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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山

2021-07-17永基卓玛

骏马 2021年3期
关键词:羊皮火塘猴子

永基卓玛

“那只小鹿出现在河边,我屏住呼吸,在箭快要射出的时候,我想,肯定还有她母亲在后面……”熊爷的故事说了好多年,但每次都说不完,当他说出了前半句,已经有人把后半句在哄笑声中说了出来。“当然了,不止小鹿的母亲,还有熊爷爷也出来了。”

熊爷这个名字曾经很牛,但现在的熊爷一点都不牛,他已经是个七十岁的老头了,满脸皱纹,衣服破旧,走路的时候,瘸腿依靠着一个拐杖,就像是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的一艘小破船。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不知是老人的腐朽味还是长久不洗澡的汗酸味。

熊爷有很多故事,你随便从我们村里拉出一个人来,都能说上一箩筐。不过,这些故事都不用我们来讲述了,任何来我们村的人,都不止一遍地听说过熊爷的故事,熊爷每天无所事事地在村里晃悠,只要他见到哪家来客人,就会不请自来地坐到火塘边,不管主人邀请不邀请,熊爷自己拿着主人家的酒壶,开始讲述那些故事。

如果有人对熊爷的故事感兴趣了,那时的熊爷,喝着酒,容光焕发;如果有人对熊爷的故事厌倦了,熊爷也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忽视,对大家在说的话题,他总是能插上话。虽然熊爷已经好多年没去过村外,对一些外来的新鲜词语并不熟悉,但他也总能用自己的想象加上过往的经历,把说话的风头占领过来。

这样的老人并不招人喜欢,但熊爷好像不知道一样。其他老人在家里帮带孙子,照顾牛羊牲口的时间,熊爷一个人到处逛荡,他没有家人,也不需要种田或者照顾牲口。

我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人在熊爷说故事的时候,总是玩笑地把话接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对熊爷的故事百听不厌。熊爷故事中说到的好多动物,熊呀,雪豹呀,小鹿呀,就在村附近的山林中,但我都未曾见过。熊爷的叙述中,那些动物活灵活现,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喜欢跟着熊爷,听他到处说故事,但每次都被几个哥哥骂着喊回家去。

熊爷以前是结过婚的,但是没有孩子。我们都没见过熊爷的媳妇,我们一帮小孩子私下讨论过,熊爷的老婆是不是叫熊婆,但没人给我们说过熊婆的只言片语,只听说熊爷是个孤儿,连兄弟姐妹都没有。熊爷之所以叫熊爷,是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打过一头熊,而他原来的名字都被大家忘记了。熊爷打过熊,一次喝过十八碗熊油,年轻的时候做过马锅头,还杀过一只豹子,但这些都是过去的历史了。如今的熊爷,已经老了,他在村里人的眼中,就是一个蹭酒喝,说大话的昏老头子。

不过,有一天,熊爷不再孤单了。

我们村有好几座神山,从吉柯诺到公松斯撒再到吉涛诺,那些山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树,即使大白天进了山林,也见不到太阳。而村里的我们,一直规矩地遵守着祖上留下来的规矩,除了大年初三到初六开山的这几天,谁也不能进林子里捡一根柴,不能去扒松毛。除了神山,村周围的那些大山是我们的宝藏,每个季节都给予丰厚的礼物,但我们从来不去神山那里取任何的山货。

公松斯撒是几座神山里最高也是最秀美的,在半山腰的林子里有一个圆形的小湖,湖不是很大,浑然天成,湖边长满了水草,在湖靠山的那边,长着几棵高大挺秀的松柏,有个小山洞藏在低矮的栎树丛中。在老人家的说法里,这个湖是泉眼,有福气的人会在湖中看到拉萨布达拉宫的倒影,而那个小洞,是通往圣城拉萨的秘密通道。湖水一年四季都清澈无比,这里是众多动物饮水的地方。

那一天,我正把羊群往家里赶的时候,见到熊爷一个人从公松斯撒那边走来。我站在村口等着熊爷,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偏西,照在熊爷身上,那一瘸一拐的影子显得很是夸张。待熊爷走近我时,他神秘地对我笑着,我看到熊爷的怀中有个毛绒绒的小东西,那个小东西在熊爷的怀中不停地发出类似小猫的叫声。

