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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墓葬石刻的民间宗教表征

2021-07-19杨子墨

齐鲁艺苑 2021年3期
关键词:题记石刻祠堂

杨子墨

(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东汉盛行厚葬,墓祭仪式具有严格冗繁的要求和豪华奢侈的墓葬建筑内容。墓葬建筑以石质为主,分墓上和墓下两部分,墓上石刻一般包括石碑、石俑、石兽、石柱、石阙、石祠堂等,碑、俑、兽、柱、阙建于神道两旁,在丧葬礼仪入葬、后人迁坟和拜祭时起到标注墓道、守护亡灵的功用。祠堂是后人行祭礼的重要场所。墓下石刻一般包括画像石、买地券、墓志、石函等,这些墓葬石刻形制多效仿现实世界的世俗器具样式,但因墓葬之用,归属于阴间世界,具有一定的宗教性质。东汉时期的宗教文化主要有原始宗教、国家宗教及民间宗教信仰三大类别,现存东汉墓葬石刻作品多为中下层官吏或平民百姓所造,表现出民间宗教信仰的朴素与盲目性,具体呈现为黄老之学的世俗化、方士之术的神仙化,反映出东汉社会民众的生死观、孝悌观、神祇观等内容。

一、黄老重生

西汉之初皇家采用黄老之治以休养生息,恢复社会生产。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黄老之学无奈脱离皇家庇护,转向民间世俗化发展,以重生和养生为修行目的,为达长生而修炼的神仙黄白之术、符水治病之道,成为汉代社会民间广为接受的宗教信仰。这种对现实生命无限延长的祈盼,是一种淳朴、低层次的生命关照。“重生”的观念使人们倍加相信神仙得道可以不死,并居宇宙极乐世界,尽享安逸。于是,鼓吹神仙之道成为汉代方士最为常用的传道形式。方士融合黄老重生学说,成为社会广为盛行的方仙之道信仰。汉王朝诸位帝王多倾心于此,至公元一世纪,仙人不死的信仰崇拜由帝王权贵普及到民间百姓。现存陕西西安碑林博物馆第三室的东汉《仙人唐公房碑》记录了王莽居摄二年,真人李八百授汉中城固人唐公房神药与丹经,唐氏服药后一家人及房屋、牛马、鸡犬等一同升天,即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典故。位于河南偃师商城博物馆的东汉建宁二年(169年)《肥致碑》则详细描述了肥致居枣树三年不下而修道成仙的故事。二碑所记唐公房与肥致的成仙之法,均为服食丹药所致。修炼并服食长生不老仙丹是汉代方士宣传教义的主要方法之一,为民间宗教信仰的纯朴表现。对于炼丹服药以求长生不老的信仰,汉代诸多西王母画像石中可见玉兔捣药的场景。西王母居昆仑山,为掌管不死灵药的长生之神,是汉代民间崇信的重要神灵。画像石中西王母与玉兔捣药的构图,成为典型的汉代服药成仙的朴素宗教图像表现内容(图 1)。

图1 伏羲女娲西王母画像石,东汉,1958年山东滕县西户口出土,现存山东博物馆

图2 朐忍令景云碑,东汉熹平二年,2004年重庆云阳县出土,现存重庆市三峡博物馆

汉代仙人除了有云气相伴,更为重要的是对彼岸世界的向往,这种彼岸憧憬既有现世实物的存在样貌,又别具民间宗教信仰的神秘特征。在通往彼岸世界的墓上建筑中,兽、俑、柱、阙是守护亡灵进入彼岸世界的通道标记。石人也称石俑、石翁,它们一般为文武官吏,成对立于神道两侧靠近祠堂之处,是仿秦朝海郡名将阮翁仲所制,以示守护亡灵平安。现存可考的最早墓前石人为西汉霍去病墓前石人,曲阜汉魏碑刻陈列馆的东汉乐安太守麃君墓前石人铭文有“汉故乐安太守麃君亭长”“府门之卒”(图 3)。

