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嬭加编钟铭文新释及相关问题考辨

2021-07-17吴毅强

北方论丛 2021年4期
关键词:南宫文王编钟

[摘要]通过分析嬭加编钟铭文,首先对嬭加的身份、时代进行考辨,指出铭文“余文王之孙,穆之元子”,是嬭加自述,“余”为嬭加自称,“文王”并非周文王而是楚文王,“穆”亦非曾穆侯,而是楚穆王,并判定嬭加编钟的时代为公元前614年之后不久。同时,可论定嬭加之丈夫曾侯宝应属春秋中期中段之人,不应早至春秋早期晚段。此外,亦可将随仲嬭加鼎的年代范围确定,其应制作于楚穆王在位时期(上限为前625年,下限为前614年)。“加嬭簋”应是加嬭嫁至曾国后所作,年代与“嬭加编钟”接近或同时。在曾、随关系问题上,至迟在春秋中期的楚穆王时代,曾国就已称“随”。

[关键词]嬭加文王穆曾侯宝

[基金项目]成都师范学院2020年度科研创新团队项目资助(CSCXTD2020B06)

[作者简介]吴毅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古文字与先秦史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成都610064)

[中图分类号]K2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3541(2021)04-0018-08

2019年5月,随州枣树林曾国墓地发现第169号墓,该墓地发掘者认为是曾侯宝夫人嬭加之墓。该墓出土了多件带有“嬭加”“加嬭”铭文的铜器“嬭加”是楚国之女,或称“加嬭”(同墓所出“加嬭行匕”),为同一人无疑。“嬭”是楚王族之姓,“加”为其私名,传世文献或作 “芈”。楚系金文有女子姓和名位置互换者,如1990年河南淅川徐家岭春秋墓地土的“鄬子孟青嬭簠”(M1:8),器铭作“鄬子孟青嬭”,盖铭作“鄬子孟嬭青”。,其中一套“嬭加编钟”共19件据该墓发掘者介绍,嬭加编钟共分四组,各组之间铭文内容基本相同。其中,第一组和第四组编钟铭文首尾完整,第二、第三组编钟铭文不完整。参郭长江、李晓杨、凡国栋、陈虎:《嬭加编钟铭文的初步释读》,《江汉考古》2019年第3期。,铭文内容涉及西周初年曾国建国,春秋中期曾、楚关系等问题,意义重大[1]。发掘领队郭长江指出:“曾侯宝及夫人随仲芈加墓葬的发现,证明了曾即为随,从而为‘曾随之谜基本画上了句号。随仲芈加、加芈等铭文铜器也为研究曾楚关系提供了新资料。” [2]同时,发掘整理者撰写了《嬭加编钟铭文的初步释读》一文,对铭文做了初步介绍[1]。随后,围绕着字词文句,亦有多位学者撰文探讨。笔者对铭文首段几处文句的理解有不同意见,又考虑到其关涉嬭加的身份,以及嬭加编钟,随仲嬭加鼎,及其丈夫曾侯宝所作铜器的准确断代,故撰成此文,以就正于学界。

一、嬭加编钟铭文新释

先将铭文释写如下本文释文除了个别要讨论的字用严式隶定以外,其余均用宽式。:

唯王正月初吉乙亥,曰:“伯适受命,帅禹之绪,有此南洍。余文王之孙,穆之元子,之邦于曾。余非敢作聭(愧),楚既为(式),吾来匹之。谧臧我猷,大命毋改。”

余子加嬭曰:“呜呼!恭公早陟,余复其疆鄙,行相曾邦,以长台夏。余典册厥德,繄民之氐巨,悠悠洋洋。余[为妇]为夫,余灭没舒迟恭畏,俦公及我大夫,龚龚豫政,作台邦家。余择台吉金玄镠黄镈,用自作宗彝龢钟,以乐好宾、嘉客、父兄及我大夫;用孝用享,受福无疆。羼其乎龢,休淑孔皇,大夫庶士,齐齐翼翼,酬献歌舞,宴喜饮食。赐我灵终黄耇;用受福,其万年毋改。至于孙子,硕保用之。”

