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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车马都很慢,一辈子只够写一首诗

2021-07-21西门杏庵

南腔北调 2021年6期
关键词: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西门杏庵

“星星,天上的鲜花,在我们头上发光。”

——雪莱

康德曾说:“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雪莱说:“星星,天上的鲜花,在我们头上发光。”

江月照千秋,夜空向来是诗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景象,不只是寓情于景,更是营造了无数个瑰丽奇妙的星月夜。

在唐宋诗人的创作中,咏月、写月,最好的诗人当推李太白(李白)与苏东坡(苏轼),而最好的月诗恐怕要数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是一首任何唐诗选本都不能不选录的千古绝作,即使我们要选择几十首、十数首唐诗来讽咏,这首《春江花月夜》也一定是我们断难割舍的诗。

如果说,每个诗人都有一座金字塔,那写下“孤篇盖全唐”《春江花月夜》的张若虚一定是最高、最金光灿烂的那一座。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对着夜空中的皎皎孤月,张若虚常常凝思出神,浮想联翩。

张若虚仅凭一首《春江花月夜》,就“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堪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的第一人。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来使无数读者为之倾倒。

《春江花月夜》被称为“孤篇盖全唐”之极品。在这首诗作中,张若虚融诗情、画意与哲思三者于一体,有极高的艺术特色与审美价值。诗中既有对生命源头的探索与追问,也有涅槃重生后的处世心态,还有对宇宙意识的哲理思考。

《春江花月夜》的审美价值是多方面的,不仅在于这首诗在格式上有创新,有音乐之美,也在于该诗对“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终极追问、对于短暂与永恒这个哲学命题的探讨,还在于该诗深厚的、典型的中国传统文化底蕴和美学价值,更在于该诗给人类特有的人文关怀,为人类找回失落的精神家园。

《春江花月夜》描写的“春、江、花、月、夜”,天地间这五个意象,我们大家都很熟悉,可是,经过张若虚这么一问,我们好像又不熟悉,我们真的了解“春、江、花、月、夜”吗?这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春、江、花、月、夜”吗?

是,又不是。

这个就是熟悉的陌生,或者叫陌生的熟悉。反正不是“熟悉的熟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晋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352或365年—427年)写这句诗的时候,他家门前早就有南山了,天天可见,他每天一抬头都能看到南山,为什么他现在忽然说“悠然见南山”?就是说,有那么一个瞬间,突然发现这个熟悉的南山看上去有点陌生,突然不一样,于是激荡起心中的激情,很自然地写了下来。

我们的身边的人也是,你们之间已经非常熟悉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你感觉对方变了,不是原来那个你熟悉的人了、成了熟悉的陌生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面,把这种感觉写了出来。

既然提到了陶渊明,就不能不说说他的《桃花源记》。他身逢乱世,在《桃花源記》中却借探索桃林的武陵渔人之口,描述了一个仿佛不受外界动荡影响、安宁平和的世外桃源:

(渔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渔人离开桃花源后,将此事报告给武陵太守。武陵太守和南阳士人刘子骥在得知此事之后,都意图寻访此地,却徒劳无功。自此以后,“桃花源”“桃源”成为古代汉语传统里“与世隔绝的美好世界”的代名词,成了约定俗成的文学语码。那么,桃花源是否真实存在过?如果存在过的话,这个人间仙境又在何处呢?陈寅恪先生在1936年的《清华大学学报》上发表了《<桃花源记>旁证》一文,提出了一系列颇为有趣的解读:第一,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既是“寓意之文”,又是“纪实之文”,在寄托作者理想的幻想和夸张之外,存在一定现实成分。第二,西晋末期,戎狄、盗贼并起,中原百姓纷纷流亡,而不能或不愿远离本土者,则往往聚集宗族乡党,在山林建造民间防卫性建筑——坞堡,并以此为根据聚险自守,躲避战乱掠夺。显然,坞堡需要在既有险阻、又有水源,并且可以耕种之处选址,这和“桃花源”的地理特征相符。如西晋末年颍川鄢陵(今河南鄢陵县)人庾衮就曾先后在禹山与“九州之绝险”大头山和他的宗族聚众互保,并在山谷耕作。他们“加强险要之地的守御、关闭进出的小道,修建坞堡、建造屏障,评定功绩、丈量土地、平均分配工作任务、互通有无”,使得坞堡内部“上下有礼,少长有仪”,并且拥有一定的自卫能力,多次吓阻了外敌的侵犯。陈寅恪认为,这种对外据险而守,内部守望相助的坞堡及坞堡生活就是桃花源和桃源民众生活的原型。第三,在陶渊明生活的时代也就是晋宋之交,未来的宋武帝刘裕曾在东晋安帝义熙十三年(417)北伐,占领长安灭后秦(姚秦)。在这个过程中,刘裕和他的军队曾经来到坞堡众多的洛水流域,并且派参军戴延之探索洛水的源头,然而戴延之此行“不得其源”,至坞堡“檀山坞”而返,而很巧的是,这洛水领域,恰恰有不少“桃原”或者“桃林”一类的地名。

相比陶渊明,张若虚是幸运的,他生在大唐这样一个好时代,家乡又在扬州这么一个水多月美的好地方。他的《春江花月夜》,写出了夜的笼罩之下的人生无常、聚散离合,他将这种忧伤感情变成静观之审美对象。

现在,只要你提到《春江花月夜》,只会想到张若虚,不会想到杨广。尽管杨广的《春江花月夜二首》一直在那里——“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读杨广的《春江花月夜二首》的人越来越少,读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在当代,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改编为昆曲、被改编成琵琶曲、被改编成舞蹈,无不创造了市场奇迹。

张若虚一支生花妙笔,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清末学者王闿运谓之“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闻一多评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诗人张若虚就相当于学界的陈寅恪——中国现代集历史学家、古典文学研究家、语言学家、诗人于一身的杰出人物,梁启超称道陈寅恪:“我所有著作总和都比不上陈先生几百字。”傅斯年赞誉他:“三百年来仅此一人而已。”陈寅恪的遗愿是:既有著作“必须用繁体字直排出版,否则宁可埋入地下”。

既然《春江花月夜》这么厉害,为什么提起唐代诗人,大家只会想起李、杜、白等等,而对张若虚所知甚少呢?真实的张若虚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在初唐那个大时代里,他都度过了怎么样的一生?为什么他的生平在史书上几近缺席呢?他简直是个谜一样的存在,个人在史书上的“档案”仅十个字:“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生卒年甚至字号都不详,只知道他是扬州人,曾经担任过兖州兵曹。这是关于张若虚本人的全部介绍,我们无法从这十个字中窥得关于张若虚其人的半点形象,无法触碰其飘飞的衣袂,甚至连轮廓也无法勾勒清晰。

关于张若虚,实在有太多疑问,甚至,连这个名字“若虚”,你都会觉得似有若无、充满神秘。

怎么理解张若虚的“虚”字?虚:有损、止、容、柔、弱等意。损者,去后天之欲、贪、妄、瞋、痴,即《道德经》所谓“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致无为”之意;止者,“止于至善”,在卦为《蒙》,险而知止,止于至善;容者,“孔德之容,唯道是从”,效法大道之精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有容乃大;柔者,“上善若水”常居下而利万物;弱:“弱者道之用”也,“不争而莫能与之争”。虚乃道之体。可见“虚”是一种大境界,需要大家在日常生活中时刻照顾自己的心念,空其妄执,返璞归真,如此方能进入“虚”的状态。这是道家对“虚”的理解。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经常说的“我这里虚、那里虚,需要补”,这是从中医理论对人的理解来看。“补”的前提是,你得弄清楚自己是哪种“虚”。如果自己无法判断,最好还是要找专业的中医进行诊治,避免看错病,用错药。中医的“虚”也分阴和阳。同样是肾虚,可分为肾阴虚和肾阳虚,如果你用错了药可以形成完全相反的效果,甚至越补越虚。在中医的世界里,形容一个人身体羸弱,一般会以“虚”来表达。我们看古装电视剧,大夫给人诊病时,一般会说“气虚”“血虚”等。气虚、血虚、阳虚、阴虚,这是中医常说的“四大虚”。所谓气虚,是指人元气不足。而中医所说的元气,为人体生命之根本,它是人身上各种器官能够正常发挥作用的原动力,如果人的这种动力不足,身体就容易出毛病。若把人体比喻成一辆汽车,那么元气就是燃料、是发动机,是最为核心的、不可或缺的。由于气藏于五脏,因此气虚常常会包括肺气虚、脾气虚、肾气虚、肝气虚、心气虚等多种类型。气虚,一般由过度劳累、久病不愈、脏腑衰弱等原因引起,气虚患者常常会出现身体虚弱、四肢乏力等症状,且常感头晕头痛,总是语声低微、懒言少语,医生常建议患者要辨证施治,多食用具有补气功效的食物,如牛肉、鸡肉等。

