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山岳舆图的图绘类型与嬗变历程
2021-07-20吴寒
吴 寒
[国家图书馆,北京 100081]
山岳,是中国古典舆图中的重要表现元素之一。本文讨论的山岳舆图,指以山岳为主要描绘对象,结合图绘、文字注记和符号系统,表现山体、建筑、景观、道路等地理元素,反映距离、高下、方位等空间信息的图像。
古地图对于山岳的重视,首先源自山岳对于地理空间的标识意义。不管是定居、筑城,还是军事攻防、划定疆域,山岳都是不容忽略的重要地理因素。在马王堆出土帛画《地形图》中,绘制者就有意识地以九嶷山等山川作为划分区域的地标。此后,历代行政区划图、军事险要图中也往往少不了山岳、要塞的身影。
其次,除了地理标识功能之外,名山还被赋予了政治意义,囊括进强大的政治人文地理传统。五岳、四渎、九州等地理概念,共同构筑了中国传统的天下格局,成为凝结华夏民族的重要象征。国有大事,天子往往祭祀山岳,礼敬神明。山川被视为大地之文理,与天文格局相对应,“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1)〔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423页。对于山岳的重视在大型疆域舆图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古代方志也往往专列“山川”一节,对于本地名山大川予以图像表现和文字介绍。
第三,在地理意义和政治意义之外,山岳还被赋予了相应的文化品格,孔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2)〔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479页。山雄伟、壮阔、高远,代表了仁厚稳重的文化品格,成为大德大智的象征。佛教、道教纷纷在各大名山建立寺院和道观,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胜地。历代帝王或亲题匾额诗文,或巡幸驻跸,或敕建行宫,老百姓纷纷进山朝拜祈福,发展出丰富的民间山岳信仰。这也催生了大批以山岳为表现对象的专图、名胜图、游览图。
山岳舆图融合人文与自然,在中国古代舆图中独树一帜,以舆图形式表现山岳的空间信息和地理情况,在世界古典地图史中都是独特的现象,其背后的文化意义值得深入挖掘。遗憾的是,以往的地图史著往往将山岳图归于风景名胜类简单带过,鲜少专门分析。在已有成果中,潘晟的《地图的作者及其阅读:以宋明为核心的知识史考察》一书设专章讨论宋代山水胜览类地图,对本文有一定的启发,不过其所论主要集中于宋明时期。刘成纪《汉代地理图像与中国山水画之诞生》亦有所讨论,不过此文主要以汉魏时期为中心。因此本课题仍有较大的拓展空间。
由于种种原因,目前存世的山岳舆图主要集中于明清时期,不过结合目前所见的舆图和文献资料,我们能大致勾勒出早期山岳舆图的发展情况。根据现有材料,本文拟将山岳舆图的发展历程分为三个时段,一是汉代以前,二是汉魏到宋元,三是明清时期。
一、允犹翕河:汉代以前的山岳舆图
汉代以前的相关文献资料较少,目前可见的材料集中于《周礼》《诗经》等元典。从相关材料来看,名山大川在这一时期被赋予了重要的礼乐意义,成为与政治权力息息相关的地理知识,虽然并无实证表明,这一时期已经出现了以单座名山为描绘对象的专门舆图,但是舆图测绘往往涉及山岳元素,相关工作由专门的官方机构和职官所掌管,服务于国家行政、祀典和军事等需求。
《周礼》中说:“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3)〔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702页。“司险掌九州之图,以周知其山林川泽之阻,而达其道路。”(4)〔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844页。这说明山岳很早就成为地图表现的对象,根据类别和功能的不同,分属不同的官僚机构执掌,名物、地形、险阻、道路等信息都在测绘中受到关注。