图3 麃君墓石人题字,东汉,原在山东曲阜张曲庄,现存曲阜汉魏碑刻陈列馆

阙是指立于古代城垣、宫殿、官府、祠庙、陵墓大门两侧的高层建筑物,它多为铭记官爵功绩、标注界域或建筑装饰之用。汉代刘向《说苑·反质》曰:“立石阙东海上朐山界中,以为秦东门。”[3](P707)汉代墓冢前常设神道,神道意为墓路,《后汉书·中山简王传》有“大为修冢茔,开神道”[4](P1450),神道最前方以阙作为标记,故阙也有门阙之称,古人将立于墓葬神道前的阙,又称为“墓阙”。就其建筑用材,阙有木质、石质两种。遗憾的是,木质结构的阙在历史岁月的侵蚀下,已化为一堆堆丘土。据统计,我国现存阙皆为石质,共计二十八处,其中四川十九处、河南四处、山东四处、北京一处。两汉时期,门阙营建具有严格的制度,汉代皇宫和陵墓大门处都置有雄伟壮阔的双阙,吏民家族墓地只建一对墓阙。另外,在汉代非石阙的画像上也刻有门阙,一是象征世间门阙家世富贵、地位显赫,二是预示死者引魂升天,将阙想象为通往彼岸世界的“天门”[5](P38)。

对于东汉人向往的具体彼岸世界场景,我们可以在诸多墓葬画像石及铭文题记中得到了解。例如1973年5月出土于山东苍山的东汉桓帝元嘉元年(公元151年)画像墓,墓中画像主要描绘了汉代现实生活、送葬过程以及墓主人升天入仙等场景。具体图像有迎宾、乐舞百戏、胡汉战争、侍奉女主人进食、四龙盘结、双龙盘结、升仙、龙、凤、虎、双鹤衔鱼等。图像分两层,上层有龙、虎、兔、鸟等祥禽瑞兽,下层左边一人捧盾躬迎,后有导骑、轺车、斧车、车并车等。门楣背面上、左、右三边刻边栏两道,间饰连弧纹,下边栏一道。其上刻祥禽瑞兽,右边是一龙二虎相戏,中间为鸟首龙身怪,左边刻双鹤交颈衔鱼。下层是乐舞百戏:右边三人跪坐,吹排箫、吹埙、吹竽;中部两人舞长袖、一人倒立、一人抛丸;左边有四女子坐观,前者持桴击鼓。墓门左立柱图像分三层。上层刻一人戴笼冠,向左躬立。中层人戴进贤冠,躬立向左。下层是一人拢手,正面端坐。墓门中立柱正面四周边栏一道,四龙盘结。墓门中立柱背面刻一长尾翼虎上行,间缀小鸟。墓门立柱右侧上部西王母持灵芝坐于云座上,左右有狐狸和人面兽;下部有羽人相叠,底部为崎岖的小山,似暗示西王母所居之昆仑山;前室西壁门楣正面四周刻边栏一道。图像为车骑过桥:三导骑后随三辆盖系四维的轺车右向过桥,右上角一胡骑转身突放冷箭,左上角缀一飞鸟。桥下一条小船上坐着两人,两仆于前后撑船,船前后有渔夫捕鱼。前室东壁门楣正面四周边栏刻一道。图像为迎宾:右边一亭,亭右门关,左门开,露两人躬立;亭左右侧门,也是右门关闭,左门打开,露一人,侧门顶立一鸟。亭前有一人捧盾向左躬立:一导骑、二车右行,后车驾羊,车骑顶上有鸟首卷云。前室东壁图像左边已残。上边和右边有边栏两道,间饰连弧纹,下边栏一道。图像以间饰连弧纹双栏分三层,上层刻制龙凤,中层有侍者和老妇,下层车骑右侧,导骑执棨戟,后随辎车;前室北中立柱正面刻双龙三结。后室顶石上、左、右三边刻边栏两道,间饰连弧纹,下边栏一道。一翼龙、一翼虎回首相对。题记分作二石,全文隶书,共计327字(2)文曰:元嘉元年八月廿四日,立郭毕成,以送贵亲,魂零有知,柃哀子孙,治生兴政。寿皆万年,簿疎郭中画,观后当,朱雀对游扌山人,中行白虎后凤皇,中直柱,双双结龙,主守中霤辟邪,央室上轝砄五子轝,僮女随后驾鲤鱼,前有白虎青龙车,后即被轮雷公君,从者推车平梩冤,厨上卫桥尉车马,前者功曹后主簿,亭长骑佐胡便弩,下有深水多鱼者,从儿刺舟渡诸母,便坐上,小车车并,驱驰相随到都亭,游徼候见谢自便,后有羊车橡其□,上即圣鸟乘浮云,其中画,橡家亲,玉女执尊杯柈,局术稳杭好弱儿,堂砄,外君出游,车马道从骑吏留,都督在前后贼曹上有虎龙衔利来百鸟共□至钱财,其砄内有倡家,生汙相和仳吹庐,龙爵除央高鸟噣鱼,堂三柱,中□□,龙□非详,左有玉女与扌山人,右柱□□请丞卿,新妇主待给水将,堂盖窗,好中□,枼上□色末有盱,其当饮食就天仓饮江海,学者高迁宜印绶,治生日进钱万倍,长就幽冥则决绝,闭旷之后不复发。,与画像构成图文并茂的一体。铭文生动形象地描述了人们对彼岸世界的憧憬,其间祥瑞引魂、仙人萦绕、宴饮欢歌,一派祥和美妙的仙界圣境。该墓葬石刻以铭文的形式对墓室壁画进行全面解说,可以说在东汉墓室中题记与壁画以不同的形制及内容表现着东汉丧葬礼仪文化内涵,每一件石刻作品都有其存在的价值、意义及使命。虽然它们的表现形式不同,但均以丧葬礼仪为目的。墓上有祠堂、门阙、石碑、石兽、石人等石刻组件,墓下虽无此类实物,但睿智的东汉人却将其以线刻的形式表现在墓室墙壁上。无论是深埋地下永无天日的墓室画像,还是炫耀于世流传百代的墓上石刻画像,它们都有墓主人升天入仙进入极乐世界的生动表达。