那个小东西是只猴子。他的全身都是白色的绒毛,面部看上去就像人类的脸一样,但他没有鼻梁,两个鼻孔显得有点怪异,黑黝黝的眼睛里透着紧张与不安。这下,我顾不得我的羊群了,跟着熊爷往他家走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用破壁残垣这个词来形容熊爷的家。虽然那个年代里,村里的我们都很穷,但熊爷的家,根本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熊爷的房子是用长圆木头一根搭一根搭起来的,进到木房子里,我好半天才适应眼前暗暗的光线,只见一个火塘,说是火塘,其实就是泥巴地上烧剩下的一些火炭灰。火塘上没有我们村里每家每户都有的三脚铁火架,自然也没有架起的铁锅,只有个土陶茶罐放在那堆不知多久没烧火的火塘边。靠墙的地方,有几张破旧的羊皮卷成一团,我猜那是熊爷睡觉的地方。

熊爷进屋后,小心地把怀里那个小东西拿出来,那个小东西东爬西爬的,就爬到那堆破羊皮后面躲了起來,只听见他又“咪咪”地像只小猫一样叫起来。

正在我留心观察那个小东西的时候,“吱嘎”一声,那扇沉重的木头门被熊爷关上了,房间很暗,少量的光从木头缝隙里漏进来。熊爷踮起脚尖,在门头上的空间里摸索着什么,我见到熊爷拿出一把匕首,拔出刀鞘的时候寒光瘆人。

“哎,你家里的羊奶,你能拿一点吗?”

我从未听过熊爷这么客气地对我说过话,我一愣,不假思索地回答:“嗯,羊奶,应该有吧。”

“你能去拿一点来吗?”

匕首的寒光,熊爷的客气,使我脑子一下不会转动了,我摸到门口那里,半天都推不动那陈旧厚重的木头门。熊爷给我开了门,又关上了门,我几个纵步就飞奔到家里。

我在村口抛弃了的羊群这会儿正在家门口大乱,大妈妈给羊群开了圈门,正逮着母羊的羊角让她们不要乱动,好让小羊羔吃奶。见到我回家的大妈妈大声喊到,你去哪里了。我跳进家中,翻箱倒柜,找了个小碗来到羊圈里,挤了半碗奶,就向熊爷家的方向飞奔,一路上,羊奶泼泼洒洒的,我只听到大妈妈在我身后的叫喊声,你要去哪……

我脑子里依然还有那匕首的寒光在萦绕,我心里有点害怕,但不知道在害怕啥。不一会儿,我就飞奔到熊爷的木屋外,这个时候,木屋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的泥巴地上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在地上,我看到几片碎羊皮。

熊爷不在屋子里,我四处看着,不见那个小东西,火塘里刚烧起的柴火噼里啪啦地乍响,我被吓得惊了起来,这时,熊爷提着一个木水桶进来了。他从我手中接过装着羊奶的碗,又从外面搬来一个木头坨坨,放在火塘边,让我坐在那里。

“咪……”破羊皮堆后面又弱弱地传来一声,听到这声,我心里就安稳了下来,小东西好好的呢。

熊爷的那个土陶罐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使用过了,他洗了好久才洗干净,并热上水,等水涨开了兑进一些羊奶。

熊爷是要喂小东西吃东西。熊爷拿着装着羊奶的土陶罐,往小东西躲着的地方,温柔地轻声唤着,“唔……唔喂……”

小东西的脖子上已经被一条羊皮绳子拴着,他无辜的眼神望望我,又望望熊爷。熊爷喂他东西,他也不理睬,依然像小猫一样的不时咪咪的发出几声叫唤。我看到他的左臂,从肘关节向下的部分都没有了,已经用布条包扎起来,但毛绒绒的他显得很是可爱,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

这个时候,大妈妈的呼唤声在门外响起,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熊爷,跟在大妈妈的后面回家了。

我家有羊,有牛,还养过毛驴、猪,好像还养过猫。但我第一次见到猴子,一路上,我出神地想着那只猴子,都不知道怎么和大妈妈回到家里的。那个晚上大妈妈没揍我,在睡前我却被我哥哥狠狠地揍了一顿。因为我偷偷地告诉了哥哥,我看到了猴子,本来在睡觉的哥哥起来就把我揍了。

第二天在山上的时间过得特别漫长,我眯着眼睛看着当午的太阳,它半天都一动不动地刺着我的眼睛,好不容易挨到了太阳偏西,我迫不急待地赶着羊群回了家。一到家,我就向熊爷家跑去。

