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又满华春枝
2021-07-21鱼十青
鱼十青
她总梦见同一个少年,还有他绝望的神情,妖冶悲伤的脸庞。
【楔子】
阴暗潮湿的冰冷地牢内,跪着一个衣衫单薄,嘴唇乌黑,嘴角还挂着零星的残血的孱弱男童。他抬头望着面前站定的华服中年男子,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稚嫩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信守承诺,放了其他人。“
中年男子捋着下巴上的那撮短胡子,满意点头道:“这是自然。“他快速走到墙边,摸索着一块凹凸不平的石砖,自墙角又慢慢移开一块地板砖,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大洞,连着阶梯,通往深不见底的地下。他阴险笑道:“进去吧,以后这便是你的家。”
【壹】
月满华枝,树影幢幢,草木葱茏中坐着一个被捕兽夹夹伤双脚的水蓝纱裙的少女。血在一点点地流逝,可程一诺却早已痛的麻木了。
程一诺奉师父之命,去找寻江湖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蒋司,可却出师未捷,在一丛林中被捕兽夹给夹住了。
藏丹派有那么多出众的师兄弟,虽然她医术尚可,但剑术平平,师父他老人家却偏偏挑她来担此重任。她总觉得师父那时看她高深莫测的眼神里,另有深意。
思及此,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她委屈地抚上肚子。可夏日夜空说变就变,乌云遮月时,闷闷滚雷自远处的黛青山峦低沉悠远地炸开来。程一诺急了。“喂——有没有人啊!”她扩起手,拢到嘴边朝山林中呼喊。
就在她刚喊没几句,远处葳蕤灌木从沙沙作响,似乎有东西隐没其中。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摸上了后背的剑。待不远处草丛上那东西现了身,她发现那竟是一个……白发紫衣的老者,正在草上飞。
“喂……前辈,救我!”程一诺使劲挥舞着双手,“小女被捕兽夹所困,还请前辈搭救,感激不尽!”
那人一顿,足尖轻点,兔起鹘落间便逼近。程一诺这才看清,这是一个白发青年。月光晦暗,他长眉入鬓,狭长的丹凤眼中是漆黑的瞳仁,唇瓣是妖异的红,风华灼灼。
程一诺却暗自又紧张地咽了口水,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蒋司,便是一头白发,不会这么巧吧?她怔忪时,男子已经附身为她揭开了捕兽夹。他看着被砍的满是剑痕的捕兽夹微微蹙眉道:“开夹有技巧,蛮力反而不能打开。”
清冷声音將程一诺惊醒,她暗自抽掉脚腕上的金针,揉揉脚嘟囔道:“原来如此,还好我早用金针封穴,不然血早流干了。”她抬起头,朝男子璀璨一笑道:“多谢少侠搭救之恩,不过少侠为何深夜在此啊……”
男子提起手中沾着血迹的捕兽夹,面无表情道:“我来收夹。”
程一诺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知该是哭是笑。男子就要转身离开之际,程一诺一把抱住了他的腿道:“若少侠是山中猎户,家宅一定在附近吧,深山老林里就收留小女子一晚吧!”
男子动了动腿,抽不动。他揉了揉额心,腿下的少女还似八抓鱼般紧紧抱着他。“再说,是你的捕兽夹将我弄伤,马上就下雨了……”他听着她委屈地控诉,低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眸正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蒋司心一软,便将她背回了山林中的茅屋里。
【贰】
那夜,半路上还是下起了雨,他们二人淋了个落汤鸡,结果程一诺感染了风寒,伤口化了脓。但在蒋司的照料下,日渐有了好转。
程一诺幽幽醒来的时候,蒋司正在庐内煎药,蒸腾起的热气顶得砂锅盖隐隐作响,氤氲了满屋的药香。她神色复杂地撑着身子坐起,咧开嘴笑道:“多谢相救,没想到你也会些医术……”
“略知一二。”蒋司又是面无表情地扇着扇子。
程一诺挠挠头,望着这美貌男子,不好意思道:“这段时间多有叨扰,算我欠你人情,等我伤好,必想办法医治你的少白头……”
“不必,这病无药可医。”他慢慢斟出浓郁药汤在一个陶碗里,递给了程一诺幽幽问道,“不过,你找那蒋司……作甚?听说,他已归隐数年。”
程一诺皱眉将醇苦的药一饮而尽,擦了擦嘴道:“他偷了我师门的东西,家师派我寻他。”
男子皱眉,他可不记得自己偷过什么东西,缓缓道:“令师是?”