所谓血虚,就是指人血液亏虚。血液,是携带营养物质的载体,如果血液亏虚,则身体无法得到营养补充,五脏功能就会愈发衰弱,从而累至全身,出现一系列不良症状。营养不良、忧思劳倦、失血过多、久病不愈等都是引起血虚的重要因素,血虚多发生在女性人群中,患者一般会有脸色苍白、脸色发青、手足发麻、心悸多梦等表现,在生理上常会有月经量少、经期时间短的症状。对于血虚患者,医生常建议食用补养气血、养血安神的汤药,如当归补血汤、人参归脾汤、八珍汤等。

所谓阳虚,就是指阳气虚弱,通俗点讲就是“阳光不足”。阳虚的人,总会给人一种阴郁、寒冷的感觉。我们都知道,地球万物离不开阳光的滋养,生命一旦离开阳光,就会因寒冷而死,人體其实也一样。畏寒怕冷、手脚冰凉、精神不振是阳虚最为典型的症状,而表现在不同的脏器,又会衍生出不同的表现,如肾阳虚还会兼见腰酸腿软、阳痿早泄等症状;心阳虚则兼见心慌、心悸、胸闷等……医生常建议阳虚患者根据证候,进行辨证施治。成语“对症下药”出自《三国志·魏志·华佗传》,意思是医生针对患者的个体病症用药。

所谓阴虚,就是指阴液不足。机体火旺者,常常会有阴虚症状,这就好比太阳过于猛烈,则容易吸干水液一样。阴虚的人,特别容易上火,容易使心、肺、肾、胃、脾等多个脏器出现异常。

所谓阴虚,常会出现燥热不安、呼吸急促、面色潮红、心烦易怒等症状,严重的甚至会因为体液枯竭而引发疾病。因此,对于阴虚患者,医生常建议患者在饮食上以滋阴补津为主,以便安神定志。

由“虚”延伸出的一个词是“虚极”。唐代著名道学家杜光庭在《道德真经广圣义》中说:“道性无杂,真一寂寥,故清静也。”“虚极”是空灵到极点,是独立寂寥的、没有任何干扰与污染的“天道”。“虚极”是无极之天道的本质品性。《道德经》开篇见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在老子那里,“道”是虚极之道,虚极即无极,是无可名状的,正因为“道”的无极虚空,才能空寂独立衍化出生生之道,才可为“天地之始”“万物之母”,才有可能成为“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

人要安身立命就必须顺应“虚极”天道而持守“静笃”。“致虚极,守静笃”,历来被人们称为老庄及后世道家心性修养的六字真言。“静笃”就是平和宁静与“天道”和合的至美人性。“守”就是持守,矢志不渝;“守静笃”就是虽然处在世间的是非荣辱面前,但总能通过持一守中、一如既往地修道尚德,达到虚静、空灵的至美之境。这样,人就能够真正解脱繁琐,放下牵累,排除外界的纷扰和自身的纠结,复归到“天道”的至美境界之中。“致虚守静”,需要守得住孤独、耐得住寂寞。守住孤独就等于守住了本真之美,耐得住寂寞才有可能回归自然本原之美。“致虚守静”的理论基础,是“自然而然”和“无为而为”。

在文学史上,有两个人真正达到了“致虚极,守静笃”的境界。一个是陶渊明,他以静笃的心态辞官归田,以闲情逸致体验着那种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的人生,感受着物我一体的个人情怀,写下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千古名句。这是一种在平和与静笃中偶然抬头见到南山,人与自然不期而遇、和谐交融,达到了王国维所说的“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无我之境。这种闲情逸致的境界,是一种生存哲学,是一种生存意义上的美学观,也是对“守静笃”最生动的人生诠释。另一个就是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的诗人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是写给那些内向、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的。他们读完这首诗后,能够相信内向的人也有自己的色彩。你要去相信,没有到不了的明天。就算世界不为这些人鼓掌,但他们身上也一定有闪光的部分。正如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所写的那样:“不管全世界所有人怎么说,我都认为自己的感受才是正确的。无论别人怎么看,我绝不打乱自己的节奏。”喜欢的事自然可以坚持,不喜欢的怎么也长久不了。张若虚就是坚持了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他就是喜欢独守致虚守静的个体寂寞,走出喧嚣和浮躁,走出局促和狭隘,享受眼前的清风明月和飘飘悠悠的虫鸣,从此瓜棚豆架、竹林轩窗、榆柳荫檐、青苇湖荡,品茗望月,撷拾遗落在岁月深处的悲悯。借用张岱《陶庵梦忆》里的一句话,那就是“著墨无声,墨沉烟起”。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上天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你失去了一样东西,必然会在其他地方收获另一个馈赠。张若虚收获的便是致虚守静的人生大境界。

一角田园寄乡愁。在张若虚看来,哪怕奔走于墙角、菜畦、草丛和草垛间,捕到萤火虫,装进墨盒里,也比去参加被指定发言的“诗歌研讨会”舒服,他已经强大到不需要心灵鸡汤,不需要同时代的文坛诸人为他开什么《春江花月夜》的研讨会、不需要签名售书。他只是安静地干他喜欢的事情,比如追逐月亮,比如倾听江水袅袅的声音忆流年,一句话也不说。诗人圈子有“唱和”的传统,说白了,就是为了在史书上互相留个名呗,他连个“哥俩好”的“唱和”诗也不写。俞伯牙和钟子期二位先贤的故事不过是美好的传说,张若虚就是张若虚,一个人,没有同类。他的性子中,少了一些浮躁,多了些温和,对人生更加随心随性,认同按自己舒服的方式生活。追逐月亮,他“乐此不疲”。“乐此不疲”这个词的意思是,一个人在做喜欢做的事情时,通常不会觉得太辛苦。为了追逐月亮,他甚至彻底放弃写诗,脑海里跳出了电影《复仇者联盟2》中一句台词——“知识就是诅咒”。他只是喜欢,只是“乐此不疲”,只是顺从天道,不需要表达了,反正表达了也没有人懂。也许,有诗人不留痕迹、默默地关注着他,谁知道呢。不管了,吃饭、睡觉。汪曾祺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一碗人間烟火,藏着生活种种滋味,有踏实和安心,有幸福和慰藉,有希望和憧憬,还有诗意和温情。人生在世,夫复何求?嗯,素面朝天,一碗人间烟火,足以慰平生。就这样,张若虚在平淡朴实的柴米油盐中,过着这种波澜不惊的日子。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他在有意无意之间,开始对社会“认怂”。唐代诗坛,名人辈出,个个不甘寂寞,令人眼花缭乱,他主动选择做一个“失败者”“旁观者”,与读书相恋,与观月相知。人生纷繁,他用庖丁解牛之法,洞悉而观之于目,然片刃森森然于心也。苏东坡词曰:“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何必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呢?

在老庄看来,“道”是自然而然的,而自然而然的具体化就是虚静恬淡,因而在“道”观照下的人性也应是虚静恬淡的。正因为“道”是虚静恬淡的,所以它又是超越感官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这段话,王弼是这样解读的:“人不违地,乃得全安,法地也。地不违天,乃得全载,法天也。天不违道,乃得全复,法道也。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就是说,天道与人性是一个有机整体,不可相违、不可分离,而应安时处顺、和谐美满。在老庄看来,“道”本身是一个圆满自足的和谐体。“道”在天地形成之前就存在,听不到它的声音也看不见它的形体,它独立长存、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可以为天地万物的根源。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写完《春江花月夜》之后,张若虚便进入了“虚静”的境界,任人评说,自己不再说话。他和他的《春江花月夜》,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差点被时光化为虚无。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这首梦幻般的月光奏鸣曲《春江花月夜》,确实“愈夜愈美丽”。

按照世俗的观点来理解,在漫长的文学史上,张若虚实际上是非常寂寞的。从唐到元,张若虚和他的这一杰作,被冷落了好几百年。今存唐人选唐诗十种,皆不见《春江花月夜》之踪影。宋代的文献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纪事》等,同样未载张作。

还有,更让我们不理解的是,在长达七百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为什么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本朝人在编辑各种诗歌选集时,不选 ;然后,宋朝人又不选 ;金人也不选;元人还是不选。无论你是看还是不看,这首诗及其作者一直被淹没在那里,长达七百多年。2020年在《解放日报》上看到宋执群的一篇文章,说《春江花月夜》像一个意外。文中这样说:“张若虚和他的大作,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差点被时光化为虚无。好在,只是一场虚惊。‘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四百多年前的某个深夜,当这两句从未见过的唐诗跳进诗学家胡应麟的眼眸时,这个明万历举人‘唰一下从躺椅上跃起,踢开满地的历代诗歌选本,一个箭步奔向书案的油灯下。他瞪大眼睛,再一次吟诵起来。春、江、花、月、夜——天地间五个最美意象,从故纸堆里爆出光芒,刷新了他的眼眸。

“这个年过半百的举人当时正赋闲在家,没事找事地编写一部历代诗选《诗薮》,意图搜罗有史以来的诗歌珍品。‘这么光芒四射的一首诗,怎么就明珠暗投了呢?胡应麟激动地来回踱步。