《诗经·周颂·般》:“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嶞山乔岳,允犹翕河。”《郑笺》释为:“於乎美哉,君是周邦而巡守,其所至则登其高山而祭之,望秩於山川。小山及高岳,皆信案山川之图而次序祭之。”(5)〔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05页。《尔雅·释言》也说:“猷,图也。”(6)〔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582页。从郑注可以了解到,传统国家祀典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登临高山而巡守,根据舆图确定次序,依次祭祀山川,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山川图籍在传统礼乐文明中的重要功能。其实,传统祀典对于山川的重视古已有之,(7)《尚书·舜典》:“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孔传:“东岳诸侯境内名山大川,如其秩次望祭之。谓五岳牲礼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其余视伯子男。” 《尚书·舜典》:“望于山川,徧于群神。”孔传:“九州名山、大川、五岳、四渎之属,皆一时望祭之。群神谓丘陵坟衍,古之圣贤皆祭之。” 《史记》也记载有始皇登基后“封禅望祭山川” 等事。而《诗经》中的这一记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提示我们,图籍中的山川次序是天子、诸侯等祭祀山川的重要根据,山岳在舆图中的政治象征意义和礼乐功能也在祀典中得以发挥。
王应麟《周山川图记》对早期山岳图绘传统进行了详细的分析:
圣人有作,乃封乃濬,乃刊乃涤,肇称明祀,为民祈禠。若封禅于黄,望秩于虞,旅祭于禹,维见可观。然风后受图,九州始布,山海有《经》,为篇十三,图牒犹未详也。苍姬开统,宪章稽古。以地图知山川之数,职于司书;以地图辨山川之名物,职于大司徒;以九州图知山川之阻,职于司险。天下之图,职方逌掌。其山镇曰会稽、衡、华,曰沂、岱岳及医无闾、霍、常。其大川曰三江、江、汉,曰荥、雒、淮、泗,曰河、泲,曰泾,曰汭,及漳、滹池、呕夷。又有山师、川师掌其名,山虞、川衡掌其守。艮兼兑丽,目击掌运,抑犹以为略也。……
我是以有秩祭之图。河先海后,辨源委也;九河合一,同等列也;岳视三公,渎视诸侯,礼文别也;天子四望,诸侯三望,名分严也。按图定序,因序藏事。(8)〔宋〕王应麟:《四明文献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0页。
王应麟引经据典,对早期元典中提及的山川图籍相关制度进行了较详尽的解释。总的来说,通过地图来记录山川的地理信息,不管是山川的数量、名物、地形,都分别有职官通过地图进行掌握,这代表了国家层面对于山川的重视。而根据地图上的山川次序来进行国家祭祀,有着森严的层级制度,所谓“按图定序,因序藏事”,这与《诗经》之“允犹翕河”是一脉相承的。接下来,王应麟还列举了《公羊春秋》中提及的天子望祭山川制度,周穆王朝拜黄山“披图视典”,汉代博士通过舆图查阅山川所在等等史料,全面地阐释了山川舆图在传统礼乐文明中的重要意义。
图1 马王堆汉墓帛书《地形图》复原图(9)马王堆汉墓帛书整理小组编:《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地形图复原图》,北京:文物出版社,1977年。 (圆圈圈出区域为九嶷山)