“家师是藏丹派的杜千秋。”程一诺缓缓打了个嗝,她没有看见,男子的下眼睑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原来是那老匹夫的徒弟,蒋司冷了脸,端起盘子里的残羹起身,打断她道:“姑娘伤势已好,午后便自行下山去吧。”
说罢蒋司便进山捕猎去了。归隐这些年,他还是不习惯和生人打交道。当年的痛,还留在他的身上。
大哥既已下逐客令,已留宿半月的她也不好意思再呆了。只是师父说行走江湖不要轻信他人,所以他们还没有互换过姓名,她也不知道他姓什名谁。离开时,程一诺有些怅然若失。她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叫大哥日后遇到难处,必要去藏丹山庄寻她,署名:程一诺。
【叁】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年幼的程一诺摸索着墙壁,小心翼翼地顺着台阶下去,触底后再走一段,便见着微微的火光了。她好奇走过去,远处墙角里蜷缩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他身穿单薄衣衫,满身血痕,将脸深深的埋在双膝中,看不清模样。
“喂……你是谁?”小女孩稚嫩的声音问道。那少年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双绿瞳!
妖怪!程一诺自破庙的枯草堆上惊醒,喘着粗气。她又做这个奇怪的梦了。这些年,她总梦见同一个少年,还有他绝望的神情,妖冶悲伤的脸庞。
她抹去额头上湿腻的汗珠,转头望着残破纸窗外高悬的明月,清风徐徐,令她打了个喷嚏。她掏出空空如也的钱袋,下定决心先挣些盘缠,去住客栈。
次日,程一诺就去就近的抚安城内,打着藏丹派的旗号,支起了看诊的露天摊子,很快就接诊了不少病患,盘缠也攒足。就在她要继续踏上征程时,来了两个灵剑派的白衣弟子前来问诊。
“早听闻有藏丹派弟子在城中问诊,没想到是个貌美师妹。”高挑的白衣公子笑得开朗无暇,双眼弯成月亮道,“在下贺明,我师弟丁墨,前些日子练功,旧伤复发,还请姑娘一看。”
旁边站着的名叫丁墨的弟子稍矮一些,可容颜清隽,只淡淡点头示意道:“有劳。”
听闻灵剑派素来惩恶扬善,嫉恶如仇。也罢,既然是友派弟子、同道中人,她便也不收诊金了。
“再晚來个几天,这右胳膊怕是再也拿不起剑了。”施完针,她才松了一口气,这丁师兄旧疾复发,经脉再难修复。她又开了一些方子,让贺明前去抓药。
“程姑娘果然厉害。”丁墨眼含笑意直直盯着她。他嘴角噙着浅笑,突然问道:“不知贵派如今,是否还有千春丹,我想为母亲讨要一粒。”
千春丹,对于程一诺来说是又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十多年前,她的师父杜千秋研制出了可以解百毒、治百病又能延年益寿的丹药。此丹一出,江湖上千金难求。可后来,仅仅风靡几年,藏丹派便再也没有练出过此丹了。
程一诺摇头表示不知,丁墨眸光瞬间暗下来,此刻贺明刚好抓药回来,他们便就此别过了。
就在她收拾好行囊准备离开抚安时,她在客栈巷角拐角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正蹲着给一受伤的黄狗包扎伤腿。两个月不见,那人依旧紫衣束身,不同的是却戴了黑色帷帽,帽檐垂下的轻薄黑纱遮住了他的脸和白发。
“大哥?”程一诺朝那侧影高声道,“好巧!”
那人手中一顿,又快速系好布条,起身朝她走来。微风飘扬起黑纱的一角,露出他白玉般的脸庞,狭长丹凤眼充满了笑意,露出洁白牙齿道:“不巧,我是来找你的,程一诺。”
那时程一诺还不明所以其中深意,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却被拨乱了少女心池。
【肆】
摩肩擦踵的街道熙攘,热闹的酒肆二楼,程一诺正大快朵颐。蒋司看着眼前吃得满嘴油的小姑娘,支着头问:“你当真不记得?”