“要不是胡应麟在宋人郭茂倩早被世人遗忘的《乐府诗集》中看到了它,它就真的明珠暗投了。幸亏,从胡应麟编纂的《诗薮》开始,这首天才之作才被人发现,并渐渐被推上唐诗的巅峰。

“此时,离这首不朽唐诗的诞生,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个世纪的时光。

“胡应麟把那本刊载此诗的《乐府诗集》供奉到书案上,叫上书童推开后花园的朱门,似乎真的发现此夜的月光确与往日不同。那是千年之前张若虚叩问过的一轮明月。

“由于这首唐诗差点失传,因而他的作者也差点被埋没。甚至又几百年过去了,考据学家也只能大致地告诉你:诗人名叫张若虚,大约生活于初唐开元年间。官场失意的诗人回到了家乡扬州。一个春夜,他独步长江之畔。正逢百花盛开,明月高照,一江春水滚滚东去。浑蒙如初的大自然壮景触动了诗人的万千思绪……

“春、江、花、月、夜这五个美如少年的意象,花团锦簇地涌出天际,在诗人的笔下恣肆喷发出了全新的意境。诗中那热烈饱满的气象,顿时让天地通透,也使初唐的诗坛大放异彩。后来,《春江花月夜》被赞誉为‘孤篇压全唐。一些评论者认为,在唐诗的海洋里大放异彩的《春江花月夜》像是一个意外,是唐诗大秀场上的一个意外,一个孤立的高峰。我想这‘意外与‘孤立,大概是指这首长诗所表现的内容与表达方式在中国诗歌史上几乎空前绝后,很难找到与其相像的作品。”[1]

这篇文章用的文学语言,有太多想象的成分,不是学术表达。

事实上,我们今天能够看到《春江花月夜》,除了应该感谢郭茂倩、胡应麟,更要感谢明代的一个学者高棅。为什么这么说呢?《春江花月夜》的传播过程大致是这样的:南宋一个学者,名叫郭茂倩,他编了一部《乐府诗集》,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编了进去。郭茂倩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编进去,并不是因為张若虚的诗写得好,而是因为郭茂倩编的是一本“乐府诗”这么一个类型,他编的是全集,不是选集。既然是全集,那就追求大而全,张若虚“侥幸”入选。在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中,除张若虚这一首外,尚有隋炀帝二首、诸葛颖一首、张子容二首、温庭筠一首。

郭茂倩编的这部《乐府诗集》,到了金、元,也没有人再议。从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发现张若虚的“伯乐”,是明代的学者高棅。高棅做了两本书,也就是两个选本,一本叫《唐诗品汇》,一本叫《唐诗正声》。“唐诗正声”,意思是唐代诗歌中的正统诗、合乎唐代风格的诗、代表唐代气象的诗。“唐诗品汇”,既然是“品汇”,那就是各种类型的大汇集呗。唐代三百年间,有很多种类不一样、风格不一样的诗。高棅编《唐诗品汇》,就是尽量将各种品类收集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被编进了《唐诗品汇》中,就是说,先甭管诗写得好不好,反正它是一个类型。高棅并没有说《春江花月夜》写得多好多好,没有任何点赞。

大家知道,明代的雕版印刷已经非常发达,书价非常便宜,几文钱就可以买一本书。《唐诗品汇》就以非常便宜的价格被推向了市场,推向了大众。大众一看,居然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写得好啊。张若虚写什么呢?他写宇宙的“无限”与人生的“有限”,时间的“无情”与人性的“至情”。我这里正迷茫呢、正困惑呢,共鸣了。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这样热了起来。

热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说,高棅之后的明代人编辑唐诗选集,没有不选《春江花月夜》的。一直到近现代,各种唐诗选集,《春江花月夜》属于必选诗。张若虚的身世是什么样的?不知道,读者只知道,写完《春江花月夜》的张若虚,在历史上模糊了人生的踪迹,却在七百年后点亮了唐诗的璀璨星空。

真正发现并评价张若虚这颗明珠的,是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他在自己的著作《湘绮楼论唐诗》中对这首诗点赞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近代闻一多先生也在《宫体诗的自赎》中赞扬道:全诗犹如一次神秘而又亲切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张若虚用一生的“虚静”,为我们留下一个大唐盛世的梦想。最美好的诗思就像最美好的音乐一样,是只可以聆听、吟唱而不可以言说的。闻一多先生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但他还是忍不住评说“江畔何人初见月”几句道:“更夐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沈,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恐惧;只有憧憬,没有悲伤。”“对每一个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他评全诗结尾的数联云:“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2]

《春江花月夜》对后世影响很大,崔颢的“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很可能是张若虚诗句“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的化用;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很可能是从张若虚诗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化用而来。还有,《红楼梦》中林黛玉写的《秋窗风雨夕》,则是完全效仿《春江花月夜》而成的——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问题来了,为什么在张若虚生活的时代,乃至于之后的七百余年,他的《春江花月夜》一直被冷落呢?为什么张若虚一直被沉寂呢?同代那么多诗人、学者,怎么都对他视而不见呢?一个原因是,《春江花月夜》写得太好了,往那儿一搁,别的诗人都不敢多嘴了。另外一个原因是,同代诗人认为张若虚特立独行、“恃才浮诞”。换句话说,他太有才了,但人际关系方面处理得不好,与人交往总是有距离感、若即若离,有点“冷”,他既不参加诗人协会的活动,也不主动和其他诗人联络,更不用说喝酒、应酬之类了,总之,不会混圈子,也懒得去讨好诗坛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别人都去追名、追利,他却去追月亮。这怎么行呢?人家认为他不会做人、不成熟、不懂事。诗人们很默契,干脆集体无视,“没收”他的诗歌“话语权”,不让他上诗歌舞台。

纵使容貌已改,然追月依旧未变。张若虚还是喜欢追月。

你不是喜欢永恒的夜与月吗?那你就跟“夜与月”混圈子好了,我们这些诗人远离你,不理你。你写了什么,我们都没有看见。“孤篇盖全唐”,那是七百年后人们的评价,在当时那个圈子,没有张若虚,没有《春江花月夜》。你看见了?没有。他看见了吗?没有。我们这些文人骚客都没有看见。

“子非鱼”。殊不知,和诗坛圈子“若即若离”,独自追月、享受孤独,正中张若虚的下怀。没有乌烟瘴气的酒场,没有必须说恭维话的签售会、诗歌研讨会,正好少了焦虑,他乐得宁静(tranquility)。人们为何总是执念于控制不可控的东西?因为他没有写出最好的作品,没有活在当下,没有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那么,人生的最高追求是什么呢?

“哲学有很多流派和主义,有些哲学关注的是天上的问题,有些讨论的是人间的事务,而有些特别在意内心的感受。斯多葛主义(Stoicism)就是一个关注内心的学派,特别契合当下人们的心境。斯多葛主义的代表人物很多,最为著名的是塞内加、奥勒留、爱比克泰德。三人的身份颇为悬殊:奥勒留是罗马帝国‘五贤帝之一;而爱比克泰德生来就是奴隶,且身有残疾;塞内加是暴君尼禄的老师,后来被赐死。可以说,斯多葛主义并非一个阶级、一个职业或者一个特定人群的哲学,而是面对人类普遍困境的哲学。一个人生逢盛世,未必就能有盛世感。奥勒留贵为罗马帝国的皇帝,一辈子勤勤恳恳,为国家当‘消防队员,不停地转战于边境,几乎没有个人的时间。可以说,他是一条‘盛世犬,《沉思录》就是他在戎马生涯的空隙写给自己的字条。人生的最高追求是什么呢?奥勒留认为是内心的宁静(tranquility)。他说:‘人们寻求隐退自身,他们隐居于乡村茅屋、山林海滨,你也倾向于渴望这些事情。但这完全是凡夫俗子的一个标记,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你要退入自身,你都可以这样做。因为一个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特别是当他心里有这种思想的时候,通过考虑它们,他马上进入了完全的宁静。我坚持认为:宁静不过是心灵的井然有序。

“斯多葛主义之所以能够找到宁静,前提是能够进行一个重要的二分:可以改变的和不可改变的。爱比克泰德(约50年—135年)后来将之改为三分:可控的、不可控的和绝对不可控的。换言之,人有改变自己和改变世界两种方式。当无法改变世界时,只能改变自己。这是古代智慧的一条默认原则。爱比克泰德用一个比喻说明了这一点: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所以,人生不能入戏太深,自以为是整个舞台的导演;也不能出戏太多,彻底停止表演。那种‘若即若离感最为重要。因而,斯多葛哲学并非教人出世或者佛系,而是有一种入世的淡定与从容感。20世纪美国神学家尼布尔(Reinhold Niebuhr,1892年—1971年)曾经在20世纪30年代写下一段祷文:‘上帝,赐予我宁静,让我接受无法改变的事情;赐予我勇气,让我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情;赐予我智慧,让我明辨两者。这段话明显受到了斯多葛主义的影响。

