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连续变焦”的产业观察方法：以电竞为例

2021-07-19宋德铮

清华管理评论 2021年4期

宋德铮

当前，复杂而高度变化的技术-产业世界并不是过去时代的简单“快进”，不同要素之间的相对变动和相互作用造成了结构上的深刻变化，产业内部、产业外部都在以新的方式重新关联，多维度和多向度的连接日益繁密。宏观条件和产业间的结构环境对于产业演进来说，不再是相对独立、相对不变背景，不同层面的外部因素前所未有地“介入”到产业演进的不同方面和不同环节，外部因素的变化与产业的演进“不可拆解”地交织在一起。“背景变对象”，这对新条件下产业研究和产业观察带来巨大的挑战。

因此，探讨当前时代中国发展的态势和格局、探查宏观环境的“基本面”，研究宏观环境的结构和演化机制，便具有双重价值和双重意义。一方面，由此深入了解“背景变对象”是如何形成的，并进一步对新历史条件有更深入的认识；另一方面，由此深入了解诸多产业生长其上的宏观环境的地形地貌，这些将会深刻地塑造它们的可能未来。

中国发展宏观环境的“基本面”

经过40多年高速蓬勃的发展，从中国发展的整体上看，中国的产业升级到达了一个关键的“隘口”，高速增长向高质量发展转变，资源推动向创新推动转变，产业升级走到了向高科技、高难度进发的冲刺阶段。相应地，在消费端是与产业升级相伴而生的轰轰烈烈的消费升级，这是一个历史进程的两个方面。中国，这个全球最大的新兴市场，开启了向成熟市场的演进。产业升级不仅仅表现在对“高精尖”的攀登上，“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推动衣食住行相关产业集群的成熟和快速进化，中国的产业体系日益完善、复杂、繁茂，把这些方面叠加起来，才是对产业升级更全面的认识和理解。

中国作为新兴市场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容量巨大且发展不平衡，需求成波次释放。市场划分为一线城市、二线城市……乃至城镇和乡村，不同的地域发展有巨大的差异，需求从一线城市到二线城市再到城镇和乡村，历时性地成波次地释放。但随着中国由新兴市场向成熟市场转变，这种波动性的历时性的需求和时尚“浪潮”将会越来越不明显。在某些地区，比如大城市，和某些特定的消费领域，市场形态将会率先呈现出成熟市场的面貌。

成熟市场是一个多层需求、多样需求相安共存的市场。即使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也存在成规模的看上去像二线城市乃至城镇特征的需求。成熟市场是一个共时性的、广谱的市场，它更复杂，更细微，容量也更大。总之，它和新兴市场有着不一样的特征。从新兴市场到成熟市场的转变是个长期的过程，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将会长期存在，与此同时，局部区域的、特定领域的成熟市场也越来越难以忽视。“历时性”和“共时性”并存，会是中国市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的重要特点。

在中国发展进入產业升级的关键阶段的同时，新一轮科技变革和产业革命席卷全球。这是以人工智能、大数据、5G等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术的广泛应用为特征的产业革命。产业革命意味着通用性、基础性技术的系统改变，意味着整个产业体系结构的重组。新的产业体系将会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组织起来，以不同于以往的方式运作。新科技和产业革命是全球面对的挑战，中国要在这个条件下完成自身的产业升级。因此，中国的产业升级过程不仅仅是一个追赶的过程，同时还是一个系统性重构的过程。

面对这样的巨变和剧变，一方面意味着，产业升级不再能参照先发国家的经验，更多的时候需要在“无人区”探索；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系统性重构意味着要跳出现有体系的逻辑，自觉探索和发现新体系的模式，抢先搭建新系统的“最小闭环”。这个过程是由许许多多的“新产业”和“旧产业”的新探索组成的。“新事物”将逐渐展现出新特征，“旧事物”将会在新体系逻辑下被重新考量，以新的方式重新组织。随着市场的逐步成熟化，消费和供给在“互相启发”中“联动发展”。

2020年10月底，中国共产党十九届五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提出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这是对中国发展大环境和发展实际的最新的意义深远的重大研判和战略部署。虽然，产业升级和市场成熟化转变本身就意味着内需在经济生活中将变得日益重要，而且近几年的数据也表明内需对经济的拉动作用确实越来越大，但是，提出构建内循环为主、双循环互相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不仅仅是对中国发展阶段的再次确认，更是对中国发展国际大环境的深刻认知和主动应对。