从墓上到墓下,汉代人为亡灵创造了一片繁华安宁的净土,为保这片宁静不被贼人破坏,墓室各处采取了严密的防盗措施,并在祠堂和墓室题记中以文字形式提醒、警告甚至诅咒盗墓者,例如:金乡县胡集乡郭山口村鱼山汉墓门楣题记:“诸敢发我丘者,令绝毋户后。疾设不详者,使绝毋户,后毋谏卖入。毋效狸人,使绝无户后。毋攻毋记,身已下冢,罪赦毋。毋为谕,毋背母考。必罪天不利子孙。”滕州建初六年食堂画像题记:“盗冢者得毋败坏。”肥城栾镇村建初八年张文思为父造祠题记:“勿败□。”滕州永元三年残石题记:“敬白士大夫,愿毋毁伤,愿毋毁伤。”东阿铁头山永兴二年芗他君石祠堂题记:“唯观者诸君,愿勿败伤,寿得万年,家福昌。”嘉祥宋山永寿三年许卒史安国祠堂题记:“唯诸观者,深加哀怜,寿如金石,子孙万年。牧马牛羊诸僮,皆良家子,来如堂宅,但观耳,无得刻画,令人寿;无为贼祸,乱及孙子。明语贤仁四海士,唯省此书,无忽矣。”苍山元嘉元年画像石题记曰:“长就幽冥则决绝,闭旷之后不复发。”这些铭文的功能是将逝者与生者进行永恒和严格的隔绝,一是为了警醒后世不轨盗墓者,二是为了让逝者安息永驻彼岸世界,三是为了保护生者以免遭威胁迫害。这种以咒语警示来划分幽冥两界的做法,是东汉民间最为原始朴素的宗教行为。