才一个晚上,熊爷家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熊爷把房间收拾了一番。木屋里已经烧起火,火塘边的土罐里,水已经呼噜呼噜地烧开了,那几卷破羊皮整齐地放在一边,另一角,小猴子乖乖地坐在一块羊皮上,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我,熊爷又问我要羊奶了。

我又飞奔回家,被哥哥逮个正着,他训斥道,家里的粮食都没有了,你还偷东西出去。这个时候,大妈妈进来了,她好像知道我的想法,叹口气说:“难得熊爷不喝酒,带着一个小猴子,他要吃什么啊?”大妈妈递给我一个装着包谷面的布袋子,还有一块腊肉,让我带给熊爷。

我扛着布袋,小心翼翼带着羊奶来到熊爷家里。熊爷接过那些东西的时候,竟然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显得很不好意思。我还想,怎么熊爷和猴子住了一个晚上,就会了猴子的动作,也像猴子一样用手抓自己的头发了。

那天开始,熊爷不再像往常一样在村里走走逛逛。小猴子的脖子上系上了羊皮绳,绳子的另一头打成一个圈,紧紧握在熊爷的手上。熊爷走到哪里,就把猴子带到哪里。

熊爷在村后靠林线的地方开了一块荒地,我每天放羊回家时,熊爷经常还在地里忙活着。每天太阳偏西了,这个七十岁的老人还在地里挥舞着锄头,汗水点点从他花白的头发中渗出,他用手甩一把汗,又挥动起手中的锄头。在田地的另一边,羊皮绳拴在树上,小猴子的身体似乎在慢慢恢复,开始东跳一下,西跳一下。村里的一些小孩和大人遇到熊爷和那只小猴子时,经常逗乐,但熊爷对他们的玩笑话,从来也不搭理,甚至没带过猴子到任何人家里去喝酒。熊爷每天都去地里干活,房子也一天天收拾得干干净净,熊爷好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熊爷了。村里人遇到熊爷时,就会故意大声地招呼熊爷:“熊爷在带孩子呀。”这个时候熊爷就会说:“这就是我的娃,他叫咚那。”咚那在藏语里是黑熊的意思。

我每天放羊回家时,都会路过熊爷开垦的那块荒地,夕阳下,熊爷的肤色显出古铜色,脸上的汗水发着亮光,脸和手臂上正在蓬勃生长着一块又一块的老年斑。这些老年斑昭示着一种无情的力量,正在缓慢而无声地侵占着熊爷的身体。熊爷挽着裤腿,光着膀子在地里忙活着,用行动对抗着那无情的力量。

我记得他说过的那些故事,他身上的每一个疤痕,都记录着他和动物搏斗过的过往,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总在想象一个男人奔跑在山林中的那种气概,希望自己也能成长为在森林里抓野兽的男人。但现在的熊爷,就像是夕阳中的一艘破旧不堪的小船,好像光荣地肩负着什么使命,雄心勃勃地想要驶向远方。

我不知道熊爷望着的远方是什么模样,我每天放羊回家的时候只要见到熊爷和那小猴子,就会感觉很快乐。

远远的,我望着熊爷和咚那,就发出“啊……呜……呜”的叫声。那个年代,村里的各家各户都很穷,我每天上山放羊的午餐都是早上大妈妈给准备的,有时我舍不得吃,会留下一半的包谷粑粑,带给熊爷。每天,我都会绕好远的路去采摘一些嫩芽给咚那,咚那慢慢和我熟悉起来。每次见到我,咚那也对着我欢快地“呜呜”叫,有时它还会用手拍打着身体,我在想那猴子见我,心里也是快活的。

说到这里,我插个話题,大妈妈并不是我的妈妈,是我妈妈的姐姐,我自能记事开始,就住在大妈妈家。而妈妈总在外面的世界,时而回来一趟,莫名其妙地揍上我一顿,而后又抱着我大哭,待上几天,接着失踪半年或者更长时间,我从来没见过爸爸。我被她这样揍得心烦意乱,很多时候,我也不愿意去想我这个亲妈妈。

妈妈不在的时候,大妈妈的几个儿子经常会指派我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当我做不好的时候,肯定被揍,我也会躲开他们。不过,村里愿意和我玩耍的小孩子不多,我没事的时候,就跟在熊爷的屁股后面听他说故事。