近年来，国际经济环境出现了深刻的变化，“去全球化”和“反全球化”日益明显，新冠疫情以来，全球产业链受到全所未有的冲击，逆全球化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在全球经济和产业联系如此广泛深入的情况下，全球经济体的全面脱钩是不可能的，但是已经发生的逆全球化事实和趋势已经带来了不可忽视的系统性风险和挑战。在这个全球贸易、经济与产业分工深刻变化的时期，积极构建以内循环为主体的新发展格局，是当前中国发展又一战略意义上的重大变化。

经过上面的初步分析，我们梳理了当前中国发展最基本的宏观环境特征，即，从中国的发展看，（1）产业升级和消费升级进行到最关键的阶段，高速增长向高质量发展转变，新兴市场向成熟市场转变；从科技和产业方面看，（2）全球正在经历新一轮以新一代信息技术为特征的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全球的贸易、经济和产业分工的形势深刻变化，我们需要（3）积极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这三个方面相互促进，也相互影响，构成了当前中国发展宏观环境的“基本面”。

连续变焦

在产业升级、产业革命和各种全球尺度变革调整相叠加的新历史条件下，产业和其宏观环境因素之间的关联也更加广泛，更全面地探查产业演进的结构、局势及态势，需要把产业结构环境和宏观环境因素更加细致、更加具体地纳入产业研究的各个不同的层面和领域。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怎样才能使得在产业研究中对外部宏观环境条件的研究不仅仅是停留在“背景”一栏，以极其有限的篇幅“一笔带过”？怎样才能把这些外部因素切实地纳入产业观察中从而为观察者和实践者开辟一个更加全面的视野，以便更好地理解产业发展的态势？

首当其冲的工作是转换我们产业观察的方法。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扩展”“观察范围”，我们需要一种“连续变焦”的“观察方法”，以至于能够分别聚焦于不同的“区域/对象”，从而能够“观察”到不同“聚焦对象”的演进发展以及环境因素对它的影响，更进一步地，还可以“观察”到这些不同“聚焦对象”之间的联系和互动。

传统的产业研究中，观察对象是定义明确的，具有清晰的边界和相对完整的价值链，而“连续变焦”观察方法的观察对象，则包括了从最“引人注目”的“区域”起，沿着一定的相关性，连续变焦所观察到的所有“聚焦对象”的集合。它至少蕴含了以下几个要点。

首先，“变焦”意味着观察的区域不同，观察的“焦距”不同，自然观察到的远近、宽窄的范围也有差异。通过这样的方法可以在不同层面观察外部因素与产业因素之间的互动和关联。可以观察到技术应用层面、企业层面、产业层面、产业集群或生态层面不同的演进场景，从而进一步建立起一个多层级、多维度的立体认知。这样不会因为囿于某个单一的视角，而漏掉某个关键的因素，或某个关键的进程。

其次，“变焦”意味着观察的对象不只是一个。除了最“引人注目”、具有相对完整结构的那个典型形态的产业以外，我们同时也要观察结构不完整、很难严格的定义为一个典型“产业”的各种“价值链片段”。有时候，这些嵌入到其他产业中的“价值链片段”甚至更重要。比如，考察人工智能的产业化应用，就很难看到一个完整的产业形态，所观察的几乎全是嵌入到已有产业中的“价值链片段”，但又不能仅仅停留在那些已有产业的结构中，还需要把这些不同的“价值链片段”综合起来考察。

第三，“连续”的观察意味着并不事先预设所有的观察对象。可能会有不少值得关注的对象是在“连续扫描”中发现的。产业演进活跃，外部环境变化复杂，内外部连接稠密，产业发展总会出现很多难以预料的情形，事先制定的刚性计划就会在实践中离实际越来越远。连续扫描，发现对象，就是面对变化的“及时调整”思想的一个方法实现。

第四，“连续”观察是对“不连续”变化见微知著的尝试。最难以应对的是“不连续”的结构上的变化，这是系统层面的变化，在变化前后一些关键的因素呈现出“断裂”的状态。比如，产业体系的变化、需求结构的变化、用户构成结构的变化，等等。虽然，这些不连续变化总是“啪”地一声就转变过来，让人防不胜防，似乎不用准备，没有积累。但是如果深入到结构的内部，还是有可能发现某些“新结构性元素”的积累，只不过在结构变化前，它们并没有在上层表现出显性的性状。连续的观察有望发现它们，这是对“不连续”變化事先探测的一个尝试。