“其实,中国古人所说的‘尽人事,听天命和斯多葛主义有颇多相似之处。从这一角度而言,哪吒(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年)喊出那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过于狂妄。如果命全部由我,那就不是命了。所谓‘天正是古人对超越个人、不可掌控之世界的统称。‘知天命并非宿命论,而在于知道可为与不可为的界线。想要控制不可控的东西才是焦虑的来源:‘当我看到一个人处在焦虑不安时,我就会对自己说,这个人想要的能是什么东西呢?因为如果他未曾想要不在他控制范围内的东西的话,那他怎么还会焦虑不安呢?(爱比克泰德《哲学谈话录》)

“电影《死亡诗社》中基丁先生在第一节课中就教了學生们一句话‘Carpe diem。这句拉丁谚语很多时候被错误地翻译为‘及时行乐,其实它带有很强烈的斯多葛主义色彩,应当被翻译为‘活在当下。现代人活在过去,活在未来,唯独没有活在当下。有人可能会问,‘活在当下几乎是现代人的座右铭了,为什么说唯独没有活在当下呢?按照斯多葛学派的理解,‘活在当下最为重要的心绪以及思维是对当下事物的高度关注。你有没有遇到过以下这种情况:你在下班前突然接到上司委派的一项任务。一类人会反复地想,为什么上司会在这个时候把这个任务派给我呢?是不是我之前因为什么小事得罪了他,或者没有处理好和同事的关系而被‘惩罚?诸如此类,都是在想事情的‘因,也就是在念及过往,而不是关注手头的这件事情本身。另一类人则会想着赶快完成手头这件事情——完成之后就可以和朋友聚会、出去玩或者宅家打游戏了……这样的人也不是在想手头的事情,而是在憧憬未来,想象尚未到来的‘果。过于执着于过往和未来,都会导致忽略当下,在做事情的时候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神形离散大致就是现代人的一个写照。所以说,人们如今最需要的是‘凝神,关注、沉浸于当下。

“是什么让我们精神涣散,不能聚焦当下?有很多方面的原因。近几年逐渐“绑架”了我们的社交网络可能是其中一个,其特殊的短文字和短视频表达方式加剧了时间和感受的碎片化。社交网络在‘绑架我们的同时,也为我们建造了一座‘信息茧房:每个人都在用自己喜好的信息为自己打造并日渐加固一座专属于自己的监牢,我们的一生就是找到这座监牢并想方设法翻越它。

“除了社交网络,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连续剧,比如最近走红的韩剧《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我追看了几集,就被‘绑架了,浪费大把的时间追看这个剧。该剧讲述因为艰难的人生重负而拒绝爱情的精神病院护工,和因为本质性的缺陷而不懂爱情的童话作家的爱情故事。两人相遇后治愈彼此的伤痕,如同奇幻的童话一般。金秀贤在剧中饰演精神病院护工文康泰,他从小父母双亡,独自照顾罹患自闭症的哥哥,过着牺牲、奉献的日子。他没有伟大的梦想,也不寄望于自己的人生能好转,只希望能以护工的微薄工资和哥哥一起吃饱、睡安稳。女主角“金秀贤”虽然是精神病人,但没关系。每当以搜集素材之名,打开《虽然是精神病但没关系》时,就被吸引了,不知不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虽然是精神病但‘只要她美就没关系……明知这是编剧瞎编,还是被套住了。

“现代人极容易不耐烦。如果不能在10秒钟时间里抓住一个人的眼球,可能就永远无法再让他关注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将‘巧言令色发挥到极致。但是我相信每个人都体验过那种心境:当你集中精神做事时,比如跑步、听音乐、练字,或者非常投入地阅读、做手工、做家务,会出现一种‘物我两忘的感受——忘记了周围的环境,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现代心理学上将之称为‘心流。这就是‘活在当下的明证。简而言之,要达到‘活在当下,你做的事情往往是非功利的、不计回报的。不把一件事当作手段,而是当作目的本身(self-purpose),‘当下才会出现。正如奥勒留所说:‘行动不可迟缓,言谈不可无序,思想不可散漫……要注意不要过分忙碌,以至于没有自省的时间。要成为一名‘活在当下的斯多葛主义者,这一过程是否非常漫长、艰难?其实,有时候只要抬头望天,你就已经是一个斯多葛主义者了。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现代学术工业中的学院哲学多是‘为人之学,而斯多葛主义却是‘为己之学。斯多葛主义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塞内加(公元前4年—公元65年)就说过:‘哲学不是大众的职业,也不是为了自我宣传。它关注的不是言语,而是事实。它不是为了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度过一天,并消除闲暇时的无聊感。它塑造并建立人格,安排生活,规范举止,显示一个人应该做什么,一个人应该放弃什么,在一个掌舵人的控制之下,在危险的海洋中保持正确路线。没有它,没有人无忧无虑。一天中的每个小时都会出现无数情况,需要征求哲学的意见。”[3]

看来,张若虚算得上一个一名“活在当下”的斯多葛主义者,他写的诗也属于典型的“为己之诗”。我在给学生讲课的时候,有一个更通俗的解释:所谓斯多葛主义者,他必须首先是个“纯棉主义”者。什么叫“纯棉主义”者?就是说,最原始、最朴素的东西,反而最有魅力,最贴心。我上大学那时,同学中流行穿“的确凉”衣服、“尼龙”袜子,后来被套也流行“太空棉”,反正,一切带有故乡烙印的东西都是土气的、不时尚的、非“高大上”的。穿有型有款的衣服,才显得有派。近些年,见识了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才终于懂得纯棉的衣物最舒适、最贴心。想起小时候跟着父母一起摘棉花的日子,记得新摘的棉花还不是特别干爽,闻起来有一股棉株的草木清香,还有一丝秋阳的味道。现在再看到衣物标签上“100%棉”的字样,总会下意识地摩挲。那才是亲切的味道,故乡的味道。穿纯棉衣物时,感觉返璞归真,浑身上下都舒适、散发着棉花的清爽气息。终于不再浮躁,终于明白宝马雕车、豪宅名牌、华服珠宝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纯棉相伴、素面朝天,踏实,简约。摒弃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选择“纯棉主义”, 放慢生活节奏,节制生活欲望,习惯并享受孤独,这就接近斯多葛主义了。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圈子就是这样,他远离了大家,所以大家也自然地远离了他。张若虚与贺知章同为“吴中四士”,而且名扬上京,可《全唐诗》仅收录了张若虚两首诗歌,而非如同贺知章一般的待遇,被收录了十九首。这是为什么呢?唐人郑处诲在《明皇杂录》中说:“天宝中,刘希夷、王昌龄、祖咏、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虽有文章盛名,俱流落不偶,恃才浮诞而然也。”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春江花月夜》有一个很不好听的名字,叫做:宫体诗。宫体诗是什么呢?就是太子在宫里面,无聊时专门写宫中女子的各种形态的,怎么睡觉啦、怎么化妆啦、怎么流汗啦、怎么抹口红啦等等,给人的感觉,格局狭小,要么脂粉气过浓,要么格调不高。甚至,有点黄,有点无聊,有点空虚,总之,绝对和“诗言志”的审美取向背道而驰。唐代的大诗人陈子昂,特别受不了宫体诗,他甚至“独怆然而涕下”。但“宫体诗”这一旧题,到了张若虚手里,突发异彩,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旧题。创制者是谁,说法不一。或说“未详所起”;或说陈后主所作;或说隋炀帝所作。

在长达七百余年的诗史长河中,张若虚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他是寂寞的。李白也好、苏轼也好,都未提到过张若虚这个前辈,干脆未置一词,而是选择了沉默。尽管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颇有化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痕迹;李白《把酒问月》中诗句“青天明月来几时?我欲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则分明是模仿张若虚的诗了。要说他不知道张若虚和他的诗,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吧。

这仅仅归因于“文人相轻”又似乎过于简单了。如果是“文人相轻”,又怎么解释李白对写下七律《黄鹤楼》的崔颢的叹服、苏轼对婉约缠绵的秦少游的推崇呢?这不禁使我想到歌德对三流音乐家泽尔特的完全信任,却对偉大的贝多芬视而不见。我记得,早在2006年,有个名叫“庄晓明”的网友,他的一番话解开了我的部分疑惑:这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现象,显然,这几位大诗人所推举的对象,都不能对他们的天才提出挑战,动摇他们的位置,他们完全可以用宽容的心态而对之。况且,在喜以诗才炫胜的中国古代,以自己才华的短处,与赞美对象的擅长打个不分胜负,也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无论多么伟大的诗人,他首先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可以想象,李白也好、苏轼也好,他们初触《春江花月夜》的瞬间,一定会有一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并发出“既生亮,何生瑜”的叹息。这里,我们必须充分理解“明月”对于中国诗人的特殊意义,在中国诗史中,诗人所咏叹的对象,以明月为最多,亦最佳,明月实际上已成了大自然,或人类所面对的整个宇宙的象征,“明月诗人”亦成了中国诗人所向往的最高桂冠,在这一原则问题上,天才而自负的李白、苏轼当然都是不会拱手相让的,最合适的选择,自然是沉默。但在历史最终馈赠给人类的这三大“明月诗人”中,李白的明月最雄奇飘逸,苏轼的明月最富于情思,而张若虚的明月则是悬得最高的——他不仅以自己的“孤篇”盖全唐,他甚至已成了一种象征:一个诗人,与他的整个世界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最终成就一首伟大的诗篇。