周代祀典对于山川舆图的尊崇,是目前所见较早的关于山岳图像的文献资料。这提示我们,山岳舆图最早是在礼乐文化中产生的,其服务于礼乐文明的政治、军事、文化需求,在这一时期,它是高度政治化的。近年出土的一些早期舆图中也提供了一些相关资料。甘肃天水放马滩1号秦墓出土的7幅地图,经过相关研究部门鉴定,这批舆图应为秦嬴政八年(前239年)所制。作为目前所见中国较早的地图,图中已出现了细墨线条绘制的山川,它们是这些舆图所标识的重要地理信息。之后的马王堆汉墓帛书地图中的《地形图》,也以闭合曲线表示众多绵延的山体,甚至以形象化的九根柱形表示九嶷山,这都体现了早期舆图对于山川的重视。遗憾的是,由于出土文献数量非常有限,我们尚未见到早期的山岳专图。不过从史籍中的各类封禅记述来看,帝王封禅应该需要舆图作为出行指导,这类图像可能较早就已经出现。
二、汉魏到宋元的山岳舆图
汉魏以降,文献记载和舆图资料都较前代丰富很多。这也为我们梳理山岳舆图的发展历程提供了更加全面的信息。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的山岳舆图体现出以下三方面趋势:
(一)官方的、行政化的、礼乐层面的山岳舆图持续发展。早期元典中对于山川的重视,在之后的舆图中也延续下来。随着五岳等观念的继续确立和发展,山川地理知识对于定鼎社稷、列镇四方的意义得到进一步强化。传统天下观念讲求“王者无外”,强调由文明之中心区域向周边推扩,“中心”并非地理位置之中心,而是文教之核心,而五岳、四镇等名山正是标识传统文教核心区域的重要地标。这些名山以都城为中心,列镇于东西南北中各个方向,象征着华夏区域的全方位布局。这也进一步催生了礼乐性山岳舆图的发展,具体表现于两个方面,一是大型舆图对于重要山川的标绘,二是山岳图籍的出现和发展。
关于区域性舆图对于山川的重视,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载:“孙权尝叹魏、蜀未平,思得善画者图山川地形,夫人乃进所写江湖九州山岳之势。夫人又于方帛之上,绣作五岳列国地形,时人号为针绝。”(10)〔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7页。这则材料中的“图山川地形”应是表现地理信息的舆图,其中明确提到“山岳之势”“五岳地形”,体现了地图对山岳信息的重视。宋以后绘制的大型舆图保存至今的较多,北宋《九域守令图》石碑,图中以山形符号标识了重要山岳如西岳、东岳、中岳、武夷山、昆仑山等,山上还添加树木符号以进一步形象化表示。北宋《禹迹图》碑中也标识了衡山、终南山、巫山、泰山等名山。北宋税安礼编撰《历代地理指掌图》中的《古今华夷区域总要图》,亦在华夏区域中标识出了五岳。此类地图重视五岳等山川,并将五岳相对均衡地分布在华夏九州区域之内,说明这些山岳已经成为高度政治化的文化符号,并在舆图中承担一定的文化标识意义。(11)北宋《九域守令图》石碑中以山形符号标识了重要的山岳,其中名山皆以其名标识,如昆仑山、武夷山,而五岳则以“岳”标识,如西岳、东岳、中岳,名称的独特突显了五岳的尊崇地位。而在北宋《历代地理指掌图》中的《古今华夷区域总要图》,则将五岳以方框圈出,突出其在全图中的视觉效果。南宋志磐《佛祖统纪》中收录的《东震旦地理图》在华夏区域内仅标识了五个山川符号,即为五岳。
图2 北宋税安礼编撰《历代地理指掌图》之《古今华夷区域总要图》(局部)
除了大型舆图中出现的山岳之外,宋元以前的方志、图经中也有一些山岳图像,虽然目前未见存世之作,但我们可以通过文献记载大致推测其发展情形。唐李冲昭《南岳小录》中说他写这本书时“遍阅古碑及衡山图经”,(12)〔唐〕李冲昭:《南岳小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明唐时已有衡山图经流传。宋黄庭坚《山谷外集》:“凌云见桃万事无,我见杏花心亦如。从此华山图籍上,更添潘阆倒骑驴。”(13)〔宋〕黄庭坚:《山谷外集》卷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明当时亦有华山图籍流传。宋李纲《梁溪集》中《崇安宰见示武夷山图记》说:“征轩欲作武夷游,先借图经次第求。须信神仙真窟宅,故令峰岫巧雕锼。四时花木千岩秀,一水波澜九曲流。明日泛舟山下去,按图细细问踪由。”(14)〔宋〕李纲:《梁溪集》卷六,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说明当时文人到山中游览之前,有时会以图经作为参考,图经中的内容已经比较详细,可供读者“按图索骥”以获取相应的游览知识。图经是方志的一类重要形式,往往以图文并茂方式介绍区域地理情况,唐宋时期的这些名山图经的出现,说明以山岳作为专门描述对象的地理志书已有一定发展。