“连续变焦”的产业观察方法，在特定的角度下放弃传统方法所预设的具有清晰边界、完整结构的产业概念，一定程度上聚焦于“片段”的组合，并在实践中保持开放的边界，从而期望能够能更好地分析不同“焦距”、不同范围和区域下产业的动态变化。研究对象不再是特定的“某一个”，而是一个具有开放边界的、复数的、混合的“大家庭”。

蓬勃发展的电竞

2020年，电竞走进大众的视野，获得了来自各个方面前所未有的关注，也迎来了一个新的蓬勃发展的机遇期。上半年，由于新冠疫情的影响，传统体育赛事纷纷停赛，而电竞由于其天然的数字基因，率先以线上模式开启比赛，并获得巨大成功；下半年，各种大型比赛纷纷拉开帷幕，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S10、和平精英国际冠军杯在上海举办，2020年王者荣耀秋季赛季后赛落户重庆，腾讯电竞运动会十周年年度总决赛在北京开赛。

除了赛事上的火爆，从产业发展上看，新进参与者增加，产业生态日益活跃繁盛，专业投资机构开始进入。也有不少传统领域的企业涉足电竞，比如，电商零售领域的京东、苏宁，视频网站哔哩哔哩，运动消费领域的滔博，等等。它们一方面布局新产业，一方面也在积极寻找电竞与自身已有业务的协同，这些都会使得电竞的产业形态变得复杂，也充满多种可能。

从监管方面看，“电子竞技员”等相关从业人员的国家标准即将出台，电竞各方面日趋规范。从政策支持上看，国家出台了发展电竞的文件，上海、北京、武汉、西安、南京、广州等城市也陆续出台了鼓励电竞发展的政策，把电竞纳入自身发展的规划中。

电竞是新兴的高科技密集的竞技产业，它有很多与传统竞技体育相似的方面，同时它与传统体育的差异也同样难以忽视。电竞涉及领域多样，参与者类型众多，体量庞大，结构复杂，拥有科技、文化、竞技的三重属性，并且这三个方面都呈现出鲜明而强烈的特征。电竞产业的发展与“产业结构环境”和外部的宏观条件高度相关。

在“连续变焦”地观察电竞之前，首先需要梳理对电竞发展有密切影响的外部环境。除了上文提到的三个基本的宏观环境特征之外，对电竞有密切影响的还有第四个宏观条件，就是，文化经济的蓬勃发展。

对内循环的强调，是对内需市场发展的主动自觉的加速。在市场成熟化过程中，文化领域的需求，作为精神生活需求的重要方面，将会成为新需求结构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成为新消费中引人注目的增长区块。这和社会发展以及人民美好生活需要趋势相吻合的。繁荣发展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是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一个要点，在新发展格局的构建中，文化经济将会迎来一个广阔的发展机遇期。

电竞正是在产业升级、科技与产业革命、内循环为主的新发展格局以及文化经济的蓬勃发展4个方面所勾勒的宏观环境中发展演进的。在对宏观环境因素分析的基础上，通过“连续变焦”的产业观察方法，建立多维交叉的视角，从而在更加立体、更加广阔的视阈里，全面地探查电竞的发展和演进。这样才能发现电竞更全面的发展图景及其未来的丰富的可能性。

电竞的“四环”

对于电竞而言，最引人注目的“一环”区域，就是以英雄联盟、王者荣耀职业联赛等为代表的、商业化最成熟的、体量最大的电竞赛事及其相关的产业链。这也是人们讨论电竞时在大部分情况下所指涉的对象。这部分具备相对成熟的产业形态，有较清晰的产业链结构。由于潜在的巨大商业价值，这部分吸引了大量的资源、资本和参与者。这些明星赛事也往往成为不同城市之间争相引进的对象。

成功的电竞职业联赛，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传统体育职业联赛的运作方式。但是照搬传统体育模式并不是电竞联赛发展的最佳路径。由于电竞的数字基因，“电子竞技”在很多方面与传统的体育竞技不同，电竞的产业链具备复杂结构，上游的游戏开发商、游戏运营商；作为赛事重要参与主体的电竞俱乐部；围绕赛事的直播平台、媒体；以及电竞赛事的观众等等。它们之间都有更为复杂的连接与互动。

