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南丰白舍窑青白瓷的雅俗之辨*
2021-07-17李青阳
李青阳 张 蓉 刘 萱
(赣南师范大学 江西 赣州 341000)
前言
白舍窑位于江西省南丰县白舍镇,亦称为“南丰窑”。清同治“南丰县志·古迹志”记载:“白舍,宋时置官监造瓷窑,窑数处,望之如山。”[1]白舍窑在宋代盛况空前,是主烧青白瓷的重要窑口。从所遗留的大量青白瓷来看,烧制工艺精略不一、质地粗细不一、装饰繁简不一,说明当时白舍窑青白瓷的受众十分广泛。其中一些青白瓷,造型简约淡雅、装饰纯净素雅,符合宋代文人士大夫等精英阶级的审美趣味,体现了雅的审美风格;另外一些青白瓷则受世俗文化影响,造型仿生、装饰丰富,折射出普通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呈现出俗的时代特点。
1 淡简清致——白舍窑青白瓷的雅之倾向
宋代崇文抑武,科举兴盛,尚文风气盛行,为宋学的发展提供了契机。故陈寅恪发出感叹:“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两宋之世。”[2]文人“淡、简、清、韵”的审美情趣引领了整个社会的审美风尚。田自秉先生指出:“宋代的工艺美术,具有典雅、平易的艺术风格。不论陶瓷、漆器、金工、家具等,都以质朴的造型取胜,很少有繁缛的装饰,使人感到清淡的美。”[3]这种清淡的美从宋代白舍窑青白瓷中可窥探一二。
白舍窑青白瓷晶莹润泽的釉色与两宋文人对玉的崇尚是分不开的。孔子云:“夫昔者,君子比德与玉焉。”[4]儒家的玉德观使文人形成了借玉承德、以玉比德的“尚玉”思想。“白舍窑在使用富铁沉积粘土时,窑工对原料的淘洗工艺较为精致,除掉了较多的含铁类矿石杂质,坯体的白度相应的有所提高。”[5]因而有“白舍白瓷”之称。相较于其他窑口所产的青白瓷,釉色更加洁白似玉,可与玉器相媲美,有着“瓷中之玉”的美称,承载着玉器重德的功能,满足了文人的“尚玉”情结。如图1、图2的白舍窑青白瓷,通体施青白釉,釉层轻薄,釉色莹润,有着玉一般的通透感,其色泽素净淡雅,蕴含着文人清淡自然的审美追求。
图1 宋 白舍窑葵口碟抚州市博物馆藏
图2 宋 白舍窑牡丹纹深腹碗抚州市博物馆藏
理学在宋代地位极高,理学家朱熹认为器能载道:“凡有形有象者,即器也,所以为是器之理者,则道也。”[6]理学“道体器用”的道器观契合了宋代含蓄委婉的雅之风尚,宋人从关注器用之美升华至注重内在省思,而不是拘泥于外形之貌,白舍窑青白瓷的造型受这种道器观的造物思想影响,呈现出简洁内敛的特点。此外,宋代理学也推崇礼制,强调“遵其文,择其器”,器形也变得更加规整复古,白舍窑青白瓷中也有不少礼仪雅器,尤以盘、壶、罐、盂等礼器最为常见,皆高古典雅、规整庄重,展现出宋代崇礼尚雅的时代风气。白舍窑青白瓷在理学的影响下,形成了简洁、轻巧、内敛、规整的器型风格,表现了文人对“雅”的审美追求。以白舍窑的葵口碟为例(见图1),碟呈花口状,造型简洁轻巧,胎质细腻,胎体厚薄适度,器物线条流畅,器形规整,娴静端庄,给人以平淡稳重之感,趋向理学的审美,渗透着宋代宁静、淡泊、含蓄的理趣意蕴。
白舍窑青白瓷器表不重雕琢,少见繁缛的纹饰,多以浅刻花纹和天然裂纹取胜,其纹饰简洁疏朗,常常浅刻于内壁,并隐于釉面之下。这种装饰下的青白瓷既突破了釉色的单调感,又保持了釉面的完整性。白舍窑青白瓷的纹饰精致而不张扬,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7]的理学所蕴含的美学思想相近,给人以自然天成、朴素高雅之感。如南宋白舍窑的牡丹纹深腹碗(见图2),通体施青白釉,碗内花纹若有似无,浅刻于釉面之下,牡丹纹饰与青白釉色相依共存,有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视觉效果,既不失自然恬淡之美,更兼高逸雅致之韵,展现出受理学影响下的宋人“不工之工”、“万物一体”的审美情怀。
白舍窑青白瓷融文人之审美,呈现出“釉玉、色清、形简、饰淡”的特点,给人“似淡而实美”之感,实现了其对“淡、简、清、致”的追求。白舍窑青白瓷寄托着宋代文人对雅的审美情思,渗透着内敛含蓄的理性之美,成为了宋代哲学思想与瓷器工艺完美结合的时代产物。
2 寓巧于器——白舍窑青白瓷的俗之倾向
宋代文人追求淡泊雅致的审美情趣引领了整个社会的审美走向。但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整个社会呈现商业化、世俗化的发展趋势,迎合市民阶层的世俗审美也逐渐发展起来。新兴市民阶层的壮大促使陶瓷需求日益激增,瓷业在这种大环境中愈加兴盛,各地窑口争相涌现,促成了湖田窑、吉州窑、白舍窑等大型民窑的勃兴。白舍窑作为商业民窑,为民所用是其根本特征,因而青白瓷的造型与装饰也受到商品性的影响,呈现出大众性的审美趣味。