(二)一部分山岳舆图的绘制转向世俗化、文人化,形成一类“山岳名胜图”。传统文教层面对山川的重视投射于文化心理,使得中国文人对于山川有着独特情结,因此山岳舆图也成为一种体验“卧游”之趣的手段,甚至成为文人游览山水的导游图。
由于传统文人画大多以“图”为名,使得早期文献记载中的文人画和舆图的边界显得模糊。不过结合语境,我们还是能够找到一些相关的文献记载。唐王维《辋川图》据传是其晚年在清源寺壁上所作的单幅壁画,后来清源寺坍毁,此画也随之消亡,但我们可以从后人摹本中一窥其形貌,《辋川图》细致刻画了二十处辋川名胜,并配有相关诗作。这些图像中,既有对于地理空间信息的精心布局和展示,也有文人雅趣的集中体现,可谓兼具了地图和文人画的性质。除此之外,唐《六臣注文选》注文中提到:“《天台山图》曰:赤城山,天台之南门也,瀑布山,天台之西南峰,水从南岩悬注,望之如曳布,建标立物,以为之表识也。”(15)〔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10页。这幅天台山图对于赤城山、瀑布山等地理信息进行了明确的标识,而且对于它们之间的位置关系也有所描述,并有明确的“建标立物”意识,应该具备一定的地图性质。宋米芾《画史》中也提到“宗室仲仪收古《庐山图》,一半几是六朝笔,位置寺基与唐及今不同”。(16)〔宋〕米芾:《画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92页。这幅古庐山图中也有位置和寺庙的信息,虽然是作为绘画在画史中被讨论,但也具有一定的地图功能。这些图既被作为绘画作品看待,同时又提供了相应地理信息,这类情况在当时并不鲜见,唐人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也将地图纳入其中一并讨论。山岳景观图像的出现,体现了山岳舆图和实景山水画的互相纠缠,山岳舆图在实用功能之外,也成为表达文人意趣的方式。
图3 元摹本《临王维辋川图》(局部),日本圣福寺藏
对于山岳舆图和山水画之间的联系,许多学者从艺术史角度出发,认为二者本就有一定的同源关系,甚至将谢赫六法与裴秀制图六体联系起来,认为魏晋时期山水画的发展,正是从较为政治化、公开化、强调实用功能性的舆图中分离出来,走向内心化、个人化,成为心灵审美的产物。(17)相关成果参见刘成纪:《汉代地理图像与中国山水画之诞生》,《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南朝宋宗炳《画山水序》说:“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18)〔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60页。南朝宋王微《叙画》:“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19)〔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第60页。宗炳提到的“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的方式,说明山水画并非全然以印象方式进行图绘,而具备了一定地理测绘知识的基础,画家对于实际的距离和长度是有概念的。而王微则明确地将山水画与“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的地图相比较,这说明学者们已经意识到了山水画和地图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并试图从理论上将山水画从地图中独立出来。关于山水画和地图的关系,后世也一直有所探讨。一直到北宋郭熙《林泉高致》中,还谈道:“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20)俞健华:《中国古代画论精读》,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273页。郭熙强调山水画与地图的区别,山水画需选取最精华的部分予以表现,体现出作者的匠心所运,而山岳舆图则往往不加选择地摹写,必然落于下乘。但是,学者们不断在图与画之间进行区分的努力,恰恰说明了山岳舆图和山水画之间的复杂关联。