博尔赫斯在他的一篇精彩随笔《论惠特曼》中曾写道:一直存在着两个惠特曼,一个是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构成的凡俗肉躯,另一个则是由诗歌的天国般的宇宙所提炼出的伟大象征。而后者在本质上,可能更接近真实。

从前车马都很慢,一辈子只够写一首诗。张若虚仅留存一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首仅为文史研究者知晓的《代答闺梦还》,这简直是造化弄人。

张若虚仅留存两首诗。有人说,这恐怕是散佚了吧。在“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的古典时代,诗人作品的散佚,应属正常现象。然而,同为唐朝著名诗人,李白作品散失十之八九,至今仍有九百余首流传,连清心寡淡的山水诗人孟浩然,亦传下了二百余首诗歌,何以张若虚独受此重大打击呢?

关于张若虚的生平,《全唐诗》仅有寥寥数语:“张若虚,扬州人,兖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对于包融,我所知不多,至于贺知章、张旭,当然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张若虚当时能与此辈并提,性格特征、行为举止上,一定有不俗之处,从《春江花月夜》所透露出的气质分析,张若虚应与激情迸飞、外向型的贺张辈相反,以内倾的沉思、哲人的孤僻而引时人注目。无疑,这一性格特征,在出版业和传媒均不发达的古代,对诗人并非幸事,遑论李白,即使方正拘谨的杜甫,也会怀揣诗章,壮游天下,四方拜谒,博取诗名,并有助于自己诗篇的流布。因此,许多平庸的诗句,都能在《全唐诗》中占有醒目的篇幅。而作为伟大的哲学诗人,张若虚的精神世界是自足的,他完全陶醉于向着宇宙、向着时间的发问,倾听着诗行间那迷人的回响。他充分体味着作为一个诗人的无穷乐趣,而他也必然离世俗的世界愈来愈远。尽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辞俊秀”,如《代答闺梦还》一类的作品名闻当时,但从同代诗人中,竟寻不到一首与他“唱和”的诗作这一罕见的情形,可论证他彻底地孤独。与王维们的终南捷径相反,他成了一个真正的隐士,完全生活于自己的精神世界。然而,我几乎是以一种愉快的心情,想象着那样一个“清昼犹自眠,山鸟时一啭”的世外生活:只有当晚风吹拂的时候,诗人才款款醒来,与星辰一同睁开眼睛。水井边洗漱后,他背着手,在属于自己的庭院独自徘徊,伴着缥缈如孤鸿的身影。此时,他的心境是满足的,他已进入中年,已完成了伟大的《春江花月夜》。凉风如水,拂过竹篱,拂动水藻一般的松影,而松隙漏下的银辉,仿佛星空来访的故人的视线,与他交换着鱼儿一般的语言。时间就这样静静地流逝,直至夜凉将他唤醒,才发觉庭院的阶石,已不知何时落下一层霜色,仿佛远行的故人的履痕。于是,他匆匆回到房间,他要攫住这时间偶然漏下的清辉。他案头的文字在闪亮着,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累积着,它们的亮度,已欲与窗外的星空并高,与时间抗衡——时间开始嫉妒了,它要收回它曾经慷慨馈赠的一切。终于,由于一个偶然事件,极有可能遭遇了《红楼梦》的命运,他孤独的案头默默垒积的《张若虚诗集》,悲剧性地散佚了。

如同历史上的许多伟大的作家一般,曹雪芹和张若虚都遵从了命运的安排,将自己的身世隐入了宇宙的迷雾,隐入了自己永恒的作品中,仿佛曹雪芹、张若虚这两个“肉躯”从未存在过,只是某种宇宙的符号,在某个神奇的时刻,启动了一下嘴唇,又复归于空茫之中。他们之间所不同的是,《红楼梦》一直尾随着影子一般的续书,而《张若虚诗集》的残缺,则无人能续,或不可能有续。能弥补,或正在弥补那一片千古遗憾的,只能是无边无际的月华,和不舍昼夜、浩浩东流的江水的韵律,在这一意义上,张若虚又幸运于所有的古典诗人。

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

今天,言必称张若虚,我们真懂他吗?他为什么和同时代的所有人都不同,为什么发出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这样的慨叹?流传千载的“春江花月夜”到底是什么样的景象?“吴中四士”中的张若虚是一位怎样的诗人?历史上的古瓜洲又是何等繁华?

在古代传说中,俞伯牙闻知钟子期已故,痛失知音,凄怆之余,作琴曲《吊子期》以祭知音,从此伯牙绝弦,再不复弹。这个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非常激动人心,一方面证明了识真之不易,知音之难遇;而另一方面,则又表达了人类对真之被识、音之被知的渴望,以及其不被识不被知的痛苦和绝望。当一位诗人将其心灵活动转化为语言,诉之于读者的时候,他是希望被人理解的,但这种希望往往并不是都能够实现的,或至少不都是立刻就能够实现的。有的人及其作品被淹没了,有的被忽视了,被遗忘了,而其中也有的是在长期被忽视之后,又被发现了,终于在读者不断深化的理解中,获得他和它不朽的价值。

《春江花月夜》全诗九段三十六句,四句一韵,结构严谨,字雕句琢,形式与内容完美结合,对个人生命经验上升到宇宙意识的哲学思考,使这首诗无愧于“盖全唐”的美誉。

同名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于2015年6月在上海大剧院首演。看过这部当代昆曲的朋友都知道,昆曲《春江花月夜》唱出了的张若虚的怅与惘。

当代昆曲《春江花月夜》所讲的故事,其实是关于张若虚的“传奇”。故事横跨唐朝由盛及衰的半个世纪,穿越人、鬼、仙三界。唐中宗神龙二年,新科进士张若虚和他同学、“草圣”张旭,两个人一同在上元节明月桥畔游玩,张若虚邂逅名门闺秀辛夷。辛夷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是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这对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约定第二天赏灯时分鹊桥再会。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当天夜里,张若虚未及倾诉衷肠,却被鬼卒错拘而亡。

由于爱愿未了,张若虚在阴间折腾10年,成为阎罗殿上的“钉子户”,拒绝投胎,怕再世为人后忘了旧爱,坚决要见辛夷一面。他的一片痴心,打动了在冥界修道的少女曹娥。在曹娥的劝说下,鬼府天子秦广王准许张若虚魂游人间,再看一眼辛夷。此时,辛夷已做人妇8年,但她心心念念“若虚哥”、年年上元节都到桥头悼念张若虚。此情此景,让张若虚悲喜交加,唏嘘不已。但人鬼两隔,难以让辛夷感应。得道成仙的曹娥见此,再次相助,亲去蓬莱,求得仙草,让张若虚还生。

曹娥帮他遂了心愿。唐肃宗至德二年,27岁、仍然青春英俊的张若虚死而复生,与66岁的老妇辛夷,终于在明月桥下相逢。时空穿越,人鬼相恋。俩人抚今追昔,在百感交集中共同吟出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曾被中国当代著名音乐家彭修文改编为民族管弦乐曲。

也许他一生默默无闻,用尽毕生的精力,只为绽放自己刹那的芳华。

也许,《春江花月夜》太高了,竟没有人改编成流行歌曲。“孤篇盖全唐”,被冠以如此高绝评价的诗歌,他笔下那片空灵徜徉的《春江花月夜》,反而没有歌手轻易去碰了。倘若真的被改编成流行歌曲,谁来唱比较好呢?我首先想到了蔡琴。“是谁在敲打我窗,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我特别钟情蔡琴醇厚的歌声,她的声音是独一无二的。在深夜里听她的歌,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感觉歌声的背后有那么遥远的情怀。

年华易逝,我听蔡琴唱的老歌就像饮一杯陈年老酒,醇厚依旧。

《春江花月夜》字字珠玑,核心的追问在这两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浩瀚宇宙的大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呢?这两句诗穿过油腻的烟火,令人精神一振,也使得奔腾的唐诗大河有了另一个方向,使得一首诗超越了诗,而抵达了另一个高度——哲学的高度。

好了,咱们不饶舌,一起欣赏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吧——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轉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xiàn)。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望相似,一作: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落月,一作:落花)

诗用今天的话来说,大意就是——

春天的江潮水与大海连成了一片,海上升起的一轮明月好像与潮水一起涌出来。

月光照耀千万里之遥,哪里的春江没有明亮的月光呢?