二、祖先崇拜

东汉人为了追求永生不灭,除了崇信仙人神力,还不余遗力地祈求祖先庇护。先秦时期,人们对于生命的来源归根于自己的祖先,所以祖先崇拜成为那时人们生殖繁衍与生命延续祈祷的首要对象。祖先崇拜是民间宗教信仰的原始性表现,它既具有中国宗族传统习俗特色,也是民间传统信仰的基础。在汉碑形制中,圆首类和圭首类整体形制结构表现为碑首凸显、碑身纵长、碑座方正宽于碑身的特征,这一结构与商周“且”字形状相同。“且”字在先秦文字中用来表示“祖”,“甲骨文、金文用为祖先的祖,后加示旁”[6](P16),是拜祭祖先的宗庙,具有祭祀崇拜之意。[7](P19)东汉圆首类和圭首类石碑,它们或为宗庙功德碑,或是坟冢墓碑,亦或是墓上祠堂功德碑,皆为祭祀礼仪之用。从石碑形制造型和功用内容上看,两者具有内在的联系。古人在定制石碑形制时,可能受到“且”字内涵的影响。

另外,在石碑后面所建的墓地祠堂是祭祀先人的重要活动场所。祠堂早在商代就已出现,两汉时期开始流行,汉代祠堂是为建立生者与死者和冥世间的联系而设的。东汉人主张“灵魂不死”,他们认为一个祠堂一旦建造,逝者的灵魂便居住于此,这里便成为生者和死者之间的沟通之地。每有大事及重要节令,生者都在此祭祀亡灵,即祭拜祖先。当生者来到祠堂,面对更多的是先人对生者的训诫。武梁祠画像题记有“后世凯式,以正模纲”的警语,而祠堂石壁上雕绘的各种历史、义士、忠孝、贤良等图像,也教导遗孀、儿孙、亲戚及仆人效仿学习。据目前考古资料来看,今山东、河南等地尚留有东汉祠堂实物。

东汉永建四年(公元129年)山东长清孝堂山祠堂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石祠堂,也是现存唯一一座保存完整的汉代石祠堂。该祠堂平面呈长方形,长3.805米,宽2.08米,正面两根八角立柱与后山墙间置三角隔梁,将祠室分成两间,室内北面有石台一座,以供牌位之用,室顶呈单檐悬山状。现存嘉祥武氏石祠堂多为残石,经多方学者复原研究,其建筑结构、体量与孝堂山祠堂相似。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石祠堂前部进出口高度不足一米,如此低矮的进出口,一般人无法进出室内并进行正常祭奠活动,只可在室外进行礼拜仪式。可以说,祠堂是为沟通生者、死者与冥世间联系而建的。汉人试图通过祠堂这一建筑,使生者可以领悟到死后人们所能达到的彼岸世界的神奇境界。作为“鬼神所在,祭祀之处”[8](P357)的墓地祠堂,将汉代“天人感应”与“天人合一”的精神完整地贯穿于丧葬礼仪之中。

三、厚葬明孝

汉代所持“人死辄为神鬼而有知”[9](P352)的灵魂不灭的生死观念,使得东汉人十分重视个人孝悌品行的修养,形成厚葬风气。在东汉社会中逝者的装殓、丧葬仪式、陵墓营建都十分讲究奢僭,用于墓葬的各类石刻:祠堂、石阙、石柱、石兽、墓碑及墓室画像等碑刻制作具有较强的工艺水平,不乏名匠,各类墓葬石刻:祠堂、石阙、石柱、石兽、墓碑及画像等也标明造价。东汉王符《潜夫论》中记录京师贵戚厚葬中的棺椁“工匠雕治,积累日月,计一棺之成,功将千万”。[10](P135)摩崖石刻《李翕郙阁颂》也曾概括“盖汉人立碑,刻镂精工,有费至十五万者”。