我们也可以沿着这一结论进一步推演,在山水画“向内转”的同时,山岳舆图也发展出文人化倾向,产生了集实用功能与文人情趣于一身的作品。事实上,许多山岳名胜舆图在表现地理信息之余,往往采用山水画法,从技法上与山水画难以区分。除此之外,这些舆图有时还在图上题诗盖印,体现画家的个人情绪和记忆,成为文人意趣之表现。在这类作品中,图像并不仅仅是客观的、实用的地理信息的展现,更具备了个人化、心灵化的审美倾向。而中国的山水画也发展出一类“实景山水”,强调对于区域、位置、色彩等进行精确细致地描摹和再现,而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说:“董源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气。”(21)〔宋〕沈括著,金良年、胡小静译:《梦溪笔谈全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3页。此类追求“真山真水”的山水画发展到一定程度,也可以作为舆图来使用。
(三)佛教、道教等宗教类山岳舆图发展。这一时期山岳舆图出现的另一个变化,就是宗教类舆图的发展,佛教大概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国,道教则是在汉代后期逐渐发展壮大。随着佛教、道教的发展,教徒信众们也开始发展各自的山岳信仰,并在名山修建道观、寺院,形成“佛教四大名山”“道教四大名山”等文化概念,由此产生一类宗教性的山岳舆图。此类图像最大的特点,就是它们在描摹地理信息的同时,往往辅以宗教性装饰,对于宗教元素予以较夸张地展示。
图4 敦煌莫高窟51窟壁画《五台山图》(局部)
目前可见较早的山岳专图是敦煌壁画《五台山图》,这幅图绘制于五代后期(947—955),图幅规模很大,横1300厘米,纵460厘米,详细地展示了五台山一带的山体环境和建筑情况,色彩斑斓,内容详细,已经表现出高超的绘制技艺和谋篇布局的思想,对于山上具体的道路、地名、人物、建筑规模等也都有所展现,并对宗教元素如文殊菩萨真身等进行了突出描绘,辅以云彩、神兽装饰,兼具装饰性、宗教性和实用功能。目前所知较早描绘五台山圣境的《五台山图》应是唐龙朔年间会赜等人所绘。据《古清凉传》卷下记载,会赜等人受命赴五台山朝拜:“赜等既承国命,目睹佳祥,具已奏闻,深称圣旨……会赜又以此山图为小帐,述略传一卷,广行三辅云。”(22)〔唐〕释慧祥:《古清凉传》卷下,《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册,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1973年,第1098页下栏。五台山图的绘制在唐五代时期曾流行一时,《旧唐书》中就曾记载吐蕃“遣使求五台山图”。(23)〔后晋〕刘昫:《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07页。关于这些情况,敦煌壁画中的《五台山图》提供了非常直观的舆图资料。(24)相关研究可参考吴寒:《世俗与神圣之间:国图藏佛教名山舆图的时空构建与人文意蕴》,《文献》2020年第3期。
除了佛教山岳图之外,道教徒将五岳等名山与宗教信仰结合,产生了《五岳真形图》等道教山岳图像。《五岳真形图》为道教符箓,据传此图为道士进山修道的护身符,其以五个符号代表五岳,每个符号都配有相应文字说明。《五岳真形图》在发展中形成了一类有注记文字的图像类型,这些注记文字包含了多种地名信息,可以视为一种特殊的地图形式,这类图像至少在南北朝时期就已发展成型,说明此时就已经出现了道教的山岳地图,它们有较强的宗教象征意义。现代研究者甚至将其与等高线测绘联系起来。(25)参考姜生:《东岳真形图的地图学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6期。