发掘领队郭长江等人指出,整篇铭文包括三个段落。 开篇用 “曰” 字领起的这段铭文, 以第一人称的口吻讲述了伯括受封南洍之地,“文王之孙、 穆之元子”到曾地就封,与楚为匹的历史。 接下来用“加嬭曰”领起的一段铭文以加嬭自述的口吻讲述其丈夫“恭公”早逝,作为曾侯夫人加嬭勇于挑起国君的重担,治理曾国、保有国土的一段历史,其行为可与武丁时代的妇好媲美。最后一段是编钟铭文常见的宴饮以乐嘉宾的套话[1]。

夏立秋文章写成后,读到郭理远《嬭加编钟铭文補释》(《中国文字》2019年冬季号,总第2期),发现两篇为同人所作,本文以首次发表为准。认为:“这段话从内容看,并不像是曾侯夫人的语气,全篇三段铭文的主语应该是一致的,都是曾侯。” [3]陈斯鹏赞同其说[4]。

笔者认为,全篇皆是嬭加自述,文中之“余”(八处)、“我”(四处)皆是嬭加之自称。这对正确理解全篇大意至关重要。下面就铭文关键文句进行疏解。

余文王之孙,穆之元子,之邦于曾。

孙,发掘领队郭长江等人指出:第一、第三组编钟该字下有两个短横。第二、第四组则无。 按照古文字的书写规则, 有读“子孙”“孙子”“孙孙”等 三种可能。本文认为当读为“孙子”,“文王之孙子” 即“文王之孙” [1]。

穆,郭长江等人指出:“应与曾大工尹季怡戈‘穆侯之子,西宫之孙相关。穆之元子,即这位穆侯的大儿子。” [1]郭长江在《发掘简报》中指出:

编钟铭文出现“余文王之孙,穆侯元子铭文原作“穆之元子”,发掘报告作“穆侯元子”,或是笔误。,出邦于曾”等内容,说明曾国应是文王之后而非武王之后。铭文可与此前曾侯与编钟铭文“稷之玄孙”对照,为确认曾为姬姓及研究曾国始封等问题提供了更直接的考古材料。[2]

随后,发掘者在另一篇考古简报中指出:“芈加编钟铭文‘余文王之孙,穆之元子,出邦于曾等,是关于曾国是文王之后的新材料。”[5]陈斯鹏亦指出:“‘曰字领起的这一段话并没有主语,但从内容看,显然出自曾国国君的口吻无疑……然后又讲到自己是周文王之子孙,曾穆侯之元子。” [4]

从上述解释可知,发掘者及诸位研究者是把铭文之“文王”看作周文王,“穆”看作了曾穆侯。笔者认为,此种解读有误。文王非周文王,而是楚文王,穆亦非曾穆侯,而是楚穆王。这里是嬭加自述身份,可知其是楚穆王之女。由于发掘者没有正确理解“文王之孙,穆之元子”的真实含义,也就无法准确判定嬭加的身份,故而影响了对嬭加编钟、随仲嬭加鼎以及曾侯宝诸器年代的判定。

楚国正是从武王、文王开始强大。《史记·楚世家》:“文王二年,伐申过邓,邓人曰‘楚王易取,邓侯不许也。六年,伐蔡,虏蔡哀侯以归,已而释之。楚强,陵江汉间小国,小国皆畏之。十一年,齐桓公始霸,楚亦始大。” [6]1696或许出于这个理由,嬭加在铭文中称述自己是文王之孙。

金文中亦有女子自做器称述祖先的例子,如2012—2013年湖北随州义地岗文峰塔M33:30出土之盘:“唯曾八月,吉日唯亥,余君之元女,余周室俌,择其吉金,自作浣盘,永保用之。” [7]该器年代为春秋晚期,自称“君之元女”,结合铭文内容和墓葬信息,可知是楚国之女嫁于曾国者赵平安先生认为“”即“蔿”,“君作为楚的重要封君,把女儿嫁到曾国”,参见赵平安:《盘及其“君”考》,《中国史研究》2016年第3期。。

之,郭长江等人指出:第一、三、四组均写作“之”,第二组写作“出”。邦于曾,在曾地建邦,则可见曾为国名或地名。之,往也。即前往曾地建邦。我们认为这里更可能以“出”字为是。“之”“出”二字形近,很容易写错。出邦于曾,即离开周人的中心区域,到远在千里之外,处于南洍之地的曾国建邦[1]。夏立秋认为,“之”“出”应该看作义近的异文[3]。

