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要辜负我们这个时代的草
2021-07-20
据说每个人早上睁开眼睛,就表明你是活的。可是像我这种肺功能虚弱者,每天早上眼睛倒是睁开了,但如果没有鲜活的草、鲜活的绿色、新鲜的氧气,我就没有活过来。草是我生命得以延续的温暖气氛,是人世间对我唤醒的体贴细语。城市日益高楼林立,栖身的水泥匣子多是隔绝与枯燥,窗外的树林草滩早已消亡。唯靠自己拥有草了。我有多种盆草,其中的银边吊兰,已跟随我30多年。那时我医学院毕业,刚到医院上班,科主任李群赠我一待吊兰,说是吊兰最好养,清水阳光就行。从此这盆吊兰,就在我身边了。30多年岁月,惊回首多少动荡变迁,仅搬家就有十几次。而这盆吊兰,繁殖了无数代,始终在我身边。十年前我在上海写长篇小说《所以》,一待几个月,汉沪之间火车往返,单程19个小时,我抱一盆吊兰坐火车,人都看着笑。
我是会做一些傻事的。前年冬季,我沿江遠足,遇见一片大树正遭砍伐,当即我就上前制止。可人家都是被雇农民工,只管砍一棵赚几文钱。恰巧那天有一个会议,恰巧市长在,我不管不顾投诉了。市长当然具有高度生态环保意识,当即打电话,立刻制止了砍伐。好了!这群大树,学名意杨,小名大叶杨,约几十年或十几年树龄,早在打造江滩公园之前,就已经葳蕤昌盛,是现在江边最为高大粗壮的树。只见江风中,阔大树叶阵阵婆娑,翻飞起舞,真是美轮美奂。鸟儿又对意杨情有独钟,高高枝丫上一窝窝硕大鸟巢,大小喜鹊飞出飞进,喳喳欢叫,真是喜气洋洋。从此,过一段时间,我都会特意来到江边,特意看看这几棵劫后余生的大树,拍拍树干,听听树声,望望那些坚实的鸟巢,树底下坐坐。树底下生着本地杂草,叫盘根草,生命力极强,些许阳光就够,又极具人类亲和力,任人踩踏坐卧,绝对不需要什么警告牌:严禁踩踏草皮!更无须费劲装文艺:花草有生命,脚下请留情。更关键是免费,不花纳税人半分钱。而为什么都宁愿重金购买娇贵的进口草皮?宁愿不要真实的四季风光而要生硬的四季常青?真不懂。常识与科学都去哪儿了:草皮草坪与草,根本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树叶是可以穿的,稻麦是可以吃的——粮食也是草呢,树木也是草呢,都属于植物。只是人类给植物取个小名,叫作草而已。
不幸还是发生了。我最近一次远足,猝不及防,看见的是工地。劫后余生的那几棵大树,还是被砍。鸟巢当然没了,覆巢之下,焉得完卵。不想夸张,但这确是我的一幕鬼片:后背一阵发凉,差点惊声尖叫。不过这次我不会投诉了。因为明摆着江边人造景观越来越多。明摆着高大树木越来越少。明摆着挖掉与移栽不停折腾。树木怎能根深叶茂?鸟儿怎敢再来筑巢?“烟色绿浮前岸柳,新晴草芊花乱开,斜阳老树漫天霞,江船横渡雁晚归。”这是明朝嘉靖直至清朝末年的江岸自然景色,几百年人们不断赞叹吟咏,如今可惜了。可惜了,这漫长的江岸线,原本可以无限受惠于天赐之美。
已见惯太多悖论与荒诞,练就了快速冷静本领。现在我只想冷静地说:如果说我们这个时代不能够辜负什么?那一定首先就是,不能辜负我们这个时代的草。我们这个时代,田野森林消灭得太多了,粮食不够了,氧气难以为继,水泥钢筋无疑是鸟不生蛋的穷山恶水。别忘了,这个地球上,草的强大,是无与伦比的,人类算什么东西。金字塔耸起之前,野草已经覆盖地表。帝王将相辉煌之前与覆灭之后,鸟儿都在树上莺歌燕舞。
如果说我们这个时代不能够辜负什么?那一定首先就是不能辜负我们这个时代的草。如果说我们这个时代不能够辜负什么?那一定首先就是不能辜负我们这个时代的草。如果说我们这个时代不能够辜负什么?那一定首先就是不能辜负我们这个时代的草。尽管说了白说,我也坚持,说三遍。
(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从容穿过喧嚣》 作者:池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