图5 《洞元灵宝五岳真形图》之《东岳真形图》
以上列举了汉魏到宋元间三类山岳图像的发展情况。总的来说,首先:从《诗经》《周礼》中业已记载的行政化、礼乐化的山岳图像持续发展,山岳不仅在大型舆图中成为具有政治象征性的地理标识,随着山岳背后人文蕴涵的进一步丰富,还产生了一批专门的地理志书,对于名山进行全面地描绘和介绍;其次,随着山水画的发展,山岳舆图也受到了“内转”审美倾向的影响,开始出现文人化、审美化的山岳舆图,这些舆图集空间信息的标识和文人审美情趣于一身,与山水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三,随着汉唐时期佛、道等宗教的发展,宗教类山岳图像也发展起来,它们同样不仅仅是地理信息的展现,更被一定程度地神圣化,形成了一类独具特色的传统山岳图像形式。
虽然为了叙述的方便,本部分将山岳图像分为三类展开叙述,但是这些不同类别的图像并不是泾渭分明、彼此毫无关系的。相反,由于舆图绘制并非易事,新出图像往往参考已有作品,使得它们之间有着一定的承袭关系。有些宗教类山岳舆图在绘制时,也借鉴了方志插图的画法和结构,而有些行政类山岳图像的绘制者,同时兼具文人身份,因此也将文人化、审美化的倾向融合进创作之中,相互融合的倾向在明清时期的图绘中表现得更加清晰。而地理标识、审美旨趣、宗教文化等创作倾向的融合,使得传统山岳舆图呈现出更加丰富多样的面貌。
三、明清时期的山岳舆图
之所以将明清时期独立出来,是因为这一时期的文献记载和舆图资料都较为丰富,有助于勾勒更加清晰的发展脉络。从目前所见的材料来看,明清时期以单座名山为描绘对象的舆图数量丰富,形式多样。从内容上看,五岳、四镇、佛教四大名山等多有舆图存世;从文本形态看,绘本、刻本、拓本均有流传;从装帧形式看,包括线装、经折装、卷轴装、单幅平铺等等。从创作主体来看,这些舆图中既有图幅精美的大型官绘舆图,也有出自民间画店的木刻导览图,亦有寺庙印制的单行本舆图,更有大量方志中的插图。可以说,山岳舆图的绘制到明清时期达到了全面的成熟。
(一)行政类、宗教类、名胜类山岳舆图全面发展
行政类山岳地图主要保存在各类方志之中,明清的泰安县志、泰安州志、山东通志等往往配有泰山图和东岳庙图,而华阴县志、华州志、同州府志中往往配有华山图,在名山全图之外,岳庙也会有独立图绘,而且往往配有多张分景图。这种现象仍是承袭中国传统对于山川政治象征意义的强调,在地理标识的功能之余,重视山川的礼乐功能。
除了方志中的舆图,一些其他的图像也从各种角度强调了山岳舆图的行政功能。例如国家图书馆藏彩绘本《武当山图》为清代赵永中摹绘,此图序文将其与政教联系起来,强调绘制本图的目的,除了描绘武当山峰峦秀丽、宫殿嵯峨,供阅览者享受“卧游”之乐趣外,更意在警示地方官员“思所以敬其神明,绥靖山川,合于礼乐,治明鬼神,治幽之理,下祈民福,以上副圣朝巡岳翕河之盛典”,(26)参见饶权、李孝聪主编:《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山川名胜舆图集成》,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21年,第1054页。图6、7、8、9、10皆引自此书。序文作者联系到《诗经》中“允犹翕河”的典故,将《武当山图》的绘制与统治者敬畏山川联系起来,申明名山图绘的政教功能和礼乐功能。这也是山川礼乐传统的延续。
图6 赵永中摹绘《武当山图》(局部)
清代的宗教类山岳舆图发展非常兴盛,其中以五台山、普陀山、峨眉山、九华山等佛教名山最为显著。五台山在清代备受尊崇,青黄二庙共居一山,因此清代出现了众多描绘五台山景象的舆图,仅国家图书馆就藏有多种。其中,《敕建五台山文殊菩萨清凉胜境图》在山景之外,还绘制出祥云之上的文殊菩萨法相,并录下多首颂赞诗作。格隆龙住《五台山圣境全图》将人间的帝王朝拜、山上的众多佛寺建筑、云彩中的菩萨法相融于一图,表现出鲜明的宗教文化特质。而国家图书馆藏《御题天下大峨眉山胜景图》略去对山体的描绘,重点绘出了佛寺建筑和道路。图左侧绘有一轮佛光普照天柱峰、观音峰等山峰,上方录入颂赞诗两首,对于佛光的夸张展示,说明此图很可能不仅仅具有为朝拜者指示地图的功能,还具有广泛刻印,供佛教徒瞻仰、想象峨眉佛境的功能。