程一诺嘴里撑得鼓鼓的,停下来使劲儿想了想,摇头,她不记得杜若是谁了。
她父亲是一山庄庄主,她自小便被送去藏丹派学艺。她师父是个好心人,收的徒弟里既有家中声名显赫的富家子弟,也有穷苦人家的孤儿。但那些寒门子弟们,都是在另一个偏僻的小院学艺的。
幼时的程一诺贪玩,但她那些师兄弟们个个自视清高,开口之乎者也闭口江湖道义,总想着匡扶天下、救扶苍生。她可不想做救世主,总和他们说不到一处。所以她偷懒时,便会溜到那偏僻小院去玩,可后来被师父发现狠狠责罚了一顿。七岁时,她吓得生了怪病,醒来便忘记了好些事情。
蒋司望着她迷惑的眼神暗自叹气,真是个小迷糊。“无妨,我会满足你三个条件,只要我可以办到。”他缓缓说道,还慢慢将她嘴边的米粒抹掉。他也是看见她留下的字条,才知道她就是当年帮助他的那个小妹妹。
她眨巴着大眼睛,见他眉目柔和,温热手指触碰她唇边时,她的心却漏了一拍。之前明明他救了她,为何他要满足她的愿望?可杜大哥仿佛铁了心地跟着她,半月有余。
月色中天,山洞中燃着噼啪作响的篝火,程一诺伸手烤着火,感觉暖意渐渐遍布四骸。她看着不远处倚着石壁,闭目修养的白发男子好奇问道:“杜大哥,我们曾经认识吗?你究竟为何要帮我?”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男子瞑目,并没有睁开眼看她。
在二十多年前,有个遭了瘟疫的村子,适逢一中年医侠路过此处,救了奄奄一息的孩子们,将他们收为徒弟,带回山庄。
可他并非是什么大善人,而是要拿着些孩子试毒。起初,只是小毒,孩子们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并未反抗。可渐渐的,毒越来越重,越来越多的孩子浑身溃烂……甚至有的七窍流血而亡。
他们战战兢兢想逃,但从未成功过,被抓回来的人被灌下毒药,受万蚁噬骨、万箭穿心之苦,而后扭曲地死去。
其中一个小男孩,本吃下剧毒死去,但奇迹般又复活过来。原来他体质特殊,曾经幼时被毒蛇咬过却大难不死。那人发现他体质特殊,又叫毒蝎蜈蚣毒虫来夜夜噬咬他,都被他扛过去了。他喜出望外,男童竟练出了百毒不侵之身。
男童知道自己此生是逃不掉了。他祈求,日后所有毒药都让他一人来试,只求中年人可以放了他的朋友们和其他无辜的孩子们。中年人答应了他,将他囚禁在地牢密室中,日日取他半杯血来练丹。
“那便是,千春丹。”当男子冷淡的缓缓吐出这句话。凉风袭来,程一诺打了一个激灵,一股寒意似毒蛇般,缠绕着顺着她的脊背攀爬到耳后,丝丝地吐出蛇芯。
【伍】
程一诺不能接受,慈眉善目的师父,居然会是那样不堪之人。那夜,她崩溃地捂住耳朵逃离,就此和杜若分散。
次日后,她想回去找他问个清楚,却在折返山林地半路上,遇见有人打斗。两白一紫的身影在绿林中缠斗旋转,正是灵剑派那两弟子和杜若。就在紫衣男子想要下杀手时,程一诺突然蹦出来拦住了。
“误会误会!”她站在中间,讪笑着摆手,“大家,都是自己人。”
贺明早已躺在一边昏迷不醒。受伤的丁墨躺在地上,捂住胸口,冷笑着吐了一口鲜血道:“误会?程姑娘你可知,站在你一旁的便是杀人无数的魔头蒋司。”
此话一出,程一诺脚僵在原地,一股冷血自脚心至胸腔凝住了。
“我杀的人,怕是还没有你多呢。”紫衣男子俊秀双眼微眯,三千白发随风飘逸,自五指尖缓缓露出三根梨花金针冷冷道,“我本不想再造杀孽,可你却……”