每次我看到猴子对我的喊叫发出回应时,我心里会莫名其妙地感到阵阵温暖。

我和咚那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有时放羊回家后,把羊群关好,我就到熊爷家。虽然还在春天,在我们这样的河谷地带,其实气温也不算太低,但熊爷的木屋里每个晚上都会烧着火,咚那有时跑过来和我们闹,有时单独在羊皮上很舒服地躺着。有时我和咚那玩闹着,在火塘边的破羊皮中一躺,也睡在了熊爷家里。在物资贫困的我们村,熊爷的家里还是经常会有吃的,有好心人会放半袋包谷面或者半袋糌粑在熊爷门口。而熊爷见到这些门外的食物时,总用手抓一抓头发,像咚那一样。自从咚那来到熊爷家,我再没见过熊爷喝酒,但熊爷抽好多烟,以前身上的汗酸味都被烟味给代替了。

我在熊爷家的时候,熊爷有时一个晚上也不和我说话,自己烤着火,用土罐子烧茶,抽烟袋,显得很怡然自得;有时兴头起来时,会和我说好多山里的故事和猴群的故事。在熊爷的故事中,我知道了咚那家族的故事,知道了咚那的手大概是在猴群迁徙中打斗时被误伤的,刚好被熊爷捡到。

我的几个哥哥开始也对猴子好奇,他们每次见到咚那都调皮捣蛋地做鬼脸,咚那很可爱地歪着头,盯着他们看。当他们感觉没乐趣了,就用树枝远远地捅咚那,好像想把咚那逗生气,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咚那真生气了,拉着树枝咬起来,他们就拔河一样和咚那比赛拉树枝。有时咚那不想和他们玩,他们就站得远远的向咚那丢小石头,有一次被熊爷撞见了,熊爷几个耳光就扇上了哥哥的脸。结果,我又被几个哥哥暴揍了一顿。

有一次我被几个哥哥揍得哭哭啼啼的时候,刚好被熊爷撞见,我以为他会帮我,给哥哥几个耳光子,熊爷却只是坐在旁边很嫌弃地看着我说:“要像个男子汉,怎么像个女人那样只会哭啊。”

我哭泣着把情绪发泄出来,“我妈都不要我,我天天被打……”熊爷抽了口烟袋,看着天空,半天才吐了一句话:“任何生命来到这个世间都并不是偶然的,我小时候也总觉得世界抛弃了我,但我们来到这个世间,都是缘分,剩下的,要靠自己。”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皱纹、神色平和的老人,一点一滴地想起那些故事,杀过熊,做过马锅头,走了那么多地方,我能成长为这样的人吗?

熊爷侧过头用眼睛盯着我笑:“好多人都以为咚那是残疾,我们两个要帮助他重回森林。”

这个火种忽然在我心里点燃。

“可是,咚那的手。”我不禁疑问道,我不敢说出残疾两个字。

熊爷吧嗒地抽着烟袋,“咚那的手臂没有了,可能有命运安排。但每个生命,都不是随意地来到世间,大概都是上天精挑细选的。”

我不是很能听懂这些话。但那天开始,我知道我来到这个世间,并不是多余的,我是被精挑细选后才放到这个世间的。

转眼间,春天过去,夏天来临了。咚那一天一天地长大,他的毛发开始变黑,只有屁股那里和头顶剩下白毛,好像穿着一条白短裤。咚那现在更是可爱了,但他开始显得很调皮不安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失去了一只手的缘故,在羊皮绳子的牵制下,虽然多数时间乖乖地跟在熊爷后面,但有时,不知道他闹什么脾气,老是不愿意走路,熊爷和他之间的羊皮绳被拉得绷直了,他才在熊爷的强拉下移动步伐。有时,他被一朵花所吸引;有时,他被一只飞过的小鸟所吸引;有时,他又想去追逐旁边飞过的蝴蝶。对他来说,绳子牵制外的世界,更吸引着他。

这个时候,有种躁动的氛围慢慢潜入我们村,开始只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游走在村里,我恍惚在大妈妈那里听到了“搬迁”这个词,还有“退耕还林”。大概是我们不用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将搬到一个有水泥路,有路灯,有电,住房舒适,能上小学的地方去。

这一天,我放羊回来时,就看到几个人围在熊爷的地边,正在和熊爷说着什么,“山是我的山,地是我的地,我想怎么過就怎么过。”远远地,我先是听到熊爷吼起来,话还没说完,他扛起锄头,撇下那几个人,拉着咚那就走了。

等我赶着羊群回家,见到了那几个人。“移民搬迁……以后不能养羊了……羊对生态环境破坏大……政府会给你们补偿……你们以后就能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了。”大妈妈一边做饭一边听着这几个人的话,后来,大妈妈饭也做不下去了。一脸茫然,自言自语道,“不用种地了……不用放羊了……”