笔者认为,若铭文原作“出邦于曾”,也并非一定要理解为“离开周人的中心区域”,到“曾地建邦”,而应理解为嬭加离开楚国嫁于曾国2020年7月30日,曹锦炎师看过本文初稿后,给笔者的回信指出:“铭文‘出邦于曾是个钥匙,‘建邦和‘出邦是两个绝然不同的概念。‘于曾之‘于,也含‘之子于归的深意。”。实则,“出”当是“之”字之误,二字形近,应以“之”为是。“之邦于曾”,就应理解为嬭加从楚国嫁于曾国。《诗经·国风·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毛传:“之子,嫁子也。于,往也。”

据发掘者的意见,该曾侯(曾侯宝)是曾穆侯之子,则已到春秋中期,与曾国是西周初年即已到江汉流域建国相矛盾。针对这一问题,虽然发掘者作出了解释,但理由仍不充分。

余非敢作聭(愧),楚既为(式),吾来匹之。

作,郭长江等人指出:“疑读作怍,羞惭。《论语·宪问》:‘其言之不怍, 则为之也难。聭,从鬼从耳,读为耻。怍、耻应该是同义连用。” [1]陈斯鹏指出:“整理者读为‘怍耻,相当突兀。其实应读为‘作佴。‘聭从鬼、耳声,读为同从耳声的‘佴,甚是合适。大徐本《说文》:‘佴,佽也。小徐本作‘次也。《尔雅·释言》:‘佴,贰也。所以,‘余非敢作佴等于说‘余非敢作贰。‘贰就是怀贰心,事贰主,在政治伦理上是一大忌。” [4]

,郭长江等人指出:“从彳从弋, 读为忒。 差错。《易·豫》‘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 [1]陈民镇引贾连翔说,读为“代”,谓“代”有承继之义,“楚既为代”指曾国成为楚国附庸之事[8]。陈斯鹏亦读为“代”,指出: “但不是继承之意,而应是代兴之意。‘楚既为代,就是说周室既卑,楚为南方代兴之大国。” [4]而夏立秋读为“式”,认为“此句是说楚国已经成为模范了,我们曾国可以比得上他,与‘余非敢怍耻义正相关。此处虽是说两国的关系,实际上也暗含了他们夫妇二人的结合也是匹配的” [3]。

匹,发掘者解为“匹敌”之意,引《左传·僖公二十三年》:“秦晋匹也,何以卑我?”杜预注:“匹,敌也。” [1]陈斯鹏指出:“‘仇匹一语承袭自西周,西周金文‘仇匹习见,用于大臣对君王而言,实际上不可能强调匹敌的意思,而是由‘匹配义引申出配合、辅佐之义。钟铭‘仇匹之义也当如此,这也符合楚、曾二国之间的主从关系。” [4]

针对整理者训“忒”的观点,陈斯鹏指出:“整理者读‘ 为‘忒,训为差错,训‘匹为匹敌,显然与语境不合。因为此铭文无疑是在曾、楚交好的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不可能公然指责楚有差错,并声明我匹敌之。” [4]

笔者認为,“作”本字读,“ ”,应从夏立秋读为“式”,法式、法则、规范之意。《尚书·说命上》:“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孔传:“天下待令,百官仰法。”《尚书·微子之命》:“世世享德,万邦作式”,孔传:“言微子累世享德,不忝厥祖,虽同公侯,而特为万国法式。”

匹,应是仇匹、匹配、匹偶、婚配之意。《诗经·大雅·文王有声》:“筑城伊淢,作丰伊匹。”毛传:“匹,配也。”《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毛传:“逑,匹也。言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闲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尔雅·释诂一》:“仇、雠、敌、妃、知、仪,匹也。”

“楚既为式,吾来匹之”,意即楚王既为典范,故我来嫁于曾侯。我认为,这里就是楚穆王弒父代立后,为树立良好形象,与周边国家友好,故与曾国结为婚姻。《史记·楚世家》:(楚成王)“初即位,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虽然是楚成王的例子,但亦可作为参照。楚穆王完全有可能仿效其父成王的做法。

综上,该铭“余文王之孙,穆之元子”,“余”是嬭加自称,文王是楚文王,穆即楚穆王。说明嬭加是楚穆王之女,与楚庄王同辈陈斯鹏认为,该铭的“恭公”是楚共王,并推测曾侯夫人“加芈”极可能为楚共王之女,参上引陈文。。