暴雨梨花针!他竟真的是……是蒋司,江湖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程一诺瞳孔骤然缩紧。猛然挡在丁墨面前紧张地呵住他:“你、你曾说答应我三个条件,那我要你放他们走,你肯不肯?!”她浑身颤抖喊出这句话,胸腔还微微起伏着。
她悲愤不安的小脸红扑扑的,蒋司注视她良久,终是收势直身,负手而立道:“也罢。”
那丁墨见此,竟趁机放了一个毒烟弹,飞遁逃离。迷雾霎时蒸腾弥漫开来,程一诺昏了过去,蒋司趁机将她一个横抱飞回了山洞。
傍晚,程一诺醒来时,双眼剧痛,视线模糊,只能看见隐约的光影。是蒋司放血救了她,他的血可解百毒。她体内还有残毒,需要日日吸食他的血。可当他把割破的指尖喂到她嘴边,她却倔强不肯喝。她气恼,他瞒她骗她,将她当傻子一般。
蒋司却淡淡嘲讽她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我想放他,他却趁机放毒下死手……”
她龇牙回怼道:“对付你这种滥杀无辜的大魔头,不择手段也是可以的。”
蒋司眼眸微微暗淡了一下,嘴角又勾起了漫不经心的笑,“既然你已知我身份,我便用不着伪装了。”他咬破下嘴唇,一把便揪过程一诺的衣襟,将她压在身下,以口渡血。
程一诺拼命挣扎:“唔……魔头……”可她的心却不听使唤地乱跳。
蒋司幽黑眼神更深,放开她,拭去嘴角乌血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本独立于世受人唾骂,还不如就此和她划清界限。
此后几日,任她咬他打他骂他,他都无动于衷,依旧我行我素给她喂血。待程一诺视线稍微清楚了一些,她望着那团紫色质问道:“你为何不杀我?”
“因为,”蒋司缓缓坐下,拾起旧柴火道,“当年是你助我逃出藏丹派。”
蒋司说,那时小程一诺无意发现地牢,便时不时给他送去一些吃食。后来她告诉他,偏僻小院中并没有寒门师兄们,师父说那些师兄们不听话,错吃了有毒的丹药死了。闻言,他又哭又笑,捶胸顿足。她同情他,便趁着师父下山游历的时候,将他放走了。
他离开没几十里路,就晕倒了,是他后来的师父救了他。师父是隐居世外的鬼医,很是同情他的遭遇,便收他为徒。可他体内毒素太多,发丝早已苍白,瞳仁幽绿,异于常人。他师父便给他种下一条蛊虫,吸食他体内毒素。但时间久了,当体内毒素清除后,他瞳仁恢复如常,但头发却永远雪白了。他不时也要服些毒草,来供体内毒虫吸食。
师父教他医术、武功,传他梨花金针。师父故去,他化名蒋司,本想下山有一番作为,但一个喜爱吃毒药的白发医师,怎么看都是诡异。村民们骂他是妖怪,惧怕憎恶他,他只能默默回山上。
可杜千秋听闻此事后,却得到了他的消息。他放话说蒋司偷了他的千春丹,谁若能将他缉拿回藏丹山庄,便将千春丹尽数增之。那时的春丹已价值连城,武林中无数人趋之若鹜。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去追杀蒋司,可都无一生还。后来,蒋司便成了人人畏惧的魔头。
“你说我滥杀无辜。可是冲我而去的每一个人,都是要我的血,要我的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咬着牙,双眼猩红,“我不躲,不反抗,难道要任人宰割吗?凭什么?”