江水曲曲折折地绕着水上的陆地流淌,月光照着开满野花的树林、好像白色透明的小冰粒在闪烁。

飞霜渐渐凝结,白沙悄悄隐没在月色中。

江天一色、没有一点灰尘,明亮的天空中独悬一轮孤月。

江边上是什么人最早看见了月亮?江上的月亮又是哪一年照到人呢?

人生一代一代地无穷无尽,而江上的月亮一年一年地总是相似。

不知道江上的月亮在等待着什么人,只见长江不停地送别流水。

一片白云如游子悠悠离去,家中的妇人一定不胜忧愁。

谁家的游子今晚坐着小舟在漂泊?明月照耀的楼上谁在思念谁?

可怜楼上的月光徘徊,离人的梳妆台上已经布满灰尘了吧。

月光照进思妇的门帘卷不走,照在她的捣衣砧上拂不掉。

这时和月亮对望却不知对方音信,愿追逐月光而去到伊人身边。

鸿雁长飞、飞不过这片无尽的月光(即书信送不到),鱼龙在水中跳跃、激起阵阵波纹。

昨天夜里梦见花落闲潭,可惜春天已过了一半你却还不能回家。

江水带着春光将要流尽,江潭上的月亮又要西落。

斜月慢慢下沉、藏在海雾里,碣石与潇湘的离人距离无限遥远。

不知道有几人能趁着月光回家,月生月落、摇情满江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何等气象,仅此数句,已足以使一个诗人永生。

起始四句,描写的是江景,是春江之景。他眼中的春江之景是:江潮连海,月共潮生。江流千万里,月光随波千万里;江流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张若虚使用春、江、花、月、夜五个意象,营造了一幅明月孤悬、春潮澎湃、夜野无垠的辽阔深邃画面。画面中,春潮涨起,与大海相平,一轮明月冉冉而生,月光随波流动,轻洒银辉,如同《庄子·齐物论》所言,“天地与我共生,万物与我为一。”清代书画家笪重光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张若虚在日常素朴的叙事中,将这些琐碎的春、江、花、月、夜,将这些景与物,娓娓道来,串连成珠,化蛹为蝶。

有个研究潮汐的水利专家说,一方面,春天的长江必然有汛水,上游以及雪山上的冰雪融化,到了春花盛开的时节,这个汛水正好流到了长江中下游;另一方面,张若虚尽管不知道潮汐的原理,但他也告诉我们:“海上明月共潮生”也就是说,那个潮水是跟着明月从海上来的。试问:那不是潮水又是什么呢?实际上,张若虚想要看的,也正是这种江流与江潮的大碰撞。

这个属于科学层面的问题,我们还是接着说文学。

他描写春江之景,先从一个远景开始,然后逐渐往回拉,拉到“千万里,何处无”这个熟悉的景色,回到自己的眼前。“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就是远景。张若虚是扬州人嘛,扬州在唐代是长江的入海口。所以,他晚上像往常一样,在自己家门口的江边散步,就能看到“春江潮水连海平”的景象。这是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为什么他从前没有写诗?现在看到了才写诗呢?因为,这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熟悉的东西变得陌生起来,就好像你和你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人,他就在你对面,突然有那么一天,你感觉他很陌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而这个陌生,带给自己的冲击是巨大的,于是就有了表达的欲望和冲动。前面我们说了,想想陶渊明,他辞官回农村老家种田,家里有五棵柳树,抬头不远处就能看到南山,每天都能看到南山。可是,他为什么有那么一天,写诗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呢?这是因为,他突然有那么一个时刻,突然发现眼前的南山,有邂逅之感,陌生起来,激荡起心中的激情。

张若虚写春江之景,就是因为他对眼前熟悉的景色突然感觉陌生,于是动情,于是就有了书写,正如六祖慧能所说,“青山本不老,为雪白頭;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这种体验,甚是奇妙。

和“熟悉的陌生性”相对应的,是这“遥远的相似性”。我想起了霍金的一句话。一位记者问霍金:“您这辈子有没有被什么事情感动过?”霍金认真地想了想,说:“遥远的相似性。”就像一朵星云跟另一朵星云,一个黑洞跟另一个黑洞,这儿的地脉跟那儿的地脉,他们之间表现出的相似性让他感动。因为相似,战胜了遥远。

一个久未见面的朋友发微信说:中午加班没回家,在一小吃店听到一对进城农民工夫妻的对话。大意是,妻子为省钱让丈夫吃稀饭(蒸饺),丈夫想炒个菜吃干米饭,说干苦力喝稀饭容易饿。最后,尽管心有不愿,丈夫还是屈从了妻子。现在想来,朋友圈里,个别炫耀山珍海味、文艺范儿的人,也许是一种假象,也许只是为了炫耀……

我看了,心生共鸣,感慨“遥远的相似性”。另一个朋友发微信说:半夜醒了。就失眠了。二刷了电影《春潮》,封面上说:“你和母亲的关系,就是你和世界的关系。”母亲的“三观”会深深影响下一代,甚至几代人。一个明事理的母亲会带来家庭的和谐美满。作为新手妈妈的我,任重道远。

很多初为人母者,同样生出“遥远的相似性”感慨。“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有人说,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跟你相似的人和事,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也许吧。当然,现实生活中“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也不少。比方说,有一个相识多年的文学圈的朋友,有一天忽然在微信上问我:怎么最近都看不到你的消息了?我这才意识到,我把自己“屏蔽”了。自我“屏蔽”的理由很简单,我主动远离了那个所谓的圈子。我觉得,我用哲学的眼光看问题,和用文学的眼光看问题,这两者得出的结论完全是南辕北辙。还是不打扰人家为好。举个例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家都知道这是诗人海子的诗。海子,15岁考入北京大学,是个少年诗人。海子在15岁那年就开始发表诗歌。北大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教书,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收入稳定,有无限美好的前途,可以说令很多人羡慕了。可是,他却选择了在25岁那年、以最惨烈的方式,到山海关卧轨自杀。家中的老妈妈,为此哭瞎了双眼。他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广为流传,题目非常浪漫,那么诗情画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一定是个心情非常亮丽的人,想不到他是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

2020年有个口碑很好的国产悬疑网剧,名字叫《隐秘的角落》,该剧改编自紫金陈的悬疑小说《坏小孩》。小说讲述的是三个小孩无意间撞见一起杀人事件后,开始敲诈勒索、“买凶杀人”,并以精心策划的谎言骗过所有人。《坏小孩》出版时曾引发不小的讨论,因为无论是题材还是尺度,对于中国悬疑小说都有所突破。《隐秘的角落》通过种种细节埋下伏笔,抛给观众的,有两个故事版本:你是选择相信美丽的童话,还是选择残酷的真相?当父亲终于下决心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时,儿子已不再是曾经的儿子——“黑暗”开始浸染他原本纯洁的人格。究竟是什么时候,“隐秘的角落”的阴影悄然扩大,直至占据一个孩子的内心?孩子内心有“隐秘的角落”,这并不可怕,只要家长给予孩子强大的爱、信任与支持,包容他、接纳他,孩子就会学会与阴影相处,内心阳光普照。只可惜,不少成年人不仅没有做到这一点,他们的所作所为有时反倒成为孩子内心阴影的一部分。《坏小孩》结尾,朱朝阳日记最后一行字写着:“好想做一个全新的人啊”。这是他真实的想法,也是每一个“坏孩子”真实的想法。

健康是个宽泛的定义,一个人不仅要身体强壮、没有病,还要心理健康和有良好的社会适应能力,才行。拥有健康不一定拥有一切,但失去健康必定失去一切。

说回诗人海子。在医生的眼里,他有心理疾病,是个患者,应该接受辅导和治疗;而在作家、诗人的眼里,他是一个天才。医生和作家怎么在这个问题上交流呢?我在给传媒专业的学生上课时,就注意到一个问题:媒体人,有很多优点,但也比较容易敏感,由一点就联想到面,容易被个案的情绪“感染”,不像读哲学的学生那么深入。情绪如果总被新闻个案的情绪感染,那属于“入戏太深”吧。他们思考问题,往往停留在浅层面,能够深入到哲学层面看问题的,不多。

每天,太阳都会高高升起。每天,都会见一样面孔的人。一样的太阳,不一样的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随着年龄的增加,很多人和我的感觉一样,越来越愿意向与我们相似且相知相惜的人聊天、拉近友情、相约去饭店大快朵颐,然后由衷感喟一声“相见恨晚”。

原来我们并不孤单,只是各自散落天涯,等待着相见的那一刻。

说话张若虚写了四句春江之景后,开始描写春江月夜。“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这几句,就是写春江月夜。面对烟波浩渺的大江,你可能不会有王维《送别》诗中所写的那种“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平静,心情会随着波涛起伏,这叫触景生情。你是否感到,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勾起人心中最隐秘、最美丽、最忧伤的情感。这便是“江流宛转绕芳甸”一语所传写的意境。月照春江,在这美妙的夜幕之下,可以是江流,可以是星月,可以是花林,可以是一切。