据各类墓葬石刻铭文记录:1956年7月出土于山东肥城县栾镇的东汉章帝建初八年(公元83年)刻《张文思为父造祠堂》石值三千;1965年出土于山东莒南县延宾公社东兰墩村的东汉章帝元和二年(公元85年)《莒南孙氏阙》值一万五千; 1932年出土于山东平邑城北八阜顶的东汉章帝章和元年(公元87年)《南武阳功曹阙》资费共计四万五千钱;东汉顺帝阳嘉二年(公元133年)山东曲阜《阳嘉残碑》出土时既已破损,碑阴残存故吏人名和捐资三列,从六处残存价位来看,每位故吏捐资有一百、一百五、二百、五百等不同价位。虽无法具体得知故吏们的整体捐资款项,但就现存每人的记录情况来看,这件石碑的价位不会少于一万;微山县两城出土的东汉顺帝永和二年(公元137年)刻《女黄牵马图》石值万钱;建和元年(公元147年)《武氏阙铭》记载武氏祠石阙价十五万,仅石狮子就四万;1934年出土于山东省东阿县西南铁头山的东汉桓帝永兴二年(公元154年)《芗他君祠堂题记》共计花费二万五千钱;1980年出土于山东嘉祥宋山的东汉桓帝永寿三年(公元157年)《许安国祠堂题记》花费二万七千钱(图 4);1968年曲阜防山公社徐家村北东汉延熹元年(公元158年)祠堂费用上万钱;东汉灵帝熹平二年(公元173年)《鲁峻碑》门生故吏出资共计一万五千八百;东汉灵帝中平三年(公元186年)《张迁碑》门生故吏共出资一万七千六百钱。

图4 许安国祠堂画像石,东汉永寿三年,1980年山东嘉祥宋山出土,现存山东石刻艺术博物馆

从以上墓葬石刻制作价格来看,在东汉若想制作墓葬石刻必花万钱以上。根据河南偃师出土建初二年(公元77年)《侍廷里父老亻单买田约束石劵》铭文计算,汉代一亩田约七百五十钱。并且1966年4月在四川省郫县犀浦公社二门桥出土的东汉中期《簿书残碑》碑文则记载了汉代二十余户人家拥有的田产、牲畜、奴婢、房舍及其价格(3)碑文曰:田八亩,质四千。上君迁、王岑鞫田……舍六区,直卌四万三千。属叔长……田卅亩,质六万。下君迁故……五人,直廿万;牛一头,直万五千;田□顷……五亩,贾□十五万。康眇楼舍,质五千。王奉坚楼舍……王岑田□□,直□□万五千;奴田、婢□、奴多、奴白、奴鼠、并五人……田顷五十亩,直卅万。何广周田八十亩,质……五千;奴□、□□、□生、婢小、奴生、并五人,直廿万;牛一头,万五千。元始田八□□,质八万。故王汶田,顷九十亩,贾卅一万故杨汉……奴立、奴□、奴鼠,并五人,直廿万,牛一头,万五千;田二顷六十……田顷三十亩,□□□万;中亭后楼,贾四万。苏伯翔谒舍,贾十七万。故……张王田卅□亩,质三万;奴俾、婢意、婢最、奴宜、婢营、奴调、婢利,并……。(图 5)。如碑文所记二十多户中,五户有奴婢,其中有奴婢七人的一户,有奴婢五人的四户。拥有田产最多者达两千多亩,最少者八亩。一亩田五百至八千,耕牛每头一万五千钱,奴婢一名四万钱,屋舍约七万四千至十七万。由此参比可见,东汉早期石刻价位已不菲,《张文思为父造祠堂》录石价三千,可购四亩田地。《莒南孙氏阙》高达一万五千,可购二十亩田地,造价高昂奢侈。至顺帝时石刻价位明显升至万钱以上,至桓帝时期价格更高。其中,石碑所用价位最少,但也要万钱以上,武氏祠石阙价十五万,在东汉约价值十头牛、四位奴婢、两亩上等农田、一区高档屋舍[11](P53~54),仅仅一祠堂石阙花费便如此奢华,至于其他各类墓葬石刻费用也可想而知。从以上墓葬石刻的高昂价位,我们不得不肯定东汉墓葬石刻已经是非常重要的丧葬用品种类之一。世人不仅需要它,而且相当重视它,所以才会有如此高昂的价位。在石刻作品上通过记录耗资价位以及费力长久等信息,一方面是夸耀显示筹建者对逝者的孝心厚意,另一方面表现了逝者希望可以在彼岸世界依然享有生时的富贵与荣耀。