怀璧其罪。他什么都不曾做错,幼时家乡遭难失去亲人,儿时被炼毒日夜折磨,少年被囚禁不见天日,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被江湖追杀,天下共伐。
这些话他似乎憋了许多年,第一次这样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他顿了顿,缓缓道:“现在你明白了,我根本没有偷,杜千秋说的珍宝,便是我。”
程一诺眼眶微湿,别着头,手依旧紧绞着衣角。她迷茫又困惑,不知所措。良久她才说道:“你走吧。”
【陆】
两日后,程一诺的身体渐渐恢复,视力也好转。她起身出洞,晚霞将远处层云染成玫瑰色,风声一起,林海汹涌,沙沙作响,就像谁在低低吟唱梵音。
蒋司离开了两天了。关于他们过去,她完全不记得了。这些日子的相处,直觉告诉她,他不是坏人。可关于师父,她也真的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她浑浑噩噩回了她的家,多年不见的双亲见女儿回来,便修书去了藏丹山庄,准许她在家多过些时日。
后来她听闻,蒋司因前段时间伤了灵剑派两个弟子,灵剑派发出悬赏令,追杀他。越来越多的人得到讯息,有去寻仇的,有去夺丹的,有去领赏金的。
一年里,她就这样有意无意地听着那个人的消息。程父却兴高采烈地在武林中张罗着比武招亲。
可程一诺忘不了,忘不了初遇时她叫他前辈的画面,忘不了他为她熬药的场景,忘不了他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的模样……甚至忘不了他留给她的吻。她抚上嘴唇,她的体内,有他的血。
没几日,比武招亲便有结果了,竟是她的旧相识——灵剑派丁墨。那丁师兄的脸,她已经记不真切了,可她却觉得,嫁了也好。嫁了,便能忘了他了。忘了他的脸,和他说的那些话。
这日,她又见到了丁师兄,他还和素日一样,清隽白衣、翩翩君子。丁师兄拉着她的手尽诉衷肠,说抚安一见便倾心。他还小心询问她和蒋司的过去,被她三言两语应付过去了。
“也好,我丁墨的妻子,断不能与邪魔歪道之人扯上关系。”丁墨离开时松了口气道。可程一诺却听着心中酸涩,她想替他鸣不平,可又无法说出口她师父的所作所为。
出嫁前幾日,她又做怪梦了。梦里她回到小时候爱爬墙去的偏僻小院,那里面有一座地牢,地牢的深处还幽禁着一个人。
黑暗地牢中,她好奇看着被锁住的少年,奶声问道:“你是妖怪吗?”
白发少年没有回答她,只是扯了嘴角,虚弱道:“我叫杜若……”
画面一转,是她不好好练功被师父责罚的样子。手心被打的通红,她瘪着小嘴,泫然欲泣。趁夜色她又溜进那里,将自己的手委屈地伸给那少年看:“杜若哥哥,打手板可痛了,你也是犯了错,才被师父关在这里的吗?”
他不语,她便走近一些,心疼地摸索着他身上的血痕,吹吹它们道:“这可比打手板严重多了,你痛不痛?”
他苍白着脸,笑道:“一诺吹吹,哥哥就不痛了。”
他总轻轻给她唱着不知名的童谣,她也会给他讲外面的世界,他们约定日后要一起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再后来,是她牵着他在月夜里奔跑的样子,可他太虚弱,走两步便要歇一歇。“你以后再也不会挨打了……”小小的她紧紧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往小门,“我听说后门有条隐秘的路,直通山下。”她将一小兜干粮给他,那是她这几日悄悄攒下的。
他跌跌撞撞出了那门,走了几步回首,小女孩还站在月色下。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颤声道:“杜若哥哥快走吧,不要再回来受罚了……等我学成下山,我就去找你呀——”
过了许久,是她跪在雪中的画面。师父游历回来发现杜若不在大发雷霆,师兄们说那段时间程一诺总在地牢附近兜转,练功时也常不见身影。
小一诺一口咬定不知道,无论师父将她关在地牢里怎么恐吓惩罚,都不曾松口。师父太可怕了,她希望杜若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受苦。后来她吓得病了,师父怕她父母问责,便用银针封了她几个穴道,她醒来便忘了这些事情。
原来如此。黑暗中她睁眼,一滴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滚落入柔软被衾还有她铺散开的长发中,曾经那样重要的人,她怎得就忘了呢?