张若虚看着眼前的月光荡涤世间万物,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样的银白色,因而“流霜不觉飞”“白沙看不见”,感觉眼前,浑然只有皎洁明亮的月光存在。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仿佛使人进入了一个纯净无尘的世界。言外之意,这现实的世界太污浊了。“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飞霜渐渐凝结,白沙悄悄隐没在月色中。飞霜、白沙,那么细小轻微,不觉、不见。

“空里流霜不觉飞”,月光像白霜一样从空中流下,感觉不到它的飞翔。

我特别喜欢“空里流霜”这个意象,他将月光描绘得如此梦幻。霜是凝结于大地的“有形之物”,月光是弥漫天空的“无形之物”,但在张若虚的刹那的艺术直觉中,“有形之物”在飞——月光好似真的在“流”、在“飞”、在“徘徊”。那柔情的月光,如流霜,如薄雾,似飞霰,似寒水,滤尽尘嚣,将天上人间化作通体透明的光明的宇宙、诗的宇宙。

写完了春江之景、春江月夜,张若虚很自然地转到思古幽情,神明天启的诗句、联袂而至,几乎使我们屏住了呼吸:“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此时,他感到自己易朽的躯体,如同一叶扁舟,被潮水的韵律推涌着,在水天一色的月光里,飘向一个永恒的境界,载着人间的情爱,思念,期待。

张若虚以有我意识呈现无我之境,用无我之态思考感悟月夜星空,从中一窥宇宙浩瀚。正如王国维于词人及诗词的评价所言,“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张若虚思考的是宇宙问题,思考的是人生的漂泊感或孤独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样的诗句,我称之为“创造性天真”,它具有宇宙全息性。按照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法,这也叫“神思”。所谓“神思”,就是:“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唯其如此,诗人被称为“通灵人”,具有某种透视能力,可以同时把世界的众多事物的视像与幻像联系到一起。

“创造性天真”,是诗人的一个重要特性,那些不失傲慢和原始野性的诗人,才更能拥有“创造性天真”这种天赋。什么是傲慢?比如说,远古有《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就是古代朴素的诗。在需要歌颂圣明的时代,先民在此显示的语气中,就透露出一种卑微的傲慢。再比如说,《诗经》开篇《关睢》:“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中就不失那种原始野性,即使面对古圣人的道德训诫。

在张若虚之前,诗人们一谈人生,一感慨,就是那句“人生如梦”,他别开生面,他的气象更开阔,他一上来就叩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追溯的是人之初、月之初、宇宙之初。这是一个宏大而古老的疑问,其实是个永恒的哲学命题,谁也无法回答。你看,这就是张若虚,那个破不了“我执”的张若虚:一个人,没有同类。

面对月光下无限空蒙的宇宙,张若虚的沉思,写出了人的漂泊感或孤独感,从而直接触及人生的本源。这是《春江花月夜》真正的魅力所在。曹操的《短歌行》中也有类似的漂泊感:“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陶潜的《杂诗》中则这样写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随风转,此已非常身。”这种漂泊感或孤独感已然超越魏晋时代,而使我们直接触及人生的本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有一种孤独感,但没有张若虚的漂泊感。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好就好在这几句:“年年岁岁无穷已,岁岁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時间永是流逝,寂寞和孤独也永远相伴。人在世间,终是一个漂泊客。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银色的月光、淡淡的忧思和静静的春江水,不由想起人生的离合悲欢,喟叹人生苦短、世事变迁。

思考宇宙问题,还得回到人。接下来,张若虚就转向了写人。“孤月”尚且“待人”,何况游子、思妇?他想象“谁家今夜扁舟子”,目睹“白云一片去悠悠”,张若虚生漂泊无定的旅“愁”,于是相思“何处明月楼”。

什么是境界?这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而“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一句,这里的“青枫浦”不是地点,而是写苦闷时的一种“对面写来”的写法,比如古人在想念家乡的亲人时,不说自己思念之苦,而说对方想自己想得很苦。像杜甫的诗《月夜》中,“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杜甫说战乱中自己被困在长安,家中的小儿女该是多么想念我啊。“青枫浦上不胜愁”也是这种写法,他不说自己愁,而是说“青枫浦”愁。枫是一种秋天树叶变红的树;浦是水滨滩岸。“青枫浦”就融汇了《楚辞》的意境:“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招魂》)“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九歌·河伯》)

如果你愿意,我就永远爱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就永远相思。夜是一泓深邃的水潭,足以装载簌簌的离愁。明月楼上的思妇和水底的鱼龙啊,都在思念,都有心思。思妇在楼上徘徊,月光如思情相随而形影不离,照着她的妆镜台,照着卷帘,照着捣衣砧……她可以卷起“玉户帘”,却卷不去月光;可以拂净“捣衣砧”,却拂不掉月色。她想随月光飞去离人身边,然而鸿雁不可传书,鱼龙不可捎信。游子在梦中看见落花,意识到春天已过去大半,还家的归期未卜,梦醒时,眼睁睁地看着“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溶月复西斜”,落月西斜,时光不断消逝,自己的青春、憧憬似流逝的长江水。然而碣石、潇湘,水远山遥,怎能乘月归家?

春江花月夜将尽了,斜月藏入海雾中,天南海北,无限路途,游子的心坠入了人生的迷雾中。他只有看着落月,将满怀愁情借落月余晖洒在江边的树上……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生代代相继,江月年年如此。年年岁岁,月是终古不变,而对月之人却代代更替,无穷无尽。一轮孤月徘徊,永恒地注视着一切,静默不语,它究竟等待谁呢?月光下,只有江水的流动。

江月有恨,流水无情。一种相思,两地离愁。

人世间,又有多少男女相思、离愁别恨?有多少思妇在对月伤怀?

日日思君不见君,两人相隔异地,不能声息相闻,尽管如此,思妇仍相信,此时一定会有另一个人和她一样,共对明月寄托相思,于是她把托月寄情变成“愿逐月华流照君”。虽然未必能达成愿望,但这句诗中有一股不屈的力量,这就是诗的力量。大家都熟悉汉乐府《上邪》中的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里面就有一股力量,非常坚定。还有,《诗经》中有一篇《击鼓》,其中有两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这个爱情的盟誓,一样有着诗的力量。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月光照着她,也照着远方的离人。他们,共望月光而无法相知,只好依托明月遥寄相思之情。望长空:鸿雁远飞,飞不出月的光影,飞也徒劳;看江面,鱼儿在深水里跃动,只是激起阵阵波纹,跃也无用。“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向以传信为任的鱼雁,如今也无法传递音讯。鱼龙:这里是偏义复词,龙字无义。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里面说:“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后以鱼书指书信。“鱼龙潜跃水成文”,水成文,也就是虚幻同水花之意。

花落幽潭,春光将老,人还远隔天涯,情何以堪;江水流春,流失的不仅是自然的春天,也是游子的青春。江潭落月,除了凄苦,还有寂寞。碣石、潇湘,天各一方,那是“无限路”:在这美好的春江花月之夜,不知有几人能乘月回到自己的家乡。离情无着无落,一如残月之光,洒满在江边郁郁寡欢的树林之上……

“碣石潇湘无限路”,碣石与潇湘,是两个有着不同意蕴的特殊的诗语:碣石是在北地,潇湘属于南国。建安十二年(207),魏武帝曹操领兵出击乌桓,秋日凯旋时,登临碣石,遥望大海,作《碣石篇》组诗四首,时年五十二岁。千古传诵的著名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即出于第四章《龟虽寿》。其首篇《观沧海》云: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秦观在《踏莎行》的诗句,写出了潇湘特有的情韵。

瀟湘之畔,贾谊曾经在此凭吊屈原,泪洒于湘水;李商隐也曾面对如泪的湘波和异乡的秋色,不胜凄凉地吟哦出“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的诗句(《楚吟》);刘禹锡也有《潇湘曲》:

斑竹枝,斑竹枝,

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

满江深夜月明时。

如果说,与碣石相关的往往是慷慨悲壮的英雄气概,那么,与潇湘相联系的,便每每是柔情伤感的浪漫情怀。

关于人类、关于亘古未变的命运,张若虚提出一个永远都无法解答的疑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宇宙如此深邃,人生却如此渺小。是谁站在江畔,第一个惊诧月色的明媚?光照春江的明月,又是从哪一年开始照耀到人间呢?恐怕已无人能说得清楚。毕竟,人的一生太短暂了!生命最初的时光究竟什么样?我们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一轮皎洁的明月是在哪里,是哪一个夜晚?你还记得明月第一次照你的时刻吗?你还记得那美妙的童谣和童话吗?还记得你和她的第一次月光下的约会吗?