铭中之“文王”,目前学界多将其看作周文王,“穆”是曾穆侯。实则,曾国的始封君,铜器铭文记载均为“伯括”“南公”,即“南宫括”。而南宫括并不是文王之孙。古书记载,南宫括为文王时期大臣,不可能是周文王的孙子。一般认为,南宫括是“文王四友”之一。曾国金文亦可证明,曾国始封君“伯适”并不是出自周文王。且古书记载的文王之子,亦没有封于曾者。如《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

富辰谏曰:“不可。臣闻之,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邘、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 “文之昭也”下,杜注:“十六国皆文王子也。” [9]1817

由此可见,文王之子所封的十六国,当不包含“曾”國。

此外,金文中关于南公(或称伯括,即南宫括)的记载亦不少。2009年随州义地岗文峰塔墓地M1:1-10,出土曾侯编钟,简要记载了伯括左右文武的史实。曾侯钟一“伯括上庸,左右文武,达殷之命,抚定天下。王遣命南公,营宅汭土,君此淮夷,临有江夏”。伯括,就是南公,亦即南宫括。南公、南宫,所指相同,已为新出曾国金文所证实。曾侯编钟二:“曾侯曰:余稷之玄孙”,稷就是后稷,说明曾侯自认是后稷的子孙[10]155。

2019年,随州枣树林(属义地岗墓群)曾国贵族墓地M190出土曾公编钟(春秋早期晚段):曾公曰:“昔在辝丕显高祖,克佐匹文武。淑淑伯括,佐佑有周。” [11]

据此可知,南宫括曾辅佐文王和武王。南宫括作为文王大臣,亦见于其他出土文献,如清华简三《良臣》简2-4:

文王有闳夭,有泰颠,有散宜生,有南宫适(括),有南宫夭,有芮伯,有伯括,有师尚父,有虢叔。武王有君奭,有君陈,有君牙,有周公旦,有召公,遂佐成王。[12]93-94

《良臣》整理者指出:“南宫适,《君奭》作‘南宫括,见《古今人表》‘上中,颜师古注云:大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文王之四友也。简文也以四人并列。《尚书大传》则云:‘散宜生、南宫括、闳夭三子相与学讼于太公。太公即简文师尚父。” [12]159

文王贤臣,传世文献记载主要有:

《尚书·君奭》:“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闳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顚,有若南宫括。” [13]224

《国语·晋语四》:(文王)“于是乎用四方之贤良。及其即位也,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闳夭而谋于南宫,诹于蔡、原而访于辛、尹,重之以周、邵、毕、荣,忆宁百神,而柔和万民。” 韦昭注:“南宫,南宫适。” [14]361-362

《墨子·尚贤下》:“是故昔者尧有舜,舜有禹,禹有皋陶,汤有小臣,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而天下和,庶民阜。” [15]72

上引文献说明,南宫括非文王之孙。

关于该套编钟的年代,发掘者没有明确指出[2],只是认为该墓葬年期为春秋中期发掘者指出:“墓地发现的曾侯宝及其夫人随仲芈加墓葬,填补了曾国考古春秋中期不见曾侯的空白,说明春秋中期曾国都城在今随州市区一带,为曾国历史研究及考古学年代系列建立提供了重要的考古数据。”参上引该文。。李树浪指出:“参考加芈编钟同人之器随仲芈加鼎、加芈簋等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曾侯宝组铜器年代(参考黄凤春、黄建勋:《从新见唐国铜器铭文再谈曾随之谜——兼谈姬姓唐国的地望问题》,未刊稿;黄凤春:《曾侯世系编年的初步研究》,未刊稿),加芈编钟年代大约为春秋中期前段。”李树浪:《随州枣树林曾国墓地M169出土加芈钟铭文考释》(初稿),未刊稿,2019年8月14日。夏立秋认为:“铭文中特意有一段勉励加嬭的话,似乎透露出编钟是新婚之时制作的。” [3]并认为“恭公”应该是曾侯的上一代曾侯。