图7 《敕建五台山文殊菩萨清凉胜境图》
清代宗教类山岳舆图发展显著,这些图像在山体的表现之外,表现出较强的宗教色彩:一是在实景描绘之外往往辅以宗教元素,如佛光、云霞、菩萨法相、宗教符号等等,将多重空间融合在同一幅图像之中,展现其宗教性,加强其神圣性。二是往往突出山上的宗教建筑和朝拜道路,并将重点建筑物的比例画得比较大,有些舆图甚至略去山体的描绘,专门展示建筑。三是往往在空白处题上宗教颂赞文字或诗作,这说明此类图像不仅仅是一种进山朝拜的导览图,更可供信众在家中供奉。四是往往强调“御题”“敕建”等官方元素,甚至有的图像还将帝王朝拜景象绘入图中。由于清代帝王重视佛教,峨眉山等名山被列入国家祀典,佛教类山岳图像往往重点突出这些人间帝王对于山岳的尊崇,更增此类图像的“神圣性”。五是绘出山上朝拜的信众,这些图像不仅仅是静态的、景观式的图片,更具有了一定的叙事性。
图8 鲍汀绘《天台山十六景图》之一
名胜类山岳舆图在明清时期也蔚为大观,一些方志或是官绘山岳舆图在政治功能之余,也有了一定名胜图的性质,致力于表现地方美景,例如朱衮《衡岳志》称衡山图为卧游之津阀:“夫阒搜玄览之士,效宗生卧游,舍此奚津阀乎?”(27)〔清〕朱衮:《衡岳志》卷一,清康熙刻本。通过阅览舆图享受卧游之乐,这种创作与山水画有一定重合之处。
名胜类山图的作者往往是文人,而相关作品也能够成熟运用山水画技法,在画作中不拘泥成规,笔法精谨细腻,将空间信息的展现与审美意趣较好地结合起来。画作还常常辅以诗词创作,充满文人意趣。国家图书馆藏鲍汀所绘《天台山十六景图》便是其中代表,这些图原为释传灯辑、齐召南修订《天台山方外志要》之配图。鲍汀为乾隆时期著名的书画家,他所绘制的十六景图皆为精品,层峦叠嶂,诗情画意,图中多用披麻皴法表现山体,笔法多变,构图巧妙,呈现出简远萧疏,枯淡清逸的艺术风格,画作中题写了大量名人诗句,并辅以大量印章,诗书画印相得益彰。郑振铎曾论及此图,赞其细润流丽、生动活泼,“能抓住事物的特点来写,而不是死板板地对景实写”,(28)郑振铎:《中国古代木刻版画史略》,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第178页。这也正是文人高水平创作的体现。
(二)多种山岳图绘模式的成熟
在各类名山图绘走向成熟的同时,山岳舆图发展出了多种图绘模式,以各种方式将三维的空间整合进二维的图像。从留存至今的大量明清山岳舆图来看,这些作品在艺术上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古典山图往往采取传统山水画法,不过相较于山水画,山岳舆图在山水描摹之外,也需要以实景为基础,将上山道路、山中景物、景点间的距离等地理信息,进行较为全面细致的描绘。通览保留至今的明清山岳舆图,我们能够大致总结出山水舆图的几种图绘模式。
图9 《南岳全图》(局部)
第一,山水为主、景点为辅的全景图绘。大多数山岳舆图都采取了此种绘制方式,先绘制出山体,再在其上标识相关的人文和自然景观。这种图绘模式和传统山水画比较接近,也能全面地展示山体的形貌。绘制者还往往辅以山上的树木、山石、溪流,点缀三三两两的行人,并在山势高峻处辅以云彩。在此基础上标识出相应的地理信息。值得一提的是,此类图绘模式又可细分为横向和竖向两种展开方式。一般来说,横轴利于表现绵延的山体,能体现群峰绵延之秀美景象,例如国家图书馆藏经折装《南岳全图》,此图沿着湘江水道徐徐展开,展示了沿途的城市、山峰、庙宇等景象,移步换景,令人目不暇接。而长轴则利于表现主峰的高峻特点,例如国家图书馆藏《太华全图》拓本,全图采用山水画法,夸张地展现了华山的南峰、西峰、东峰,突出其三峰并峙,如若削成的特点,采用斧劈皴法展现山势轮廓,又以披麻皴法展现山体之层叠幽深,以阳刻展示山体线条,阴刻勾勒缠绕的云气,呈现出传统山水画的“深远”“高远”之美,在此基础上标识了华山上的道路和地名信息。这幅图在舆图之外,同样也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山水画佳作。