随着秋天的来临,天气开始凉爽。田里干农活的人开始少了,大家没事都凑在一起想象着外面的那个世界。“以后不用种田了,国家给我们发帮助呢。”“那不叫帮助,叫补助。”“呀呀,那不种田,我们干啥呢?”“我们盖好了新房子,可以去城里打工,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打工,做什么呢?”“能做的多了,到时赚了好多钱,还可以开汽车。毛驴和马都比不上的大力气,一天就能跑好多地方。”

一部分人对移民搬迁持怀疑的态度,但大部分的人都对移民搬迁抱着幸福的幻想。每次说到移民搬迁,就好像从未过上的好日子,正在前面向他们招手。在大家热烈讨论这些话题的时候,熊爷从来不参加,依然带着咚那种自己的田,好像那些话题与他无关。

我那时不知道“时代的浪潮”这几个字所蕴含的力量。新的搬迁点很快定了下来,各家都去看过并抽签认领了自己以后的地盘,村里唯独熊爷没去过。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以前是打猎的好手,听说如今成了护林员,只要经常去山上巡察,注意有没有火灾或者不让人乱砍柴,就会有政府的钱可以拿,听说那叫“吃工资”。

说是为了保护生态,我们一个村的羊也很快有人上门来收购,不用照顾羊群,我更是每天都跟在熊爷后面转悠了。

家里的羊卖了后,伙食明显好了很多,以前吃白米饭的时候,经常都是包谷面掺着一半,而现在,光光的白米饭已经可以连着吃好多天。大妈妈说,以后到了新的地方居住,我们还有好多好吃的东西呢,都是现在没有见过的。

一切来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熊爷的小木屋也不得安宁,那几个村外的面孔来的次数多了,我对他们也不陌生。他们总在劝熊爷搬家,说到了那以后,熊爷的生活也会由国家来照顾,每个月给熊爷发钱,让他安度晚年。但咚那,要放回山里,或者是交到上面去。咚那是种很珍贵的动物,学名叫滇金丝猴,所以必须交到上面去,政府会在一个叫动物园的地方养它。总的来说,熊爷和咚那的生活以后也都是幸福美满的。

咚那并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他的未来,在这些人来小木屋里坐在火塘边的时候,他依然歪歪头,这里跳跳,那里跳跳,用黑黝黝圆亮亮的眼睛看着这些人。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有时自顾自地“唔喔”凑热闹一样说着话。话题在熊爷那里根本进行不下去,但咚那的偶尔一声接应,来客就会趁机对熊爷说,猴子也想去城里呢。

在熊爷不说话的时候,来客又说:“如果你不把猴子交上去,我们也是可以强制交上去的。猴子是国家的,很珍贵的财产。”

“你们混蛋!滚。”熊爷终于发脾气了。

到了半夜,我看到熊爷的烟袋还在一闪一闪,然后又是一段咳嗽声。迷糊间,我睡着了。

那些村外来客不来的时候,村里那几个护林员又会来家里。说得也是同样的话题,熊爷的脾气越来越糟糕,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骂人。

到了晚上,我总能看到那个烟袋一闪一闪的直到半夜。一个晚上,我被一泡尿憋醒,起床撒尿后,回屋时,熊爷还在抽烟,我躺进羊皮中,听到了熊爷的叹息。

我问他:“熊爷,你为什么不想去那个地方,我听说只有你一个人没去看过。”

“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每一座山,我就是这个山,生也好,死也好,我都要在这里。”

“可他们说外面的世界很好。你不想去看看吗?”

“我不想,我只想看着这些山,这些路,这些河流。”

“搬迁了还能回来看的呀,他们没有脚呀,会在这里的。”

“你不懂,我属于这个山,咚那也属于这个山。”

我咬了下嘴唇,不再说话,熊爷说我不懂的时候,我也感觉我真的不懂。迷糊间,我又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屋外小鸟已经叽叽喳喳地在叫唤,熊爷没在,咚那肯定也没在了。自从不用放羊,我在熊爷家里,大妈妈也不骂我,但我总要回家去,和大妈妈说会儿话。

在回家的路上,我见到熊爷失魂落魄地走回来,手里拿着平时拴咚那的那根羊皮绳,绳子那头是空的,咚那没在熊爷身后跟着。

咚那回山了。

咚那甚至都没给熊爷打个招呼,表示一下。我听熊爷说,“我一回头,他就不见了。”