陈斯鹏将该铭的“恭公”看成是楚共王,指出:“楚共王卒于鲁襄公十三年(公元前560年),此为编钟制作的年代上限。从行文语气猜测,可能距离此上限不至太远。”并据徐锡祺《西周(共和)至西汉历谱》,推定该器作于公元前560年12月12日[4]。在该器年代的判定上,发掘者基本上是从器形纹饰、字体风格等方面作出的分析。现在既然确定了嬭加的身份,就能将该器年代作出更准确的判定。

楚穆王于公元前614年去世。前文指出,嬭加是楚穆王之女,楚庄王同辈。庄王于前591年去世。楚穆王之子,除了庄王以外,还有子重、子反、子辛,皆为嬭加之同辈。据《左传》记载,子反于前575年去世,子重于前570年去世,子辛于前568年去世。缘此,可推测则该编钟的年代下限应距此不远。再结合铭文提到其丈夫“恭公早陟”,说明其丈夫曾侯宝可能在其婚后不久即去世。嬭加为楚穆王之女,大致可推测其活动年代约当楚穆王、庄王二世,下限可延至楚共王早期。综合考虑,该编钟年代约当楚庄王、共王早期,可将该编钟年代范围定为前613至前570年,大致在春秋中期偏晚段,但具体铸造年代仍需进一步研究。

此外,曾侯宝诸器,学界一般判定为春秋早期偏晚[10]82-86。我认为,现在既然确定了嬭加在楚穆王在位期间嫁于曾侯宝,而曾侯宝又早逝,从理论上判断,曾侯宝在位时间应大致对应于楚穆王、楚庄王时期,故不应早到春秋早期偏晚,大致属于春秋中期中段按传统观点,春秋为公元前770年至前476年,则春秋早期、中期、晚期,基本上各占100年。楚成王(前671年-前626年在位)约当春秋中期早段,楚穆王(前625年-前614年)和楚庄王(前613年-前591年)约当春秋中期中段,楚共王(前590年-前560年)约当春秋中期晚段至春秋晚期早段。。

二、随仲嬭加鼎、加嬭簋的年代

嬭加编钟年代确定后,能进一步判定随仲嬭加鼎和加嬭簋的年代随仲嬭加鼎目前已知有两件,一件已入藏国家博物馆,一件藏湖北省博物馆。参见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国家博物馆典藏甲骨文金文集萃》第69号,安徽美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286-290页。。随仲嬭加鼎的铸造年代,目前有楚穆王或楚共王之际、楚共王之际、春秋中期、春秋晚期等不同看法。

该鼎是曹锦炎师2011年首次披露,将其年代定为楚穆王或楚共王之际,其说云:

随仲嬭加鼎铭文的书写风格约为春秋中期,从其形制和纹饰分析,年代亦可定在春秋中期。淅川下寺二号墓出土的倗鼎(M2:44)形制与之较为相似,皆属于楚系青铜器鼎型分类中的(一)类鼎(或称“折沿鼎”)。据研究,“倗”即文献中的薳子冯,卒于公元前 548 年,这是倗鼎制作年代的最下限,那么形制及纹饰与之相仿的随仲嬭加鼎的制作年代亦不会相去太远,大致上可以卡在公元前 600 年前后。参照史实,应是在楚武王得随人之助争得王位之后,定在楚穆王或楚共王之际可能性较大,其确切年代存以待考。[16]

张昌平也通过对该鼎器形、纹饰、铭文以及工艺等時代特征的观察,并对比分析相关楚系青铜器,认为该鼎制作年代在春秋中期无疑[17]。

黄锦前首先将随仲嬭加鼎与王子申盏盂盖联系起来,指出王子申盏盂之“嘉嬭”,有可能即随仲嬭加鼎之“嬭加”,而王子申为楚共王时人,故将该鼎时代定为楚共王之际[18]。其说云:

从王子申盏盂盖与随仲嬭加鼎腹部纹饰比较来看,它们的时代应相近甚至相同。王子申盏盂盖饰填云纹的三角形纹及绹索纹一周,与随仲嬭加鼎腹部纹饰完全一致(参见图一)。另外,从两器铭文文字风格进行分析,如“王”、“其”、“期”等字的写法,形体上也相当接近 (参见图二),说明其时代也应相近甚至相同。