虽然这些明星赛事发展迅速，但其商业模式还有很大的探索空间。明星电竞比赛的观看人数已经能够远超NBA比赛的观看人数，但两者的商业价值还有相当的差距。沿着传统职业体育的道路进一步完善固然是一个探索方向，但更重要的是，发现电竞自身的特征，在更广阔的产业环境和宏观条件下探索新的商业形态。在新的科技和产业革命，人工智能、大数据广泛“改造”各行各业的条件下，电竞的数字基因天然地拉近了它与其他领域的距离。藉由信息技术的应用，探索电竞与其他领域的连接，搭建新消费的应用场景，将会是电竞更加富含可能的发展路径。

如果说聚焦的“一环”明星赛事是冰山露在水面上的“主峰”，那水面之下有着更多、更复杂的成员。聚焦的“二环”是受众相对较少，却数量众多各种小体量的业余电竞比赛。类比传统体育，“一环”相当于NBA、欧洲五大足球联赛这些顶级职业联赛，“二环”相当于从大学运动会到街道老年人俱乐部的门球比赛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业余比赛。这些非正式的小型比赛，当然属于电竞“大家庭”的成员，从产业分析上看，它们可能并不具有完整的、强连结的价值链，它们的商业价值也非常有限。

但是，如果从“文化”的角度看，它们具有深远的意义。一方面，这些业余赛事培养了电竞的群众基础，培养了电竞文化，增加了社会对电竞的接纳程度，并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化成对职业电竞的强力支撑。更重要的方面是，它们丰富了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如果得到健康的发展，它们有机会成为人们日常文化生活可观的一部分。

聚焦的“三环”是游戏。从电竞的角度看，适合于电竞的游戏与其他游戏有着重要的不同，但是，从电竞外面看，它们更多的是相似性，它们一同作为“电子游戏”而被看待和研究。电竞无法和游戏截然分开。

篮球赛是根据篮球运动进行的比赛，足球赛是根据足球运动进行的比赛，电竞就是藉由某一款电子游戏而进行的比赛。相比篮球或足球，电子游戏要复杂得多。篮球运动或足球运动，拥有长时间和大范围的稳定性，可以说它们是属于全民的。而游戏则是游戏开发商制作出来的，它们有复杂的结构和内容，而且作为软件产品，它们也会有bug，会有版本的更新和改变。这些方面都是传统体育不具备的。

从文化的角度看，内容是游戏/电竞非常突出的关键方面之一。游戏是“富含”内容的。在文化经济蓬勃发展的条件下，对游戏/电竞来说，“讲好故事”绝对不是一个无关的领域，毋宁说，是一个攸关的领域。当电竞走出小众圈子走向大众，从“讲故事”方面看，它至少面临着两个大挑战：第一，面对大众，面对过去没有关注电竞的不同类型的群体，如何“讲好自己的故事”，并为此目的，要去做怎样一些过去没有做过的事情，或者改变哪些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第二，在当前的宏观条件下，电竞和文化经济中其他领域共同面临的同样的课题，即，如何“讲好中国的故事”。能否处理好这两个挑战关系到未来电竞的发展空间。

聚焦的“四环”是那些遗留在、停留在应用技术、可复制商业模式、消费场景、流程结构、故事等等领域里的“电竞/游戏”的“片段”和“碎片”。比如说，电竞与某种其他领域相关联而搭建成功的消费场景，它可能具备复制或迁移到其他领域的可能。再比如说，某个成功的爆款游戏可能会转化成影视剧和其他周边文化产品的可能。这些“电竞/游戏”元素大部分可能和电竞仅仅是间接的关联，它们是电竞的“副产品”，随着技术应用的“水流”回馈给各个不同的领域。

上述分析，通过“连续变焦”地观察电竞的“一环”到“四环”，初步考查了前面讨论的4个方面宏观环境因素如何影响电竞的发展。作为富含数字基因的新兴的竞技文化产业，电竞在新产业革命和消費升级的背景上，具备和不同领域连接的丰富的可能性；内循环为主的新发展格局，文化经济高速发展，电竞的“文化产业”一面也会成为演进过程中的关键因素。另外，随着市场成熟化，不同的城市发展将会更多地呈现出不同的特质，这会影响到作为“体育文化”的“一员”的电竞在不同城市中的发展面貌。

产业升级和消费升级、新科技产业革命、内循环为主的新发展格局、文化经济的蓬勃发展，这四个方面深刻地规定了电竞发展的“宏观地貌”，这丰富变化的“地形地貌”将会“塑形”电竞演进的多种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