【柒】
程一诺逃婚了。她留书一封,便踏上了寻找他的旅途。
秋风瑟瑟中,她踏过枯草秋林,踏过溪水丘陵。她还记得那时,她悲伤思乡,感到孤独或是受了委屈,都爱往那地牢跑。比起那些冷冰冰的师兄弟们,只有那个身陷囹圄的少年,会温柔地唱歌哄她,温暖她的小心窝。
可那时她不懂,她认为的天大委屈,却比不过他受的伤千万分之一。她不过是偷懒被罚,他却日日夜夜忍受身上的血痂伤痕,还要浅笑着去安慰她,听她抱怨发牢骚。
有次,她吃坏肚子,小腹绞痛,便咧着嘴去找他。少年便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挤出殷红血珠,颤巍巍将手伸到她的嘴边,温柔道:“杜千秋说,我的血可以医百病、解百毒。”
小一诺嘴一瘪,忽闪的长睫又落下硕大滚烫的泪珠,“吧唧”砸到他的手中。见她哭了,他急了,解释道:“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他声音越来越弱,这是现在的他唯一宝贵的东西了……
“你喝吧一诺,喝了肚子兴许就不痛了!给你喝,我愿意。”他将缠绕铁链的胳膊使劲儿伸过来。这是江湖中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可他只愿意给她。
她却哭着摆摆小手,她好心疼他。曾經她在家,头发丝儿掉了一根,母亲都要心疼好久的。可杜若哥哥呢,他如今满是伤痕的样子,他父母若见了,会不会心疼呢?可他每日这样痛了,却还急切地让她喝他的血。
他是那样温柔善良,尽管在遭到不公的折磨和对待后,依旧没有改变。多年未见,他虽然冷漠、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他依旧心存善念,他会救下萍水相逢的人,他会照料她半月,他会救助无辜受伤的流浪狗……
可善良,也不是任人宰割。他晓得反抗自保,谁也不能去指摘他什么。
来年春日里,她终于寻到了他的踪迹。花影斑驳的树干中,紫衣男子正枕着胳膊。她开口叫他,眼含泪珠。
“第二个条件,我要留在你身边。”站在树下的她泪盈于睫,嘴却咧开了花。
他默认了。他曾经隐居的草屋已被江湖人扒了个底朝天,她便跟着他四处游荡。
他说,他杀的人越多,仇家就越多,以杀止杀,循环往复,这就是他的江湖。
她说,她不怕,她愿刻苦修炼,永远追随保护他。
【捌】
两年后,蒋司终于被她打动。两人以天地为媒,日月为证,对着山川青山相拜,结为夫妇。
漫天星海,熠熠月辉下,程一诺眸光亮亮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呀?”
蒋司垂目,面容虽依旧淡淡,耳垂却已经泛红。十多年前,他被杜千秋所骗,一颗赤心却换来利用和背叛。他以为,双亲和师父死后,这世上不会有人再真心待他,可兜兜转转,还是那年爱哭的小姑娘肯收留他。从此天大地大,有了她,他就有了家。
程一诺为他研发出了何首乌的药水,为他染成黑发,可以维持五六天。她摆弄着他的头发道:“我们隐退吧。”她俏皮地没收了他的梨花金针,他师父本是叫他治病救人,他怎还用做暗器了。她吐吐舌头:“第三个条件,别再杀人啦!”
清风中他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他说,好,以后只用这金针救人,再不杀人。
他本就有此打算,他当年化名蒋司,是要时时提醒自己原本是个将死之人。半年前,程一诺被他仇人打伤,他便输了自己大半的内力给她。而前不久,他心口旧疾复发,体内的蛊虫死了。他体内的残毒,也不知还能抑制多久。若不运用内力,兴许还能活得久一些……便能陪她久一些。他眼神闪烁,看着面前笑靥如花的女子。
从此江湖上少了白发魔头蒋司,边陲小镇中多了一对会治病的平凡夫妻,开了间医馆。他们医术精湛,又时常不收穷苦人家的诊金,当地百姓极为爱戴。
日子安之若素,可人有祸福旦夕,某日,程一诺被游历下山的正派弟子认出来了。原来,丁墨在江湖中放话,大魔头蒋司将他未婚妻掠走,重金悬赏他们。
丁墨将程一诺抓走时,蒋司刚巧外出采药去了。程一诺苦口婆心地解释,蒋司不是坏人,自己是心甘情愿的。猎猎冬风中,丁墨愠怒,点了她的哑穴,低声骂道:“闭嘴!若不是为了引他前来,得到千春丹,谁会娶你……”可笑,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丁墨一早便看出,她对蒋司不一般。他本预想,在他们大婚那日招蒋司前来抢亲。可谁想到她逃婚,打乱他的计划,令他成为武林笑柄。
程一诺脑子嗡了一声,一片空白,原来他接近她,是有此目的。
丁墨将她带回灵剑派囚禁,藏丹派前来要人。后两派协商,要用程一诺将蒋司引来诛杀,为武林除害。
【玖】
那日银装素裹,天寒地冻,众人将她绑在冰冷铁柱上。她绝望地看着这些平时满口仁义道德之人。在场之人面容或激动或兴奋,仿佛迫不及待将传闻中的魔头斩杀。
终于,不负众望,他只身前来。还是一袭白发紫衣,但此刻的他已经比往年,虚弱了许多。刑台上,站在她一边的丁墨高喊道:“蒋司,交出千春丹,我可保她一命!”