值得注意的是,该器乃王子申为“嘉嬭”所作,根据我们对于金文人名一般规律的认识,“嘉嬭”乃是嬭姓名嘉之女子的称谓,她与王子申同姓。按照金文中此类铭文的一般规律来看,此器很可能是王子申为嘉嬭出嫁所作之媵器。此“嘉嬭”或有可能即随仲嬭加鼎之“嬭加”,结合前述曹锦炎将“随仲嬭加鼎”定在楚穆王或楚共王之际的看法,我们认为应该以楚共王之际为妥。

后来,黄锦前又撰文,认为王子申系楚共王之子,为春秋中期人,与加嬭簋时代相当。加嬭簋的“加嬭”应即王子申盏盂盖的“嘉嬭”, 亦即“随仲嬭加鼎”之“嬭加”,随仲嬭加鼎和王子申盏盂分别系楚共王和王子申为嘉嬭出嫁曾国所作媵器,加嬭簋应系其嫁至曾国后所作,稍晚于上述二器[19]。

吴镇烽称“随仲嬭加鼎”为“楚王鼎”,将其定为春秋晚期[20]73。随后,他据“王子申盏盂”与《铭图续》著录之“加嬭簋”(375号)《铭图续》著录一件加嬭簋(375号),据介绍出自随州义地岗,为随州市公安局缴获。据云同坑出土四件,形制、铭文相同,作“加嬭之行簋,其永用之”。参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续编》(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77页(为行文方便,将该书简称为《铭图续》)。,对该器有了新的认识,亦认为“加嬭簋”之“加嬭”就是王子申盏盂的“嘉嬭”,“随仲嬭加鼎”之“嬭加”,三者为同一人。而他认为,王子申为楚共王之子,故认为“随仲嬭加鼎”之“楚王”就是楚共王。其说云:

王子申与嘉(或称加)为兄妹关系,王子申就是楚共王的儿子。那么,楚王鼎的楚王就是楚共王。王子申盏也有可能就是王子申为其妹妹嬭加出嫁所作的媵器。[21]前言13-14

田率亦将“随仲嬭加鼎”定为春秋时器,主要是认为其铭文字体风格与楚王子申盏等器相近[22]286-290。

陈斯鹏也同意该钟铭“加嬭(芈)”、王子申盏“嘉嬭(芈)”,与随仲嬭加鼎之“嬭(芈)加”为同一人[4],遂将随仲芈加鼎、王子申盏,以及同墓所出的楚王媵随仲芈加诸器,年代皆大致锁定在楚共王元年(公元前590年)至鲁襄公二年(公元前571年)之间鲁襄公二年,王子申被杀。故陈先生将这几件器物下限断在该年。。

通过以上梳理可知,关于随仲嬭加鼎相关诸器的年代,目前主要有春秋中期、晚期、楚穆王、楚共王时期几种观点。关于春秋晚期的观点,黄锦前已指出其误[23]。

在春秋中期的观点上,曹锦炎师主要是从铭文的书写风格,以及该鼎的形制与纹饰,并参照史事所作的综合分析相关史事,曹师指的是“楚武王得随人之助争得王位”,黄锦指出“楚武王”当是“楚成王”。参上引曹、黄二先生文。。认为其时代大致上可以卡在公元前 600 年前后,具体定在楚穆王或楚共王之际。而张昌平定为春秋中期,田率定为春秋,皆失之宽泛。仅靠器形、纹饰、铭文字体等还是无法准确判定该器的时代。

关于楚共王时器的观点,主要是认为王子申是楚共王时人。吴镇烽、黄锦前认为,王子申是楚共王之子,实则无据。从“嬭加编钟”看来,嬭加是楚穆王之女,并非和王子申同为楚共王之子。吴镇烽、黄锦前及陈斯鹏所说的王子申即楚共王时期的公子申春秋晚期,楚国另有一公子申,字子西,为楚昭王之兄。非同一人。,据《左传》记载,楚公子申,初见于鲁成公六年(前585年),亦即楚共王六年,在楚共王20年时(前571年)被杀。文献记载主要有:

《左传·成公六年》:“晋栾书救郑,与楚师遇于绕角。楚师还。晋师遂侵蔡。楚公子申、公子成以申、息之师救蔡,御诸桑隧。” [9]1903

《左传·成公十五年》:“许灵公畏偪于郑,请迁于楚。辛丑,楚公子申迁许于叶。” [9]1915

《左传·成公十七年》:“冬,诸侯伐郑。十月,庚午,围郑。楚公子申救郑,师于汝上。十一月,诸侯还。” [9]1921

《左传·襄公二年》:“楚公子申为右司马,多受小国之赂,以偪子重、子辛。楚人杀之。故书曰‘楚杀其大夫公子申。” [9]1929

据《左传·襄公十三年》记载可知,楚共王生于公元前600年,十岁即位《左传·襄公十三年》:“楚子疾,告大夫曰:‘不谷不德,少主社稷。生十年而丧先君,未及习师保之教训,而应受多福,是以不德,而亡师于鄢,以辱社稷,为大夫忧,其弘多矣。”按:这里的楚子指楚共王。,则楚共王六年时年仅十六岁,此时能率师救蔡的公子申,就不可能是其儿子!如果是楚共王的儿子,恐怕此时亦尚未出生。据上引《左传》记载,公子申位高权重,能逼迫子重与子辛(二人皆楚穆王之子)、推测其很可能也是楚穆王之子、楚共王的叔父。

曹师从形制和纹饰方面作出的年代判断很有道理,和我从嬭加编钟称谓所作的分析,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随仲嬭加鼎铭作“唯王正月初吉丁亥,楚王媵随仲嬭加飤緐。其眉寿无期,子孙永宝用之” [16]。据铭文可知,该器是楚王为其女儿所作的媵器。

据嬭加编钟可知,该楚王就是楚穆王。楚穆王在位12年(前625年-前614年),而其父楚成王在位46年(前671年-前626年)。文献记载楚穆王是楚成王之长子。由楚成王在位时间较长推测,楚穆王即位时,年龄应稍长。由该鼎铭称“楚王”,以及嬭加为楚穆王之女这两点,可推测嬭加应在楚穆王时期就已嫁于曾侯宝。故随仲嬭加鼎应是楚穆王时期所制,年代范围在前625至前614年之间,属春秋中期中段。

此外,“王子申盏盂”应是王子申为加嬭出嫁曾国时作的媵器,年代和“随仲嬭加鼎”相同,定为楚穆王时期较妥。“加嬭簋”应是加嬭嫁至曾国后作,年代与“嬭加编钟”接近或同时。

三、余论

随仲嬭加鼎年代的确定,还有一个积极意义,即在曾、随关系问题上,说明至迟在春秋中期中段的楚穆王时代,曾国就已经称“随”。

曾、随关系问题,目前基本上取得了较一致的意见。董珊对出土文献及传世古书所载的曾及曾、随关系进行了重新梳理,认为“随”是曾之国都,国都名“随”逐渐取代旧国名“曾”,故传世文献只见后起的新国名“随”。关于“曾”何时称“随”,此前董珊指出:

随仲芈加鼎及新蔡简的“随侯”,即是春秋晚期至战国早期楚国已开始称姬姓曾国为“随”,这个新兴名称“随”被战国早、中期成书的《左传》、《国语》等传世文献继承,旧名称“曾”随着此时曾国的衰亡,就湮没不显了。[24]

从其分析可知,似是将随仲芈加鼎年代定为春秋晚期,故而在曾称随的时间问题上,所作的判断略晚于实际情况。

附记:本文受到曹锦炎老师、段凯博士指正,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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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洪军]A New Interpretation and Research about Inscriptions on the Mi Jia Chime

WU Yi-qiang

Abstract:Through the analysis of Mi Jia chime inscriptions,we research her identity and times firstly. Studies have shown that the inscription “I am the grandchild of King of Wen and the eldest daughter of King of Mu” is a self-statement. “Yu” is what MiJia calls herself , “King of Wen” is not King Wen of Zhou but the king Wen of Chu,  “Mu” is not the Marquis of ZengMu, but the king Mu of Chu. Besides, the birth of the chime is shortly after 614 BC. At the same time, we can assure that her husband Zenghou Bao should be in the middl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rather than as early as the lat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dditionally, we can also determine the age of Sui zhongmijia Ding . It should be made in the reign of King Mu of Chu from BC625 to BC614. “JiaMi Gui” should be made after Jia Mi married to the Zeng state, and its age is close to or at the same time of MiJia chime. As fo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Zeng” and “Sui”, Zeng state had been called “Sui” as late as the time of King Mu of Chu in the middl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Key words:Mi JiaWen KingMuZenghou Bao 2021年第4期(总第288期)THE NORTHERN FORUMNo4,2021Total No2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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