图5 簿书残碑,东汉中期,1966年于四川郫县犀浦出土,现藏于四川博物院

为了表现建墓者的孝悌仁心,许多雇主也会请名工巧匠,高价厚待,不敢怠慢。汉代设有专门负责刻石的工匠,只是没有明确记录工匠姓名。正如《四库全书总目》卷八十六《名迹录》总结“诸碑多不著撰人、书人、刻工尤不显名氏”。[12](P738)然而庆幸的是,我们在部分汉代碑刻作品中发现了一些题刻石工姓名者(表 1)。

依据表1所示,汉代碑刻所署石匠姓名者集中于山东西南邹鲁之地、河北元氏县及巴蜀川中地区,这三地恰是汉代墓葬石刻集中地。许多山东名工巧匠不远万里前去异地,鲁地石工“巨宜”曾到北京石景山建造秦君墓阙。这些鲁地石工的到来,说明鲁地石工技艺确实闻名遐迩,出于作坊宣传及建墓雇主的需要,他们远走他乡,来到异地建制墓葬石刻。这些石工的到来促进两地石刻手工业的交流互动,甚至会影响到两地的墓葬石刻文化。而传统的手工业师徒相授、门户封闭的现象也会有所松动。汉代墓葬石刻题记所示,东汉石刻工匠称谓分别有工、匠、师、石工、工人、石师等题署。其中,河北多谓“石师”,山东、四川两地多称“石工”。较之唐宋明晰的工匠等级关系,汉代并没有明确的规制。但从传统手工业工、匠、师的分类来看,“师”是掌握高超技艺,具有规划、设计、组织和指挥行业制作的匠人,他们具备教授徒弟的资格。 在古代,“工”“匠”往往通用,或并称为“工匠”,系具有专业技术与艺术特长的手工业劳动者。在众多东汉墓葬石刻作品中,工、匠、师所制作的碑刻类型和水平具有明显的差别。

表1 汉代碑刻题刻工匠署名一览表

出于“石师”之手的《芗他君祠堂石柱》(图 6)《张迁碑》《孔聃碑》等,就碑刻形制及铭文书法的雕刻质量、制作水平而言,均为汉碑名品。《芗他君祠堂石柱》《张迁碑》造型精美,采用难度较大的透雕工艺,是汉代碑刻作品中的典范。署名“工匠”的石刻作品多为画像题记。行文题记纵势排列有序,一气贯穿;横向参差错落,交相呼应;笔画简率平正,淡化隶书波磔笔意,其古拙浑厚之貌,与华美精丽的画像雕刻形成迥异的风格对比。这是因为在东汉墓葬石刻作品中,画像为主要装饰内容,它一般占据石面大部分,内容多是成组配套出现,雕刻极为讲究。

图6 芗他君祠堂石柱,东汉,1934年山东东阿铁头山出土,现藏故宫博物院

综上东汉墓葬石刻艺术的信仰表现形式分析,我们看到东汉从地上石阙、祠堂、石碑到地下墓室,它们虽然都是墓葬文化的一部分,却代表着不同的宇宙世界,地下代表着鬼魂世界,地上服务于现实人间。在两者所表现的形式与题材上,我们看到东汉人祈盼在彼岸世界拥有与生前同样的名誉、地位与财富,而在墓上墓下的各种丧葬宗教活动中,东汉人在尊重祖先、圣贤之外,更加注重个人生命的关照,开始出现通过个人修炼以追求自我长生之路的自觉意识,并由此产生出极富中国特色的永生、孝悌、护灵的信仰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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