我猜想那几天熊爷家来的人多,猴子因此显得烦躁,有时把拴他的绳子挣得好紧,有时就拉着绳子放在嘴巴里咬,这样咬了几天,羊皮绳被他的尖牙咬了很多缺口,在熊爷没注意的时候,他一挣,绳子就断了。咚那就这样奔向那个他一直向往的世界里去了。

熊爷也不去种地了,在小木屋里不肯出来,也不去山上找咚那,我想去寻找咚那,被熊爷制止了。他在火塘边烧着洋芋,抽着烟袋,睡了好幾天。“随他去吧,他本来就是属于山里的。”

那些访客依然想来拜访熊爷,每次还没进门,就被熊爷用顺手拿到的东西砸了过去。他只让我进他的小木屋。我以为熊爷生病了,心想他会不会就这样一直睡着不肯起来。过了几天,熊爷又开始出工了,他细心地把田里成熟的南瓜像当时抱着咚那一样,一个一个抱回到小木屋,当粮食收完了,他又开始收集栎树枝,在屋子前把柴火码得整整齐齐。

他做这些的时候,我也跟在他后面,我有时能做点什么就做什么,不过,我一个小孩,好多时候都在找自己的乐趣,在熊爷身边玩着。村里好多人不再准备柴火了。往年,快进入冬天的时候,会看到各家各户都在准备过冬的柴火,但我们的新地方据说用不上柴火了,会有出太阳就能用的热水。

在开始霜降的时候,我才发现熊爷好像病了,他越是把一切做得井井有条,可越是开始出现丢三落四的情况。我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他经常会问我,“咚那是不是睡着了。”或者让我给咚那喂点包谷。当熊爷在火塘边睡着时,我盯着火炭发呆,咚那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过得怎么样啊。

山里第一场大雪在持续几天的阴天后,悄悄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来临,在这个雪花飞舞的早晨,大妈妈也睡过了头。我们村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一段时间里,大家兴奋在即将要来临的搬迁中,雪花静静地飘着,整个村庄都静静的,没有人走动,圈里的牲畜也呆呆地看着从天而降的片片雪花。

恍惚间,我好像听到几声隐约的“唔唔”声。在雪花中,我在村里奔跑,想要确定是不是咚那的叫声,走遍了整个村,我都没看到咚那,我又跑到熊爷开的那片荒地上。“唔唔”,真的是咚那,雪花中,他孤零零地站在田边的树下,雪花粘在他的毛发上,全身都白白的,他的仰天鼻不停地快速喘息,以免雪花落到那向上张开的鼻孔中,他站在那里无辜地用黑眼睛看着我,好像从来没有出走这个事一样。

羊皮绳圈儿还在他的脖子上,我兴奋地牵着那一小段绳子,带着他向熊爷家走去。

熊爷正在火塘旁边坐着,我们进屋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一个烧好的洋芋在剥皮,看到咚那,熊爷一下没反应过来,手里拿着洋芋半天都没有动。咚那跳到熊爷旁边,撒娇地蹲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熊爷。熊爷的洋芋从手中掉到地上,他用手掌对着咚那的头做出要打的样子,咚那侧了侧头,依然无辜地看着熊爷,熊爷那手掌最终轻轻地放在咚那的头上抚摸着。

咚那好像很累,他吃了好多洋芋,包谷,还喝了好多水。他离开才一个月,个头高了好多,但很明显的瘦了,身上的毛毫无光泽乱七八糟地蓬勃生长着,越来越黑,那条“白短裤”看上去更明显了。他和我们玩闹了会儿,就在火塘边睡着了。

“你在哪里找到咚那的?”

“在田边。”

“哎。”熊爷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我觉得咚那舍不得你,是想你了,回来找你的。”

