弟购得其令嗣某君所作天津风俗人物、僧侣六种,俱写实精到,几乎神妙。人既指为匠工,彼亦不敢自傲,而不知其为至人绝技也。途中有大著作伴,豁人蒙蔽;间览春色,及孟子生地,方见柳绿,过徐州,始遇桃花,江南则灿若云锦矣。适之长北大之说,颇为可信,中大则已定陈大齐[19]先生云。敬祝适之先生、夫人丽福。小三想已痊愈。悲鸿。四月四日。此函托老谢[ 2 0 ]带平,因省费亦经济时间。内子并向夫人拜谢所赐。

第三封信:

适之先生赐鉴:友人之自北平来者,辄言足下起居无恙,至慰远念。昨日郭君子杰[ 2 1 ]来,言德普鲁士学院选推足下为会员,实至名归,曷胜庆贺。此间待叔永任[ 2 2 ]先生之来,有如望岁,足下盍为中大促之。敬颂俪祺。夫人万福,小三在念。悲鸿顿首。六月十二日。《狮子猫》[ 2 3 ]亦未尝忘之,并拟不日写寄。

彭飞将第一封信和第三封信的时间考订为1932年,将第二封信的时间考订为1931年,而其考证第二封信时的最重要依据竟然也是“二十年四月十一日即方还先生逝世之翌日”这一句!

后两封信中均提到的胡适之病恙,是指胡适在1932年2月中旬做盲肠手术时出现小的医疗事故——因伤口内存留一根棉纱而致伤口久未愈合,住院长达45天,小病成大病,不仅自己受罪,而且令很多友人牵挂。这等“罪”胡适只在1932年受了一次,而不是1931年和1932年接连受了两次。再说,出现在第二封信中的“适之先生出院消息带至此间,故人均慰”和第三封信中的“足下起居无恙,至慰远念”,难道不是体现出了同一件事的前后连贯性吗?而第一封信中的“适之先生大著伴我长途”和第二封信中的“途中有大著作伴”又难道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吗?不过即便如此,这里也还是要硬性拆分这种逻辑性,不能因为“二十年四月十一日即方还先生逝世之翌日”这一所谓证据,陷入以错误的“证据”导引出错误结论的陷阱!

“二十年”这样一个错误或“玩笑”竟至影响了这么多人的判断,实在令人唏嘘。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是因为它是当事人落在白纸黑字上的证据,我们假定或预设了它的确凿吧!这警示了我们应该如何对待材料——当事人是可能出错的,报纸杂志也是可能出错的,更不要说亲人、朋友、学生等人的言论。虽然对材料的挖掘很重要,但对材料的辨识也同等重要。从某种角度来说,材料常常是“陷阱”。同样落入过这个“陷阱”的笔者愿与同道共勉。

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的视野中,徐、傅的相识问题实在是个太小太小的问题,但其论证过程中所呈现的种种陷阱却是学术研究中普遍存在的难关。笔者以为,作为一个例子,它很能令人引以为戒。细思起来,这实则是关乎治学态度和方法的大问题:治史,人云亦云固然要不得,出现相左材料时不加以考证,仅凭主观或凭需要地任选其一则更不可取——随着日积月累,这一做法贻害实深,因为“三人成虎”“谎话说上千遍即成真理”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强大了!

(华天雪/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

注釋

[1]华天雪.傅抱石与徐悲鸿相识的时间及经过——对《傅抱石年谱》《徐悲鸿年谱》的一点疑问[J].中国美术馆, 2006,(4).

[2]华天雪.或许是徐悲鸿跟我们开了一次玩笑——再谈徐悲鸿与傅抱石的相识及其他[J].中国美术馆, 2014,(3).

[3]叶宗镐.傅抱石年谱[M].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4.

[4]王震.徐悲鸿年谱长编[M].上海书画出版社, 2006.

[5]叶宗镐.傅抱石年谱[M].上海书画出版社, 2012.

[6]以下论述出自这些著述或论文者不再注释。

[7]此为旧币值。

[8]王震.徐悲鸿艺术文集[M].上海书画出版社, 2005:43-44.

[9]梁吉生.张伯苓年谱长编[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 2009.

[10]据1932年4月4日徐悲鸿致胡适函,下文有详细解释。

[11]参见1991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江苏省昆山市委员会文史征集委员会编《昆山文史》第10辑。

[12]中国文物学会,编.新中国捐献文物精品全集徐悲鸿廖静文卷[M].北京:文津出版社, 2015:94-95.

[13]耿云志,编.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M].合肥:黄山书社, 1994.

[14]彭飞.徐悲鸿与胡适交游考[J].荣宝斋, 2012,(3).

[15]这五封信均只署有月、日,无年份。

[16]此处“祖望”即胡祖望(1919—2005),胡适长子,时于天津南开中学读初中。

[17]这里的“中校”即南开中学。

[18]这里指胡适幼子胡思杜(1921—1957),当时10岁,甚得胡适夫妇宠爱。1949年后被送到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表现积极。

[19]陈大齐(1886—1983),字百年,浙江海盐人,中国现代心理学先驱,专门研究普通心理学,做过北京大学教务长、国立北平大学北大学院院长、国立北京大学代理校长、国民政府考试院考选委员会委员长等。

[20]有可能是谢寿康(次彭),“天狗会”之首。

[21]郭有守(1901—1978),字子杰,四川资中人,张大千表弟,留法经济学博士,在法国巴黎留学期间与徐悲鸿、张道藩等组成“天狗会”。

[22]任鸿隽(1886—1961),字叔永,化学家、教育家、辛亥革命元老、中国近代科学奠基人之一,曾任四川大学校长、国民政府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等。其妻陈衡哲(1890—1976)为新派女作家、中国第一位女公派留学生、第一位女博士、第一位女教授,笔名莎菲,与胡适有超出一般的友情。胡、任、陈三人之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友情,胡适于1920年曾专门写过一首新诗《我们三个朋友——赠任叔永与陈莎菲》。当时国立中央大学应该是有聘请任氏任教的愿望。

[23]徐悲鸿于1934年冬兑现了对胡夫人江冬秀的这一承诺。该狮子猫不仅是胡夫人所爱,亦是亡友徐志摩最爱,因此该作满含怀念、寄托之意。胡适亦于1935年题新诗《狮子》于其上,共同表达了对徐志摩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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