图10 《大九华天台胜境全图》(局部)
第二,景点、道路为主,山水为辅的全景图绘。这一类山岳舆图较为特殊,绘制者往往隐去对山体的表现,而对景点和道路进行较夸张的表现,重点突出景点之间的位置关系。可以说,这样的地图虽然名为“山图”,但是绘制者显然更看重其作为地图的实用性功能。例如国家图书馆藏《大九华天台胜境全图》,此图表现的是九华山天台峰附近景象,全图采用满铺画法,隐去山体,将建筑物比例放大,主要表现各处禅院、殿宇之间的位置关系。图幅以该区域的空间信息分布为主要内容,还出现了传统舆图的“四至”文字标识。除此之外,相较于其他山图较多采用虚线标识道路的方式,此图采用较宽的平行横线表现登山石阶,在全图中显得格外明显和突出,图中对岔路、弯道都有忠实表现,且辅以对道路长路的文字注记,这显然是为了尽可能地为朝圣者提供详细的地名信息。
第三,分景图。分景图发源很早,前文提及王维《辋川图》就属于这一类型。此类舆图往往截取最具代表性的名胜进行描绘。由于不必拘于全景摹写,使得这类图像在表达上更加生动自由。例如国家图书馆藏清谭钟岳绘《峨山图说》,此图除全景图之外,又创造性地将峨眉名胜概括为十景,并对每一处景观进行分别描绘。又如国家图书馆藏《天台山十六景图》,作者鲍汀亦总结了十六处天台山名胜,分别绘制舆图。
四、结 语
中国古代山岳舆图的大量产生,在世界地图发展史上都是非常独特的现象。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舆图所传达的不仅仅是距离、高度、道路等客观信息,更重要的是寺庙、道观、书院等人文内容,这使得山岳舆图成为人们观念世界的表现场域。前文根据目前所见的山岳舆图情况,将其分为行政类、宗教类、名胜类等类别,但它们之间并非平行发展,各自为政,而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从深层次的文化根源来说,中国古代的山岳舆图之所以如此兴盛,归根结底都植根于先秦以来所奠定的对山川地理的礼乐化认识。不管是《诗经》中的“嶞山乔岳,允犹翕河”,还是《周礼》《礼记》所记载的祭祀名山大川,都奠定了传统礼乐文明强调山岳政治意义的基本论调。也正是由此出发,山岳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中,始终有着独特的位置。古典山岳舆图的文人图绘和宗教图绘,也与这一礼乐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首先,文人图绘之山岳舆图与山水画的发展关系密切,不管是对于山川空间的实景描绘,还是写意化再现,都根源于对山水的审美欣赏,此种文化心理自然也植根于传统地理思想对山川的重视。刘成纪提出,“就中国山水画的起源看,它仍奠基于对国家地理山川的实景描绘。认知而不是审美、写实而不是写意,构成了这门艺术得以生成的始点。”(29)刘成纪:《汉代地理图像与中国山水画之诞生》,《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6期。他提出,中国山水画起源于汉代以来大型地理测绘所构筑的“地理美学”,这亦可佐证本文的论点。
其次,佛道等宗教类山岳图绘亦与这一山水礼乐传统有关,印度佛教虽然也有须弥山等名山传说,但那毕竟只是传说和神话,而非实际可到达的山岳。而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佛教徒纷纷在名山之上修建寺庙、道场,信众们不远万里上山朝拜。道教更不必说,道家之五岳即是从帝王巡幸封禅之五岳发展而来。这种对于名山文化功能的强调,从深层次上自然也受到了传统文化思维的影响。
总的来说,中国文化传统对于山岳的重视,催生出了大量山岳舆图。此类图像起源于先秦“允犹翕河”传统,之后逐渐发展出了行政类、宗教类、名胜类等多种形式,而在明清时期达到了成熟,发展出了多种图绘模式,也留下了众多有代表性的作品。古典山岳舆图中折射出丰富的文化内涵,是一个值得进一步探究的知识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