熊爷看起来好像不是很开心,脸色凝重地抽着烟袋,混浊的眼珠里好像藏满了心事,但他什么都没对我说。

我不知道熊爷什么时候用那把匕首和村里人换了一根六米多长的细铁链条。当他把链条套在咚那的脖子上时,咚那半天不会动了,呆呆地看看我,又看看熊爷。

熊爷的那把匕首,从年轻时就一直跟随在他身边,从来没离开过。熊爷和那些野兽搏斗的时候,匕首更是发挥了无穷的作用,那把匕首不光是熊爷的骄傲,还是熊爷珍爱的宝贝。

在这个冬天,每天很早就会看到熊爷用铁链条牵着咚那往森林中走去,快到傍晚,他们才从山里回来。熊爷从来不准我跟在后面随他们去,我很好奇,他们去做什么了。开始的时候,咚那不愿意跟在后面走,又出现了两人之间的铁链被绷得很紧的状态,熊爷手里挥着一根有大姆指粗的栎树枝条,无情地向咚那的身体挥去。有一次等他们走了好远,我才慢慢跟上去,还没到树林里,我就听到熊爷发出的几声怪叫“叽咕叽咕”,那声音很凶很吓人,我还听到铁链的声音,然后又好像是咚那被树枝抽打的声音,咚那也在叫着,听着声音很紧张,熊爷的怪叫又开始了。

我心里有点害怕这个老人,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刚开始我以为他是要惩罚咚那的出走,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感觉他在训练咚那。是啊,当我在田边遇到出走回来的咚那时,他连爬树都不会,或许他离开的那个月里,根本找不到吃的,也不知道怎么在森林里生活。在训练中,咚那开始变得强壮,不光会直立行走,还会用仅有的那只手做好多动作,现在的咚那虽然被铁链条牵制着,但行动越来越迅猛灵活。

咚那跟在熊爷的身后,不会再倔强地拉扯铁链,熊爷依然一瘸一拐,咚那一会儿走在前,一会儿走在后,很是协调。我又一次感觉到熊爷像满载希望的那只小船,正在准备起航。

整个冬天,不管天气如何,熊爷都带着咚那去林中训练。那些年后搬家什么的话题好像都与熊爷无关。冬天很快过去了,到了神山开山的日子,所有的村民都去神山的湖边取水,熊爷却不带咚那进山了。我带着过年家里吃的水果糖给咚那吃,发现,熊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弄来一些糖果,咚那美滋滋地坐在羊皮上享用着。

“明天陪我去上山吗?”

“明天初七,过了开山的日子了。”我无心地一边吃糖,一边答应着。

第二天,我来到熊爷家时,见到熊爷已经早早起来,正在给咚那理顺身上的毛发,好像是给亲人整理衣服一样的细心。然后,我们向山上出发了,穿过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木,来到了湖边。

熊爷这个时候又给咚那顺了顺毛发,然后把拴在咚那脖子上的链条解开,丢到了湖中去。“咚”,很沉闷的一声,链条就向那深不可测的湖底坠落下去。咚那一下解脱了,兴奋地跳来跳去,然后又围在我们身边。熊爷摸着咚那的头,那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慈爱,他轻声地说:“去吧,去吧。”

咚那好像听不懂熊爷的话,熊爷带着我,就开始下山了,咚那不愿意离开我们,一直跟在后面,熊爷几次找枝条不停打他,嘴里说着,“归,归。”咚那用他无辜的眼睛看着熊爷,好像在说着,“我不想走啊,为什么离开我。”熊爷发脾气了一样,又用枝条打咚那,嘴巴里不停地大喊着,“归,归。”终于,咚那不再跟在我们的后面,远远地看着我们。我偷偷向后看时,见到咚那好久还站在那里。

熊爷一路上不和我说话,一瘸一拐地走得很快,我看到两行泪从他那混浊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来,在那古铜色皱纹满满的脸上流淌着,但他没用手擦一下,依然走得很快,我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他一边下山,一边大声地唱起来:

“在我爬山的时候

越往高处走

飘在我身上的雪花就越多

这些雪花落在我身上的时候

我就想起生养我的父母……”

一年前,大概也就是这几天,咚那被熊爷抱回来,他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有那“白短裤”一样的毛发,一点一滴的在我眼前浮现,忽然我的眼睛里也浸满了泪水,无声地流淌着。

说了快半年的搬迁在年后开始了。村里热热闹闹,熊爷依然像往日一样。在我们家要走的那天,我跑到熊爷家里和他告别。

“爷爷,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呢?”

“我是这个山的人,我就是这个山。”

“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山会养我的。”

我忽然很想念咚那,我问熊爷,当时为什么把咚那放走,不然咚那可以陪在熊爷的身边。

“我只有几年了,但咚那的时间还长,他要回归森林才有自己的生活。”

“爷爷,我想留下来陪你。”

“你也有自己的生活,你的路还很长,不能一直在山里。”

熊爷送给我了一个熊皮箭包,还有一把弩弓。我开心极了,这样的宝贝,能让我在几个哥哥面前很威风了。

我心里充满着收到礼物的喜悦,又难过即将来临的离别,当大妈妈在门口喊我的时候,熊爷把以前拴咚那的羊皮绳放到我的箭包里。

“以后有机会去看看咚那。”

“爷爷你不去看吗?”