“好。”三千华发随风散,他丹凤眼微眯,一笑便是灼灼风华。他一步、两步,穿过众白衣,缓缓走来。
灵剑派众弟子和藏丹派的几个弟子抽出利剑,虚架起剑势,随着他的步履转变剑锋,却踌躇不敢向前。
他站定,自怀中掏出一碧瓶朝丁墨摇摇。丁墨将程一诺的铁链解开,将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慢慢胁迫着走近。
交换时,他将瓶远远一掷,丁墨将程一诺推给他,却欲在背后刺她一剑。蒋司眼疾手快接抱住她,一个转身,长剑便没入他的脊背。瑟瑟寒风中,他闷痛一声,却抚住她的头温柔道:“别怕,为夫接你回家。”
回到了熟悉的怀中,她却哭得泪眼模糊,问他为何不反抗。就在此时众弟子一拥而上,无数把剑纷纷刺入蒋司道后背,他却将她紧护在怀中,分毫未伤。
他慢慢倒下时,程一诺还在惊愕惶恐中。一切发生太突然,她不知所措地抱着他,手胡乱地堵着那些血窟窿,却怎么也堵不住那源源喷涌的热血。蒋司想咧嘴笑,却又吐了一大口乌血,将她单薄白衫染红,他温柔道:“娘子,我曾答应你……不再杀人……我、做到了……”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张着大嘴,却啊啊着,哭不出声。她只能使劲抱着他,这一世他过得太苦了,她只想让他在最后,温暖一点。
他笑着闭眼,就似年少般那样温柔,手却永远地垂下了。半晌,有一片晶莹的雪花自天际悠然而下,轻轻跌落进他的手心,仿佛只有纯洁的雪,才配沾染他。
他与天地共无暇,是这世间污浊,众人却将脏水朝他身上泼。程一诺双眼失神,感觉怀里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许久雪花覆满了她的长发,她仰天长啸,睚眦欲裂,哭笑道:“哈哈哈……黑白誰辨、善恶谁分、正邪谁断……你们凭什么妄决他人是非对错?全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血红双眼怒睁,望着站在不远处面面相觑的人们,他们有的是灵剑派的弟子,有的是她曾经熟悉的师兄弟们。她要死死记住他们的脸,生生世世记住,是这些人打着正义的旗号,迫害死了她的爱人。
见她尖叫哭笑,状似疯癫。众人心中大骇,无人敢上前。只见女子缓缓站起,额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便用内力震碎了双脚铁链。她瞳仁幽绿,体内涌着的,还有他的气血和内力。
电光石火间,她便扭断了毫无防备的丁墨的脖子,可怜他还没在得到“千春丹”的喜悦中缓过来,便挂着得逞的奸笑诡异地死去了。她骇人笑道:“是非不分,恩将仇报,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众人失声惊叫,九师妹……成魔了!那日,她杀红了眼,不依不饶。
白雪皑皑的山巅门派中,尸横遍野,只有一个披头散发的血衣女子枯坐着,紧紧抱着一个早已死去的男子,一夜白头。
【后记】
此后,江湖上便多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三千白发随风飘然,一袭红衣似血。死在她暴雨梨花针下的名门正派的弟子不计其数。
她放言,此生要杀尽天下所有恩将仇报、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哪怕千秋骂名,仇满天下,江湖共伐,她也绝不退缩。荡尽人间污浊,只为五湖四海、山春月明。
愿请东风直上九云霄,隔世托书慰亡魂,慰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