“俗,习也。”[8]俗源于人之行为习性。白舍窑青白瓷被用于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自然蕴藏着平民阶层的世俗审美。白舍窑青白瓷的造型中大量运用了仿生的方法。“从人类生活的本质属性来看,模仿自然形态的动机一般有下列两种:一种依靠信仰和崇拜等宗教的动机;另一种以表达某种意义为目的的以及从爱好和审美立场出发的动机。”[9]白舍窑的仿生瓷是民众信仰和世俗审美结合的产物,通过含有吉祥、美好寓意的动植物形象,如瓜果蔬菜、家畜家禽等,来寄托普通民众祈求生活安稳、富贵如意的愿望。如白舍窑青白瓜棱执壶(见图3)是以南瓜为原型的仿生壶,器身修长,瓜腹逼真饱满,蕴含着“瓜瓞绵绵,多子多福”的吉祥寓意。白舍窑仿生类的青白瓷在美化器物的同时传达着普通民众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折射出寓情于物,象形寓意的世俗情趣。
图3 宋 白舍窑青白瓷瓜棱执壶抚州市博物馆
白舍窑所产的青白瓷大多是民众所需的实用器皿,但在宋代佛教世俗化趋势的影响下,也生产一些满足人们心里慰藉的青白瓷塑作品,如佛像、堆塑瓶、祭祀供器、墓葬器等。宋代佛教兴盛、信徒众多,朱熹言:“今看何等人,不问大人、小儿、官员、村人、商贾、男子、妇人、皆得入其门。”[10]佛教“普度众生”的思想顺应了市民内心渴望安宁的需求,使人们趋之若鹜。广大民众的崇佛心理也导致了白舍窑佛教瓷像的兴盛。白舍窑的佛教雕像形象写实、贴合生活,符合人们心中的神佛形象,备受人们喜爱。如北宋白舍窑的观世音造像(见图4),佛像头戴佛冠,宽袖赤足,手捧玉净瓶于胸前,神态慈穆亲切,宁静安详,极具写实性,符合百姓心中的普度众生的形象,表现出佛教人物的世俗化特点。
图4 宋 白舍窑的观世音造像宋元南丰白舍窑古瓷展示馆
受“霞不重以丹青,云不施以彩绘,恐失其岚光野色”[11]的审美旨趣影响,宋代陶瓷的装饰大多不重着色,偏向自然、淡雅之美。但是,白舍窑有部分青白瓷在单一的釉色的基础上采用了局部彩绘的装饰手法,满足了民间世俗审美对色彩的喜爱。通常这种白舍窑青白瓷的彩绘装饰是在器口施一圈褐彩,或在内壁浅刻后涂绘淡色褐彩。如白舍窑的梅月纹盏(见图5),在碗口施一圈酱色,内壁刻划一支梅枝,点缀数朵梅花,刻纹之上施淡色褐彩,纹饰与色彩的相互搭配加强了青白瓷的视觉效果和装饰意味,在整体淡雅之中也融入了民众富有生活趣味的世俗审美。
图5 宋 白舍窑月影梅盏江西省博物馆
3 以和为美—白舍窑青白瓷的雅俗交融
宋人赞宁曾为雅俗定义:“雅即经籍之文,俗乃街巷之谈。”[12]但随着宋代崇文抑武政策和商品经济的双向发展,雅、俗文化发展到了鼎盛状态并有打破双方壁垒之倾向,雅、俗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构成了两宋雅俗兼容的审美思潮。这一背景下的白舍窑青白瓷在继承“雅”文化的同时将市井中的“俗”文化纳入其中,呈现出雅俗交融的风格。
宋代重文轻武,工商阶层对文人十分向往,苏辙云:“凡今农、工、商、贾之家,未有不舍其旧而为士者也。”[13]在这种情况下文人的审美取向成为了士农工商的共同追求。陈舜俞亦云:“异服奇器,朝新于宫庭,暮仿于市井,不几月而满天下。”[14]精致淡雅的白舍窑青白瓷甚得文人青睐,必然引起市民模仿。白舍窑青白瓷简化的造型与素雅的装饰也反映出普通民众模仿文人审美并向其靠拢的趋势,折射出民众对于文人阶层的推崇。
钱穆认为:“在唐以前,文学艺术尚是贵族的、宗教的,而唐兴以来则逐渐流向大众民间,成为日常人生的一部分。”[15]两宋时期由于市民阶层的兴起这种现象更为明显。市民阶层的世俗审美不断冲击着文人淡雅的审美取向。白舍窑作为专烧青白瓷的民用窑口,也受到势头强劲的市民阶层审美冲击。青白瓷虽然雅致,但白舍窑为了增强市场竞争力,提高销量和产量,所产青白瓷重视器物的实用性与趣味性,呈现出世俗化的发展趋势。
王国维先生曾说:“雅俗古今之分,不过时代之差,其间固无界限也。”[16]雅俗之分不过时代之差,不过审美之异。“基于时代的差异性,人们对文化的喜好各不相同,雅俗的区别也并非相隔于器物之间,而在于人的不同感受。”[17]因而白舍窑的雅俗异趣实际上是文人与普通市民的审美观在青白瓷中的各自体现。受宋代社会风俗影响的白舍窑青白瓷不论是由雅趋俗还是化俗为雅,其本质都是雅俗间的相互交融。然正所谓:“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18]。白舍窑青白瓷雅俗相宜、雅俗交融,尽显了宋代瓷韵。