“我会去看的。”

当我告别熊爷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哭哭啼啼起来,熊爷送我好远,说:“记住,要当个男子汉,不能像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捏成拳头拍拍自己的胸膛,要记得像这样。

我们在新的地方入住下来,新的地方有很多新奇的事在吸引着我,一段时间后,我妈妈回来把我接走了,从那时起我再也没回过山里。有时,我在心里会想到熊爷,还有咚那,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过去的故事,包括过去我们居住的村庄,那些记忆在新的生活中慢慢被淡化,又慢慢清晰,熊爷和咚那总会在不经意之间到我的梦中。

十年间,我在新闻报道或者大人们的聊天中听到,公松斯撒的滇金丝猴受到国家保护,猴群的故事里,有只断臂猴子的故事吸引着我。“一开始,他以最强的姿态出现在猴群中……他是猴群中的陆战之王。”我该回去看看了。

回去我才知道,在我们搬走的半年后,熊爷就去世了。

我带着羊皮绳来到森林里,我希望能再遇到咚那,可我连着去了好多天都没遇到猴群。我听说猴群的出现有个规律,我向护林员打听了那一群猴子经常出现的规律,我猜想咚那一定會在他们里面的。农历三月三后,猴群的迁徙开始了,而迁徙的头几天,猴群肯定会去湖边喝水。我连着去湖边守了好多天,都不见踪影,我心里都不抱什么希望了。那一天,我靠在一棵树上正在打盹的时候,忽然听见树林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拨动树叶的声音,我猛地一下子惊醒过来,应该是猴群来湖边饮水了。

我赶紧走到湖边,那喧闹的树叶声音立即就停止下来,我站在湖边,拿出羊皮绳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这个时候,有只小猴子,和咚那小时候一模一样,全身白色的绒毛,轻快地从树林里爬出来,东望望,西望望,蹲在离我比较远的地方看着我。有几只猴子陆续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我的面前。我终于见到了咚那,他三脚在爬行,慢慢地踱步到我旁边,猴子们都停止动作默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只小猴子,迅速地爬到了母亲跟前,在母亲的怀抱里挠挠头,又挠挠身子。

咚那慢慢地走过来,就是咚那,他的左小臂从肘部消失了,但看上去他的右手很有力量,那力量让我感觉到他成年了。他走过来时忽然咧开嘴露出牙齿,对我发出开战时的丝丝声。我很害怕,我看着他的眼睛,圆圆的亮亮的,眼睛里有种凶光,他不是咚那,我只是感觉一只野兽站在我面前。忽然,我想起小时候我远远见到他时,呼唤他的声音,“啊……唔……唔……”我像童年遇到他时那样地对他打招呼。他愣了一下,爬行着向我走过来,走到我旁边的时候,他站立起来,用右手拍拍我的身体,拿过羊皮绳子,然后它又背对我走开,手里拿着羊皮绳,蹲在湖边,仰头长啸起来“啊……唔……唔”。

这个时候,大风忽然刮起来,风声在树梢呼呼地响着,湖边的平静也被风吹乱了。大风又很快停了下来,我看着湖边的咚那,仿佛看到熊爷的影子在湖面上晃晃悠悠,他挽着裤腿,光着手臂,站在地里,对我和咚那慈爱地笑着。我疑心是不是我花了眼睛,揉了揉双眼,在湖面的波光晃动下,熊爷的笑容变得越来越淡。湖面平静下来,倒映着周围的蓝天白云还有树木。我不知道咚那是不是也在湖中看到了熊爷的幻影。他带着羊皮绳慢慢转向我,走过来把绳子交到我的手里,又慢慢退下,猛地一转身,双脚一跳,飞奔向树林中,其他的猴子也跟着他返回森林。树林里开始响起我那熟悉的声音,“啊……唔……唔……”紧接着,不光是他的声音,我听到其他的猴子也跟着他的呼唤发出了“唔唔”的叫声,那叫声此起彼伏,最终慢慢消失。

我也转身向山下走去,我不禁大声地叫喊出来“啊……唔……唔……”那声音从我心里迸发出来,我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呼喊过,那声音穿过我的胸膛,穿过树梢,直向天空。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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