在追问中,隐藏着他终极的感伤。那一切我们都已然记不真切,却依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就出现在眼前。

面对自然的永恒和人生的短暂,曹植在《送应氏》中也感叹说:“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阮籍在《咏怀》中也有类似的感慨:“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总之,这些感慨不过是“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但张若虚感慨的不仅仅是宇宙永恒、人生短暂,而是“代代无穷已”的宇宙永恒和“年年只相似”的人间明月得以共存。为什么这样?他也不知道,只是写出了自己的伤感、迷惘和无奈,写出了自己的遐思冥想。这是“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带给我们的哲学思考。

这样的诗,惟有孤独的张若虚才能写出来。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张若虚以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回答自己对于宇宙的提问。有人说,面对月夜,诗人们或激昂或忧思或无可奈何。只有张若虚,清浅又安宁地与月夜共生。王国维有言:“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什么是短暂?什么是永恒?

月圆人寿,不过是美好的愿望而已,人生暂促才是人生的真实。对此,李泽厚认为,“永恒的江山、无限的风月给这些诗人们的,是一种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夹着悲伤、怅惘的激励和欢愉,闻一多形容为‘神秘‘迷惘‘宇宙意识等等,其实就是这种审美心理和艺术意境。”

张若虚从自然的永恒、无限,联想到人生的短促、无常;他张开迷离的诗眼,对着天宇凝望,思考“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发出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慨叹。一如他的名字“若虚”一般,他思考“若虚”之虚;像他的名字一样,他的愁苦不是吃饭、穿衣,而是一种虚幻的愁苦。大家都在关心工资啦、升迁啦、装修啦、出书啦、进入体制内啦,以及各种争名夺利啦等等,他思考天上的事,诸如无影无形的时间,诸如遥不可及的星空。当同代人还在谈论“某某诗人、作家如何如何”时,他却避开个体不谈,而是探讨宇宙的存在,又以永恒的宇宙为参照,来反观人类的命运。

这样的思考,在他同时代的诗人中是没有的。

他只是写,写些什么浑然不觉,他单枪匹马地与唐朝诗人的主流队伍背道而驰,他只是一个人,没有同类。据记载,张若虚只当过“兖州兵曹”,是个不起眼的九品芝麻官,但其才华、心志则超品。

张若虚这个不起眼的小官,其地位恐怕连今天的“访问学者”都不如——事实上,在张若虚那个时代,也没有人把他当学者。“访问学者”,这个词,让不少学者产生了“幻觉”,明明是去别的高校学习、研究嘛,前面一旦加上一个定语“访问”,立刻就有了父母官的优越感。有“访问作家”吗?没有。有“访问诗人”吗?没有。有“访问农民”吗?没有。有“访问工匠”吗?没有。这么一想,能够成为“访问学者”,自然有了莫名的优越感。有的学者想当然地把自己当“专家”,说话“满嘴跑火车”,也就不奇怪了。

有的学者“访问”归来,真把自己当专家了。在得意时,总有学生对他阿谀奉承、甚至精神贿赂——说话变着法儿让他高兴。开始,他可能有所警觉,时间一久,习以为常,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真的才华盖世,可以左右乾坤。其实,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每个人只是微尘。暴风雨可能在不经意间忽然降临。人生总有失意时。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无论是得意还是失意,都能耐得住寂寞,这才是一个有定力的学者。不放弃,不懈怠,寻找你的机会。“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要么有才,要么有财,要么有材,要么甘于平凡,否则受苦受累不要抱怨。有个朋友对我说了这样一件事:今天一个十岁的男孩告诉我,有些历史会被掩盖,有些记忆会空缺,空缺的部分人们会植入一些经验常识来补充,久了就以为植入的部分是真的……我坐在他对面,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妈妈说,这个孩子在小学三年级就不看小孩的书,脑子想的事情都很复杂。她问我推荐什么书给她孩子看。我说,不用推荐了,他懂得比我多!那孩子接过话来继续跟我谈世界局势……。我心里——那个大写的“服”呀。

张若虚,人如其名,当真是“深藏若虚”,属于“悟悦心自足”一类吧。历史上关于他的事迹记载那么少,只知道他是扬州人,与贺知章、张旭、包融齐名,被称为“吴中四士”。贺知章、张旭都是嗜酒如狂的人,张若虚既与他们齐名,想必也是好酒量。张若虚一生既不图名,也不图利,是个真正淡泊于世的人,既没有像贺知章那样做了朝中大官,也没有像张旭那样在当时就声名鹊起。

他写的《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来使无数读者为之倾倒。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云:“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钟惺《唐诗归》云:“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真化工手!”陆时雍《唐诗镜》云:“微情渺思,多以悬感见奇。”王尧衢《古唐诗合解》云:“情文相生,各各呈艳,光怪陆离,不可端倪,真奇制也!”闻一多先生更是誉其为:“诗中的诗,顶峰中的顶峰。”

张若虚,《全唐诗》存其诗二首。一生仅留下两首诗的张若虚,也因这一首诗,“孤篇横绝,竟为大家”“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意思是说,这一首比全部的唐诗还要好。平时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好,这才是高手。但仅凭《春江花月夜》,张若虚就足以名垂千古。当然,张若虚的另一首《代答闺梦还》仅为文学史研究者知晓:

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

试衫著煖气,开镜觅春晖。

燕入窥罗幕,蜂来上画衣。

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

妝洗朝相待,风花暝不归。

梦魂何处入,寂寂掩重扉。

全诗艳丽工整,欲出宫体之篱,似启温李之风,一般诗人作出此等诗来,应颇可自负了。然而,若站在伟大的《春江花月夜》身边,则显得局促,拘谨,没有能够充分地铺展,放开。这里,历史又出了一个谜,为什么这首平淡的诗作,能和《春江花月夜》一道,挂在张若虚的名下,唯一合理的解释:也许,它应是张若虚的少年成名之作,而有机会侥幸流存。如果仔细品味,此诗奏鸣曲式的结构,对时光流逝的怅然咏叹,都是张若虚风格的,并预示了日后的发展。《春江花月夜》成了“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张若虚的另一首《代答闺梦还》就像“塔底”了。在《春江花月夜》的衬托下,《代答闺梦还》显得渺小而卑微,甚至鲜少被世人所知晓、所提及。

《春江花月夜》最后一句“落月摇情满江树”情韵袅袅,所谓“摇情”,那是不绝如缕的思念之情,这种思念之情又是如此摇曳生姿,令人神迷。如同听了昆曲《游园》中“良辰美景奈何天”那一段音乐,写景传情,魅力可惊!

如果张若虚是一个“斜杠青年”(多面手、多职业、跨界青年群体的代名词),他就写不出“落月摇情满江树”了。诗人如果没有“虚静”的境界,是写不出《春江花月夜》的。文学创作中的“虚静”说,本为一哲学命题,从《老子》的“涤除玄鉴”到《文心雕龙·物色》中的“入兴贵闲”,实际上就是“虚静”命题从哲学领域进入文艺美学领域的过程。由于在“虚静”状态下,文人与哲人会产生类似的思维活动,进入相同的精神状态,“虚静”的概念便被借用到文苑中,并以其豐赡的内蕴逐渐成为一个重要的美学命题。当主体达到“虚静”状态时,其身心必然处于一种空明澄净的境界,心境清明,思想集中,就可以达到创作佳境。这就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意象美学。

《春江花月夜》每四句是一个韵,一共有九次转韵,全诗九段,有三十六句,紧扣春、江、花、月、夜的背景来写。其中,“春”共出现4次,“江”共出现12次,“花”共出现2次,“月”是诗中情景兼融之物,一夜之间经历了升起—高悬—西斜—落下的过程,共出现了15次。“夜”共出现2次。春、江、花、月、夜,这5个字都点到了,又以江、月出现的次数最多。“月”,是永恒之物,是空间的代表;“江”是流动的,象征时间,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讲的就是时间,张若虚说,“但见长江送流水”。而“夜”,灯火阑珊、宁静又神秘,属于普适的人生之情。

人如蜉蝣,倏尔远逝。逝者如斯夫。人间离愁别绪终是“白云一片去悠悠,清枫浦上不胜愁”。写到这里,我就想起杜牧的诗中所写:“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的四百八十个古寺,而今朦朦胧胧立在风雨中,究竟还有多少故事随着历史的变迁消散在风中。

梁宗岱先生说,他曾为中国寻找出一首具有宇宙意识的伟大诗章——《论语》中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想,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纯诗的意义上,丝毫也不逊色。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一轮皎皎的孤月,或是一泓弦月的清幽,寄托的总是悠悠深情。夜幕降临,文人骚客总会思绪万千,脑海中浮现晴川阁、鹦鹉洲、汉阳树、烟波长江,诸如此类。设想一下,当你站在瓜洲古渡头,圆月悬在半空,青翠的柳枝低垂,粉色的桃花掩映在前,面对滚滚江水,听一曲《春江花月夜》,人生何其美妙。

参考文献:

[1] 宋执群.《春江花月夜》像一个意外[N].解放日报,2020-06-07.

[2]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唐诗编·宫体诗的自赎[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158.

[3] 郁喆隽.活在当下,才有内心的宁静[N].解放日报,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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